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这是个阴冷的冬天的早晨,阴冷得让人心里阵阵地发苦,想哭,而纽约的街头,却像往日一样,不停地上演着一出出看得见看不见的活生生的戏剧——这样的一个大舞台,这样的一些各式各样的观众,这样的一些齐全的道具和布景。
  筱青沿着第五大道慢慢地走着,风尖刀般地刺骨,屋顶的积雪被吹了下来,在蓝得薄脆的天空下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飘着。
  她紧裹在黑色的呢大衣里,一顶黑绒帽低低地压到眼眉上。
  世界上各个地方都有四季的变化,惟有在纽约,好像只有无尽的冬天,她想起不知在什么书上看来的一句话。
  行人从身边匆匆而过,汽车的喇叭不耐烦地在鸣叫,各色各样的旗帜在林林总总的建筑前“哗啦啦”地响着,哪个角落的教堂里,隐隐约约传来庆祝圣诞节的合唱歌声。这是个很熟悉的场面,很熟悉的感觉,不知是以前曾亲身经历过,还是在书上读过。
  她突然间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了,在这样一个热闹繁忙得不真实的空间,可是,她真的想在这样的空间里,存在于这种气氛中,忘却真正的自己。
  在纽约,没有比第五大道更能展示金钱和财富的力量了。著名的高档百货店有“劳德和泰勒”、“萨克斯的第五大道”、“卡铁尔”、“福特诺夫”“川普塔”、“波尔格道夫古德曼”等,珠宝店有陈年老店“第凡内”,吃的有一般人不敢问津的名流出入的“彩虹屋”,住有四星级的大酒店“皮尔”和“大广潮等。雄奇挺拔的“帝国大厦”和气势磅礴的“洛克菲勒中心”也都在这条街上。
  筱青是个不老也不很年轻的女人,快三十岁的样子;女人一过二十五岁,就算不得年轻了。她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很恬淡,很文静,但是她的神色中,有种让人心动的落寞和无助,是一个迷路者的神色。
  走到四十八街,她的脚步慢下来了。真皮和真丝的衣服,金的银的钻石宝石的首饰,在华丽的橱窗中很尽力地展示着,可是她买不起,尽管她知道这些东西没什么实用价值,但是她想若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进去,漫不经心地随便一指说:“我要这个!”然后满不在乎地付钱,在店员一片诚挚的“欢迎再来”中扬长而去,也会是一种极大无比的愉悦和幸福。可是,现在她只能不时地扫一下自己在橱窗里的影子,心因为渴望而微微作痛。她盼望有那么一天,她也能像此时此刻这样闲荡街头一样自由地在金钱的世界里游弋。否则,死不瞑目。她心里说。
  在繁华的五十三街口,光彩绚丽的“圣托马斯”教堂里,传来阵阵美妙的男声和男童生合唱——那是对耶稣降临的赞美歌。
  歌声在寒冷的风里柔曼地飘过,豪华的轿车和穿着讲究的人们不时地从身边经过,筱青只想哭。她不知要到哪里,也不知应该到哪里,圣诞节从来就和她没有关系,何况她只来纽约一星期不到。
  当然,她知道,纽约不仅是富人们的天堂,也是普通人们喜欢的地方。在这里,有的人因为在“华盛顿广场公园”表演而成为大明星,有的人从身无分文而变成大富翁。也只有在这里,明星和富人们走在街上才不会被人认出。这个城市是冒险家的乐园,像当年的上海一样,充满了神奇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在这个城市,只要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就可以成功。不管是做广告或是在舞台上,还是在交易市场里,只要有旺盛的创造力,有疯狂的拼命精神,有永不止息的能量,就可以成功。每天每时,都有好多人来到这个被誉为“大苹果”的城市,想冒一番风险,创一番事业。可是,好多人都适应不了它的快节奏和残酷的竞争,从而落魄失望甚至被毁灭。只有那些“坚强”的人,那些能够承受并能反击它的挑战的人,那些为了成功而奋不顾身的人,那些永不安于现状总想寻找刺激的工作狂,才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但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张张扬扬地来第五大道购物,而不在乎商品的标价。
  她想起那本曾在国内轰动一时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作者周励在书里说过,她曾看着世界贸易大楼那高耸于云霄的无数的窗子,发誓有一大自己要拥有那当中的一个。周励成功了,至少她在自己的书里这样说,可是,筱青曾听人说,作者至今也未能在世界贸易大楼里拥有她的一扇窗户,她的办公室是在她那两个卧室的公寓里。传言是否真假不知道,但筱青可以从书中的照片上,看得出她的穿戴并不是很有钱的样子,因为她的衣服和首饰,看起来都很廉价。
  其实,谁不想拥有那样的拥有呢?可以说,坐在那里面,感觉,肯定像是坐在世界的顶端。有几个人不想站在世界的顶端,不想把同类、把世界踩在自己脚下呢?一生中哪怕只有一瞬那样凌驾于世界之上的感觉,也应该是没有白活吧?
