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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章 小菜市


  我这个人挺怪,向来不爱逛商店溜大街。在北京的时候是这样,到了东京更是这样。本来兴趣就不大,更何况又忙又穷呢。所以到了东京很长时间,不要说新宿,银座,就连鼻子底下的世界著名商业大厦“太阳城”(就在池袋)都不曾涉足。要说孤陋寡闻,实在不为夸张。
  可是我却对菜场有着特殊感情。没出国那会儿,只要职工大学下了课,回来的路上必定要逛一趟海淀县或黄庄的菜场,特别是农贸市场。那熙熙攘攘的人流,那摊贩高声的叫卖与鸡鸭的啼鸣,自行车铃声的混合交响,那散发着泥土气味,鸡鸭鱼腥,牛羊膻气的来自大自然的产物,那各有特点却又同样朴实,憨厚的农民,那堆得象小山般的蔬菜,水果,土产……都能使你感受到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人间情趣。我爱这一切。常常为了图这么一种微妙的享受去逛菜市。
  自从搬出了川崎家,那久违了的逛菜市的机会又来了。
  从我的住所沿着小巷曲里拐弯地走上不到十分钟,便有一条窄小细长却热闹非凡的小菜市街。每次离着它还有好几十米以外总是先被那一股直扑而来的热闹气氛所感染。牵着狗的,推着车的,挎着篮子的,凡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人个个都是满载而归。放眼望去,小巷里人烟如云,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叫卖声有如对歌比赛似地此起彼伏,紧张而又热烈。小巷两旁廊檐之下是一条绵延不断的商品的河。堆到爆满程度却又井然有序的货物,摊摊相连,叫你目不暇接:蔬菜,水果,鲜鱼,肉类,素食,熟食,干鲜,海味,粮食,调料,鸡蛋,酱菜,面包,罐头,豆制品,猫狗食,方便食品……绵延下去,绵延下去。每个摊子上做买卖的人都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热情拼命招揽顾客。他们有的站大摊子边,有的从摊子里朝外努力探出上半身,一边手里摇晃着商品,一边不断气地高声吆喝。
  其中最具特色的要数那位卖鱼的老大爷了。光秃秃的脑袋上“紧箍帽”般地捆着一条灰不拉唧的白毛巾,高高的肚子上拦腰扎着一条皱巴巴的蓝围裙。个头很矮,却偏要横在人流过往的道路中央,两手叉腰,歪扬起头,紫胀着脸,用比任何人都足足高出八度的调门吆喝。所吆喝的词儿里也全不带什么“新鲜”,“便宜”之类,只是一串又一串地连珠炮“嗨哟嗨哟嗨哟……”他这副样儿总叫人忍不住捧腹。为他那接近天真程度的热情所感动,我常常总要在他的鱼摊前站一站。
  对于我这个从小生活在北京城,除了带鱼,黄花鱼,平鱼和墨斗鱼以外什么海鱼都不知道的人来说,展现在眼前的鱼类实在是丰富到了极点。粗略算了算不下二十种,而且差不多全叫不出名字来。
  记得那时在北京排大队买鱼,那些老远地从南方运来的黄花鱼,带鱼总是成百上千条地冻在一个个硬邦邦的大冰坨里,售货员得边砸冰边掰鱼边零卖。可在这儿,所有的鱼都是干干净净顺顺溜溜。除了一尺多长以下的鱼是整条整条卖以外,再大的鱼全都被细细地肢解了。鱼肉是鱼肉,鱼子是鱼子,鱼头是鱼头……鲜虾--从大对虾到小虾米,都是没头没壳的半透明净肉。墨斗鱼也都是去头去皮,洗得白晶晶的。那又宽又长平平展展的木台子上铺满了盛着鱼肉的大小盘子。有装着大块大块或几片几片鱼肉的,有装着几尾几尾对虾或一堆一堆虾仁的,有装着几条几条鱼子的,有装着几支几支鱼头的。还有那剥好的蛤蜊肉和红红绿绿的鲜海菜。一样一样都是湿淋淋地闪着光,散发出浓浓的大海气味。木台子周围是好几只大白塑料桶,水里浸着的是漂亮的大海螺,比小孩拳头还大的蛤蜊,呆头呆脑的龟,成团蠕动着的鳗……木台子另一边有个玻璃柜台(带冷气装置),里面一盘一盘摆着的是供人生吃的鱼肉或贝肉。有的已经切成了细细薄薄的片片,有的则还是方方正正的大长条肉。那鱼肉也好,贝肉也好,都是是白的白天,红的红,黄的黄,由鲜绿的海草精心衬托着,看上去竟象装璜精美的工艺品。
