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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血与火(节选)




  恭鹏志接到朱兆平的电话,脸色如铅。这似乎是预料之中的,他却总还存着侥幸心理,希望自己的努力不至于前功尽弃,希望朱兆平并不会被武遥的"火线亮相"所迷惑,而有一个更冷静、更深思熟虑的头脑。这种期待显然是不切合实际的,怎么能期待市计经委的一个科长,会比一个市委副书记有更成熟的政治表演呢?……(有删略)恭鹏志对武遥,对朱兆平,都颇失望。他认为:去掉所有冠冕堂皇的革命词句和理由,在背后兴妖作怪的,归根到底是一个权力问题。围绕一个"权"字,他俩似乎都把政治当成了一种赌博。很显然,如果接受既定的政治格局,这就意味着他俩在锡城市的政治舞台上,只能在支左解放军的主导下,居于一种从属的地位。他们好象对此于心不甘,把赌注押在了反对解放军支左方针的一边。如果他们嬴了,蔡国柱将不得不引咎下马,武遥就可能取而代之;朱兆平也能摆脱在同部队支持的联络站所搞的大联合中处于的不利地位,获得更大的权力,在市内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是,如果输了呢?闹不好恐怕会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恭鹏志知道:《人民日报》社论和林杰文章的背后,有中央文革;中央文革的背后,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可是在驻锡部队的背后,是南京军区;在南京军区的背后,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据时红霞的消息来源,毛主席在决定发动文化大革命之前,期望在一场政治大决战中得到军队支持的红司令曾亲口询问许世友:"中央如果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许司令毫不犹豫地表态说:跟着毛席重上井岗山!目中,该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驻锡部队所作的一切,都是受到军区首肯支持的。只要许司令员不倒,武遥、朱兆平和工学院那几个秀才,随便怎么折腾,欲把锡城市的天下重新翻个面,谈何容易!

  (此处有大段情节删略)当初斗批革工联头头和基层当权派的某些过火行动,已经使心地软弱的凌漪感到极大不安。而一进入六月下旬,整个锡城市似乎成了一个武斗的大战场。这个战场犬牙交错,工事街垒林立。形成了以"革匪"为一方,和"九匪"为另一方的两大武装割据阵营。所谓的"革匪",是"九·一九"赐自己对手"革联指"的尊称。"革联指"是由已经平反的红总和红联指、机关革纵等一批市一级造反派组织,为实行大武斗形势要求而成立的锡城市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总部就设在苏南工学院的"工"字形七层教学大楼里。而所谓的"九匪",则是"革匪"按中国人礼尚往来的传统,在简化锡城市九·一九军事分界线;全市五六座横跨运河的桥梁及其桥头两侧地段,成为时常爆发激烈武装冲突的主战场。白热化的武斗空气,白热化的相互仇视情绪,使凌漪常常感到莫名其妙的惊恐不安。那一个接一个血淋淋的武斗事件和一串串的死伤人数,不时传进耳朵。"九·一九"方面那些由转复员军人为主所组成的专业武斗队伍,不仅组织严密,进退有方,而且以革命先烈为榜样,十分骁勇悍战,几次突袭,使素被他们视为乌合之众的红总队伍,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凌漪无法忍受那种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焦虑,也无法熬挺入夜以后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孤独。她寝食不安,总觉得好象有不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忍无可忍之下,她终于借着最新发生的一个重要情况,违背奚大雄的禁令,赶到"革联指"的大本营去看望分别多日的新婚丈夫;或者说得更为确切一点,去见她的情夫。因为她在奚大雄出狱后与他所作的那种匆忙而热烈的结合,在严格意义上讲,并未得到法律的认可。他俩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俩躲在凌漪专门私租的一个小房间里,先斩后奏、激情如潮地欢娱了数日之后,再去有关部门办理结婚登记时,竟被告知盖结婚证的公章已失落。而即使这一关键性的公章没有失落,整个部门的工作也早已停顿瘫痪。给牢笼生活锻炼得政治灵敏度极高的红总司令,立即就怀疑到这是在万般无奈中不得释放他的市军管当局,有意制造的一种用心险恶的人为障碍,以此把他树立为一个与女人非法姘居的"光辉典型"。奚大雄针锋相对,以大局为重,急流勇退,毅然决然离开凌漪刚刚建筑起来的那个温柔小窝,在革联指办公室里,隔了一道屏风摆了一张床铺,作为洁身自好的栖身之所。可是,这种亡羊补牢的措施,却并不能改变问题的实质。凌漪觉得:已经到了不能不把问题说清楚的时刻。

