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条件》

汉娜·阿伦特著 

 

第五章 行动

 

 


  33.不可逆性与宽恕的权力 

  我们已经知道,只有通过调动人类的其他能力--技艺者(作为工具制造者,他不仅减轻了劳动的痛苦和烦恼,而且也建立了一个具有持久性的世界)的制造、制作和生产能力,动物化劳动者才能从其受困于生命过程生生不息的循环中,从其受困于一直屈从于劳动与消费的必需品中获得救赎。由劳动维系的生命的救赎是世俗性的,这一世俗性是由制作活动维系的。此外,我们知道只有通过言行互相联系的特征(它像制作活动生产出使用物品那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些有意义的故事),技艺者才能从他毫无意义的困境("所有价值都贬值")中,从在一个由手段和目的范畴决定的世界里不可能发现有效准则的困境中获得救赎。如果不落入这些考虑范围之外,那么,还可以加上一个思想的困境;因为思想不能思考来自思考活动产生的困境的"思想自我"。在以上每一例子中,使人--作为动物化劳动者的人,作为技艺者的人和作为思想者的人--得到救赎的是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它来自于外部--当然,不是来自于人之外,而是来自每一各自活动之外。从动物化劳动者的角度看,每一了解世界并居于其间的活动也是一种存在物,这似乎是一个奇迹;从技艺者的角度看,就像神的启示一样,意义也应当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席,这似乎是一个奇迹。 

  行动同行动的困境完全不同。这里,由行动开始的、在过程的不可逆性及不可预见性状况下的救赎并不来自一种别的、可能更高级的本能,而只能来自行动自身具备的各种潜能。从不可逆的困境--即尽管一个人不曾也未能知道他正在做的一切,但他无法制止已经做的一切--而获得的可能的救赎是宽恕的本能。不可预见性的救赎(由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包含在许诺和履行诺言的本能中。这两种本能互为一体。宽恕有助于消除过去的行为(其"罪恶"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一新生代的头上);第二种本能卿以诺言的方式束缚自己)有助于在不确定(就定义而言指未来)的汪洋大海中建造安全的岛屿--没有它,人际关系的持续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长久性了。 

  如果没有他人的宽恕(来自我们所做事情的后果),我们的行动--可以这样说--就会被局限在一项我们难以从中自拔的行为中;我们将永远成为后果的牺牲品,就像没了咒语就不能破除魔法的新来巫师一样。不履行诺言,我们就不能保持自己的身份;我们会受到谴责,在每一孤独心灵(它受矛盾和可疑性的折磨)的黑暗之处漫无方向地彷徨游荡。这一黑暗只有当阳光通过他人(他们证实诺言应允者和履行者的一致性)的出现而照亮公共领域时才会消失。因此,这两种本能取决于人的多样性,取决于他人的参与和行动,因为没人会宽恕自己,也没人能感觉到受自己诺言的约束;单独一人或孤立产生的宽恕和许诺在现实中无法存在,它意味着在自我面前扮演的一种角色。 

  由于这些本能与人的多样性条件如此相符,以致它们在政治活动中确立了一套同来自柏拉图统治概念固有的"道德"准则完全不同的指导原则。因为柏拉图的"统治者职位"(其合法性建立在对自己的控制上),其指导原则--这些原则既证实、同时也限制控制他人的权力--是从人与自身之间建立的关系中产生的;这样,同他人关系的好坏是由对自己的态度决定的,直至看到整个公共领域的"大写的人"的形象,看到人的头脑、心灵和身体的各种能力间的一种恰当秩序。另一方面,从宽恕和许诺的本能中推断出来的道德规范建立在这样一些经验之上--这些经验无人亲身体验过,相反,它们完全是以他人的参与为基础的。正如自我控制的程度和方式证实并决定对他人的统治一样--二个人如何控制自己,他也将如何统治他人--宽恕与许诺的程度和方式也决定了一个人宽恕自己或仅对自己承诺的程度与准则。 

