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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苦甜相间(节选)




  铁镣哐铛,一阵又一阵,这声音是从隔壁牢房里传过来的。葛富林性烈,就象被猎人所捆缚住的一头雄师,不能再腾挪扑跃,却仍然转辗挣扎。这种挣扎,就是老是把脚镣弄得咔啦啦前奔,直到碰上顶头的一扇大铁门,撞了壁,再回过来,钻进人的耳朵中,显得分外清晰而刺耳。奚大雄牢房门上的小铁方框,却很少向外界传出这种使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来。也许这要归功于奚大雄的性子稳重,因此就不象他的患难伙伴那样,老是困兽犹斗地把脚镣弄得咔啦啦张纸。就没办法,移动步子,也把铁镣"咔啦啦"地弄出一阵声响来,捡起那张纸,在阴暗的光线之下,端视了又端视,仿佛觉得事在意料之中,又似乎觉得仍在意料之外,心里觉得有些痛楚。他的思绪,是混淆不清的。在这种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环境中,他觉得自己的反应能力,思维能力,分析和观察能力,好象都在急剧地退化。唯一没有减退的,是记忆的能力;不仅不减退,似乎反而有所增强。因为在这近两个月内,他几乎天天都在回想回忆,把刻凿在大脑半球皮质上的记忆沟痕,加深了一遍又一遍。然而,这些沟痕,大都是由一个个问号所组成的,极少有清晰明确的答案。自从上海吹响了"一月革命风暴"的进军号之后,锡城市政治形势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使造反派的人晕头转向。对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直到现在,奚大雄仍然不能领悟,无法理解。他并不知道,当他一边在赏心悦目地观赏凌漪的芭蕾舞姿、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他同凌漪的关系时,红总的命运,他个人的命运,就已经在离解放军包围圈约有半个多小时自行车路程的一个会议上,基本决定了。

  这个会议,是由刚刚从医院探望受伤战士的蔡国柱主持的。蔡主任是一个理智而冷静的军人,不会轻易动感情。可是,当他走进总工会的小会议厅时,他的心里却仍然是余波荡漾。在医院急诊室门前所经历的那番动人情景,使他那颗不易激动的心,还是增加了搏动跳跃的速率。面对那长长的志愿输血者队伍,他没有去点算确切的人数,却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人民,这就是真正的人民!"当听说被歹徒推下云梯的受伤战士因严重内出血急需补血,而医院所储存的血浆不敷所需时,这些真正的人民,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他从这些人中间,看到了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大姐。她的肤色是白晰的,有一副知识妇女的模样;但是她那枯燥而没有光泽的灰白头发却显得很蓬乱。在那一头乱发的后侧,缀着一朵布质的小白花。那个医院里的人,似乎对她很熟悉,知道她是一个身患慢性肾炎的老病号,反复地劝她:"你的体质本身就很虚弱,有这么多人排队等献血,你那一份就让体质强壮的人代了。"可是,她很蛮横地占居着窗口,执拗地说:"你不让我献,其他人也休想献!反正我已经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了,你们不能让我白白浪费掉这么多时间!"正在僵持之际,医院里的同志看到支左办的首长来了,就要他出面做说服工作。蔡国柱上前握住了这位老大姐的手,竭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用尽量和缓的口气说:"大姐,你的心,解放军领了!我代表驻锡部队的全体指战员,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看着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一天比一天兴盛,而决不会被一小撮坏人所糟蹋!""不,你不了解我的心!"老大姐流着眼泪反驳。她的心情,显然比蔡国柱更为激动。那双干枯的双手,执着蔡国柱的手不肯放松,微微颤抖着,嘴唇也跟着颤抖。蔡国柱知道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向自己倾诉,可是却因为心情太激动,一下子难以说出口,就回说:"大姐,你慢慢地讲好了,我在听着呢。大家都在听着。""我那老伴,也是在象……象这受伤战士的年龄,就参加……参加革命的呀!"她哆嗦了半天,却终于憋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就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时候,整个等献血的队伍再也不成队形,而是围聚成一团,把蔡国柱和那位老泪纵横的大姐团团围在中间。大家都可以猜测到:她一定有一个十分悲痛的故事,却被太多的眼泪噎住了,无法吐露。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她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臂上戴着黑纱。人们一看他的脸神,他臂戴的黑纱,就揣测他同他身边的大姐,有着某种亲近的关系;或者甚至就是同一悲剧中的一个角色。看着老大姐悲愤难言的样子,他在一边也是呐呐嚅嚅的模样,人们就猜测他也一定不善言辞表达。然而,他的情绪显然没有象那位大姐那样波动得厉害,所以大伙还是有理由请他作一些勇于实践敢于锻炼的努力,就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他。