  ……(此处有删略)工学院的门口,硝烟弥漫,一场恶战刚刚结束。一辆模样古里古怪的土造装甲车,散发着带有焦臭气味的青烟,象一头奄奄一息的怪兽,歪斜着笨拙的庞大身躯,瘫陷在学院大门口的一道沟壕前。这辆装甲车是建新机械厂的杰作,由一辆大功率的进口柴油卡车改装,全身披挂着青黑色的钢板。驾驶室的前窗,钢甲车身的左右两侧,均留有用于观察情况和透气的小窗洞。那些小窗洞竖隔着细密的铁条,那样子既象是监狱门上的望风口,又象是煤炉底的铁栅片。铁条间所留的空隙,恰好能阻挡住长矛大刀的攻击。当那场恶战刚刚开始的时候,那开足马力朝前猛冲的装甲车驾驶员,受小铁窗有限视野的阈限,并没有注意到"革匪"事前得到密报后隔夜里在大门口挖下的一道壕沟;壕沟上面,还用用芦席片和泥土作了伪装。那壕沟虽然并不深,对付那土制装甲车却显得足足有裕。因为在设计中考虑要保护橡胶轮胎不受长矛的攻击,那车子的装甲板离地面只有两三寸的距离,那车轮一冲进壕沟,装甲板就搁住了地面,再也动弹不得。车内二十多名"九匪"勇士,包括应设计人员要求,临时被拉入车内实地勘察装甲车性能的建新厂设备科长朱坤兴,一声呐喊跳出车外,挥动手中的长矛大刀,妄图借一阵乱刺猛砍,突破重围与车后被"革匪"阻截住的后续部队会合。无奈后续部队已被早有准备的"革匪"重兵击溃,面对蜂拥而上的更多的长矛大刀,只好仓惶退入装甲车内死守,固待援兵。这边早有丧心病狂的"革匪",抱着要为前几场武斗中丧命的同伙报仇雪恨的念头,把几床旧棉被和一堆破大衣塞进车底下,浇上满桶汽油,然后通过半导体小喇叭对着装甲车内大声嚎叫:"缴械投降吧!沾满人民血债的九·一九匪徒们!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再给你们三分钟时间,如不投降,自取灭亡!……"面对这种鬼哭狼嚎般的叫嚣和在空气中发散开来的呛鼻的汽油味道,从铁甲车小铁窗里传出来的回应,却是一遍又一遍豪壮的毛主席语录歌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就是死得其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惨无人道的"革匪"被这种"打着人民旗号反人民"的伎俩所激怒,就忍无可忍地一头钻到车底下,终于丧心病狂地捌动了罪恶的打火机。只听得"啪哒"一声,由打火机一小点火苗所引发的烈火,开始在车底下熊熊燃烧起来。朱坤兴闻到了烟火的味道,率先停住歌唱,问领头的突击队长:"怎么办?他们真的下毒手了!"大家停住了歌唱,似乎一下都感到脚底下的车厢底板,在升腾的火焰下发出"吱吱"响的痛苦叫唤呻吟。当然,这其实不过是最初所出现的一种幻觉。无情而又欺软怕硬的火舌,首先贪婪地吞噬浸透汽油的棉制品,而对硬梆梆的底盘车身,则以烘烤预热为主。在这样一种耐模耐心的烘烤预热下,铁甲车内四壁的钢板,开始变得越来越热烫。车厢地板的下半部分,显然终于被火舌烧着了,带着焦火气味的烟雾,从各种可能的缝隙中一个劲地往上蹿冒,使车厢里的空气,渐渐变得好象一团浓稠而厚重的液体;这液体的颜色虽然是灰蒙蒙的,却使人想起被逐步加温烤红的钢锭,慢慢地化成流质般的物体。它在空气中毫无阻挡地到处流淌,让人们感受它那毫不掩饰的逼人滚烫!朱坤兴裸露的皮肤部位开始冒油,仿佛要冒烟的嗓子口,也开始连连咳嗽。视线模糊的眼睛里,被刺目的烟雾呛出了辛辣的泪水。他擦了擦眼睛,竭力要想看清车内同伴此刻的脸神。他觉得有些惊奇:车上所有的人,却除了咳嗽传喘气之外,似乎都抱着听之任之的超然态度,一个个都很沉着镇静似地死不开口。难道他们都不明白:车上所有人的生命,已经面临生死关头?他们是吓呆吓麻木了,心中全然失去了主张?还是仍然沉浸在扮演英雄豪杰的壮烈情感中,并未真正意识到死神的脚步,正向自己步步逼近?而事实上,浓烈的烟雾,被烟雾呛出的泪水,蒸笼般的酷热炙烤出来的豆大汗珠,已经使得朱坤兴难以确切辨认车内同伴的脸神。他只能看清一点:此刻大家的脸孔,分明都转向了身体精壮的突击队队长。这位曾参加过炮轰金门岛的解放军前炮兵大尉,神色严峻而庄重地走到车窗前,望了望已经蹿上窗口的无情火舌,缓缓转过身来,用极冷峻的声调说道:"是中共党员和共青团员的,请举起右手来,让我们一起向党作一次最后的庄严宣誓!"车内所有的人,都仿佛对他这句话期待已久似的,一个个庄严万分地举起了他们的右拳。承蒙已经撒手人间的夏书记的生前关照,朱坤兴好歹也算是一名光荣的中共预备党员,因此也就迟迟疑疑地跟着举起了拳头。一阵浓烟被风卷进窗口,使靠近窗口站立的队长,猛烈地咳起嗽来。然而,这并不能动摇他带领大家宣誓的决心。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喘一边领着大家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声音:"我们向党和毛主席庄严宣誓:""……""誓死捍卫你的革命路线!"

