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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逢




  在锡城市货运总公司,哪一个工作场所,最脏、最破、味道最难闻、人们最少停脚留步?是修理厂清洗汽车零部件的碱水缸。可是,就这样的破地方,脏地方,鬼地方,最近一段时间,却突然熙熙攘攘的,一下变得热闹红火起来。这时候,虽然姚文元已经在上海《文汇报》上,吹响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化大革命进军号,全国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老百姓,却还懵懵懂懂的,抱着充耳不闻的态度;头脑中多少有些印象的政治新句子,只是“毛泽东思想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之类的至理名言。但按照目前这碱水缸前发生的情况看,另一句出在古人嘴里的名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似乎证明也具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属性。之所以出现上述的反常,全因为近来烧碱水缸的清洗工,换了一个据说有沉鱼落雁、倾城倾国之貌的女人。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人事变动,却使一向冷冷清清的荒芜之地,一下变得车水马龙,人丁空前地兴旺起来。

  这所谓的碱水缸,其实是一个宽约两米、长约三米的水泥清洗池,池内是一个距形的大铁锅,铁锅中注入一米多深的碱水,下面用炉火加热至沸点,汽车保养修理过程中拆卸下来的大大小小的部件,小的装在圆筒形的铁丝箩筐里,大的如变速器、曲轴箱之类,就用钢缆套在滑动葫芦的勾子上,拉动铁链吊起来,再利用按装在碱水缸上方的滑轨,牵引到缸中,放入具有强劲去污作用的浓烈碱水中去浸泡;必要时,辅之以钢丝板刷的人工摩擦。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一走近那两壁被油烟熏黑的过道,就能闻到一股股扑鼻而来的强烈烧碱气味,和黑油机油汽油味。从炉火和煮沸的水池中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浪,烫辣辣地,烤着操作者皮肤上不停出汗喘气的汗毛孔。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刀割一样的凛冽北风,在长长过道里象受了什么委屈似地,满地肆虐打着滚,呜呜地鸣叫着,直扑这间朝北而座的简易棚。这简易棚,不过是利用汽车大修理车间和公司围墙之间的一条狭走廊,在走廊尽头用石棉板,由南而北地延伸四五米,草草地盖了一个斜斜的顶。也许是因为考虑到了夏天那股呛鼻的味,顶上做了一个大大的烟囱形的出气孔。然而一到冬天,那朝北的一面既没有门,这出气孔就同那个长过道上下串通起来,组成了一条似乎专供空气对流的巨型通风管。在数九寒天,最吸引人的地方,必然是那些背风朝阳的处所,没有西北风的侵扰,却有太阳的光辉和温暖,无论是蹲着干活,还是围坐着聊天吹牛,其乐也融融。因此,即使是没有那呛鼻的气味,在寒冬腊月也没有哪个人,会在那个巨型通风口前招惹西北风。由于这些原因,碱水缸前虽然有一张供人歇息停留的乌不溜秋的长条椅,那椅子上通常都是空荡荡的,连翅膀扑楞得酸麻的麻雀飞过,也决不会把它当作歇脚的地方。如今却时来运转,发配来了一个使人赏心悦目的“淑女”,众“君子”们便趋之若骛,对种种毫无变更的恶劣环境条件,全然变得置若罔闻。如果有旁观者懂得一点联想和逻辑推理的话,思想上是会出大问题的!因为承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颠扑不破真理的小前提,又笃信颠扑不破的真理是毛泽东思想这个大前提,两个前提一连接,就可能会荒缪绝伦地引伸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于毛泽东思想的结论来。而在那个年代,昏头昏脑作这样的推论,是会成为阶级斗争的对象的。我们亦由此可看清:在人类逻辑思维的路程上,陷阱丛生;稍不留心,在不提倡宽容的时代,就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在宽容兴盛的时代,则可能真理谬误一锅煮,明明是混淆视听、误人子弟,却可能借着逻辑推理的招牌,大言不惭,振振有词地招摇过市。

