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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她在黑夜中》所想


  20年前,一部意大利故事影片《她在黑夜中》,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至今还能记得那部影片的情节和演员的出色表演。
  由一位年近半百的演员塑造的一个沦落风尘的年轻女子,毫不矫饰、纯情自然。这是我唯一能够接受与钦佩的,由超过角色年龄很多的演员所塑造的年轻的形象。
  主人公是为生活所迫,在社会底层受尽凌辱与磨难的妓女。但影片并没有着意描绘她那难于启齿的生活阴影,而是刻划了她不甘心命运的安排,努力摆脱难堪的处境,追求幸福归宿的尝试,影片中有两个情节十分动人。
  一个是剧中人,无意中走人一个表演催眠术的演出场所。催眠师一眼看中了这位怀着好奇心、孤单地走进剧场的姑娘,于是邀她上台。这位年轻女子,怀着好奇心,毫不在乎地走向舞台。音乐起处,催眠师说:“小姐,这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小姐,这位先生在请您跳舞。”于是,她从一个形似粗俗的妓女,渐渐进人了梦幻世界,变成了一位文雅的害羞的少女,在充满纯真的情意中与梦中情人翩翩起舞。然而舞台上却是她独自迈着轻巧的舞步,在催眠状态中,地流露出幸福、喜悦、温顺、缠绵的似水柔情。当剧中人如醉如痴的情怀,被催眠师唤醒,当她脱离梦幻,又回到一切空空的现实中,她疾然变色、用刁钻的口气,泼辣地向催眠师发泄,然后,悻悻然转身离去。这判若两人的表演,形成了可信的反差,告诉观众,这个不幸女子的内心本是善良、美好的,是生活改变了她的性格,但她从没放弃寻求美好感情,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这段剧情也是一个隐喻,暗示着她那一番真情犹如落花流水,飘零无望,把一个貌似泼辣、倍尝艰辛的妓女的内心袒露出去,却也令观众同情,进而产生一种尊重与怜爱之心。
  生活对于她是严酷无情的,剧中的最后情节是她仿佛重温旧梦,终于寻觅到一位令她心动的男子,并再次展现她在催眠状态中、流露出的幻象。那般心满意足,那般纯真痴情、那般愉悦幸福,几乎使我们觉得好,终于苦尽甘来,脱离苦海,寻回她失去的世界,投向光明的未来。悲惨的现实再次粉碎了她的美梦,原来那个男人是个恶棍,他在姑娘向他倾吐衷肠时,凶相毕露。强暴地抢走了她的财物,夺去了她的钱包,在这位弱女子痛不欲生的哭泣中,我们也为她痛心。但不是为她失去了钱财,不是为她失去了所爱,因为她根本没有找到所爱,而是为她鸣不平,为什么命运会这样残酷地对待这位,想改变自己生活和地位的女性。这样的打击,叫她如何承受,叫她如何做人,叫她怎样能振作起来摆脱恶运。
  她泪流满面,从黑暗的林中走向夜晚的街道,她向前走着,面对镜头,面对观众,这时,街旁的少男少女在琴声中歌唱,在夜幕中说笑。在周围欢乐气氛的感染下,她迅速摆脱了痛不欲生的心境,走着走着,逐渐露出了微笑,这是最后的一个镜头。带着泪水的微笑,留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它表明,主人并未对生活丧失信心,对生活仍怀有新的希望。我们相信她那颗善良的心不会就此沉论,同时,也希望她总会找到苦海的尽头,总会苦尽甘来,总会有一个观众与她本人共同希望的美好结局。然而,毕竟夜色沉沉,何处是归程,何处是美妙如愿的归宿?她的笑,更令人心酸,但她也给了我们希望。
  在黑暗中,唯一支撑我们的就是乐观与希望。只有乐观与希望才是走出黑暗的唯一途径。
  苍苍宇宙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幸喜我们是在太阳系,有了光明,有了温暖,也才有了万物生灵,才有了人类的世代繁衍。普罗米修斯盗来了天火,勇往直前带领着人类走向光明、于是人们才享受到光明的映照,在光明中生存发展,同时编成了这一神话传说。