……!

决不当叛徒!

决不当叛徒!

………………!

  朱坤兴感觉到:在那虽然夹杂着咳嗽声音却仍然不失齐整宏亮的宣誓声中,却也有个别的声调显得有些颤抖。仔细分辨,却发现这一颤抖,原来发自他自身剧烈颤抖的内心。他并不是这支身经数战、见惯了流血死亡的专业武斗队伍的编内人员;更没有在出发前,作好视死如归的精神准备。当他感到死神已经用窒热的魔爪扼住他的喉头时,他开始惊恐万状,泪眼模糊中所望到的,不再是车厢内那些同伴影影绰绰的革命身驱,而是妻子那楚楚动人的充满期待关切之神的瓜子脸,和离家时新新跟他挥手告别时的稚气小拳头……是烈火的焚烧,使血管与神经猛烈地收缩和抽搐吗?他开始感到心的阵阵痉挛和痛楚!外面催促投降的呼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此刻跟随着疯狂扑打窗口的白炽火舌钻进车厢内时,听起来却显得模模糊糊的,好似来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他看到身边有烧着了的腿脚,一条,又一条……,也有烧着了的胳膊,起火的肩膀……。人们终于开始横七竖八地倒下,痛苦地呻吟,在火焰已经蹿成一片的地板,浑身抽搐,打滚,痉挛。那象长有十分尖利牙齿的火舌,也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身子。被烧灼的肌肤,产生了一阵一阵利刃剐肉般的钻心疼痛!他拼命地扑打周身的火舌,拼命地扑打,越扑打,那火势却烧得越猖狂,越欢快……!突然间,他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呼喊,眼前蓦然间显出一大片白色的光亮。神智混沌中,他感到车后的铁门被谁突然撞开了,那发出喊叫的人,象一团火球般地"噗嗵"一声滚下了车厢。然后有第二个,也摇摇晃晃地向那一片光亮扑去;接着有第三个火柱,也向门口扑去,但是晚了,只听的有人恨恨地一声低沉叫骂:"想当叛徒!"随着就响起了一声更加凄厉的叫喊!这第三个火柱尚未扑出车门,就沉重地仆倒在烈火中;一杆被烈焰烤得滚烫的长矛,刺进了他的后胸!朱坤兴似乎听到了矛尖上喷出的鲜血,滴落在长矛杆上,发出"嗤嗤"的声响。他或者是因为仍然记着自己是"九·一九"勤务组的头头,不能身先士卒当逃兵;或者是完全被眼前的惨烈境况所惊呆,以至失去了移动身子的力气;或者是求生的本能已经无法使他清楚地判断:哪一种行动更能够满足它的生存要求。尽管他离铁门距离极近,只要拼命一跃,也许就能死里逃生地滚出火笼一般的车厢,他却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铁门,被一个在火焰中吃力扭动着的身子,重新砰然关上!他想分辨清:那位在垂死挣扎中一心要保全战友革命忠贞的英雄是谁,可是一股火焰却猛然蹿上了他的眉毛,"轰"地点燃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好象一下迸裂。被熊熊火光映照的瞳孔中,在一瞬间飞快闪过的,却是一只小小的、白嫩的、朝他挥动着的拳头,"新新……"他低低地呼叫一声,脑子里就"嗡"地一声失去了知觉……当凌漪来到工学院大门口的时候,硝烟尚未散尽,人们正在把那一具具烧得焦黑的尸首,从铁甲车里搬出来,装进从殡葬场叫来的一辆卡车里。炎热的空气中,飘散游荡着一股难闻的焦臭味,仿佛有许许多多看不见、摸不着的臭黄鱼,烤焦在许许多多无形的锅底里。不知是因为凌漪在毒日头下走了很长一段路,还是她的感官神经,既受不了那可怖的尸首形状的惊吓,也抵不住空气中焦臭气味的刺激,只觉得胸口突然一阵子恶心,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一大堆围观的主力军中,有公路野战兵团的成员一眼认出了她,急忙上来作问候,热心地带她去见奚大雄。