  可是,究竟有多少人有那样的能力呢?我们大多数的人不是像蚂蚁一般拥挤在世界的底部,仰望那永不可及的顶端?尽管风、飞鸟和白云都在我们头顶诱惑地徘徊,尽管理想和愿望、追求和欲望,都像招展的旗帜向我们发出呼唤,我们却也只能像在麋鹿逃过的森林里,支棱着耳朵追寻猎物气味的狼,每一阵风吹过,都会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可是,任你瞪大眼睛,绷紧神经,全神贯注,伺机而动,能捉到的也还只是风吹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诱惑。
  被诱惑,是种多么残忍的体验和经历啊!

           ※        ※         ※

  毕业前半年,筱青就开始找工作,可是,发出去的申请信和履历表连一点回音都没有。看看办公室那两个已经毕业两三年还因找不到工作而呆在系里的美国学生,筱青知道希望是不大的。何况,别的办公室还有几个呢!学社会学,除了在大学教教书,还能干什么呢?但每所大学的社会学系,哪个不是人满为患!
  她来到了纽约,在所有人看来,纽约是一个机会最多的城市,各行各业,都可以来试试。她没有别的选择,不管是做什么,她首先得生存。
  她住在一个“朋友”的宿舍楼里,他是纽约大学的博士生,还没毕业,学校有所十几层高的宿舍楼,在靠东河边的东二十五街的头上。宿舍的条件不是很好,每层楼上,长长的通道两边,各有几十个房间,房间小得仅能摆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小冰箱,一个洗脸池。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几十个人共用。但在纽约,对于学生来说,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真的很不错了。
  这个“朋友”叫陈阳,是个瘦小的南方男孩,好像是杭州的吧?筱青认识他,是个很偶然的机会。刚来美国那年的圣诞节,筱青跟着她所在的宾州州立大学一个女孩搭别人的车来纽约玩。开车的那个人的大学同学,便是陈阳。路上,开车的那个人对筱青和另一个女孩说,若是她们到纽约没人带着玩的话,可找陈阳,因为陈阳是单身,平时没什么事,又是北大物理系毕业的,在纽约大学念书非常容易,功课不会紧的。筱青和那个女孩去找了那个女孩的表姐,便没去找陈阳。这次来纽约之前,她不得不向开车的那个男孩要陈阳的电话,她在纽约没有任何熟人。她不想去找那个女孩的表姐,因为她知道女人帮女人不如男人帮女人那么热心。
  离开宾州前,她给陈阳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很热情,也很健谈。他说筱青住在他那里绝对没问题。筱青很感激他。
  筱青在宾州时,住处除了平时拣来的几件破家具再没什么别的值钱东西。待扔掉了些已穿得很旧的衣服之后,她只随身带了一个不大的箱子,里面塞着几件还可以将就穿的衣服。她平时那点资助,除了房租和伙食,几乎没什么剩钱可以买衣服。其实她是很希望自己能穿得好一些,她特别喜欢那种软料子的长裙,飘飘的,琼瑶小说里的主人公常穿的就是这类衣服。女孩子穿上这种衣服,是会有种超然脱俗孤傲柔弱的样子的。
  陈阳去“灰狗”车站接她。筱青从没见过陈阳,也没问过他的样子,所以,当她下了车,陈阳走上前来做自我介绍时,她还是有些惊讶:陈阳的个子好像和她一样高,而她不过才一米六!怪不得他会这么多年来还是单身!
  陈阳帮她提着箱子,一起去乘地铁。他的话很多,喋喋不休地向她介绍着一路上的各种景色。筱青来纽约玩过,有些自己已经知道,即使不知,她也没心情去看景观光。她六神无主,不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四十二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鳞次栉比的店铺外面,都有“成人电影”、“成人玩具”、“看活的,每分钟两毛五”等等乱七八糟的字眼。好多店铺的门窗都关闭着,从外面并看不见里面的内容。
  好多黑男人站在街边,也不知是在干什么,或要干什么。可那样子,总让人心里怕怕的。筱青有些想哭的感觉,她这是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呢?
