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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作者:谢 强

    深秋月圆的一夜,独自漂流海外一年另半载的我无法入眠,彻夜聆听录音机里
  二胡一遍又一遍送出的由马思聪同名小提琴曲改编的《思乡曲》,晨曦时分竟然将
  其化成了自己的语言:

     情切切、意迷迷,千年故园入梦里。
     魂常绕、魄难离,绿水、青山、好乡亲。
     亲娘、父兄、幼子、娇妻,月圆之夜在那里?
     情切切、意迷迷,千年故园入梦里。
     我心中的故乡啊,秋风又起可还绿?
     我白发的亲娘啊,依稀见你多甜蜜!
     谁知道异乡漂泊的万苦艰辛?
     谁能解游子思乡的涟涟泪炬!
     魂常绕、魄难离,绿水、青山、好乡亲。
     爹娘妻小在那里?
     ……

    然而,两周后,我竟奇迹般地再次蹋上神州大地,携妻小回到了那将我养大成
  人的“孔孟之乡”、出现在我那平凡而又伟大的父老乡亲中间!

    重归故里,虽没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惊恐和“山中方百日,世上
  已千年”的慨叹。但面对此情此境,抑制不住的复杂感情和念头却不时地涌出,而
  且“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关于我的故里济宁,《话说运河》这样解说道:“济宁市座落在南四湖的北滨
  ,京杭大运河横贯市区中心,是山东运河的第一码头。市内新老运河、新老(氵光
  )(氵府)河、越河等五条河流纵横交错,宛延流经市区长达21公里。近四十条
  各种形式的桥梁,凌空横波。河床全用块石垒砌,一河两路,垂柳夹护……。济宁
  市有悠久的历史,西周初期,周武王封他的弟弟周公旦于曲阜,是为鲁公,号称鲁
  国,济宁就属于东鲁之邦。两千多年前,我国伟大的教育家思想家孔子及其门徒,
  都曾在济宁及其周围地区活动,因此,济宁又可以称为我国古代思想、文化的重要
  发祥地之一……。济宁市还是大诗人李白的第二故乡。李白于开元二十四年(公元
  736年)携妻女,由湖北安陆,绕道太原,移家济宁起,直到乾元二年(公元7
  59年)将儿女迁往楚国,在济宁的太白楼上寄家时间长达二十三年之久。他本人
  亦在山东周旋了十六年之多(公元736-751)。”

    李白一生,云游四海,浪迹方外,然他却有强烈的念苍生,思儿女之情。天宝
  六年至天宝十四年,他转展吴越漫游的近十年中,写了不少怀念山东及儿女的诗。
  天宝八年,他漫游金陵时,写了一首《寄东鲁二稚子》:“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
  眠。我家寄东鲁,谁种龟阴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复茫然。南风吹归心,飞坠酒楼
  前。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
  旋。娇女字平阳,折花依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姐亦并
  肩。双行桃树下,扶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列素写远意,因之汶阳
  川。”

    念苍生、思儿女、忧故国,这又何曾不是所有中华文人,尤其是飘落异乡的炎
  黄子孙的共同的文化根基呢?!

    置身海外、耳熏目染异域文化的我,反而倍感自己所了解的中华古老文明是多
  么值得珍惜,觉悟出其中蕴藏的丰富内涵。就中国古典音乐我写到:《高山流水》
  --一个典故,一番哲理,几代文人墨客追求的精神境界。它不是西方传统的所谓
  “上流社会”的清高,而是士大夫得知音于樵夫的千古绝唱。古老东方文化的精髓
  ,是所谓“现代西方文明”根本无法包容的。同样的,当你聆听傲立雪中的《梅花
  三弄》、志存高远的《平沙落雁》和《海青拿鹅》,怎能不悟及华夏的“文化脊梁
  ”。这种华夏高雅之声,是否能给面对中西文化从突,而又根本无法溶入面前社会
  的我们,以某种启迪?

    中华古老的文明曾经给世界上多少国家民族带来福音。甚至在当今,她仍然在
  异乡找到知音。1997年新加坡召开了“儒学与世界文明国际大会”。新闻及艺
  术部长兼贸工部第二部长杨荣文准将,到会作了题为《儒学与世界文明》的长篇发
  言。他追溯儒家思想的实质与演变,分析它与西方思想的异同,并强调儒家思想须
  与时并进,以实现和平进步的新世界。

    然而,我们自己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宝贵文化遗产的呢?如果没有“批林批孔
  ”,我真猜不出同龄人中又能有多少人说得出,“孔老二”是个什么东西呢?少年
  时的我75年曾在曲阜逗留一个月,眼见过孔府、孔庙怎样变成了“批林批孔”的
  战场;而所谓的“孔坟”只不过是三个大土坑。据传而今孔坟坟头又已高耸,坟前
  墓碑醒目、香烟缭绕。三孔的门票也与日俱增。然而,我觉不出有任何到三孔祭孔
  的必要,相反倒是携妻小会兄嫂一起,过三孔而不入,前往曲阜城北50里外的石
  门山游览、凭吊。