  这个臂戴黑纱的人,就是我们早就熟悉的朱坤兴……(此处有删略)。朱坤兴汤足饭饱,兴犹未尽,想到了对他恩重如山、为他招是惹非而如今已命归黄泉的夏书记,就匆匆赶去向他老伴报喜。夏书记老伴不愧为文化干部,立即想到了受伤战士一定会大面积的出血,医院一定会需要献血者。于是就先给支左办打电话查问详情,然后就带动朱坤兴一起赶到医院,加入已经有好多疾足先登者组成的献血队伍。朱坤兴被大家、特别是被蔡国柱期待的目光所打动,终于挺身而出,代老大姐讲述了夏书记惨遭迫害悬梁自尽的大致过程。当他讲到厂里好多职工听到夏书记的死讯后,都自动佩戴黑纱;食堂里职工念叨夏书记是经常去食堂劳动的厂领导,整整三天不供应荤菜以示哀悼,全厂几千名职工,包括造反派在内,没有肉吃也不吵不闹时,……听到这些感人至深的情况,周围好多听众的眼眶都潮湿了。蔡国柱的眼眶没有潮湿。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军人就没有眼泪。他也许是把眼泪吞进了肚里,也许是因为觉得欣慰。而欣慰,是可以抑制泪腺的分泌的。看到这么多人都向他公然显示宝贵的眼泪,他没有理由不感到欣慰:白天对"石下草"兵团所采取的行动,顺应了民心;解放军所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

  此刻,蔡国柱坐在会议桌的首端,左边是育文庆和傅古宝,右边是史苏星和黄军。在会议桌的另一头顶端,坐着朱坤兴。虽然建新机械厂已经有了贾建勋做代表,蔡国柱总觉得带有"削职为民"性质的贾部长,不能说是典型的产业工人代表。而且他知道贾的级别以前比自己还要高,因此在了解到朱坤兴的有关情况后,就临时决定把他拉进会议,即使不派什么大用场,起码也可以压一压贾建勋的傲气。会场上其他的十几名参加者,大都是原革工联和大中兵的骨干分子。他们所代表的各行各业的千千万万基本群众党团员骨干,是共产党夺取政权后,一贯的依靠力量和对象。他们是国家的脊梁,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础。打击他们,就是打击国家。削弱他们,就是削弱无产阶级专政。可恨的旧市委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执行者,先是对他们百般利用,后来却又是背信弃义地加以无耻出卖。如今,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情况搞得乱七八糟,有两大原因:一是地方各级党组织瘫痪了,牛鬼蛇神纷纷出笼;二是共产党真正的依靠力量,在全国范围内受到了普遍的压制打击,溃不成军。现在唯一有能力收拾乱局的力量,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毛主席号令解放军支左,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为解放军发挥无产阶级专政柱石和政治稳定作用,提供了机会。而稳定政局的关键,在于能否把地方上被冲散打乱的基本群众队伍,重新集结组织起来?以什么样的方式,重新集结组织起来?这就是前几天军长找他谈话时,所表达的基本意思。按军长的透露:这也是军区首长,乃至北京军方高层领导基本一致的看法。否则,就不会有中央军委八条命令的产生和下发。杜军长是标准的军人,对政治并不在行。因此这些意思,是蔡国柱按着那些东拉西扯、互不连贯的话语,自以为是地作的概括提炼要点。