  一个披着长长的金色头发的年轻女孩站在公共汽车牌下,姿势优雅地抽烟。她穿着短短的刚遮住臀部的人造裘皮大衣,不知里面穿的什么,被浅色丝袜紧裹住的双腿,套在一双高跟黑皮靴里。看着别人都上了车,她却不上,原地站着。
  “她肯定是个妓女。”陈阳对筱青低声说道,“这一带是红灯区。晚上出来,到处是拉客的妓女呢!”
  筱青不做声。即使她没有对这些司空见惯,却也没啥好奇心,自己的命运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管得了别人?
  只是,这女孩实在很漂亮。筱青感叹道,这么漂亮的女孩,应该是去演电影的,站在街头拉客卖笑,真是可惜了呢!
  一阵冷风吹过,刺骨的凉。几张废纸在路面上打着旋儿不肯落下。三五只鸽子在垃圾桶旁夹紧了翅膀,步履蹒跚地寻着吃食,灰色的羽毛在风里籁籁抖着。筱青裹紧身上那件五美元从“车库拍卖”买来的却已穿了两三年的黑色呢大衣,觉得鼻尖冻得生疼。
  陈阳在她旁边走着,提着箱子,穿着笨重的扎成横道道的多年前一度风行中国大陆的“鸭鸭”牌灰色羽绒服,很像一只企鹅。
  他这样子,又使筱青的心里多了些压抑和烦躁。她总喜欢漂亮潇洒的男人,矮个男人不知为何,总让她觉得很看不起,觉得他们很猬琐。
  一个穿脏脏的蓝色牛仔裤,脏脏的红色外套,头上顶着个破帽子的男人在一个台阶上扯着喉咙向行人宣布道:“主耶稣爱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是他的儿女。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们要相亲相爱。凡事要藉着祷告!”他歇斯底里地喊着。
  楼前的破旗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汽车鸣着喇叭,很快就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主是什么?我们是什么?谁爱谁呢?风把那个布道者嘶哑的声音吹进筱青的耳朵,她不想听却也听见了。她向来不相信这些,不相信有个慈爱的万能的主宰。若有,这个世界上就不会这么不平等了,不平等的人又怎么可能相亲相爱呢?
  地铁站里也是又脏、又乱,冷嗖嗖的风流里,夹着从浑浊的呼吸里发出的各种各样不好闻的气味,还有从人体上发出的汗臭、狐臭、劣质香水味。地铁“咣咣”地驶来,人们面无表情地上了车,面无表情地坐好,然后面无表情地发呆或面无表情地看着报纸。
  筱青发现,这地铁就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空间,可能是每个人的表情都在外面的街道上被冷风吹走了。没有表情的地方,又能有什么样的希望呢?
  陈阳和筱青并排坐着,一进地铁,他也不说话了,也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        ※         ※

  “你们得有最好的内衣,不要任何便宜的东西,不能穿那种随随便便在‘减价商店’买来的东西。最差也应是‘维多利亚秘密’或‘法国百合’牌的。穿得要比那些男人们的妻子或女朋友们好。也有的男人为了追求某种刺激,要求你们穿那种稀奇古怪破破烂烂的像‘成人用品店’邮购的那种内衣,但是你们要使他们明白,你们穿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要求,是玩,是穿给他们看的,而你们平常穿得都很高雅,很得体,很使人愉悦。首先你们得自己觉得你们做这一行并没什么低贱,你们的工作和你们博士学位拿到后所找的工作没什么区别。你们要自己觉得你们的工作很高尚,很值得尊敬,那些男人们才不会低看你们,不会觉得他们找的是一个职业妓女,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们花上大笔钱。
  你们要使他们把你们当作一个情人或女朋友,但是,因为他们不能给予你们他们给予情人和女朋友的那种付出、爱,甚至是孩子或婚姻,所以他们愿意在金钱上补偿你们,但是,有一点你们要记住,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和客人感情上纠葛到一起。
  你们是在做生意,这些男人是你们的客户,他们不是你们的爱人,也不是你们的男朋友,连一般的朋友都不是。”
  布兰达坐在桌子后面,手捧一个褐色的陶瓷咖啡杯,很严肃地对面前那七八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说着,气势不亚于在课堂上口若悬河的教授。
  “最愚蠢的就是那些和已婚的男人们搅和在一起却挣不了钱的女人。如果这些女人真的就以这种感情为幸福,也就罢了,可是她们实际上也在要求。有的要求男人和太太离婚,有的要求男人至少逢年过节和她们在一起。其实,这些要求主要是因为那些女人们觉得这样的关系不平衡。因此,她们心里觉得很挫折,很沮丧,很绝望。对于这些女人来说,真不如就要钱,男人得安慰,我们得报酬,公公平平,清清楚楚,既实在,又坦荡,而且,最重要的是简单,简单的关系比什么都好,人的心受了伤害是怎么也补偿不回来的。