  别看干这烧碱水缸的行当,又脏、又累、又被人瞧不起,来干这一行当的人,通常却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这一职位归修理厂管,它的安排分配权,却直属公司保卫科傅科长亲自掌管。原先负责这一工作的,是一位曾经当过国民党市政参议员的老反革命分子。看他那副尖嘴猴腮、在呼呼寒风中清涕淋漓缩成一团的可怜相,实在很难使人想象出他当年耀武扬威的风光与体面。看着这个年老体衰的干瘪黑枣老头,在没遮没拦的西北风中瑟瑟发抖,慈悲为怀的傅科长不是出于怜悯历史反革命,而是考虑到:如果这个改造对象挺不住考验而被严冬送往西天极乐世界的话,物色接班人的问题,并不象外界人士所想象得那么容易。因此就向有关方面建议,能否考虑把过道出口用墙封住堵死,在大修理车间一侧墙壁上打个门。这样改道进出,又能挡掉西北风,修理车间的工人送件清洗时,又可以省脚步。但是公司基建科的技术权威却认为:在那个车间墙壁部位打个门,会直接影响整个建筑的结构强度。傅科长虽然知难而退,却执着于革命人道主义的考虑,叫人在简易棚门前挂了两条兰色棉帘子。岂不知,这棉帘子有很大副作用。出入碱水缸送件清洗的那些工人,大都同时带着一双沾满油泥的乌黑的手。沾满油泥的乌黑汽车零件,可以扔到碱水缸里洗一洗;沾满油泥的乌黑的双手,却不能交给历史反革命分子作同样办理。如果手边没有擦手用的回丝,而正好想掏烟点火,或被寒风刮出来的鼻孔清涕,要想用手背擦一擦,那棉帘子,就成了最理想的擦手回丝。因此不出半个月,兰色的棉帘子,就变成了一片乌黑色,亮光光的,好象淌着油。这对那些并不总是带着油泥双手去碱水缸的爱洁人士,面对这应该也浸泡到碱水缸里洗一洗而不应该挂着挡道的棉帘子,无论用手去掀,还是用肩去顶,都觉得心里腻腻的,十分地不方便。而对某些阶级立场坚定而又喜欢简捷方便的人,即使棉帘子很干净,推着载满一堆部件的铁轱轳车,或抗着一大件东西,走进走出时,突然需要多一个掀棉帘子的额外动作,自然也是非常地不习惯和不耐烦。那位昔日堂堂市政参议员,虽然成天跟油污打交道,或许骨子里仍然非常爱干净,或许是敏感地意识到了一部分人心中的不满和诅咒,也可能是已经预感到自己烧碱水缸的日子屈指可数,竟临寒不惧,自动自觉地把棉帘子卸下来,放在刚换清水的碱缸里煮了一遍,晾在火炉壁上烘干后,千恩万谢地送回到了总务处。当人们欢天喜地度过了1966年的春节,懒懒散散地返回公司上班时,就再也看不到那位似乎被西北风吹得越来越小的干瘪老头。据说他是得了肺癌,躺在家里等候阎王爷的召唤。有人认为,这跟他常年累月受碱水缸的毒气熏蒸有关系。也有人认为,这是他自己走了一条精神上压抑成疾的路;年轻时作威作福惯了的人,怎么受得了老来天天受苦受难受蔑视呢?

  碱水缸总得有人烧,新来的接班人,却大大出人意料。各种流言蜚闻,不仅传遍了把公司总部、运输五场和运输修理厂连在一起的这个大本营,连其它运输场的那些好事者,也会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来修理厂,探头探脑地走到那个长过道前,寻思着能够靠近碱水缸一探虚实的理由或借口。碱水缸前那条黑糊糊的长板凳,是为那些修理排期紧、要求部件现洗现取的人士准备的,因为冬寒夏热的恶劣环境,本来少有人光顾。可是自从来了神态端庄如淑女,骨子里据说却是极其淫荡风骚的女人,那冷落寂寞的长板凳上,却常常坐满了立等取货的人士。连那些一向习惯用汽油清洗保养小零件的驾驶员,也会突然心血来潮,凑忙轧热闹地改用碱水缸。

  一个天暖回春的星期五下午,运输五场党员按惯例过组织生活,人们就七嘴八舌议论到了这一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反常现象。平时话不多、说起话来却一字一卯有人听的奚大雄,在蜚蜚扬扬的人声落定后,语气沉稳有板有眼地说:“依我看,如果这个女人犯的问题真够了格,应该送劳改就送劳改去。如果还不够格,这烧碱水缸的差使,确实不是女人干的活。可以改造人思想的行当多得很,在修理厂学门油漆工、汽车电工之类的技术活,对她个人,对企业,都有好处。现在闹得这么多人常去碱水缸处逛荡,影响不好。”奚大雄的话一落音,就得到了很多声音的附和。

  个子矮小却肚有文墨且十分关心时政的场党支部书记丁荣兴,对这个话题一直没开口,这时他却绷紧了黄瘦的小长脸,阴阳怪气地说:“我看,咱们还是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件事。”他主张运输五场跟修理厂联合起来开个批判会,把这个女人的黑底子原原本本兜出来,让广大职工群众认清美女蛇的丑恶真面目,不再受迷惑,以利加强对她的监督和改造。不知为什么,对这位基层党支书的意见,表示支持的声音并不多。大多数人,不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就是静修气功般地保持沉默。