  这些新鲜到不能再新鲜的鱼,不时地勾动着我肚子里的馋虫。我这个人本来人是讨厌吃鱼的--肉少不过瘾,吐刺儿太麻烦。可这里的鱼分明是成块成块的大肉嘛!一点一点地看过去,脑子里竟不自觉地蹦出来一系列烹调词汇:清蒸,红烧,糖醋,干炸,爆炒,汆鱼丸,炖汤,当然还有日本式的生吃或烤。鱼的价钱又挺便宜。瞧,一盘不过三五百,最贵的也不过七八百。到底不愧是岛国。垂涎欲滴,但终究还是走开了。想到了自己囊空如洗,又想到那间无法做饭的鸡笼小屋。
  在鱼摊对面的是菜摊。沿街十几米长的货架上满堆着各种蔬菜。有在国内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但不论是什么,一样样都是或成捆,或成包,或成篮,或装盒地摆着。绝没有零零散散随便摊一大堆的。更看不到粘泥带土黑不溜秋的。看那用皮筋勒成小把小把的韭菜,一束一束的大葱,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一袋一袋土豆,全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这里卖菜不问斤两,青椒是五个一袋,西红柿是三个一盘,茄子(个儿很小)五个一小筐,芹菜两三棵一捆……价钱也不太贵。菠菜一把一百五十日元,黄瓜一袋(五根)二百日元,扁豆齐刷刷的一捆三百五十日元,大白菜半棵二百五十日元……整个菜摊了绿一片,红一片,紫一片,白一片。顾客们围着摊子随心所欲地挑选着。卖菜的忙得团团转,东一下西一下,递货收钱,收钱递货,嘴里还不声地招呼:“便宜喽,便宜喽,便宜喽……”“不买没有啦,不买没有啦……”
  因为经常不断来逛这条街,卖菜的把我记住了。一见我总是:
  “嗨!那位中国大姐!不在这儿买点菜吗?瞧,多便宜,五根黄瓜才一百块!”
  五根一百块,比自选商场当然是便宜,可我知道还有比这儿更便宜的摊子。在日本,什么商品都是一个商店一个价,一个摊子一个价。
  “不买。一百块钱才五根,太贵了。”我故意地说,“你知道我们中国五根黄瓜多少钱吗?”
  “哎呀呀,那可比不了,你们中国什么东西都便宜嘛!”
  我大笑起来,虽然知道中国现在蔬菜也并不便宜。
  “拜拜!”朝他一摆手,又朝前走去。
  这条街上共有三个菜摊,最靠尽头的那个由一对老年夫妻经营。摊子极小,品种不多,可就是愣便宜。尤其是鲜蘑菇。别的地方一袋(五六个)一百五十块,这个摊子三四袋一百五十块。闹得我常常纳闷儿:莫非老头老太太的床底下天天往外钻蘑菇?!可不管怎么说,只要是买菜,除了老头老太太这个摊儿我哪儿也不去。
  其实要说真格儿的,我每次来小菜市的真正目标是肉摊--那个沿街摆着一溜高高的玻璃柜台,里头一层一层装满了鲜红鲜红切好的肉的摊子。我爱吃肉。觉得世界上真能解得了馋的东西除肉以外没有其它。特别是在川崎家住了一年落下了“胃亏肉”的毛病,就更想跟肉见见面了。
  日本人对肉的感情是不那么浓厚的(据说他们吃肉的历史才不过一个世纪。猪,牛,鸡都是很晚才传到日本的)。只是从营养价值的观念出发,他们才迷信牛肉。对猪肉,鸡肉不十分感兴趣,至于肉皮,头,足,肥肉,某些下水(肝除外),他们干脆就不接受。到肉摊上一看,你就会发现,最贵的是牛肉。根据其等级的不同(肉的部位,切的厚薄,所带的肥肉的多少)一百克牛肉的价钱是六百到一千五百元。猪肉比牛肉便宜一些最便宜的是鸡,一百克才一百到三百元。
  这里与中国不同,肉摊上你永远见不到猪头,蹄子,猪皮,排骨,肘棒,以及肠子,肚子,大油之类,也永远甭想见到羊肉,鸭子。至于说鸡,那完全不是我们中国人观念中的活鸡,整鸡,而只是一堆堆被解好了的鸡肉而已。这一大堆是鸡翅膀,那一大堆是鸡胸脯(连皮都不带),鸡腿就是鸡腿,胗肝就是胗肝……鸡头,脖子,爪子,骨架什么的,大概全拿去做猫狗食了吧。
  记得有一次,我跟一位日本朋友谈起,我们中国人吃鸡吃鸭往往是整只地炖,整只地烧,如何如何好吃。她听了却撇起嘴来:
  “哎呀,那怎么能吃得下去,看着多恶心!”