  “对于那些对这样的职业还有疑问的人,我建议你们去读一读艾莎薇拉的《幸福的妓女》,她在这本书中说:‘妓女就是那种既知道给予又知道索取的女孩。即使一个男人很无能,是个很不称职的情人,只有四英尺高,而且有张只有他自己的母亲才会喜欢的脸,这种女孩也能使这个男人感觉很好。’从这点来说,妓女是种高尚的职业,因为你们使得那些愿意把钱花在你们身上的男人快乐和自信,使他们的人格,趋向于更加的完美。他们好多人会很感谢你们的。”

           ※        ※         ※

  陈阳在他的床前铺上一条毛毯,一折为二,一半铺,一半盖。
  他说筱青坐“灰狗”坐了八九个小时,肯定很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所以,让筱青睡床。
  筱青也不客气,心里暗道,陈阳倒是挺懂事的嘛,她穿着还是出国时从国内带来的绒布白底小红花睡衣睡裤,一点都没性感的样子。
  陈阳当着她的面脱了衣服,露出他那干干瘦瘦的肩,很有骨感的胸脯,和比她的腰还要细的腰。当他脱到只剩一条黄色带黑花的小内裤时,他一条小泥鳅般地钻进了毛毯,动作之快,让筱青来不及眨眼。他连屁股都没有呢,她暗道。
  她想起电影《情人》里由香港演员梁家辉扮演的男主角的屁股,那是她看到的中国男人中最美丽的屁股——圆润结实,线条流畅光滑。据说好多女人看了那部电影后,都为梁家辉的屁股所着迷,甚至,筱青看过一篇小说,小说里用女主人公的口气说:“梁家辉的屁股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屁股!”
  周励在她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里也提起过她的白人丈夫的屁股是多么好看,但筱青相信再好看也比不过梁家辉。一个男人长一个雪白的屁股,能好看到哪儿去?
  筱青拉灭床头灯,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可是,城市特有的夜光,又很不甘心地从窗外透过薄薄的窗帘映进来,在房间里,制造出一种很朦胧很暧昧的色调。不时地有车从路上疾驶而过的声音,水一般涌进。
  筱青觉得很累,全身酸酸软软地疼。可是她睡不着。来美国四年多,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想一想,她觉得这四年什么印象也没有给自己留下。来美国就是念书,本以为念书有资助,也许可以省下点钱,念完了就回去。可是,她没有省下什么钱,因为从小家境也不是很富裕,便从很会节省的母亲那里学到好多过日子的经验,所以,每月几百块钱的资助,倒也够吃住了,还每年寄三两百回国,尽尽孝心。书念完了,却发现不能回去,回去干什么呢?回去就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一想想国内那些人际关系就无法忍受。当年为了出国,求爹告娘,从教研室主任到院长,每一级都送了礼。那种事,对当时的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了。
  在美国,她也没什么可以依赖的人。四年多当中,短短长长的和男人的关系也有过几次,短的只有一夜,长的不过半年,但就是没碰到一个能使她想依赖或依赖得了的人。都是些穷学生,却又没有穷文人应当有的清高不俗。其实,也不是文人,这年头有几个文人呢?一些念书念得不错的男孩子罢了。说他们是男人,也太看得起他们了。不管长得好坏,都缺少一种气质,缺少那种洒脱的阳刚之气。筱青打过交道的那几个,有的长的不坏,却没风度,有的根本长的就不好,也有的一点事都不做,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有的在肉体上都无法满足她。总之,她对那些男人挺失望。就是因为在美国太孤单,她又是个不愿忍受孤单的人,才会有那几次的“关系”,不然,她真看不上那些男人。
  筱青知道,以后更没闲心去找什么感情上的安慰了。来美国这些年,她最大的收获也许不是拿到了学位,而是明白,这是一个极端现实的国家,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说,钱最重要。要生存,要生活,没钱怎么办?她想她明天就得出去买几份报纸,开始找工作。她身上带的钱不多。和陈阳本素不相识,不应在这里呆太久。
  陈阳在地上翻来覆去,可能是地板太硬睡起来不舒服?筱青心里嘀咕着。会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她知道好多找不到正式工作的中国人来了纽约在中国餐馆打工。她实在不想去餐馆打工,想想念了那么多年书,就是为了向人堆着笑脸端盘子,她就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为了做这种工,来美国干什么?“筱青,你睡了吗?”陈阳低声问。
  “没。你呢?睡不着?”也许,是因为孤男寡女同居一室的缘故?