    一个多云的上午我信步登上济宁太白楼。若干年前被改建的面目全非的“太白
  楼”、如今变得万分冷清。童年足迹以及当时楼的印象已追寻不着;却仅化十元人
  民币,竟然购买了显然是无人问津的《话说运河》、《太白楼与李白》、《李白在
  山东诗文集注》、《太白楼诗抄》、《李白在山东论丛》等数本书。

    偶翻《太白楼与李白》,我惊诧于眼前的一段文字:“李白在此楼上饮酒赋诗
  、会朋别友,他的很多名篇巨制,例如:《行路难》、《将酒进》、《梁甫吟》、
  《梦游天姥吟留别》、《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等,都是在这里问世的。”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些从少年起就激励我奋发进取、坦荡人生的诗句(如,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斤散尽还复来。“
  长歌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竟然
  全部诞生在我熟悉到了一砖一瓦的济宁太白楼上!我同时也倍感疑惑,为何辛勤培
  育我们的园丁在讲解李白诗词时,不加上一句:“这首诗就诞生在我们济宁的太白
  楼上。”莫非他们也不知道这足以使济宁文人世代骄傲的事实!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北京青年报》上读到关济宁师专1997年录取新生的
  报导,令人震惊的是占两位百分数的新生是冒牌的!考上但上不起大学的农家子弟
  、考上但想来年再考更好学校等等的各种高考中第的学生,在甚至是专门从事此业
  的老师的帮助下,纷纷出卖入学通知书,结果使得近乎白痴者只要有钱,也可冒名
  顶替,大而皇之地步入“灵魂工程师的摇篮”。其中有些人已大学毕业而且成为人
  师。

    想当年,孔圣人设教泗水之滨,“有教无类”,广收门徒。他的众多弟子多在
  济宁一带活动。孔子及其门徒,集我国夏、商、周三代的文化之大成,删编了“四
  书”、“五经”,奠定了我国古老的传统文化基础。自此以后,济宁又成了文人墨
  客荟萃之地。孔子的弟子,虽有豪门子弟,但更多的还是平民子弟,如夫子最得意
  的大弟子颜回。孔子称赞他道:“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
  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重温孔子的话,我不禁要设问:倘若颜回生在当
  今,能上得起学吗?

    曾几何时,国内展开一个轰轰烈烈的“希望工程”,号召全社会救助失学儿童
  ,但始终解决不了更本问题。在我离别济宁前,电台上播出了气壮山河的千秋工程
  --三峡水库工程截流的实况。面对眼前激动人心的画面,我同时又想到,我们有
  如此之大的气魄,敢于用如此的人力和财力向自然挑战,为什么我们不能以同样的
  气魄解决後代的教育问题,使所有的适龄儿童都能享受到其受启蒙教育的权利,让
  所有优秀的中学毕业生都能升入大学!?想想战后的德国和日本吧,如果没有当时
  对教育重视和投入能有今天的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吗?
  《太白楼与李白》还介绍说,李白初来济宁登临太白楼,被眼前的秀丽的景色所激
  发,遂书“壮观”两字,后被分刻成“状”和“观”两碑。关于这两个碑,有如下
  一段记述:“此碑最早发现于元朝至正初年,为沛县永丰里人冯氏收藏。元朝末年
  ,由于战乱,无人保管,遂埋没草莱,明代济宁道台邵某(已失名),移来济宁。
  至清初,此碑又不知下落,直至嘉庆辛酉(公元1801年)冬天,讯漕梁上国奉
  命在济宁修治大运河时,专门组织人力细加搜寻,终于在太白楼的北墙下发现,并
  题上了一百二十五字的跋语。据《一统志》记载,刻有梁上国跋语者,为真迹祖刻
  。后将此碑移立于济宁文庙殿侧。一九七八年文庙所在单位拆除大殿改建房屋时将
  此碑推倒,“壮”字无下落,幸存一个“观”字。

    据报载,新加坡内阁资政李光耀,在上海和市长徐匡迪会面时,谈到上海在急
  速发展经济时,也应该保留具有上海特色的旧建筑物。他还与徐匡迪分享了他观察
  与比较德国柏林和慕尼黑这两座城市的建筑物的心得,他发现这两个在二次世界大
  战时受到严重破坏的城市的建筑物有很大的不同。柏林因为在战后迫切重建,急于
  把许多旧的建筑物都拆除了。不过,慕尼黑人现在却庆幸他们当时很穷,只好慢慢
  进行城市重建。李资政说:“慕尼黑人幽默的告诉我,幸好他们从前很穷,结果反
  而保留了许多旧的酒店、博物院及歌剧院。”

