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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秋过去以后，连日阴云不开，乌峒山巅的白雪好象都变黄、变萎靡了； 后来干脆阴雨绵绵，并伴随着稀碎的粉末儿似的雪粉。许多天不见太阳，好久不晒被子，夜里睡进去，哆嗦半天，仍然不觉温暖。这倒在其次，特别麻烦的是，等人感到温暖时，伴随着温暖一齐驾到的，是奇痒。于是挠胸、挠背、挠腰、挠腿、挠裆……一张大通铺上，一只只大手在被里蠕动，好象被里都捂着一匹不安分的叭儿狗。 这天早晨，小胡文富钻出被窝，还在骂骂咧咧地挠，我见他圆嘟嘟的大腿上留着昨夜抓挠的成绩——一道道指甲印，便制止他：“胡文富，你不要穷挠！” 他哭丧着脸对我说：“排长，你给连里反映反映，叫烧一次水洗个澡啊！” 邓炮生说：“跟连里反映有什么用，连里又没有澡堂！” 营部倒有一个澡堂，但十分简陋：两根铁管伸进一个小小的水泥池里，油毛毡棚顶下吊着一盏十五瓦的灯。就这样久不使用，还不知水泥池漏不漏水呢。 “排长，你去说说啊！” 胡文富提出的是一个十分阔气的要求，我不便明确表态，模棱两可地说：“唔……唔，烧一次水不容易，煤紧，能将就就将就着过把。” 但我还是找了连长。连长正关着门在屋里擦身子。通讯员为他从炊事班端来一盆热水，他视这盆水如参汤，搓毛巾拧毛巾，小心谨慎，尽最大的可能不溢出它。——看来，他不比我们好过到哪里去，梅雨天赐给每人一份痛痒，也有他一份。 他搓了好几把，盆里的水迅速变色，稠糊糊浑如肉汤。 我向他反映了排里的情况，转达了战士仍希望洗一个澡的要求。他满口答应去找营长。 从连都回到排里那样短短的一段距离，我三次打住步，三次反扭着胳膊伸向后背，别扭地、却是猴急猴急地在后背的皮肤上挠，直至痒感消失，代之以火辣辣的痛感…… 吵闹，营部的那间简陋至极的澡堂终于飘出热气的那一天，乌峒山上的草在我们眼里似乎都返青了。 久不使用的澡堂，墙隅显出一层风干了的肥皂沫，散发着一股腐朽的霉味和尿臊气。 “呜哇——” “啊——呵！哗……” “哎哟，你踩着我了！” 澡堂里非常拥挤。人们一个个似乎都已经进入百米冲刺的亢奋状态：还未进澡堂，就业已将上衣的钮扣全部剥完，脚才跨进澡堂的门槛，裤子已经扒下，一会儿，一条条汉子白晃晃地入了池……谁都知道这么一个浅显的不言而喻的道理：人多水少，洗到末后的水恐怕就不会是怎样清澈的液体了。 尽管这样，我们互相之间还是表现了友爱和忍让。这是不用提倡或者去命令的。二十平方米的一个小池，要塞进一个连的男子汉，实在难。众多的人跳进去（后来者则如插签一样插进去）。半池热汤马上上涨到齐沿了，再稍微动一动，便见水流横溢。谁把肥皂放在池台上，汪汪的热水一落，肥皂马上匿迹了。 于是有人喊：“我的肥皂呢？肥皂……” 遗失肥皂者的悲哀，自然十分渺小，没有人去顾及。他伸手弯腰去摸水底的肥皂，立即和前后左右的人碰撞；他不能动弹，只好直直地站立，让热水散漫地漫过他肌肤的每一处。 我去得稍微晚了一些。我看见牛高马大的连长，他前面是通讯员，后面是文书，也没能多争哪怕是一拳之地的空间。热气中，只见他哈起嘴巴用力出气。 确实，我们只能这样承受。 我们只能这么雍容大度地适应我们的处境。一碗苦汁端到我们嘴边，我们想，与其皱着眉头、呻吟不止地喝光它，让旁观者跟着你揪心叹息，不如干脆大咧咧地吞下它了事。人对环境的适应，向来没有可以圈定的尺度。在不同的层次上，奢侈者可以更奢侈，苟活者可以更苟且。问题是你如何对待。你能够保持心理的平衡，能够散漫地同时又是高屋建瓴地尽量把事情看得淡一些，可能你就会成为一个强者，你就可能表现出百折不挠的坚毅。 罗幽兰这个人，总喜欢表现一些与众不同之处。别人不着一根纱入池，他呢，穿着一条短裤进来了。 他们班长喝住了他：“罗幽兰，你出什么洋相？” 罗幽兰撇撇嘴，很不以班长的意见为意。 “去，脱光了进来！”班长认起真来，“你小子遮遮掩掩的，是患了股癣吗？告诉你，真有股癣你就别进来，别把癣菌传染给了别人！” “胡说！