  “睡不着。可能是地板太硬吧?”
  “要不要我们俩换一下?反正我也是睡不着的。我到新地方开始都不习惯。”
  “不用了。睡不着我们就讲话吧。”
  “讲什么?”筱青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可她还是问了。
  “随便讲点啥。你在美国是一个人吗?”
  “你是问我有没有家,结没结婚对吧?”
  “算是吧。我知道你父母是不会在这里的,不然你不会一个人跑到纽约来。”
  “我没结婚,也没男朋友。”筱青想没必要不坦率。
  “你各方面也不错,怎么会没男朋友?”
  “你是说我的模样和身材?”筱青笑了。
  “可以这样说。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不正常的老姑娘。”陈阳也笑了,“一般没有男朋友的人,都是那些拼命读书性格怪怪的女孩子。读完了博士,人也嫁不出去了。”
  “既然这么多嫁不出去的,你怎么也没找一个呢?”筱青想这样问,却又觉得太苛刻。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她知道他没有的,他同学告诉过她。
  “没。每年来的中国女孩那么少,稍看上眼的正常一点的谁看得上我啊!”他自嘲道。
  “你别这么说,女孩喜欢男孩,是不在乎他的身高和外貌的。”筱青言不由衷地说。其实,她是很重视男人的身高和外貌的。
  “你别安慰我了。我自己都知道,所以也就不去对女孩献什么殷勤,以免自己的自尊太受伤。”
  “那你这么多年总是一个人,不孤单吗?”筱青很同情地说。
  她自己知道那种孤单的滋味。深夜从办公室回到住处,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团挥不开的漆黑和清冷。好多时候,她会哭。有个家多好!在那种时刻,她就会这样地渴求。
  “怎能不孤单呢?可有什么办法?只好天天在学校呆很晚,回来就睡觉,没时间去体会这种孤单罢了。”
  可是,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不渴望一种肌肤之亲吗?那是“忙”也消除不去的呀。可是她不好意思问,毕竟不熟悉。
  “筱青,你多大了?如果你不在意的话?”
  “二十八了。你呢?”
  “三十二了呢!早过而立之年了。可是既没成家,也没立业。”
  “你什么时候可以毕业?””
  “我已经来美国七年了,早就可以毕业了。可是,学物理的很难找工作,听说每四五个物理博士后才能有一个找到工作呢!所以,就一直在学校里拖着,也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
  “听说好多学物理的人都改行去学电脑了。会电脑很容易找工作,挣钱也不少呢。”
  “是啊,对我们学物理的人来说,改学电脑很容易。但是,念了这么多年物理,扔掉会觉得很对不起自己,好像以前所有的年华都白费了,学也白上了。”
  “我能理解。”筱青若早改行学点实用的,像会计之类,花的时间少,找工作也容易。可是,和陈阳一样,她当时觉得一改行,所有以前花费的时间都白扔了,说什么都很不忍心的。
  “可是,不改行,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筱青问。像她现在这样,找本专业的工作找了几乎半年也没有消息,过不了几天可能连吃饭钱都没有了,还要死咬定要去找本行的工作?
  “再说吧,也许车到山前必有路呢!”陈阳叹口气。
  他们又沉默下来。因为灯已经关了一会儿了。筱青的眼睛便也习惯了屋子里的光线,好像亮了一些,可以清楚地看到桌子、椅子和冰箱的轮廓。她侧过身来,清清楚楚地看到陈阳的眼睛在亮晶晶地看着她。
  “要不要我帮你按摩一下?这样你就能睡了。”陈阳的声音有些温柔。
  “你会?”筱青的确全身不舒服。
  “没事做,自己看书摸索了点,后又跟一个在洛克菲勒大学念生物的原毕业于上海中医学院推拿按摩专业的人学过。算半职业按摩师了。”他开玩笑说。
  “好吧,我就给你做试验品吧。”
  陈阳开了灯,坐起来,抓过椅子上的套头衫和运动裤穿上。
  他让筱青面朝下,把腿伸直,全身放松。
  他的手很小,当他把手放到筱青脚上时,筱青把脚抽开:“好痒!”她大叫,“我最怕人碰我脚了。”
  “忍着点,一会儿你就习惯了。脚是相当重要的按摩部位呢,好多重要穴位都在脚上。像失眠头疼之类的毛病,不都是说按摩脚掌中心的涌泉穴就好了?”