  (此处有大段删略)在工运桥堍敖了一夜的奚大雄极其战友,听到远处有了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车铃声,眼前白晃晃的,也感觉到有了刺亮的光,就把趴伏在大衣领子里的头竖起来,把似醒非醒的眼睛睁开来,意识到夜已过,天已亮。昨天那些灰沉沉的阴云,竟然被下半夜起的西北风呼呼响地吹跑了。云一散,昨夜的雪花,也就不可能再返回来舔他们的脸。东面楼房的上空,红惨惨的,象征着将有太阳会从那个方向探出头来。然而这红光虽然来自太阳,却一点暖意都使人感受不到。在这红光的映照下,没有云层遮挡的晨风一刮到脸上,脸皮上就象挨上了锋利的刀口,生生地发疼;浑身禁不住打一个冷战,就本能地想把裸露的头脸重新缩回到棉大衣的领子里去。可是没有,几乎所有苏醒者,反都把脖颈伸长了。他们看到马路对面的建筑物前,有红卫兵小将在刷大标语。把眼屎黏糊的眼睛揉擦一下,朝着小将手臂上的红袖章仔细一端详,有人就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挥起手来。还是延安中学红旗团的小将们有能耐,既然能一清早就闯过警戒线,在解放军的眼皮底下,发动了新一天的宣传攻势:"迎头痛击二月反革命逆流!"多么熟悉的口号,虽然眼睛耳朵昨天才接触到"二月逆流"这个新名字,蓦然醒来就相逢,却有说不出的亲切感。可是有些怪,刷标语的小将们分明看到了革命造反主力军的招手,却不回招,一边继续贴标语,一边不时地同身边几个转悠的解放军作闲聊,对昔日患难之交一副视而不见、不理不睬的傲然神情。

撼山易,撼解放军难!的抵触之处,开始感到困惑。

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劲。

红旗团同驻锡部队心连心!

只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

坚决镇压反革命!

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真正的左派站出来!冒派货色滚开去!

  ……"公路野战"战士如梦初醒,那一张张原本显得喜出望外的脸,一下子在刀割一样的寒风中僵住了!几分钟之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昔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小将们,背着身子离开了,对这边冻了一夜的工人造反派大哥们,没有一个人同情地转过头来瞟一眼。

  公司里有人来送早饭。奚大雄好象觉得胃里结满了冰块,一点都不饿。凡是看懂了那几条大标语的政治涵义的人,胃部都产生了类似的感觉,就怪怨这天早上公司食堂送来的馒头稀饭,味道不对劲,好难咽得下口。

  东面楼房上方显现的红光,渐渐地消退了,白白的淡水太阳扳着一副冷脸孔,不紧不慢地爬上了半天空。远处响起了令人揪心的警车声音,"呜呜呜"地被西北风吹过来;响过了一阵子,又是一阵子。警戒圈四周的气氛,也突然大变样。警戒的士兵不再象电线杆似地呆呆挺立在四周,而是很忙碌地堆草包,筑工事,架机枪……一如昨天在围困"石下草"总部时所作的那套程序。考虑到今天被围的对象不仅两手空空,而且是呆在露天,什么依托都没有,解放军那副如临大敌的作派,就特别带有某种戏剧性的效果;或者也许可以说,整个场面本身就是一醵精心导演的戏剧,那种震慑性的作用,使奚大雄手下那些已经在马路旁"野战"了将近一天一夜的主力军战士,心中不免惊恐起来。送中饭的时候,不仅诸申、凌漪都来了,长征兵团的邢冠智老师,也混杂在送饭行列中前来和奚大雄取得联系。他们带来了糟糕得无法再糟糕的坏消息!直到这时候,奚大雄才知道警戒圈外面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删略)……据红旗团从有关渠道得到的最新消息,实际情况是这样:在中央文革小组所编印的《快报》上,最近发了一篇该报记者写的《北京政法公社在天津小站支持了谁?》的文章。这个小站在搞"四清"时,陈伯达蹲过点,并总结出其党政组织已被阶级敌人腐蚀篡夺,需要组织夺权的经验。那篇文章主要揭露北京政法公社某些人,在该地支持四清下台干部和各类牛鬼蛇神,以革命造反为名向革命人民反攻倒算的情况。陈伯达批示:这是一个闹资本主义复辟的例子。种反革命复辟的现象,值得注意。"因此驻锡部队所采取的行动,正是对同类复辟现象的有力反击。把反复辟的说成是复辟,把斗争矛头指向人民解放军,是方向性、路线性的错误。这就是红旗团为何决定退出红联指,组建"九·一九"革命联合会的原因。史苏星希望这些组织也采取类似的行动,脱离红联指,加入"九·一九"。史苏星的这些劝导,虽然并不足以使大部分红联指基层组织转变立场,却有效地促使这些组织的头头三思而后行,面对情况复杂、真假难辨的情况,采取了按兵不动的政策。