你——”罗幽兰为了证实自己的健康和清白，愤然卸却了那困遮羞布。澡堂的灯光证明他是无瑕的。他开始就扒净有多好啊！ 热气氤氲，池子里汪汪漾漾，有人泡够了，一身酥软了，便疲乏而惬意地上池，邀好伴；互相搓背。这样，池子边上便布满了一个个典型的、雕塑般的造型。随着毛巾的舞动，便见泥丸似的污垢从弯弓的背上滚滚而下…… 邓炮生泡得通身黑里透红，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即使是在这等场合，他也没有丧失幽默感，嘻嘻哈哈地与周围的人说着笑话。 “喂喂，各位，听着听着，我给你们说个故事。从前，有一户人家，丈夫懒，老婆也懒，懒夫懒妻吃了饭常常不洗碗，结果碗越吃越厚。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主人给客人盛饭的时候，客人听到一声脆响。掉头一看，是碗砸在地上了。客人正过意不去的当儿。主人已经从地上拾起了什么，而且用拾起的这个东西给客人盛来了一碗饭。客人感到奇怪，问道：‘怎么，碗没破？’主人回答：‘没事！我们家的碗，摔不破，柔韧着哩！……’” 哗地，澡堂里的人被逗笑了，有的直叫“精采”有人却说：“笑什么呢？老邓是在损我们自己呢！” 爬上池的人一多，池里便见宽裕，想在池里伸伸胳膊、踢踢腿都是可以的了。我在池里宽松地浸泡了一会，觉得十分痛快。我舒服地闭上眼睛，让这一种痛快的感觉遍布身心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我突然有些不好过了，不知怎么想起我初中时读过的一篇小说。小说的故事很简单，说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一个纳粹德国士兵很疲乏，很脏，想去澡堂洗一个澡。其实，他们第二天又有恶战，明天生死未卜，何必那么讲究卫生呢？但他有洁癖，还是去向自己的长官请假了。长官拒绝了他的请求，说：不能去！澡堂虽在我们占领区，但是城里地下游击队活动得厉害。这个士兵没有听长官的，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还是顾自去洗澡，一个人泡在偌大的澡池里自得其乐。结果，一个地下游击队员突然冲进澡堂，朝泡在池里的他射出了一梭子子弹…… 当时我看完这篇小说，想了半天。我觉得那个德国土兵死得太“那个”了，既然他可以忍饥挨饿，可以浴血战斗，那他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忍受，不能克服呢？……现在，当我泡在池里时，我似乎能够体会那位德国士兵的心理了。有些事情，你无法说清它本身的价值，你也无法证明它在我们生活中究竟是不是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它就是它！是的，冷静地分析，我们多洗一次澡，不见得会延年益寿，少洗一次澡，也不见得会夭亡，可是，这恐怕是和性欲一样的生理渴望，一种解释不清的歇斯底里的冲动。其实，我们也不安全，但是哪怕明天我们可能在三号坑道被突然出现的大塌方活活窒息死，仍然想在今天洗一个澡。 胡文富和邓炮生总是形影不离，即使在澡堂，这两位也表现出格外贴近。胡文富给邓炮生搓背，他尽管使了大劲，邓炮生仍不尽意，仍嚷嚷：“喂，搓重些！搓重些！……啊，慢一点，你先给我挠挠痒，背心窝。哦，上一点，不对，下一点……唔，对了，用劲，用劲！唉，你小子没指甲，挠起来不痛快！” 而邓炮生给胡文富搓背，便发生类似父亲给自己的孩子洗脸，孩子总嫌父亲手重的悲剧了：“哎哟，痛呢！老邓，我的背不是铁板啊，你也别将毛巾当挫刀使啊，你手下留点情！” 老邓却说：“别吵！洗澡就要洗于净！” 在这里，我又一次发现年龄在人的躯体上的形成的差别：胡文富扒了衣服，象一个剥了壳的蛋，那么嫩。