  奚大雄刚同革联指的一群头头,刚从可以乌瞰武斗现场实况的七楼楼顶,走回会议室继续讨论下一步的战略计划和步骤。突然被人叫出会议室,一眼看到不期而至的凌漪,脸色煞白,一块沾有呕吐秽物的手绢捂在嘴上,散发出一股很冲鼻的食物腐酸味道,很吃惊。也顾不得自己的革命名声和光辉形象,急忙把她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倒上一杯凉茶,又转身打来一盆水。然后他返身关门,绞上一块热毛巾,递给凌漪,用双手扶住她的肩头,极关切地问:"你呕吐了?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么大毒日头的天,赶到这里来!"

  凌漪点了点头,带着凄惨的神情,很努力地笑了笑,然后用低低的语调,哀怨地反问道:"打搅干扰了你的革命,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了一场大武斗。你进来时,一定已经看到那辆烧毁的铁甲车了。那么多死人,你们女人看着一定受不了!"说完,从凌漪手里接过毛巾,在温水里搓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很亲昵地端视着她,说道:"我看你的衬衣背后都湿透了。来,解开钮扣,让我替你擦一下。"

  凌漪见到朝思暮想的男人,一下变得这么温柔,怨艾之气就全消了,很顺从地随着他走到屏风后,任他一粒一粒地解开她胸前的钮扣,转过身,很惬意地感受着温热的毛巾,在她身背上来回缓缓揉搓。她那敏感的鼻子,此刻能嗅到奚大雄身上那股熟悉的男人气味。她微闭上眼,仿佛要用关闭视觉的做法,进一步加强嗅觉的灵敏程度。却感到那揉搓停住了,那股男人气息,随着脚步声飘远了,接着耳朵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音。待要睁开眼,那股男人气息随着脚步声又重新飘回到身边。于是继续保持双眼闭合状态,静静感受着那粗壮的手指头,在笨拙地解开她衬衣前端的最后两粒钮扣,体味着那热毛巾,在她的脖颈下端和身背上所作的来回移动。然后,听任那手指头移到她的背后,一下变得很灵巧地,又解开了被汗水湿透的奶罩的钮扣。那热乎乎、暖湿湿的毛巾,就在她那有些饱胀的乳房上面,很轻柔地揉擦起来…………(此处有删略)。