  由于在行动过程固有的巨大力量和复原能力下的救赎只能在多样性条件下才会起作用,因此在除了人类事务领域之外的其他任何地方使用这种本能是很危险的。现代的自然科学和技术--它再也不观察自然过程,再也不从中汲取养分并对它加以模仿,而实际上看来在对它采取行动--似乎同样将不可逆性和人的不可预见性带入了自然领域;在那里,找不到救赎来取消已经做的事。同样,在制造方式及其手段目标的范畴框架内行动,它的一个主要危险在于随之而来的对行动固有的救赎的自我剥夺,这样,人不仅必定会采取一切制造活动必需的暴力手段,而且也一定会运用暴力像取消一个不成功的目标一样取消他已做过的一切。在这些努力中,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人类力量的伟大展现得更为清晰了--这一力量的源泉是行动能力,没有行动固有的救赎,这一力量最终不可避免地会压倒并摧毁的不是人自身,而是赋予其生命的环境。 

  发现人类事务领域中宽恕的作用的是拿撒勒人耶稣。耶稣是在一种宗教信念的氛围中发现这一作用,并以宗教语言清楚地把它表达出来的--这个事实(在严格的世俗意义上)人们绝对没有理由不认真地接受它。在我们传统政治思想的本质意义上,并且还由于我们这里不能知晓的理由,它早已具有高度的选择性,并且从明确的概念化中排斥了许多不同的真正的政治经验,在这些政治经验中,我们不必为发现某种甚至是基本的本质而感到吃惊。拿撒勒人耶稣教义的某些方面主要不是同基督徒的宗教要旨有关联,而是来自受到公共当局怀疑的由耶稣追随者们组成的小而紧密的社团组织的经历,它们当然属这类经历之列,尽管它们因据说是排他性的宗教特征而遭到忽略。在罗马人宽恕被征服者(parceresubiecti。)所持的原则中--这一智慧希腊人是完全无知的--或是在特赦权中--这很可能是罗马人最先发明的,现在几乎成了所有西方国家元首的特权--我们也许可以发现唯有下述观念才是最根本的:宽恕对于矫正由行动引起的、不可避免的危害是必不可少的。 

  在我们的情境中,有决定意义的乃在于:耶稣首先坚决反对那些"形式上的遵守教义者",认为只有神才有权宽恕的说法是木正确的;其次,这种权力并不来自神--好像神,而不是人会通过人类这一媒介来进行宽恕似的--恰恰相反,这种权力在人们希望自己也能被神宽恕之前必须由人们互相把它运用起来。耶稣的阐述更激进。在《福音书》中,因为上帝宽恕了,人必须"同样地"照此行事,所以人不被认为是有权宽恕的;但是,"如果你发自内心地宽恕别人",那么上帝也将同样地宽恕你。坚持宽恕是一种责任的理由很明显,"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这一理由不适用于犯罪和有意作恶等一些极端的行为;因为倘若如此,就没有必要教导人们:"如果他一天得罪你七次,又七次心回意转对你说'我懊悔了',你当饶恕他。"犯罪和有意作恶都是罕见的,甚至可能比善行更罕见;根据耶稣的说法,它们在本目审判中将受到上帝的关照,尽管这一本目审判在世俗生活中并不真的起作用;此外,最后判决的特征不在于赦免,而在于公平的报应。但是,犯过是日常生活常有之事--这是行动在人际关系网络中不断编织新的关系这一本质所使然,它需要赦免、宽恕,为的是通过把人们从在无知情况下所做的一切中解脱出来,使生命的延续成为可能。人们只有通过不断地从其所作所为的束缚中互相解脱,才能保留自己的自由行动者这个身份;也只有通过乐意转变其思想并重新开始,人们才配获得巨大的权力来开创新的生活。 

  在这方面,宽恕与报复恰恰相反--报复行为一般以再次行动的方式针对最初的冒犯,因而人们不是结束第一次过失的结果,而是依然纠缠于这一过程,使每一行动无终期可言。报复是对他人侵犯的一种自动的反应;由于行动过程的不可逆性,因此会想到它甚至预料它。与报复相反,宽恕行动却怎么也不会被人预料,它只是一种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进行的反应,因而(尽管是一种反应)保留了行动的某些最初特征。换言之,宽恕仅仅是这样一种反应:它不单单是再行动,而且还是一种新的、出其不意的行动,不受激发它的行动的制约,因而从宽恕者和被宽恕者的行动结果中解脱了出来。耶稣有关宽恕的教义中的自由是一种从报复行动中获得的自由,它包括无情的行动过程中的行动者和受害者,其本身永远不会终结。 