而邓炮生，象一颗核桃，筋络毕现且有不少松弛的地方…… 澡堂的热气渐渐变薄了，但澡堂里的人仍然未减，一团团半白半黄的模糊的人体从池里爬到池上，又从池上跳到池下……我突然产生了一些奇特的想象：如果我们头顶上那盏布满水珠的十五瓦灯泡突然熄灭了，我们这群半白半黄的人体会有些许骚动吗？还有，如果突然落来一枚炸弹，密度可观的人体会有幸存的吗？我调度一切想象，想到很多的细节，于是不寒而栗。我觉得我该想一点痛快的东西了，我需要调整自己的情绪。于是，在我的眼前，空间极其有限的澡堂幻变为广袤无垠的翡翠般颜色的草地，草地的辽阔的上空，白云飘弋，丝丝缕缕，而在白云之下，另有一群白色的东西在草地上奔逐着，挤撞着。我始终无法看清楚并始终遗憾的是，我弄不清这群白色的东西究竟是羊，是鸽子，是变形的人，还是别的什么我们司空见惯的物体…… 我蹲在池里，感到水面的一股涌浪从我的胸脯淹到我的脖子，原来，邓炮生靠近了我。他把胡文富支开，悄声对我说：“排长，我、我跟你说个事——” 待邓炮生把他的事告诉我后，我就无心再在池子里泡下去了。 邓炮生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他的云南白族妻子来部队探亲，这一两天就要到了。他本该早些天报告我，但他不声不响；他可能是怕我们阻止，才来了一个先斩后奏。现在他妻子已经启程几天，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排长，我给你……给你出难题了吧？” “不，不不，老邓，你别这样说。”我一只手抓住老邓的肩膀，半天没有松开；我爱老邓，爱他那有皱褶和棱角的、有点儿伛偻的形体，爱他总替别人着想的、大哥哥似的风度。我能够理解他，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确实有过未成全人家的先例。一班长是河南人，他们那里结婚，需要大事铺张，他负担不起，想把婚事拿到部队来办。指导员虽然极赞许他婚事新办，可是考虑到连队只有几个窝棚，这些窝棚容纳我们现有的人已成膨胀之势，不可能给两个度蜜月的新郎和新娘安排住处，就委婉地说：“我们的条件，你知道……你看，合适不合适呢？”一班长为此事萎靡了几天，尽管他马上又振作了。 老邓大概是吸取了一班长的教训，于是来了个突然袭击。他给我出了难题，我还得安慰他：“没什么，老邓，家属来队是好事嘛！你呀，你应该早一些跟我说才是，我们总得给你找个窝呀！” 我不敢耽搁，马上把邓炮生的家属要来队的事告诉指导员。指导员闻讯一楞，一说：“好哇，我们种下苦果子了，现在他们来报复我们了！……邓炮生呀，他也是个老兵了，他就不体贴体贴我哟！” 慨叹一番后，指导员挂电话，径直找团后勤部长，问团部有没有客房。后勤部长回道：“没有客房。仅有的六间客房，已经住了七对夫妻。一间大点的，住进去两对，中间用一块床单隔一隔……” 指导员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部长，您总不能让我们的战士和他的老婆睡到坑道里去吧？” 部长倒很诙谐：“如果他们肯住坑道，我看那倒是一个不差的地方哩，冬暖夏凉！” 当天黄昏，西边天际有几朵颜色不很浓的云彩，邓炮生的妻子，一个名叫佳若的腼腆的年轻女人，被乌峒来队亲属接待处的一个同志领着，站在隔我们营房有几十米的地方。邓炮生向她走去，接过她手上的什么东西，他跟她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就把她带近我们。 她并不漂亮，象邓炮生一样，皮肤黑黑的，但是很结实，模样儿很年轻。他们白族姑娘的衣着打扮，也让我们稀罕：身上的衣服质地比较粗糙，衣裳和裤脚的边沿镶一道白边，腰间系一个绣花围兜，扣襻布鞋上也绣了颜色极侉的绿叶红花，头上掩着一块和她衣服的颜色相仿的头巾，还有一些或红或绿的饰带，飘在她的头巾上或围兜上。她抬眼看看我们，神态比较窘。 “来，来，辛苦了！进来坐！”我以一个排长的身分，请她进我们的窝棚。我们窝棚虽然简陋，却很整洁。