  但是,黑暗永远存在,存在于茫茫宇宙中,存在于地球的自转中,存在于人们的心头,也存在着光天化日之中的突如其来,勇者生存,懦者淘汰。
  我在一次主持节目中,专门请来了经历过唐山大地震的劫后余生者,死里逃生的人。其中一位老妈妈,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被地震时倒塌的房屋埋了十多天,她很幸运,终于被救了出来。巧的是当她获救再见天日时,一位摄影记者拍摄下了她获救的场景,她被人从瓦砾中抬了出来,她高呼口号:“毛主席万岁!”这个场景十分珍贵,又十分动人。
  老妈妈后来对我说,她自从被埋在地下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就一直期待有人来救她,而且她坚信一定会有人来救她。于是,在极端困难的时候,她靠的是信心得以生还。还有人对我说,有许多人埋在地下,不是死于生命的极限,而是死于恐惧。尤其是知识阶层,他们知书达理,他们懂得科学,一旦在黑暗之中,他们会想到将要来到的缺水、缺氧、缺少管养,更恐惧的是他们越是这般盘算越是绝望,放弃了求生的信念,束手无措,投向了死亡。诚所谓“人生读书糊涂始。”他们不如一位目不识丁的老人坚强。老太太,不懂得断粮几日,断水几日,缺氧到什么程度才无法生存,她只知道要活着,活着,死不了就活着。凭着这朴素的乐观的希望,她坚持到重返人间的那一天。
  呵,那黑暗,要是压在我头上,我是断然无法承受的。我不一定计算着科学的数据,因为我从小就十分地害怕黑暗,这黑暗本身就会给我带来难于想象的摧残,偏巧我遇到过几次短暂的黑暗。
  一镒是在重庆的一家宾馆,接待单位为我安排了一个套房,几位迎接我的朋友,帮我提着箱子,一同进了外间。匆忙间,又加上是白天,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应该把门匙插人房门里的电源匣。由于才下飞机,路上几个小时的奔忙,我急于去洗手间。于是,请朋友们暂时坐下,我进人里间,直奔洗室。明明白白地走进去,心想先关上门再开灯,哪知门一关上,立刻伸手不见五指,用手往墙上一摸开关,由于没接电源,灯亮不了。我心一横,摸索着找到了马桶。然而当我想走出这黑暗之时,坏了,这洗手间的建筑是斜的,约摸是三角形的格局,我已忘了来路的方向,于是我耐心地摸着墙壁找门却怎么也找不到。顿时,一股难言的恐惧直冲心头。一刹那,我几乎已经忘了我是在什么地方,仿佛已与人世隔绝,甚至已失去了时空的概念。我知道此刻呼喊也不起作用,因为人们在外屋,隔了两道门。我几乎觉得难于重见天日了,于是,我的手急得乱摸,一会儿摸到了洗脸池,一会儿摸到了浴缸,就是摸不到门。这不过是三两分钟的事情,我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当然,我没有吓晕过去,所幸是终于找到了门把手,当我拧开把手,找开门,一线暗淡的光线出现在眼前时,我才长吁了一口气,犹如逃出一场劫难。
  当我走到外屋,脸堆笑容时,我想我的眼神、我的表情,一定会是惊魂失魄的样子。但当时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我的感觉。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插上电源,然后才平静下来。
  没有任何人知悉,我方才在黑暗中的挣扎与恐惧。那室外方一瞬,黑处几千年的感觉,就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了。
  我不会再做作茧自缚的傻事了。像过人行道盯着飞奔的汽车一样,我小心翼翼,使重庆那幕无人知晓、而且说出来人家也不信的、在黑暗中绝望的遭遇重演。
  但是,又给我碰上了一回。