  如果说,蔡国柱催生出来的"九·一九"把红总装进了棺材,史苏星、育文庆等几个老造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诉奚大雄王小燕已经北上首都同郭贤联系,争取能向中央紧急汇报锡城市的情况。这就好象是给已经钉进棺材里的人,来注射强心针似的。

  奚大雄从诸申和邢冠智那里听完情况介绍,正寻思要诸申回去立即同红总的其他勤务组成员取得联系,把总部的控制权重新掌握住,却见到有个红卫兵小将走过简易工事,走过机关枪,正朝这边走过来。奚大雄认出了那张脸,这是黄军手下的一个铁兄弟。每次去红旗团见黄军,几乎都能见到他同黄军在一起。

奚师傅,要我立等回音。"说完还环视左右,显出一种带有机密性的样子。

  奚大雄急急读完黄军的亲笔信,才知道他自己所面临的真实处境。黄军在信中向他密告:驻锡部队已经把红总内定为反动组织,很快就会公开宣布取缔。他作为反对驻军的红总主要头头,已经列入逮捕名单。他黄军为此和杜军长碰上了一次头,私下协商的结果是:杜军长最终表示,如果他奚大雄能代表公路野战兵团,或者代表他个人立场,宣布与红总脱离关系,支持解放军近日的镇压行动,则不仅可以从逮捕名单上去掉,还可以进新成立的九·一九