    猛然间,我突然领悟到了,为什么在留德一年近半时我竟然能冒出一下一段文
  字:“而今身处异乡,听到二胡所奏出的《汉宫秋月》,我荡气回肠、感慨万分:
  这那是一个被冷落的后宫宫女的哀怨,分明是古老的民族在述说着,她在近代史上
  如何因自己闭关锁国、枉自为大,反屡遭外敌蹂躏的屈辱!述说着,古老的东方文
  化传统,如何被自己的传人曲解、阉割乃至封杀。”

    笔行至此,恰巧看到另一则报导:(台北讯)出席一项学术研讨会的学者指出
  ,南京大屠杀只是一个“象征日军暴行的代名词”,而真正的名称应该是“长江三
  角洲大屠杀”;日军不仅杀、烧、淫、掳,而且有计划地劫掠中国珍贵的藏书。大
  陆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赵建民则指出,侵华日军成立“占领地区图书文献接收委员
  会”,在南京攫为己有的图书中,有不少极为珍贵的图书,其中包括保存在南京政
  府文官处图书室的“清代皇帝实录”写本3000册以上,是从清太祖到德宗光绪
  帝的宫廷日记原本。这不是战事中一般的掠夺行为,而是有计划、有组织地想彻底
  消灭中国文化。根据中国政府统计,日军掠夺的书籍共274万2108册,战后
  归还的图书只有15万8873册,还不到6%。

    逆着“炒股票”“下歌房”及“大吃二喝”的盛风,我登门造访了实际上和我
  为同龄人的小舅杨维义。下过乡、在专业剧团拉过大提琴,同时又是世传书法家的
  他,现在作为济宁群众艺术馆办公室主任,仍然居住在同等地位的人想象不出简陋
  的平房。他将在自家小院里他盖起的一间简易棚用作书房。虽没有豪华的家具摆设
  ,但两壁悬挂的名人书画、陈设桌柜笔墨纸张,以及立在一旁的大提琴和乐谱架,
  令人耳目一新。见面的话题竟是,我留学海外一年半载后对孔子“己所不欲,勿施
  与人”的慨叹和他对孔子“有教无类”的解释。

    年富力强的小舅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但却在很有限的业余时光中,新添了
  饲养信鸽的爱好。他放飞的信鸽曾夺得过国内一次比赛的冠军。他还在自己的书房
  房顶上为信鸽搭起了一个家。看着他的信鸽掠向远方,逐渐模糊,我仿佛看清了“
  孔孟之乡”几代文人志士的高远情操和志向。

    济宁市东郊的(氵光)(氵府)河曾记录下,我和自己少小同伴的多少快乐时
  光。记得,还没上小学的我就跟在大孩子们的屁股后边,整天泡在青青的河水里,
  早早地学会了游泳。听一位年大一点的同伴介绍“生吃螃蟹,活吃虾”后,自己竟
  然真的将水里捞出的活虾生吃下。当时东郊职工子弟小学的老师和家长不知为孩子
  们下河担了多少心。而上学期间中午每次下河游泳后,我们自己也是提心吊胆,身
  上用清水洗了又洗,深怕老师或家长看出自己下过了河。

    如今,绝对不会有老师和家长担同样的心了。因为,由于七十年代末新建的毛
  纺厂、食品冷藏加工厂、染料厂的单位将污水排放到河里等原因,昔日碧波荡漾、
  鱼虾畅游的(氵光)(氵府),早变成了浊气熏天、黑水滚滚的臭水沟了。别说孩
  子们,连鸭子也不下这种河了。

    旅德近两载,我的足迹几乎遍历德国全境,也到过荷兰和法国。所到之处,无
  不山青水秀,水塘或溪流边,野鸭、天鹅随处可见。仰望南德天空中飞行的飞机,
  总是能看到的它们掠过天空后尾气形成的长长尾巴;而这种景象只在我童年的记忆
  中才能找到一点点影子。在回答我为什么国内飞机现如今为何少了“尾巴”的问题
  时,一位研究大气物理的朋友告诉我,那是因为国内大气污染严重!

    深秋重归故里,当我再别故土时,已是初冬时分。在我杂乱的行李中多了一把
  太极剑、两根竹笛、一幅小舅题写有岳飞《满江红》词句的字,以及济宁市书画协
  会主席樊运琪先生题赠的一幅“月是故乡明”的画。

    是啊,在所有炎黄子孙的心目中,只有故乡的明月是最亮的。而现实呢?谁又
  能理解,所有海外游子在不得不承认“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亮”这一严酷的现实时
  ,内心的酸楚与无奈。

    我祈祷上苍,重振我千年优秀文明的雄风、还我中华的绿水青山,以及那一轮
  皎洁的明月!

  定稿:一九九八年二月八日
  于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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