  那是在石狮。在一家宾馆,一同出差的四五位弟兄姐妹,他们与我一同从一楼乘电梯上五楼,我手里拎着一个包,站在靠里的位置。在电梯中,大家仍在说笑。五楼到了,靠门的弟兄们笑着走了出去,当大家都出去了,我低头提包,刚要抬腿,电梯门却关闭了,这是常有的事。顶多把我再送下去,或送上去也就罢了,我听到门外已响起“小姐,请开XX号房间”和他们的说笑声。然而,就在这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间,忽然一片漆黑,电停了,电梯门打不开了,电钮也按不灵了,剩下我一个人困在里面。该死,还是日本电梯,我企图用手把电梯门扒开,但弄不动,不锈钢的门,合得死死的。我高喊:“电梯关人了!”可是,任怎么喊,外面听不见。而奇怪的是,外面几个人的笑声、歌声,小姐为旅客的开门声,以及过后一会两位小姐在电梯门对面的值班台上的说话声,我听得清清楚楚。活像电影《人鬼情未了》中,那鬼魂的处境,他看得见自己心上人的形象,听得见他心上人的声音,但他心上人却看不到、听不见他的动作、形象与所说的话音。
  已经发生过重庆宾馆的黑暗插曲,这回并不怨我。可是,怨谁已经不重要了,我又陷入了黑暗与无奈中,同样的,一阵莫名的恐惧照样袭来。摸门、摸按钮都没用了。找到了门,甚至找到了门缝,掰不开,找到了电钮,然而断电了,按多少次也没用。还什么进口电梯,并得严严实实,我不知会不会有氧气进入。要是只有一部电梯就好了,因为客人上下时,必然会发现电梯坏了,总会马上叫人修理。可是,这儿有好几部电梯,我仍清清楚楚地听到隔壁电梯轰轰的升降声。指望外面人发现这部电梯出了毛病,不知何年何月。见鬼的是刚才好几个人,说笑间已头也不回的进了各自房间,没有人注意还留下一个人。
  这是否就是地辰后被活活掩埋的恐怖情景。天哪!
  蓦地,灯亮了,随即电梯门开了。不知怎么黑的,也不晓得怎么亮的。我只知自己拎着包,道貌岸然地缓步走出,小姐冲我微笑,忙找钥匙为我开房门。我知道,这就是刚才我关在电梯内,若无其事地聊天的她们。我无法怪她们,但我又无法不怪她们,她们似乎刚才见死不救。
  进了房间,我一想,不对,立刻出来,我说:“小姐,刚才我被关在那部电梯里,你们查查,别再关了另外的客人。”小姐淡然一笑:“是吗?”天哪!是吗?但愿我是这部电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个被关的人。
  我至今仍不时地想到,当年看过《她在黑夜中》后,对那位女影星高超演技的钦佩,同时,也对剧中人,以及剧中人所代表的一群生活在黑暗中又向往光明的人的同情与怜悯。她所以令人同情甚至惹人怜爱,因为她有着一颗憧憬光明,向往另外一种正常人的政党生活的心。是生活逼迫她成为风尘女子,并不是她自甘堕落。这种良知未泯、亟待援手的弱者,也许会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在迈出苦海的一刹那,又遇薄情之人,宝沉水底,玉殒香消;也许会像《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青楼女子,遇上好人,终于如愿以偿;也许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的娜斯塔雷不忍心连累善良的梅斯金公爵,而跟随粗鄙的罗果金,在风雪之中夺门而去;也许会像《魂断蓝桥》的女主人公,自惭形秽,而作了车轮下的冤魂。
  我曾听说,在电影散场时,有人听到几个小青年的对话:“她真傻,不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唉,怎么说呢?”
  不甘屈辱与自甘下贱,在某一时空上的一致,并不等于是同样的人品。
  人毕竟要走向光明。
  唐山地震中,在黑暗中并不绝望的大娘,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在黑暗中,在九死一生中,唯有存活下去的期待,才是摆脱苦难与死亡的唯一的出路。
  希望那是光明,这光明不独在夜去昼来的轮换之中,在阴晴无定的大千世界里,光明就在心中。
                        写于1995年9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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