  最后,下场了解党员意见建议和思想情况的公司党委书记邱铭详告大家:这个名叫凌漪的女人,原是市交通局的一名工作人员。她借工作之便,有意接近一位主要局领导,利用色相,把这位“三八式”的老干部拉下了水。问题严重之处在于:她这样做是带有政治动机的,目的是要想借助这位局领导的力量,为她还在服刑劳改的右派丈夫翻案。考虑到她以前的工作表现尚可,事发后认罪态度较好,组织上就决定从宽处理,放到基层监督劳动。烧碱水缸是暂时的,如果表现好的话,以后可以考虑改换比较适合女性做的工作。开群众性批判会的事可以先放一放,看她一段时期的表现再作计较。如果不老实,不服从改造,再发动群众斗批也不晚。这位脸相和善、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转业干部最后说:“我们党的政策不是要惩罚人,把人往死里整。而是要给出路,使犯错误甚至犯法犯罪的,都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邱书记的话听上去不偏不倚,耳朵明白的人一听,就知道在骨子里是向着奚大雄的。这本来也是大部分在座的人所预料的。奚大雄也在朝鲜战场上当过兵,有相似经历的人,似乎总是更容易在思想或感情上取得共通点。而且他们知道,奚大雄在部队时,曾在司令部开小车,来公司以前又在市委小车队干过一阵子。大家觉得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讲起话来也不象一般的党员群众,只会跟着领导的调子做跟屁虫,而总是能说出一点子丑寅卯来。而且他技术上又过得硬,是安全行车四十万公里无事故的先进生产工作者。在基层企业单位,技术上有真本事的人,总是比较吃香的。然而奚大雄的吃香,还另有原因。

  “老奚这个‘圆圆头’不含糊,不仅有水平,还有骨气。”这是在那些年轻驾驶员的嘴里,常能听到的评论和赞扬;他们习惯把有党员身分的人称作“圆圆头”。年轻人的这种评价是有根据的。

  在市货运公司,最最使人眼红嫉羡的工作,是汽车运输调度,众所公认的第一大肥差。如果说当个六十年代的汽车驾驶员,是个吃得开的职业,那么汽车运输调度就是驾驶员的爹。不,是爷爷。因为在公司运输五场那些驾驶员中,确有不少在其他人面前威风神气的角儿,一走到调度的面前,就觉得自己象小孙子;要打哈哈,陪笑脸。凑着周围没有人存心侦听刺探机密的当儿,还会鬼鬼崇崇压低嗓门偷偷地问:“上次从福建带给你的荔枝不错吧?又大又甜又便宜。怎么样,这次去山东,要捎什么?小红枣?莱阳梨?老母鸡?……。”处在爷爷位置上的叶调度呢,往往会漫不经心地哼一声:“你看着办吧。”一个正眼也不瞧他,把指挥发问者出征路线的运输路单一撂,随即转身向别的驾驶员,交代起出车任务来。一心想讨好调度的驾驶员,习惯了这种“看似随意实机巧”的回应,对这种回应所意味的损失风险,心里沉甸甸地盘算着:路途迢迢,或抛锚,或撞车,或误路,或骄阳酷暑严相逼,莱阳梨会烂掉,老母鸡会经不起考验,擅自向阎王老爷去报到;小红枣呢,如果别的驾驶员撞上了价更廉、物更美的巧货,平时没有吨公里费收入的叶调度,碰上诸如此类的情况时,当然是择忧录取,灵活处理,没有理由对你照价认帐的。因为有言在先,“你看着办吧”——这不仅不是认购合同书,连是否有正式口头委托的味道也辨不准。然而开车的兄弟们,对此都已习惯了,好象是一条约定俗成的不成文法,比好多形之笔墨的成文法,更有权威和约束力。城市里的职工,各行各业都靠基本工资或再加上一点奖金。在运输公司开车的凭什么抖威风?未婚的靠什么吸引心高气傲的女孩做对象?已婚的靠什么向老婆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摆架子?关键就仗这吨公里补贴费。而这吨公里费得多得少,命运全掌握在调度的手里。一个月内派你出几趟来回载货的远差,上北京,下广州,哗哗到手的吨公里费,可以高出死工资的一两倍。如果得罪了调度爷,尽给你跑不出吨公里的单趟货,或时间都耽搁在装卸过程上的短途货,一个月下来的吨公里费,可能还抵不上那些机修工的几个小奖金。因此,在调度手下讨饭吃的大司机们,就必须懂得“吃小亏、占大便宜”的硬道理。再说,叶子栋当调度前,也是开车出身。一坐上调度台的位子,权力虽然大了不少,却损失了转汽车方向盘时“三六九、现到手”的公里费,按科室人员标准拿几个平均奖,实在不能算是一种使人心平气和的补偿。驾驶员众兄弟们对此又理解,又同情,持之以恒地孝敬上一些出车外地捎带的便宜货,纯粹是小意思。可是那些不能尽情享受到这类小意立场。