  …………(详情略)"大家表决一下吧,"奚大雄提议:"同意接受黄军信中要求的,请举手。"大家的眼睛看着奚大雄的脸神,也看着他的手。奚大雄的手没有动,眼睛却注视着邢冠智。他对长征兵团在关键时刻派他深入重围传言报讯,内心很受感动。他其实一上来就决定不采纳黄军的建议;杜军长对奚大雄的好感,黄军的哥儿义气,敌不过奚大雄对郭贤的相信敬服,对长征兵团在患难中支持红总的感激,对已经身陷囹圄的造反战友的同病相怜,以及他自以为是的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诚。……(此处有删略)在蔡国柱把红总下属七、八个民愤特大的"反革命"组织一一解决掉之后,就掉转头来,集中精力最后解决奚大雄。当夜色苍茫、冷扳了一天脸孔的冬日终于拂袖而去的时候,当锡城市家家户户的有线广播,打破沉默开始播送晚间新闻的时候,人们听到了驻锡部队支左办公室的一个重要通告:锡城市工人红色造反总司令部劣迹斑斑,罪行累累,是本市牛鬼蛇神借文革之机打着革命造反旗号,同无产阶级专政和革命人民较量的反革命大本营!必须坚决予以取缔!广大主力军战士是受蒙蔽的,应该在收听到这一通告后,立即同红总的一小撮坏头头划清界线,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在解放以后这十七年中,没有那一条通告,那么深刻、那么广泛地触动了锡城市市民的心……(此处有大段删略)……这一小小的失望,并没有减低奚大雄的欣愉之情。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心中对玉芳其实还是很眷恋的。否则,这一刻他就不会怎么欢欣;睡在那冰冷的铁板床上,也不会老是做与她相关的梦。在梦中,他搂着玉芳那肉滚滚的身段,每次正想把伸手去抚摸她的脸蛋或胸脯的时候,她总会朝他动人地一笑,然后或者推说门闩没有关好,或者借口说给他去拿喜欢吃的酒酿圆子,有时甚至会莫名其妙地说要先准备一下什么包裹,一下挣脱了他的搂抱,就再也不见她钻回到被窝里面来。于是他就会连棉袄都不披地从床上爬起身来,屋里屋外地到处搜索她,呼喊她的名字,直到浑身冻得直抖索,醒过来才发觉自己睡在被褥单薄的铁板床上,早春的寒气从牢房铁门的缝隙中逼进来,直钻他的骨缝。而玉芳送来的新棉袄分明已经裹在身上,他才想通梦中玉芳准备的是什么包裹。这新棉袄,是玉芳想到监狱里一定不会有人间的温暖,特地为御寒而为他新做的。古时候的穷书生进京考状元,奚大雄的大儿子第一次上学,就会穿上亲人赶制的新棉袄,其中包含着多少希望、期待和关切!他也穿上了新棉袄,身子是暖和了不少,心里想到这一层意思时,却感到很别扭,觉得自己既不是赶考,又不是新入学,根本是不配穿这新棉袄的。他开始后悔,悔不该在玉芳向他"竹筒倒豆子"地坦白交待之后,对她就一下变得很厌味,很冷淡。只是当着老人和孩子的面,勉强保持一种客客气气的夫妻模样;而在感情实质上已经把她拒之千里之外,而把另一个女人作了顶替。他原本想着今后出狱后,一定要作补救。可是,他又自作自受地把补救的机会砸了!当他走近探视室的时候,他的呼息变得急促了。不管怎么样,他今天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他心中所有的后悔,都一一讲给玉芳听,并请求她的原谅……。可是,当他走进门,从探视室被铁条相隔的另一头,看到另一张熟悉的脸庞时,他惊呆了!

我想,你是探望错了人吧。凌漪,心里很冲动,嘴上却冷冷地掷出一句俏皮话。他没有想到:自己既然会讲俏皮话,而且是在这样一种场合;按马老师的说法,也算是"环境造就人吗"?

没有,狱了。"

他现在怎么样?知道你来看我吗?

我俩只允许有半个小时,先不谈这些好吗?

他们怎么会让你进来的呢?常地惊疑。

还是靠了你以前的门路。好歹也算是市里的一个头面人物了。可是他说帮不了我的忙,给了我黄军的电话,说他也许能帮我。找到黄军那里,没有碰上头,却见到了更有名气的史苏星。她说黄军外出前已经跟她谈过我的来意,随即给写了一封短信,也不知信上说了些什么;封上口后要我拿着它去找公安局的一个头。我找到了那个头,递上了信,就进来了。这不?熟人好办事,还是老套套。"