  筱青忍住不动。也真是,不大一会儿,她就不痒了,而是感到脚底发热,很舒服。
  “感觉怎么样?”陈阳的手由轻到重,筱青觉得脚上每一个关节都松弛了。
  “唔,好舒服。”筱青的双手搭在头两边的枕上,脸埋在枕头里说。
  “告诉过你嘛。看过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没有?
  受宠的女人每天晚上不是有人拿棒缒敲脚吗?”
  陈阳边说,手边移上她的腿肚子。他的手飞快熟练却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她的肌肉,之后,又移到她的大腿上。她的两条腿都变得软绵绵了。困意开始袭来。
  他的不大的拳头轻轻地敲着她的腰。那种节奏若有若无,慢慢地遥远起来,一种沉沉的飘浮感把她裹紧。她想睁开眼,或者张开口,可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像并没什么可烦恼的,找工作?再说吧!以后怎样?管它呢!
  筱青的大脑逐渐空白,混混饨饨,手脚都不再存在,人也不存在了。好像在一汪温热的水面上慢悠悠地摇晃着,有浅浅的浪,在岸边轻轻地拍打着礁石。阳光从头顶照下来,不是刺眼的金色,而是好温柔好温柔的粉红,像粉红色的丝线编成一张巨大的网,把筱青从头到脚都罩住了。
  她想很温柔地笑笑,却有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停在她嘴边的笑纹上。我是怎么了呢?她刚这样问了自己一句,那种混沌感马上又包围了她。
  陈阳的手在她的背上压着,像好细好较好温和的风,无声无息地掠过,让她感觉得到,却又不留痕迹。他好像掀开了她的上衣,手贴在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上。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出。这样的感觉真好。
  陈阳把她轻轻地扳过来,她还是闭着眼睛,像个熟睡的婴儿。因为脸埋在枕头里,她的脸红彤彤的,微微地热。陈阳一个一个地很不熟练地解开了她睡衣的扣子,于是,她的姣小而挺拔的乳房便象牙色地呈现在他面前。他把睡衣向两边掀开,手在她的肋骨和乳房上好温柔地抓捏着。
  筱青发出一声绵长满足的轻叹,便开始向一片棉花般的空间里跌落。朦朦胧胧地,陈阳脱下她的睡裤和内裤。她想说不,却动不了嘴唇。
  她感到陈阳的身子贴上了她的身子,可是,她很困很困,感到一切气力都被抽尽,人像一只大鸟,跌落在水中,下沉……怎么回事?她脑中刚嘀咕了这么一句,便沉沉睡去了。

           ※        ※         ※

  这是一个温和而柔情的夜晚,万里晴空,悬挂着一轮银白的下弦月。故国家园,在这种时候,仿佛是梦中一个模糊的影子,看起来触手可及,却又把握不住父母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就在眼前,可是,伸出双手,捧回来的是一团灰蒙蒙的虚无,那份揪心的失落,疼得出血。
  阿孟站在东河边公寓的窗户前,脸朝外吸烟。不知为什么,近来他常想起父母,想起上海那个家,那个有父母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的家。按理说,四十几岁的人了,是不该这么伤感的,可他此时的心情却很悲哀。本是说来了美国后,站住脚,挣了钱,买了房子,就要接父母出来,也要把弟弟妹妹们一个一个接出来,可是,现在他钱也有了,房子也有了不止一处,他还是没有把他们接出来。不是他不能,而是不想。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寄点钱回家,让家里人在国内好好过,过得好些。
  他刚刚打电话让阿蓝别过来。今晚上他想清清静静一个人。
  阿蓝其实也并不是个坏女人,对他倒也很体贴和忠心,可是,好多时候,阿孟受不了她那典型的上海女人的俗气和缺乏情趣。作为一个工作伙伴来说,阿蓝很理想,因为她头脑清楚,效率又快,心也不软,但是作为情人来说,她欠缺些温情和风情。和她在一起,即使在卧室里,他也觉得是在办公,总没有轻松愉快的感觉。
  他凝望着夜色中的河水,河水似乎是在缓缓地流动。没有风,水面上却有些一皱一皱的波光粼粼的样子,好像是有种什么很神秘的力量,从河中央的深处,不甘心地搅动着这团平静,然后慢慢扩散。