凌漪,很抱歉,他们还在等我的发言。沉话语。她的双肩,开始抽搐抖动起来。泪水终于从她那美丽的大眼眶中,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顺着手指缝流到了枕席上。她觉得胸口和喉头堵得发慌,突然从床上跃起来,冲到墙角边的一只痰盂罐前,再次呕吐起来。可是因为前一次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光了,这下吐出来的,只是一口又一口的胃液酸水。奚大雄愣视着凌漪光裸的雪白背影,终于明白过来。一手抓起她的衬衣,一手抓起毛巾,走到凌漪背后连声急问:"你是有身孕了,是吧?什么时候有的?怎么不早告诉我?应该早通知我!唉,唉,我这个做父亲的,真是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

  凌漪闻言转过了身,两眼深情地望着奚大雄:"我不耽误你了,开会去吧。只要你知道了,我今天来看你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只是,"凌漪好象突然觉得有些冷,把奚大雄刚帮她披上身子的衬衣裹得紧了一点,哀哀地说:"你能回来陪我几天吗?最近一段时间,我太孤独,太惦念你了!"

一定,一定!

  凌漪黯然的眼神变亮了,脸上重新泛起了动人的光采。

  ……(此处有删略)衣柜上的座钟,很快地就响起了敲十点的钟声。在凌漪此刻的耳朵里,这钟声也许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一种声响。可是她很快就发觉:她错了!就在那摩托车的轰鸣在转弯路口消失不久,当另外一种轰鸣声把她也带出转弯路口的时候,她却庆幸起那钟声的准确和及时了!就相差那十几分钟,凌漪就被一帮如天而降、似狼似虎的汉子,塞进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这些人都臂戴红总主力军的袖章,那辆卡车,竟好象就是凌漪白天在路上所遇见的那辆公司里的车。然而,当凌漪被一推上车厢,看到车厢一角蹲着四、五个双臂倒背、嘴里塞着毛巾的人,立即明白这车子和车子的原主人,是这支"深入敌后"前来抓捕奚大雄的"九·一九"别动队的第一批俘虏。没有多久,凌漪嘴腮的肌肉就变得极度紧张疲劳;那是因为她的口中,也被塞上了一大团毛巾。她的双臂,很快也变得酸胀麻木;这是因为麻绳的捆绑。她此刻并不完全明白自己落入了一种什么样的凶险处境,心中一边寻思是谁作的密报,能使"九·一九"掌握大雄今晚离开革联指总部回家的行踪;一边暗暗地为奚大雄庆幸:幸好他似乎受老天保佑,受钟声的提醒早离开了一步。她在被推上车厢的一刹那,看到驾驶室里有一个人在钉视着她。因为是背着路灯的光亮,凌漪分辨不清他的脸,却总觉得有一副很熟悉的模样。那些动作机敏、态度凶狠的别动队员,一上车就沿着车厢栏板团团站成一圈,而把凌漪很粗暴地按坐在车厢地板上,使卡车飞速抛甩到后边去的路旁行人或夏夜纳凉者们,根本无法看见她和她的"主力军"俘虏同胞。在车子开出家门不远处那个转弯路口时,她也无法瞥见纳凉的街坊邻居和值班店员会显露出一副什么样的神情模样。她疑心:引来这批别动队的密报者,也许就在这些人的中间。那车子一转上大马路,就不顾弹石路面的凹凸不平,奔腾跳跃着,风驰电掣般地朝着城南"九·一九"的占领区呼呼飞奔。这些人是怎么进入造反派的防线的?又怎么从造反派的防线关隘中冲出去?凌漪深感疑惑不解,好象是在读一本跟自己无关的惊险小说似的,先是一味地猜度,然后,凭那逐步减慢的车速,她断定车子是开近了革联指防线的关卡。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触碰自己绑在背后的双臂,但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景象所震骇,她却全身都一下僵住,惊谔地瞪起了神色恐怖的眼睛,根本无法对伙伴的暗示作出反应。她看到在那些"九·一九"突击队员的手中,忽然一个个都变戏法似的,显出了倒提着的冲锋枪,她被惊呆了!