  奚大雄家在锡山县的农村,离城八十多公里。不算远,但是一大半路靠搭乘农村公共汽车,另一小半路却要靠步行。回家看一趟父母妻儿,要化上大半天的时间。因此他差不多要每隔头两个月,才回去一次;积一些星期天调休日,也好凑着农忙时节,帮助家里干掉一些农活。和他同住一个宿舍的,有家在农村的汽车修理工冯有强,一名家在上海的助理工程师诸申,以及虽然家在本市却因家中太挤而不得不常来单位寄宿的青年司机李辉康。在这个位于第三层楼楼梯口的四人集体房间中,因为三天两头出车去外地,他和李辉康的床铺经常是空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个集体周围发生的情况消息不灵通。只要他一回到这幢新造的四层公司宿舍楼,另外三位室友,就会又象汇报又象传达似地,向他输送各种各样的最新消息。这三人中,冯有强显然是最为热心的汇报传达者。比如,过春节后他所报的一条重要消息,就是靠四楼楼层顶端的那个房间,变成了这幢大楼里绝无仅有的单人女宿舍。宿舍主人,便是“那朵被人扔到黑煤灰堆里的白牡丹”——操持碱水缸的俏女人。类似这样的头号新闻,他是一定要跟奚大雄分享的。

  奚大雄觉得冯有强的比喻挺传神。那次组织生活后,听说丁荣兴还是让人在碱水缸的门口,刷了一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奚大雄有些不相信,因为这显然不符合邱书记那天立足于改造人的讲话精神。另外他只听说,这个女人长得如何如何天姿国色、容貌绝伦,却因为经常出车在外,从未有机会一睹风采。因此也借着清洗机油粗滤器的借口,去那碱水缸光顾了一趟。那标语,是明明白白地贴在简易棚门口的墙壁上了,黑字黄底,字体不算大,整个标语面积,大约跟驾驶室的两扇挡风玻璃一样大小。但是一个惊叹号,却标得又粗又黑,触目惊心地向着心地善良、思想麻痹的人们作警告。整个碱水缸的周围,确实是一片黑污污的世界。被油污烧碱成年累月蒸熏的墙壁和棚顶,是乌黑的;碱水缸的水泥槽沿,是乌黑的;槽沿旁边两只专门存放油渣的废油桶,是乌黑的;架设在碱水缸上方的起重葫芦和滑轨,也是乌黑的;木质中吃透了油污的那张长条凳是乌黑的,那挨着火炉进口处的煤堆,当然更是一片乌黑色。

  那位叫凌漪的女人,似乎头脑中具有讲究主体与环境色调和谐的艺术细胞,也追随周围环境中的一片乌黑色,上下套一身黑色衣裤。那黑色衣裤,也许还是她做大闺女时穿过的旧衣裳,裹在那欣长的躯体和大腿上,圆滚滚地似乎显得紧了一点。奚大雄走进那简易棚的时候,她正用铁勺,把飘浮在碱水缸水面上发亮的油污,一勺一勺地掏进污黑的油桶里。与周围一片沉沉污黑相对照,她那两颊丰满的鹅蛋脸庞,却是白皙的,那粘贴着汗湿发络的后颈,是白皙的,还有她那从污黑手套与黑色袖管间露出的一截圆润的手腕,也是白皙的。确有一点“黑煤灰堆里一朵白牡丹”的味道。按推理,她的年龄,起码也应该在三十多岁以上吧,但是在她脸上,却几乎看不出明显的皱纹来;只有当她转身时不自觉地扭腰摆臀之际,才暴露出,那体态和身段,是为少妇所特有。她的脸神漠然而冷板,两道秀长眉毛下黯淡无光的大眼睛,好象压根儿就不看在这块天地中进进出出的各种人。然而,她还是已经注意到了奚大雄手中拎着的机油滤清器,就抿着两片小嘴唇,对他朝身旁的一只铁丝箩筐努了一下嘴。奚大雄按她的示意,把滤清器放进了筐里,轻声问道:“你马上洗,还是我过一回再来取?”她抿了抿嘴,弯下显得十分柔软的腰肢,把一条纲缆套进了一只还在滴着黑油的齿轮箱壳,爱理不理地回道:“随便。”那声音,又压抑,又低沉,又冷淡,好象是从公司围墙之外什么地方远远地飘过来的。奚大雄注意到,当她抿动嘴唇的时候,她那刻板冷峻的嘴角边上,会显出一对引人注目的酒涡来。这种不是在媚笑之际显露出来的酒涡,却比那些随意抛掷的笑涡,显得更耐看,更动人。使奚大雄感到疑惑的是,这位据说用色相勾引老干部下水的改造对象,表面上,却看不出一点那类放荡女人常常盈溢于表的狐腥骚气,倒象是一名应该为之竖上贞节牌坊的烈女子。听了她那冷冰冰的口气,奚大雄转身欲走;却发现那只齿轮箱壳放得太远,她手里偏短的钢缆套绳,正好够不上葫芦吊钩。他想,她应该能挪动那只不算太沉重的齿轮箱壳吧。虽然他心里是这么想,一双粗大有力的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那铁家伙和钢缆绳,毫不费力地轻轻一提,几步直接搬放到碱水缸的缸沿上。这时候,碱水缸恰好处在一个短暂的冷清时刻,因此对奚大雄这种见缝插针地讨好“劳改”对象的卑鄙行为,并没有旁观者。那女人,也并没有因此对他道一声谢,然而总算是正眼朝他盯了一下,仍然只是把嘴角抿了抿,显出两个圆圆的酒涡来。