  奚大雄觉得如果是黄军帮的忙,还可以理解;史苏星既然也会授之以援手,却使他颇感意外。作为一个很有一点贵族气的将门之女,史苏星对当初选奚大雄作唐延言的接班人,就不很热心。她所风闻到的奚大雄在男女关系上的暧昧色彩,大大降低了这位瘸腿司令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在锡城市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几名主要学生领袖中,所以坚决地转向蔡国柱,也许跟她总觉得工人造反派中鸡营狗盗的味道太浓不无关系。如今,直接跟奚大雄有鸡营狗盗之嫌的女人却撞到她的手上去了,是什么因素,竟然会促使她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奚大雄百思不解。其实,这同样地是出于深藏在她身上的那种贵族气。当她从黄军口里听到傅古宝所作的她当初回绝去红总当内勤的情况介绍,了解到凌漪在奚大雄春风得意之机毅然离他而去,而在他落难之际又决心走回他的身边时,不由对凌漪一下变得肃然起敬起来,以前认为她不过是一只到处沾腥惹骚的破鞋的概念,一扫而空。待到她首次亲眼见到凌漪时,她身上所蕴含的那种庄重、娴静和坚毅的气质,连同那非凡的美貌,更是深深地打动了她。于是就毫不犹豫地在交给凌漪的那封信上,把她说成是同自己有深交的一个朋友,务请市公安局有关头头给予关照。公安局头头不知虚实,光知道史苏星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不仅在新成立的军管会主任蔡国柱面前炙手可热,在杜军长眼里也红得发紫,就立即把权力作人情,不仅成全凌漪,而且大笔一挥,恩准她今后每个星期可以探监一次。这些情况,不仅奚大雄无法知道底蕴,连凌漪自己也搞不清。因此她的解释,只解去了奚大雄一半的疑惑。但有这一半,也已经足够了。这一意想不到的探监,实在是使他喜出望外,黯淡了近两个月的眼睛,第一次发出了褶褶的光采。在凌漪面前,他在牢房过道上想好的那些计划向玉芳作的道歉话,早就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除了身后在翻看一张报纸的狱警,他一无担心,两眼就肆无忌惮地把她从头顶扫视到脚尖,又从脚尖扫到头顶,发现她仍然是那样地楚楚动人。特别是她的眼神,一点都不回避他的注视;那种渴念,那种炽烈,那种情意缠绵,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就这样,两个人默默对视了一两分钟,还是奚大雄再次打破了沉默:"你好吗?我还以为你也被抓了。"

没有。主任划掉了。"

是因为你去医院探视过他老婆?他倒挺念情,什么帐都不算了?口吻。

没有算。清醒,没有受红总黑头头的引诱陷进黑窝里去。二·二八公社的那些人,对我也还客气,仍把我留在修理厂厂部当内勤。"凌漪意识到奚大雄对刚提到的"二·二八公社"回不过神来,就解释说这是公司里原来革工联的那些人,在解放军砸掉公路野战兵团后新成立起来的一个组织;因为受到军代表的支持,公司里大多数人都加入了它。而2月28日,正是主力军陷入灭顶之灾、奚大雄啷当入狱的日子。

你也加入了吗?

正在考虑之中。可李辉康已经加入了,还进入核心组;他要保住他的那张驾驶执照,而对方需要有一两个老造反作点缀。"凌漪主动谈到了她男朋友的情况。

你们好吗?

我俩吵架了,

为什么?是因为你要前来看我吗?

算是猜对了一半吧。主因是玉芳前来找我了,我把玉芳的话全都告诉了他。

  奚大雄很惊讶:"玉芳找你干什么?讲了什么话?"

  凌漪瞅了一眼做在探视室一角管自看报的狱警,压低了声调说:"她告诉了同你离婚的消息,还说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她很伤心,知道你会把什么都告诉我,知道你仍然不谅解她,知道你……"凌漪突然不说下去了。

知道什么?

  凌漪的脸微微红了,眼睛慌乱地逃开他目光的注视,但还是用极低的语调接口说:"知道你心中另外有了人。我劝她不要相信那些胡加在你身上的罪名;如果我真同你有那种关系的话,现在还会那么安顿太平吗?玉芳却说:她相信我俩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可是你的心已经变了,再也变不回来了。因为她不止一次,听到你夜里在梦中……叫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凌漪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声音极其低微,奚大雄几乎是从她那口形的变换上,辨别清这句话的意思来的。这回,轮到他脸红了。那个年轻狱警突然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或许是惊奇囚犯也会脸红;或许是假装心不在焉地看报,实质上一字不拉地把他俩的交谈内容都听进去了,因为谈话进入了涉及个人感情最敏感的部分,他觉得有必要检视一下自己看管对象的神态反应。

她还说什么?

她……,法勉强的。希望我今后能接替她的探监任务,经常来看你。她相信你是个好人,不会永远遭冤屈的。"

你把这些话都告诉辉康了?

是的,原原本本。

  奚大雄感到有一股热浪在心头翻滚。他觉得有今天这样一个探监,能见到凌漪,这几个月来所经受的一切,都极其值得,都得到了极大的酬劳!……(以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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