  一支烟吸完了,他又点上一支。他的眼睛有些疲乏了。他微微地合上眼,觉得自己被一团孤独深深地包围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他竟然是孤独的。
  阿盂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放水。白白胖胖的肥皂泡霎时间在浴缸里飘浮起来。热气慢慢弥漫上来,把镜子也潮湿了。
  他脱了衣服,好像很犹豫地在白色的肥皂泡沫中躺下。热气腾腾的水,像一双大手一样柔软地托起他,让他轻叹一声,然后有些满足地闭上眼睛。
  那些年代都好遥远了。在安徽的农村,他和玉芬竟然就在那间不遮风不挡雨的小屋子里生活了五年!加上结婚前的五年,在那贫瘠的地方,他耗去了十年的岁月,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啊,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在那个一年到头连点水都见不到的地方,他和玉芬相识相爱结婚生子。他曾经幸福过的,那些欢乐的一点一滴,现在想起来,却成了种噬心的疼了。是什么时候,他不再感到欢乐和幸福了?实际上,他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电话铃声把他拉回现实。他睁开眼,拿起放在浴缸边上的无线电话:“我是阿孟。啥事啊?”他有些恼火,这都什么时候了?半夜三更的,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
  “大哥,是我,小林。胖子被警察给抓走了。”
  “又闹什么事了?”
  “‘广青帮’的一个叫阿平的小子到张妈妈的店里要‘保护费’,张妈妈不给,那小子就砸了好多东西,连窗玻璃也砸了。张妈妈又气又怕,就打电话告诉了胖子。你知道胖子向来对张妈妈像对亲娘,就到‘坎农街’上的地下赌场里找到阿平,把他给打了。刚好警察来突袭赌场,就把胖子带走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找米勒就是了。他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把胖子弄出来的。以后这种小事,就别来烦我了,这么晚了呢!”
  “可是,大哥,胖子把那小子打得不轻呢,听说把他的一只胳膊折断了,还打坏了他的一个眼。偏偏这小子又是‘广青帮’老二的弟弟。你说他们会罢休吗?”
  “胖子总是惹事,”阿孟坐起身来,扯过一条浴中擦着头,“告诉胖子,这一两天不要和‘广青帮’的人打交道,能躲就躲,然后告诉‘广青帮’老二,我明天晚上在‘天云阁’请他吃饭,你让关叔在明晚以前给我准备好一份礼物。”
  “照旧?”
  “照旧,还有,告诉米勒,尽快把胖子弄出来,在里面呆着不是件好受的事。好,就这样吧,我要去睡了。”
  阿孟披上阿蓝给他买的白色毛巾浴袍,光着脚走进卧室。上了床,他开始觉得有些烦躁,想喝酒,却又懒得去外面拿。要是阿蓝在就好了,他想。

           ※        ※         ※

  筱青每天都出去买报纸,可是,报纸上的工作她大部分都不能做,除了电脑、会计、办公室助理和秘书之类,就是保姆、司机和餐馆服务。电脑和会计都是专业性的,筱青的文凭和这样的专业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办公室助理和秘书都要求打字至少在每分钟六十个以上,筱青才能打三十多。剩下的她能做的就是保姆和餐馆了,可她实在是不甘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两个星期,筱青急得要发疯了。她真的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失业了会走上绝路!
  前段时间报纸上还报道过德克萨斯州的一个工人,因为失业了,端着一支“来福”枪冲进一个快餐店,闭着眼扫射一番,打死六人、伤四人后,然后把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类似这样的事,筱青从报纸上看到不只一次了。不过,她知道自己不会做这样的事,她没这样的心肠和勇气,她只能发疯。
  陈阳告诉她别着急,反正吃住在他这里,至少不用为生存担心。可是,筱青心里不舒服,她是他的什么人呢?什么都不是,不是夫妻,不是恋人,甚至不是朋友,可能连性伙伴也算不上吧?