  车前方传来了"停车!""停车!"的吆喝声。已经减缓车速的车子终于停住了,好象有人在盘问,有人在作回答解释。也许是盘问者觉得解释者的回答完美无缺,凌漪听到了搬移活动路障的"咔喇喇"的声响。可是,就在车子将要重新启动而尚未启动之机,她身边的那几名"主力军"俘虏却忽然站立起来,猛然推开车边猝不及防的冒牌主力军,不顾一切地冲向车子后端,不知在何时经相互帮忙解脱了绳索捆绑的手,一把扯掉了嘴里的毛巾,一边跳车一边大声嚷叫起来:"抓九匪!抓九匪!……"随着这声嘶力竭的叫喊,四周围立即响起一片混乱的叫喊声、脚步声和物体撞击声。然而,在这一片声响中,最使人心惊肉跳的,却是那划破夜空的、清脆的"哒哒哒"的冲锋枪扫射声,和凄厉的中枪者的惨叫声。就在这突然响起的一片枪声中,卡车猛然起动加速,发狂地向防线另一边的桥头冲去。凌漪恐怖绝望地紧紧闭上了双眼,浑身上下颤抖不息,就好象一只被人急剧摇晃的筛子!她的眼前,虽然只堵着一溜圈腰腿,却好象分明看到了一具具饮弹倒地的尸首。尽管光凭着那一声声中枪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她无法辨别那些被冲锋枪击中的身驱,光是关卡上值勤的革联指人员?还是也有刚才一刻还同自己背靠背挨坐在一起的那些跳车者?但是她看到有的射击枪口,分明是直对着他们的跳车方向开的火,就几乎能肯定里面也有中弹者。她想,如果自己刚才领会接收了对她手臂上所作的触碰暗示,让跳车的伙伴也暗中帮着松开绳索,也跟着一起跳车,此刻自己可能也已经成了一名枪下之鬼!这时候在她的脑海中,除了那些纷纷倒下、挥之不去的躯体身影,也显现出了一具具烧焦的尸首……。凌漪想到在这种大革命的狂潮中,人的生命一下子竟会变得那么脆弱,好象是一支支弱不禁风的烛火,稍会一吹,就"噗噗"地接连熄灭……眼泪就夺眶而出。

  完全依靠着外加的力量,凌漪被架下了卡车。接着,踉踉跄跄的,她觉得自己似乎被推进了门,推进了一个长长的过道。再接着,是被人架着不停地登楼梯阶。这大楼里显得那么寂静,或者是因为夜已经太深,或者是因为戒备太森严,凌漪觉得自己的塑料凉鞋和押解者的脚步在楼梯阶上所踩出的声响,就象在山谷里一样,发出了空旷的回响。她觉得自己好象是被推进了一个房门,然后蓦然间,眼前一片刺眼的白亮,有人把蒙在她眼睛上的黑布拿掉了。凌漪的瞳孔变化一时间适应不了新的光亮,迷茫了十几秒钟,才终于看清房间里的情景。除了身后的押解人员,她看到面前横放着一张很简单的桌子;从桌子后,看到一站一坐两个人。站着的,就是她在被推上车时,就觉得似曾相识的坐在驾驶室里的那个阴影,现在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她的面前。他不是别人,就是她和奚大雄以前的好朋友,如今却成了奚大雄仇敌的李辉康!

贾团长,这位就是我们逮到的那位瘸腿司令的夫人凌漪。桌子上的一叠材料。这时扬起他那锐利的目光,在那材料纸和她的脸庞上,飞速地来回扫了一眼,却一言不发地突然站起来,又反复朝她打量了两眼,对李辉康摆头一示意,就径自朝门外走去;李辉康急忙跟他一起走出门外。凌漪感到了巨大的惊恐!她只是在那个贾团长把头一摆的一瞬间,才终于回想起:这熟悉的短粗身材和紫铜色脸膛,就是当年在那个舞会上对她非礼的贾师长!当时他就是用了这样一个摆头的动作,领着他的随从恼羞成怒地退出舞场的。凌漪听不清门外窃窃的交谈声,但知道是那位贾团长在面授机宜。在这样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方,一下子碰上了两个冤家对头,凌漪身在闷热的房间内,心却好象一下沉入了冰窖里,浑身上下都不由地打起战来……天花板上转动的吊扇,由于质量差而不停地发出嚓嚓嚓嚷嚷地开了好长时间。市一中"八·一八"的雷竞天,对活活烧死二十多名"九·一九"装甲车人员的残暴做法,对革联指的武斗总指挥葛富林提出了质疑:"……在对方的攻势已经被瓦解、装甲车里的人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的情况下,我们难道除了火烧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要知道,他们毕竟也是受了蒙蔽的阶级弟兄啊!"市机关革纵的朱兆平,也要求葛富林对此作出检讨交待。葛富林左颊上的疤痕涨得通红,坚持复述着同一句话:"……反正我没有下令浇油烧!""但是你没有阻止,你默许了!"雷竞天叫道。