  “怎么会恶心呢?”我不理解了。
  “当然啦,鸡屁股鸡爪子一块煮多脏嘛。再说,看着它可怜巴巴地闭着眼睛……怎么能吃得下去?”
  瞧瞧,这就是日本式的观念。难怪柜台里见到的除了实实在在的肉还是实实在在的肉。一只只长方形盛肉容器里纹丝不乱地码着的全是长条长条的大肉片,小肉片,厚肉片,薄肉片,四四方方的大肉块,还有各种不带肥肉的肉馅。想找三五斤,八九斤那么整块的肉,根本没有。所以我常常想,不要说煺了毛的整鸡,你就是抱上一只活鸡来叫日本的小年轻辨认,他没准儿都不知道那就是“鸡”。
  柜台里还放着各种香肠和熟肉。但都是几根几根或几片几片地密封在精制的塑料袋里,价钱既贵,又闻不到半点儿香味。远不如中国似的,大托盘里溜尖溜尖地堆着各种香肠,酱肉,烧鸡……油汪汪,香喷喷地诱人。
  我每次去肉摊都是买鸡肉,因为它便宜,还因为我本来爱吃鸡。可日本的鸡肉着实不好吃。真的,嚼木头似的,一点儿都不香。别看瞧着那么鲜灵灵的。
  过了肉摊便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水果摊。从里到外,从这头到那头摆了严严实实一大片。各色品种的水果在闪闪灯光之下显出一派辉煌灿烂的气氛。青葡萄,紫葡萄,大的如同鸽子蛋,小的如同玉米粒;香蕉,有一根一尺多长的,也有一根象小拇指那么短的;桃子,有带毛毛的,有不带毛毛的;苹果,有的通红,有的翠绿。溜溜圆的大西瓜,黄橙橙的柑桔,麻扎扎的菠萝,油亮亮的梨,细嫩嫩的白兰瓜……还有许多见都没见过的水果,在一个一个小篮子里有模有样漂漂亮亮地码着,象在接受顾客的检阅。干净,光艳,帅气,简直象是一件件蜡做的艺术品。
  本来,我对水果既不十分喜欢,更不那么迷信。尤其日本的水果其贵无比,跟牛肉的价格差不多,它与我就更没缘分了。但是每回走到水果摊前,我都禁不住要停下脚步欣赏半天。欣赏那把一年四季的艳丽色彩汇于一处的气氛,欣赏那从各种颜色到各种造型的精心布置与搭配。
  日本民族是个极为讲究装饰的民族。任何一样东西只要到了他们手中,他们一定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它摆出一个“型”或一个“样”来。他们不习惯让什么东西自自然然随随便便地“就那么着”。中国的水果摊一般是不考虑怎么摆的,“哗啦”一下倒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谁也不会去想什么好看不好看。可在这里:一圈青白青白的葡萄托起中央一簇大紫葡萄,三五个毛绒绒的红桃子被大菊花瓣似的黄香蕉紧紧环抱……没有一样不是动过一番脑子的。这个卖水果的,大概受过很好的美术教育。每当站在这个摊子前,我总忍不住这么想。
  再走下去便到了卖油盐酱醋,各种调料的摊子。在中国,这类东西一般都零买。一斤油,三两盐啦,五分钱黄酱,一毛钱咸菜啦。可这里什么都是整瓶,整袋,整盒,整罐。包装讲究,品种丰富。从世界各地的产品,到世界各国的风味,从不同原料的制品,到不同用途的佐料,应有尽有。
  你说,我要买醋。
  卖货的朝着货架子把手从这边往那边那么一划:请您随便挑选,这些全是醋。
  一看:大瓶小瓶,高瓶矮瓶,写着洋文的,写着中文的,写着日文的一大排。再仔细一看:嗬,什么苹果醋,柠檬醋,葡萄醋……无奇不有!