  那一夜,躺在宿舍床上入睡前,奚大雄脑海里,老是冒出凌漪的脸容身影来。他并不是被这个女人名不虚传的绝色姿容所惊骇迷乱。他在部队机关和市委大院开小车,沾靠首长之光,观摩出入过无数美女如云的高档文艺表演和舞会;而是越回想那对嘴角紧抿时显现的酒涡,他越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遇见过这个女人。可是,他跟市交通局毫有想到玉芳对那个女人的不贞,会作那种体谅和辨护,也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一段情况,跟她作交流。他觉得心口堵了一个木塞似的,憋得慌,好象需要找个合适的人,用铁棒通一通,才会松快一点。可是这个对象,应该找谁呢?

  玉芳看着自己丈夫好象丢了魂似的,突然想起什么兴奋的事由来,用劲来回摇晃着他的肩膀说:“看,只管说人家的事,忘记了告诉你最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我要你猜,”玉芳卖起关子来。

  奚大雄摇了摇头,觉得此刻委实没有那个心思和她捉迷藏。

  “我告诉你,凌姐为了成全咱俩,她今明两夜到他男人父母那里去住。”玉芳得意洋洋地收住口,两眼盯着丈夫的脸膛等反应。

  奚大雄好象一下从梦里醒过来,“哦,什么?烧香人赶走老和尚。怪不得你开口一个'凌姐'、闭口一个'凌姐'叫得甜。你给我注意了,这称呼在公司里,可不能当作其他人的面乱叫。”

  “看你这个老鼠胆,算是人家背后对你看错了眼。”

  “我是老鼠胆吗?”在回公司宿舍的公共汽车上,奚大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他此刻对凌漪的认识,似乎深了一大层,而对自己的认识,却需要好好地琢磨琢磨,静心想一想。

  玉芳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带着凌漪送给她的一本“孕妇须知”和一袋奶粉。对后一件礼物,玉芳的拒收之心是坚定的,但是缺乏持久力。因为在“孕妇须知”上,也明确告示怀孕时期,要增加营养,而要凭票供应的奶粉,则是农村中绝对罕见的营养品。玉芳以前从未品尝过,就难免生出一种好奇心。当她在轮船码头,把这种近似“受贿”的行为向丈夫坦白交代时,心里怯生生的,觉得自己有愧共产党员妻子的光荣和纯洁;但是她确认,这跟政治立场没关系。她觉得,那位穿军装大官的政治立场才真正有问题。大雄却并没有指责她,这跟她的预期相一致,尽管她心里总是惴惴的,有些不踏实。在那次公园谈话后的几天里,每逢玉芳谈到她的“凌姐”时,他已经不再象第一次那样,向她严肃地交代政治背景和对敌政策,而总是不吭声。以她对自己丈夫神情态度的琢摸和一贯了解,她隐隐约约地可以感觉到:大雄对自己所抱的政治认识,是抱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同情和支持的。