我没有那个能力来阻止!你有这个本事,这个指挥你来当。我干不了,我辞职好了!"葛富林几乎是怒吼起来。

  曲湘川对两位鸽派人物的指责之声,颇不以为然,就插上来说道:"我作过调查,浇油点火者有一个亲兄弟,在上一次武斗中,受伤之后在救护车旁被独立团的人乱枪捅死了!临时集中到一起来应付这场突袭的"四虎队",成分本来就很复杂。前一时期都吃过独立团的亏,死了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老葛跟这伙人并无深交,他硬要拦,也拦不住!我想,两条路线的斗争已经到了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还是少一点布亚娃乔式的温情和空论,多考虑一下当时的实际情况和下一步的打算。"担任武斗副总指挥的金阿二随即响应:"我也觉得这是说风凉话!在当时情况下,不仅谁拦谁就可能会挨刀子,而且今后也甭想再指挥得动人!"

已经失控了,还谈什么指挥不指挥!

  这时候,首次参加这种联席会议而一直没有开口的武遥,打断两种意见的争论说道:先不争已经发生过的事了。现在最严重的情况是,想必大家已听说了,独立团已经装备了现代武器。昨夜潜入我方想绑架奚大雄同志,结果把他的妻子抓走了,出关卡时还开枪打死打伤了我们十几个人。面对这种严峻局面,我们内部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意见,就是以牙还牙,以枪对枪,以炮挡炮。小曲和老葛今天一早,就想通过三八三部队任旭东的关系去搞枪支弹药。老奚则通过他以前老战友的关系,昨夜接待了镇江总后二五二部队的造反派代表,谈妥只要派人去'抢',随时可以提供一批火力较强的现代化武器。这两件事,前者是我那位在工学院时的老搭档给了我电话才知道的,我要老任先挡住。后者是今天一早老奚跟我通的气。而在我收到的所有情况通报中,没有任何字句提起过要去部队'抢枪'的事。你们既然聘我当顾问,而且可以有最后否决权,我恭敬不如从命,这一次就想使用一下这个权力。但是光以权压人,不作充分讨论,这是文革前的老套套,在我们造反派组织里仍然照搬是不行的。我想借这个机会,在大家充分讨论的基础上,形成统一意见后,共同执行。如果大家都自行其是,我们就一定会失败的。"

  武遥仗义执言呼吁为红总平反的"火线亮相",使奚大雄对这位原市委副书记充满了敬意和感激之情。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很激动地站起来反驳说:"他们已经武装到牙齿,难道我们就该用自己的大刀长矛,去抵挡他们的冲锋枪机关枪吗?他们可以同驻锡部队搞明抢暗送,我们为什么不能同样办理呢?"

任政委从开始反对长征兵团到转而支持我们,马老师和曲湘川化了很大的力气。他现在愿意给我们雪中送炭,是说明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威力和深入人心。如果我们不立即自我武装起来,我们将成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王小燕也表明了她对近来获得她极大尊敬的武叔叔的不同立场。

据我们得到的内部情报,就在这几天,九·一九要凭他们的装备优势向我们发起总攻。或者是在枪口下等死,或者也拿起枪杆子,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葛富林着急的声调里,几乎带上了哭腔。

我们有选择。

什么选择?

  朱兆平朝武遥望了望,发现武遥按会前约定的信号,在向他颌首示意,就毅然决然地说出一个令人震骇的字来:"撤!"