  有时陈阳还是想试着和她做爱,可是,总是失败。
  筱青找不到工作,也没心思指导他,她想象她现在这样的心境,除非是世界的末日来到了,她才会不顾一切去享受肉体的欢愉。孤单的时候,肉体上的结合也是种安慰,但她也许生性懒惰,不想在这些方面去争取主动,她只想被安慰。对男人,她总是有很高的要求,性能力也是。并不是像书上说的那种什么“金枪不倒”(她觉得这个词好恶心),而是能在短时间内让她达到一种高度忘我的快乐境界。在温柔和有力之间比,她选择温柔,如果二者皆备,当然再完美不过。
  陈阳可能是从没接触过女孩子吧?在国内念研究生时,班上那个被筱青她们叫作“老流氓”的男生曾说:“男人的器官,和一般的东西一样,久而不用则废。”陈阳可能这方面的经验一点也没有,心里太紧张?还是因为自己的个头有自卑感?
  管他呢,筱青也没心情去问他或开导他。

           ※        ※         ※

  “天云阁”是纽约“唐人街”内最高级的中国餐馆,以其菜谱上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山珍海味著名。因为美国是个“保护动物”最积极的国家,好多原料像驼峰熊掌猴脑之类要从别国偷运而来,所以,菜的价格不是一般人可以问津的。光顾这家餐馆的,几乎全是有钱的华人。因为老美是不敢吃这些东西的,而且,传出去,被那些爱护动物的人知道了,麻烦不会少。
  阿盂和关叔先到,坐在那儿喝茶。关叔一九四九年随着他东家从上海到了香港,东家曾是上海滩头有名的人物,可是,到了香港不久,就死于非命。关叔偷渡来了美国,在中国餐馆做大厨,求个自身平安。
  关叔一生未娶,阿孟刚来美国时,刚好和关叔在一家餐馆打工,两人很投缘,关叔就认了阿孟为干儿子。阿孟来了不久,太太玉芬和儿子伟光也来了,可是,伟光被诊断出有“孤独症”,阿孟于是欠债累累——他借了“唐人街”一个名为“六叔”的老头子的高利贷,他打一辈子工也还不起那些债,不得已,关叔回了一次香港,找到了当年东家的一个兄弟,帮阿孟带回几包“中国白”。
  从此,阿孟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阿孟的“生意”越做越大,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他开餐馆、超级市场,百货商店。在华人圈子里很有威望。因为他是上海人,所以他给自己的头衔是“沪华集团董事长”。
  阿孟一支烟还没抽完,广青帮老二阿和带着一个半大小子走进来。
  “对不起,阿孟,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阿孟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坐,先喝点茶吧。”
  待阿和坐下来,阿孟开口说:“阿和,实在对不起,我的兄弟做了这样的蠢事,都是我管教不严。今天特来谢罪。”
  “你的兄弟也太手重了。打断了阿平的一只胳膊不说,还打坏了他的一只眼。医生说,差一点他那只眼就会瞎。你说。我怎么对我去世的父母交代?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阿孟忙说,“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胖子是太过分了。不过,阿平在张妈妈的店里做的事也过分了些。不给‘保护费’就砸店,这有些过分了吧?大家在这里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况且张妈妈这些年孤儿寡母的,吃了那么多苦才存了点钱买了这个小店,被砸成那样,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胖子从来美国后,张妈妈对他像对自己的儿子,所以,他的心情我希望你也能理解。”
  “可是没有必要当时就动手。他可以来找我。”
  “胖子是愣头青一个,做事没脑筋,一气之下,难免昏头。阿平已经被打伤了,事情也挽不回来,若你们再去处理胖子,只会伤了我们大家的和气。所以,今天我请你来,一是向你道歉,二是替胖子求个情,请放过他,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喏,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阿孟把一个用红色的包装纸精致地包裹着的盒子递给阿和。
  阿和打开,看到里面是两塑料袋的雪白粉末后,脸上现出了掩盖不住的惊喜。
  看到阿和的表情,阿孟说:“这是一个单位的‘中国白’,刚从‘金三角’进来的,算是我们的一点补偿吧,只希望你们放过胖子。”
  “中国白”是现在市场上最俏的海洛因,纯度几乎达百分之百。这些年因为对“爱滋病”的恐惧,人们不愿再冒险注射药品,宁可多花些钱去买可以吸用的高纯度白粉。一个单位是一磅半,一个单位的“中国白”的市面价格是九万到十一万美金。
  “看在你的面上,我这次放过胖子。但是,以后若再碰上这种事,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
  “放心,以后我会管教他的,不会再让他惹事。”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