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马扎，我请她坐下，用我的口杯，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白族姑娘的礼节好象特别多，她接了我的水，说了谢谢不算，还鞠了一躬。 邓炮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佳若，不要紧，你放松些，象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和我一样。” 白族姑娘望了望自己的丈夫，捧着一口杯水，抿了一口，坦然一些了。邓炮生拎着她提来的东西，往地上一放，说。“来，尝尝我们云南的东西！” 抽空儿，我再跑到连部去。 指导员还在打电话，那么寒冷的天气，他却冒着汗。他找了团后勤部又找营部。末了，他疲倦地扔下话筒，长叹道：“看来，我们的乌峒刻意要与我们的来队家属过不去了！” 指导员告诉我，营部也没有办法。“唉，穷哪！我们乌峒有那么多的钢筋，那么多的水泥，就是没有来队家属的一席栖身之地！……通讯员——！” “有。”通讯员应声跑来。 “这样吧，你去一下团后勤部仓库，看能不能搞到点塑料布，我们给邓炮生搭个窝！……喏，带支电筒去！” 夜色极沉。从连部归来，星星已从乌峒的山脊显现，乌峒山峦的边缘，好象嵌着一道妩媚的光晕，紫微微、青澄澄的。白昼间猖獗的乌鸦群，一待夜幕莅临后，便不知飞到什么地方栖息去了。夜空中正在降霜，风干冷干冷。我见司号员在摆弄他的号，吃了一惊。“怎么，就熄灯了？”我问。怎么能就熄灯呢，我还有一对夫妇的住处没安排呢！ 司号员说。“不，我擦擦号。” 当天晚上，我离开了下连后一直由我睡的那张小铺，挤到了全排几十个人睡的大通铺上去。我把自己的这张稍有特殊（特殊在与大通铺间隔二尺三寸——胡文富精确地丈量过）的铺位让给邓炮生夫妇。 有一个细节值得在这里说一下。 连队为了内务整洁，什么时候挂蚊帐，什么时候撤蚊帐，都有个统一规定；现在已是冬天，蚊帐早已撤下，装入了每个战士的小包袱里；但今天，一顶蚊帐却从邓炮生捆得牢牢实实的小包袱里抽了出来，而这居然是胡文富的主意。当时，我要邓炮生和他的妻子睡我的铺位，之后说，是不是挂张帘子呢？胡文富插嘴道：“那多费劲！干脆，挂顶蚊帐得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差的主意，便望着邓炮生，征询他的意见。 邓炮生很感动地说。“排长，把你挤到通铺上去，我过意不去。” “没什么，就这样吧！”我说。 这天是阴历十六，月亮比十五的月亮似乎还要明亮晶莹。月盘从山豁口冉冉上升时，浑黄而柔软；当它摆脱了自身的幼稚和羞涩，它便挺拔地径直上升到它自己应去的高度。它好象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恬静。并且，它的光线，带着一种呼吸的气韵。我们的用油毛毡钉的门远远不能严丝合缝，袭进来的月光挨次扫过我们的铺位，当然，也从邓炮生那顶比一具棺材（请原谅我用如此不适当的比喻）大不了多少的蚊帐上扫过。 以前熄灯睡觉，无论我这个当排长的和几个当班长的怎样说，总有一两个人违反就寝纪律，在熄灯后还开一两句玩笑；但是今天，熄了灯，大家就上床了，没有一句话，没有半声笑，甚至过了好久了，连鼾声也没有。大家显然都在在意收敛自己。我真想说一句：“不必，不必，大家……” 我其实说不出大家究竟应该怎么样；战友们这样，总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就这样，在乌峒，在寒冷的冬夜，在一张大通铺上，借助于一顶小蚊帐的间隔。睡着了我们工兵的一个排，以及这个排里的一个老战士和他的妻子。 夜里，我起床小解过一次。我们住在半山腰夜里从来都是出了席棚就行方便的，但是，我今天走得颇远；尽管我只穿着一条短裤，冬天的霜风把我从被窝里带出的一点儿暖气吹到不为人知的天地里去了。 