  众人哗然:"撤?撤到哪里去?临阵当逃兵!学蒋介石把东三省扔给日本鬼子的不抵抗主义和逃跑主义?……"待众人气愤愤地叫嚷完,雷竞天却不慌不忙地说:"我也赞成撤,去上海,投奔革命造反派的大本营。政治问题,只能靠政治手段来解决;而不能靠越来越难以节制、越来越变得野蛮的肉搏杀戮!到了上海,我们可以依靠工总司的朋友,直接向张春桥同志反映情况,求得中央文革的有力支持。如果我们把几万人马浩浩荡荡地撤离到上海,一是体现了我们锡城市造反派以大局为重,主动避免大武斗的进一步血腥升级;第二也会迫使中央对我市的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

  曲湘川深不以为然:"谁说打仗就不是政治手段?战争是最高形式的政治!试问:几万人逃到上海去求神拜佛,或者是在本市殊死血战,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这两条路子,到底哪一条更能引起北京的注意和重视?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实力的对比。政治只重实力而不认仁义!如果我们撤离了锡城市,只会给中央以革联指站不住脚的印象,从而削弱自身的政治份量。"

  王小燕立即表示赞成:"对,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付一点代价,胜利不会从天而降!丢了自己的阵地,失去了同锡城市人民的紧密联系,撤退只会使造反派陷入不利的境地。"

  刚刚中途加入会议的郭贤也插口道:"工总司未必能顾得上你们;锡城市的运动发展到今天,除了以前的上海红革会发挥过一点作用外,还有哪一家帮过你们的忙?"他无意中,在把首都三司的贡献同上海造反派组织的表现作对比。

我们倒是帮上海工总司拦过上京告状的赤卫队!海工总司头头吴沪江的询问,在促成武遥要求为红总平反的表态中,也是因素之一。

  武遥见整个会场的气氛明显不利于撤退派,就写了一张纸条,传给了主持会议的奚大雄。奚大雄在很大程度上,把自己能够出狱重见天日,归功于武遥"火线亮相"中所作的影响巨大的政治表态;所以尽管他站在主战派的立场上,也明知武遥的休会建议是缓兵之计,还是顺从地宣布:"我看先咱们休会二十分钟,冷静地想一想,再继续讨论。"

  大家一起立,武遥立即就把奚大雄、郭贤、曲湘川和王小燕这几名主战的核心中的核心分子,请到隔壁奚大雄的办公室里。然而他的第一句话,却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在我们六个人中,有谁是本地人?"问完之后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猜:就小一半吧,老奚和郭贤。我,小燕和小曲都不是。你们知道吗,任旭东在电话里告诉我:九·一九连迫击炮和可以平射的高射炮,都拿到了手;他们的炮口,也许已经对准了革联指的各个制高点和据守点,我们的这幢大楼,市内的好多商业和工厂的重要建筑物,都在他们的射程范围之内。他说,从内心讲他很矛盾:一方面他不愿看到你们手无寸铁地吃眼前亏;另一方面,答应了你们提供武器的要求,双方真刀实枪地干起来,实在是太可惜这座城市了!老任也不是锡城人,可是他在锡城住久了,感情却比我们这三个外地人强得多!无论怎么讲,我都觉得没有这个理由,把这座风景秀丽的千年故城浸入枪炮战火之中。小雷和朱兆平是祖祖辈辈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老锡城,特别是朱兆平所代表的机关革纵成员,他们大都为锡城市的建设花费过无数心血,我想作为他们同乡的老奚和郭贤,一定比我们这些外乡人,更容易理解他们内心的这种感情。"

  武遥这一席话,一下就堵住了苏南工学院两个外乡人的嘴。郭贤一听说对方有炮,一下就担心起自己紧挨革联指一个重要据点的家,和家中的父老姐妹;想到炮弹不长眼睛,如果呼呼都改变了态度,也就作起自我批评来:"我是急糊涂了。一听我老婆刚被独立团抓走,自己却要拍拍屁股扬长而走,心里不好受!"

真要动枪动炮地干起来,这仇就结深了,你老婆掌握在他们手里会更危险。郭贤,倒过来帮着武遥做工作了。

那我们该什么时候撤呢?问。

马上在会上作讨论吧。我个人意见是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晚。等人家攻过来时,要撤也来不及了!"武遥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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