  奚大雄觉得应该和许洪元,好好讨论一下有关凌漪的情况。他终于认识到,能够帮助他拔掉那个堵在心口木塞的人,就是这位如今在市委开小车的老战友。他俩是一起复员转业到地方的。由于某些个人原因和想法,奚大雄后来从市委小车队转到了运输公司。但是他对市委大院里的一些老人马,还是熟悉的。在这以前,虽然有心好好谢谢凌漪对玉芳表示的好意和成全,他却有意识地回避她。每次半途相逢,他总是把眼神压到自己的脚板上,匆匆地擦肩而过,好象两个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在许洪元那里得来的情况,是令人鼓舞的;不,应该说是令人惋惜的。战功卓著的贾师长,终于因为过不了女人关,摔了下来,据说如今在本市一家大工厂里当个人武部干部。那是两年前,军区市歌舞团下他们师搞慰问演出,他又喝多了酒。半夜里他带着满身酒气,摸进一位女高音歌手的单人房间里,撒野、发性、胡来。不巧这一次,他没有预先把情况侦察好,那位如花如玉的女歌星,竟是北京解放军“三总部”一位老将军的千金小姐。这一次军长不仅爱莫能助,还把他找去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但是最终没有上军事法庭,而只作转业退伍处理,据说军长还是出了力。

  “以前你的难处我能理解和原谅,如今这些难处都已经不再存在。况且现在对十年前的事情讲真话,也不会加害已经跌到楼梯底下的贾师长,可是却能挽救两条政治生命。”奚大雄严肃认真地向老战友,提出了已经在心头翻腾了好多天的要求和想法。

  许洪元垂着头,沉思了半晌,终于开口说:“这回我听你的,可是有一个条件。光咱俩作证翻不了这个案,她那方面也一定要找到以前的同事,一起在证明材料上签字作证。”

  在此以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凌漪听到敲门声。打开宿舍门一看,两条弯弯秀长的秀眉,几乎要跳到额顶头。“我还以为是小李,”她极力掩饰自己的吃惊和慌乱:“除了他,还没有其他人,有这个胆量来敲这扇门。”

  奚大雄把一袋荔枝,放到一张靠墙的桌子上,不待邀请,就管自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昨天刚从福建带回来,尝个鲜。”

  “谢谢你,”凌漪小声地说,还是站立在门口,低垂着头,也垂着双臂,十个纤细的手指头,不安地绞在一起,好象一副随时准备送客的模样。

  “应该我谢谢你对我老婆的关心,一直没有机会。”奚大雄打量着她身上蓝底白点的连衣裙和玄色毛背心,心想如果这一身打扮换在玉芳的身上,可能就不会显得这么美。玉芳肤色深,必须穿颜色比较晓亮的衣服来衬托。

  “玉芳是个好妻子。”凌漪在他打量下,显得有些局促。

  “来敲你这扇门的人,为什么需要有胆量呢?”奚大雄开始单刀直入。

  “你没有看到过那条标语吗?”凌漪一甩显然刚刚洗过的象瀑布般奔泄在肩头的一头乌发,突然扬起黑亮的双眼对视着他,一扫原先的局促与不安。

  奚大雄心里很慨叹!她那颗敏感的心,还没有忘记被丁支书那条“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标语所绞剐的刺痛。“可是,我并不觉得那条标语是针对你的。”奚大雄寻找最能怃慰之意的话来说。

  “共产党员也兴哄骗人吗?”她那逼视的眼睛一下变得尖刻起来。

  奚大雄一愣神,忽然冒出一句临时跳出来的应对话:“我是说,毛主席讲这句话,不是针对你的。”

  “你有什么根据?”凌漪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因为我了解你,因为我早就认识你。”奚大雄摆出他令人吃惊的理由来。

  凌漪几乎是被奚大雄的话吓了一大跳,眼睛睁得圆圆的,好象要仔细认清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一个梦影还是一个真实的人。

  奚大雄为了打消她的惊疑,就用平静的语调,一五一十地叙述开往事来……

  晶莹的泪珠,顺着凌漪优美的脸颊曲线,悄然滚落下来。当奚大雄讲到贾师长已经开除了军藉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脸,两个滚圆的肩头剧烈颤抖着,一个转身,扑倒在蓝色的床被上,颤动着全身,低声呜咽抽噎起来。

  奚大雄当然可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可是觉得他今天拜访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观赏女人的眼泪和哭泣。他踌躇着,竭力想找到恰当的语言,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他也不会走到床头边,或者把脸盆架上的毛巾递给她,或者匍匍在她的身边,轻轻抚摸拍打她的头发或肩膀。这倒并不是因为他顾忌中国的老传统,不同意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之间,有这种形式上使人混淆不清的相互抚慰和精神鼓励,而是他从来就不习惯这一套。玉芳了解这一点,所以绝少动用眼泪和哭泣这类常规武器,来解决夫妻之间的矛盾争端。

  “凌漪,你需要用行动代替眼泪。”奚大雄终于找到了一句敲到点子上的话。公司里的同事佩服他,就是因为他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常能够说出一些言简意骇的话。