过了几天，我们将我们原有的大厕所用一张大篾席隔出一角，给我们战友的妻子建了个在乌峒是凤毛麟角的女厕所。从此，她便不必象初来的那两天那样，要等到没有其他人利用厕所的时候，由邓炮生陪着，一个人钻进我们的厕所。 那女人很爱干净，天晴的日子，中午比较暖和，她总要提一桶热水，到她的那一角天地去洗濯，厕所这时又成了浴室。这时，我们在席棚的这一边，能听到洗濯水朝席墙发出不大有规则的袭击声。 我们为她做的事并不多，而她给予我们的，却远不止我们给她的那一点儿了。 最起码的是，她给乌峒添了一种色彩。这感觉，乌峒之外的人是无法想象和理解的。同样，我们最初也没有理解。过去在学校、在家乡，男女同学一起，左邻右舍女性也多，一切都很自然。进了乌峒，过了一段时间后，你就会感到它那严酷的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以忍受，这种单调却把乌峒的严峻推至极端的程度，你在琢磨这种单调的缘由时，会突然想到一点；啊，这里没有一个女人！ 佳若的出现，犹若在一片荒芜的沙漠里突然钻出一棵草，尽管它并不妩媚，可是它毕竟是草，是殊异于沙子的绿色生命。何况她是年轻的、伶俐的、于净的、朴素的——尽管她有她们白族姑娘那么多的红绿装束，我们仍然觉得她朴素。 我惊奇地发现，我的战友们一个个不象过去那样粗鲁了。过去，我们从坑道撤下来，一个个常常急于卸却身上的工袍，有人解了工袍，剩下一条短裤，端一盆水，便不管不顾地站在窝棚门口擦起身来。我虽然并没有指责过这样的战士，但总感到太原始。佳若进了我们军营，军营的好汉们马上有所收敛。青天白日，大家不敢那么随便擦身子。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想，我们的乌峒如果多一些使男子汉的自尊心更强的女性，我们的日子会不会过得文明、亢奋一些？我摇摇头——我知道我是奔瞎想，乌峒的严峻，断然不容许这么多的诗情画意。 佳若是个好女人，她来队不到几无，就开始给我们洗被子。军人的被子，一年能洗一次的，为数不多；大多是一面盖脏了，翻一面再盖，一头有气味了，掉过头来盖，倘若头尾都有气味了，有干脆将被子横着盖的，反正部队的被子长宽差不多，再加上大铺挤，还可以凑和。 佳若首先动手拆洗、掷入水里去的，便是这种四面八方均已“脏入膏育”的军被。她有时拆着诉着，会发出女性特有的夸张性的惊诧。“这样的被，你们睡着，还暖和吗？”或者是：“哎也也，都熬得出膏了！洗出来，那水能肥十亩田！” 说老实话，军人的被子是不便拿出来晒的。每当太阳光和温暖的风将被单上的水分吹晒干了，总有一些印迹不会消失。她对这些印迹表现出惊人的无知，常常将已经洗净并晒干了的被单再度掷入水里，再洗一遍。她捋起裤管，在连队仅有的一只水泥洗衣池里踩着，一包洗衣粉，差不多只能洗两床被子。 有一天，我们收工回来，她堵在窝棚门口，对我们说：“脱下鞋来！” 我们看见门外蓄着一桶水，旁边是有一把刷子和一块肥皂。显然，她开始了第二战役。 我们站着。我们的鞋已经脏得不象样，把这样的东西交给一个女人，我们觉得太难为情。 她会选择突破口。她以大姐姐的口吻对胡文富说：“你！你的鞋给我！” 胡文富向后退：“不不，大姐，不！” “还不快脱下！我反正没事，我怕闲！快，脱！” 她终于夺走了我们的鞋，把它们浸满一桶，再浸满一盆。鞋子象一条条死鱼，她一只只抓起它们。她把刷子插入它们的纵深时，掏出来的东西，我们分不清是泥、是石、还是我们身体的汗垢蒸发后留下的盐渍，反正是一筒稀稀糊糊黑泥似的东西。一股恶臭随之喷天吐地而出，连很奋勇的她，也情不自禁地嗤嗤鼻子…… 她恰如其分地概括了我们，她指指我们通铺上摆得很齐很平的被子和铁丝上晾成一条线的毛巾，又拿刷子戳戳我们的鞋，说：“你们哪，是屎壳郎，外面光！” 我们都嘻嘻哈哈笑起来。她和我们一道笑。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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