  你说,我要买糖。
  他又拿手一划拉:请您尽情挑选,这些全是糖。
  老天!大包的,小包的,盒装的,袋装的,雪白的,杏黄的,紫黑的,面面的,晶状的,方块的,炒菜的,做甜食的,当调料的,喝咖啡的……
  你说,想要拌凉菜用的调料,有没有?
  当然有。你是想要中国四川风味还是中国淮扬风味?你是想要朝鲜风味还是日本风味?法国风味还是意大利风味?辣点儿的呢,还是甜点儿的呢?油多点儿的呢,还是爽口点儿的?液体状的呢,还是奶油状的?……
  一个一个货架看过来,你会头晕眼花。货物不仅多而且没有一样是单品种,也没有一样是单规格。许多连想都想不到的东西一排排地站在你面前盼望你的青眯,等待你向它伸出手去。人所创造的物资竟能如此丰富,实在叫我震惊。
  沿着小街的这侧继续走过去,又沿着那侧走回来。那支着大棚子,当众为客人做腌鱼,腌鱼子酱的摊子吸引了我。那在露天里烧着油锅炸大虾,炸墨斗鱼的摊子吸引了我,那卖各种各样处理罐头的摊子也吸引了我……走走,转转,停停,看看,最后来到了面包摊前。
  其实说“摊”似乎不确切,因为摊子后面隔着一道玻璃厅是一家面包商店。然而摊子也确实存在,那是一个不大的平台子,上面放着不少没有任何特色的普通面包或者处理面包--出炉十几个小时以后还没有卖出去的东西。至于说那些刚从烤炉里的热腾腾软松松,双鲜又香的高级面包,则一盘盘地摆在店里货架上。哪国的都有,哪种式儿的都有,哪种味儿的都有。造型都极考究,绝没有死死板板的长方形或扁圆形,而是变着法儿地造出各式花样来,存心不让它象面包而更象美丽的蛋糕或点心。
  一进店门,顾客先自行取个大托盘和大夹子,然后绕着货架浏览商品并把中意的面包夹进自己的托盘里。我曾经在这里买过面包。一种白白的,顶端象花瓣似地裂开并点缀着几颗绿葡萄干的小面包,还有一种用黄油和面炸成牛角形的千层面包。松软极了,吃它就象吃海绵。但我更常买的却是门外摊子上的切成八片一包的普通面包。那种面包早上卖105元一包,晚上却降到100元。其实在我吃来,100元的味道丝毫不比105元的差。正因如此,这种面包一到晚上就一抢而光。好几次我去晚了没买上,遗憾得我直跺脚。
  7点半一过,曾热闹非凡的小菜市突然冷清下来。买菜的人们走光散尽了,剩下的只是略显空旷的街道和略显狼藉的货架。卖东西的不再吆喝了,他们张罗着打扫,收拾,清点,结账。一到8点,熄灯,关板,下班。
  但是买卖人有几个能睡上囫囵觉呢?为了明天的新鲜货,得打电话联系,订货,催货。卖鱼的必须在半夜两三点钟到海边渔港等待归航的渔船;卖菜的必须在黎明前开着卡车去乡下迎接最新采摘下来的蔬菜;卖肉的必须一大早就把鲜肉拉回来收拾好……然后是加工,定价,包装,陈列……
  小菜市黑了,静了,困倦了。但东京的夜还远远地没有黑没有静没有困。那大街小巷星罗棋布般的商场,饭馆,咖啡厅,酒店,夜总会,电影院的灯火还在不知疲倦地大放光明,甚至要一直燃烧下去,直到东方破晓红日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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