  三周后的又一个星期天,奚大雄和凌漪已经坐在一个驾驶室里面了。车身在并不十分平整的浇浆路面急驶前进,微微地颠簸摇晃。随着这颠簸摇晃,奚大雄阔阔的肩膀和凌漪柔圆的肩头,不时地相擦相碰。虽然解放牌汽车的驾驶室并不十分宽敞,但是在这种只穿单薄衣衫的晚春季节里,如果凌漪坚决要避免这种接触的话,她只要靠紧自己车窗一面固定身体,就能在两个人中间,留出一条狭长的、类似朝鲜半岛上“三八线”那样的“非军事区”来。当然,这反而会在同事之间,显出一种不自然来。何况,他俩现在显然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同事关系,尽管他俩尚未意识到:任何一种关系,迟早会涉及到一个定性的问题。他们不定,人家也会来代劳。

  现在他俩的车子,是往回赶。西下的夕阳,当窗映照到凌漪白里透红的脸上,使这张脸显出一种神采弈弈的光泽和娇美。她那已显褪色的深蓝连衣裙,和紧身的雪白羊毛背心想映衬,更凸现出一种娴静的妩媚和风姿。这件天蓝色的连衣裙,是否就是十年前,她在“八一节”登台表演时所穿的哪一身?奚大雄心里这样作寻思,但是并不开口询问这种婆婆妈妈的问题。

  “我没有想到,今天会这样顺利,”凌漪撂了一撂披散到脸前来的一络乌发。她今天没有盘辨子,而只是用一块洁白的手绢,把头发拢在脑后打了一个松松的结,脸色显得很兴奋。

  “是啊,正好没几天就有这趟赶顺路的任务。想不到你那位同事收到你的信后,每个星期天都待在家里恭候你。说明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奚大雄应答着,瞟一眼前方路边田径上,几头悠悠哉哉似乎是无人看管的水牛。

  “那个时候,我丈夫看到他也在那份胡说八道的纸上签了名,气得眼珠里几乎要喷出血来。你知道,那天就是这个同事突然开亮了全部的灯光!他后来去了苏州后,还专门来信解释他的难处。”凌漪一面说,一面欣赏着被水牛衬托着的田园风光。看着那晚霞的光,在水牛背上涂上了一层桔红色的反光,觉得美极了。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做一些违心的事。”奚大雄说话的时候,眼睛老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空荡荡的路。六十年代的沪宁公路上,星期天来往车辆很稀少;因此这种专注严格地讲,不过是反映了他有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不自然。以奚大雄的驾驶技术和灵敏反应程度,如果旁边坐的是玉芳,他说话时尽可扭头转首,用眼睛和嘴巴同时作交流。可是此刻他的脖子是僵直的,显出一种虚假的做作和伪装。因为尽管他的眼睛直视前方,他也完全意识到,他今天开车的注意力,并不比平时更集中。如果要作老实的坦白交待,实际上竟然是异乎寻常地分散。他希望那个不时跟他摩擦碰撞的富有弹心的肩头,是玉芳的,他换挡时右手肘不经意触碰到的身体部位,也是玉芳的。他想起偶尔和玉芳一起开车外出时,他有时会把右手腾出来,让玉芳双手捂住,搁在她结实圆壮的双腿上。可是此刻身边的这个躯体,却属于另一个人。他就不得不动员起很多的心思与精力,用来抵御和谴责自己肩膀部位太过敏感的皮肤触觉,和对玉芳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这种分散使他内心很烦乱,很困扰,也觉得有些危险。本来是很堂堂正正的事业,济难扶弱,仗义执言,如果任凭心猿意马的干扰参杂,就一下会使自己变得很渺小,很卑劣。他眼不斜视,但是分明能感觉到,凌漪每次对他开口的时候,和听他开口的时候,都优雅地斜扭着头,波光流动的双眼盯住他的脸,眼神里充溢着钦敬、感激、和热诚,同第一次跟她照面时的那种冷若冰霜,判若两人。这就使他越加觉得心中不安定。有一辆跃进牌卡车,按着嘹亮的喇叭向他迎头扑过来,然后紧挨着他的车身,惊险地交会而过。双方似乎都没有想到,应该在会车时适当减一下速,在还算宽敞的公路上,把车子朝各自的右侧靠一靠。是两位驾驶员都有精确的距离感,还是双方都在想心事?

  “凌漪,你对那位局长夫人是否真有把握?”刚才一场虚惊,似乎提醒了奚大雄,需要澄清一个早就应该加以澄清的问题。凌漪说,她能使那位当时也在现场、如今在家养病的市歌舞团前副团长出面签字,奚大雄总觉得有些玄。虽然她摆出理由,说明当初这位局长夫人,曾经抵制把她开除出团的上级命令,然后是靠她着的帮忙,才进了市交通局,但你毕竟是后来跟她丈夫发生了关系,才下放到运输公司来的呀。奚大雄觉得这里面,有个令人困惑难以理解的谜。虽然他明白,这也许涉及凌漪不愿公布于众的个人隐私或伤痛,他却抵挡不住要想搞清这一谜底的欲望和冲动,但是他问得很技巧。

  凌漪没有吱声,从放着那份见证材料的精致小皮包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奚大雄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会感到热,需要掏手绢擦汗。也不知道她此刻转成了什么脸色,却下意识地感觉到,凌漪有些不乐意。果然,顿了几分钟,她突然开口说:“记得你已经不止一次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奚大雄看了看车窗外的照后镜,松开油门,把方向盘朝右边拉了拉:“她会对你不记恨吗?”他声音惶惶的,但最终还是把在心头憋了好久的疑问,英勇无畏地甩了过去。

  “一两句话说不清,”这次凌漪回答得很干脆。奚大雄把口张了张,突然显出一脸惊恐之色。“骑牛的小孩!”凌漪大声尖叫起来。可是奚大雄不煞车,猛踩油门,往左急拉方向盘,绕过突然从右侧田径拐上公路的骑在牛背上的放牛娃,再把方向盘急右回,方才“嘎——”地长长一声地猛煞车。凌漪的身子被惯性所支配,先朝右边甩去,又朝左边扑向奚大雄,最后两手死命地挺住车窗前边的抓手,才总算没有从挡风玻璃里撞出去。

  可是奚大雄瞧都没有朝她瞧一眼,“砰”地拉开车门,“咚”地跳下车,急步朝车后走去。

  凌漪惊魂未定地朝右侧窗后看了看,放牛娃显然安然无恙;却听到从车下传来一声严厉的喝叫声:“把证件拿出来!”凌漪急忙把头探出左窗外,扬眼一望,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倾侧在卡车左后方向的秧田里,车内还有人影在晃动。奚大雄的身体两侧,站着两个和他同样腰阔膀粗的身穿制服的人,四个裤管都沾着湿淋淋的泥浆。只听得奚大雄蹩着声音在发问:“要我用钢缆把它拖上来吗?”

  “少废话!”又是一声喝:“叫那个女人也下车!”那个比较年轻的人虎眼圆睁。

  奚大雄和凌漪显然一时都没有闹明白对方的意图。“与她有什么关系?”奚大雄疑惑地问。

  “下不下来?”年轻的汉子发怒了,从口袋里“哗”地掏出一支乌光闪亮的手枪来。凌漪吓坏了,一下缩进了驾驶室。这时从持枪汉子身后,又走上来一个文绉绉的戴眼镜的中年人,显然也刚从小轿车里面爬出来。他拍拍汉子的肩膀:“首长说了,用不着这样。”然后转过身,对着奚大雄:“你知道我们在后面跟了多长时间吗?硬堵着不让超车。好不容易让了一让,又把车头猛地横冲过来。存心要我们首长的命吗?”

  “我起先没有注意,后来又要避让这放牛的小孩。”奚大雄指了指此刻正牵着牛头在一旁看热闹的放牛娃。他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在吓人的枪口面前,还能沉住气作解释。

  “好吧,别多罗嗦了。叫那个女人快下来,让他们乘你车到前面镇上去打个电话。”戴眼镜的中年人挥了挥手。

  这时侯,凌漪才算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走下了车,耸着颤成一团的双肩,两手紧紧地互握在一起。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会回过头来接你。”奚大雄用安慰的眼神,朝她扫了一眼,登上了车。

  凌漪目送着卡车奔腾而去,留下一溜滚滚的尘烟,耳边响起了中年人的询问声:“你是哪个单位的?”声音比刚才柔和得多。显然,女人的美貌,总容易使人的恼火平定下来。

  “我们是同一个汽车运输公司的。”凌漪觉得没有必要作隐瞒。

  中年人眯起了眼:“做什么工作?”他好象有些不相信。

  凌漪不想回答这问题,抿着嘴,正在寻思怎样打开僵局,消除对方的怀疑,又不暴露自己的底细,对方却并不勉强她,管自转身往回走了。顺着他的背影望过去,看到朝上倾侧一方的轿车车门打开了,车门里探出半个全国人民所熟悉的一位中央首长的身影来。三年前,凌漪在太湖宾馆的小舞厅里陪他跳过舞。他的舞姿很优雅,与她从头到尾都很有礼貌地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他询问了她的年龄和学历,却并不询问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名称。他,当然不会再记着她。她觉得这一连串突然其来的发生一切,就好象是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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