  宽恕的替代(但又决非其反面)是惩罚。两者的共同点在于,企图终结一些没有干扰便会无止境持续下去的东西。因此,人们不能宽恕他们不能加以惩罚的行为,也不能惩罚那些不容宽恕的行为---作为人类事务领域中的一个结构性因素,这是很有意义的。这是那些冒犯行为的真正特征。自康德以来,我们就把这些行为称之为"过激的恶",而对其本质却知之甚少,甚至对领略其在公共领域偶尔展现的我们来说,也是如此。我们所知道的是:我们既不能惩罚,也不能宽恕这些冒犯行为;它们因而超越了人类事务的领域,超越了人类权力的潜能,这两者不管在哪里出现,这些冒犯行为就会无情地将其摧毁。这里(即行为本身剥夺我们所有权力的地方),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复述耶稣说过的话:"把磨石挂在他的颈上,并让他投入大海,这对他来说更好。" 

  也许,最让人信服的观点(即宽恕和行动紧密相联,就像毁灭和制造紧密相联一样)源自宽恕的这一方面--在那里,取消已做过的一切表现了像行动本身一样的展示性特性。宽恕及其确立的关系总是一种明显属于私人的事务,尽管并非必然是个人或私人的;在这一事务中,已做过的事因做事的人才受到宽恕。这一点耶稣也早已清楚地认识到了("她的许多罪恶受到了宽恕,因为她爱意深切;而没有爱意的人得不到宽恕'');这正是这一流行的信念的理由--只有爱才有力量去宽恕。虽然爱是人类生活中最罕见的行为之一,但它的确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自我展现的力量和揭示"谁"的非凡洞察力,这主要是因为在完全超俗这一点上,它不关注被爱的人也许是干什么的、他有什么样的品质和缺点,也不关注他的成就、失败及过失。由于激情的原因,爱摧毁了将我们与他人相联又相隔的中间物。只要爱持续存在,那么,唯一能够使自己介入两个爱者的中间的物就是孩子,即爱自身的结晶。这是与爱者现在都相关且为其共有的中间物,孩子也成了将其隔离的世界的代表;有迹象表明,他们将从一个现有世界中插入一个新的世界。囤通过孩子,爱者好像又回到那个因爱而将其驱逐出去的世界。但是,这种新的世俗生活暖情可能的结果与唯一可能的快乐结局)在某种意义上是爱的终结--它要么必须征服新的伙伴、要么必须被改变成另一种互相拥有的模式。爱,就其本质而言是非世俗的,正是出于这个理由而非它的罕见,它才木仅是非政治的,而且还是反政治的,在所有反政治的人类力量中也许是最有力的。 

  因此,如果基督教教义假设的这一点是真的--唯有爱才能宽恕,因为只有爱才完全接受属谁的人,那么,在不管他做了什么,总是乐意宽恕他这一点上,宽恕必须完全在我们的考虑之外。爱存在于自身狭窄且受限定的范围中,而尊敬却存在于人类事务的广阔领域。尊敬同亚里士多德的热爱政治活动没有什么两样,它是一种非亲昵、非亲密无间的那种"友善";它是一种对甚至远在天涯海角的人的敬意,这种敬意不局限于那些我们可能推崇的品质,也不局限于那些我们可能会高度赞赏的行为业绩。这样,尊敬在现代的丧失,政者确切地说,这一信念--在我恕。这一点耶稣也早已清楚地认识到了("她的许多罪恶受到了宽恕,因为她爱意深切;而没有爱意的人得不到宽恕");这正是这一流行的信念的理由--只有爱才有力量去宽恕。虽然爱是人类生活中最罕见的行为之一,但它的确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自我展现的力量和揭示"谁"的非凡洞察力,这主要是因为在完全超俗这一点上,它不关注被爱的人也许是干什么的、他有什么样的品质和缺点,也不关注他的成就、失败反过失。由于激情的原因,爱摧毁了将我们与他人相联又相隔的中间物。只要爱持续存在,那么,唯一能够使自己介入两个爱者的中间的物就是孩子,。即爱自身的结晶。这是与爱者现在都相关且为其共有的中间物,孩子也成了将其隔离的世界的代表;有迹象表明,他们将从一个现有世界中插入一个新的世界。通过孩子,爱者好像又回到那个因爱而将其驱逐出去的世界。但是,这种新的世俗生活(爱情可能的结果与唯一可能的快乐结局)在某种意义上是爱的终结--它要么必须征服新的伙伴、要么必须被改变成另一种互相拥有的模式。爱,就其本质而言是非世俗的,正是出于这个理由而非它的罕见,它才不仅是非政治的,而且还是反政治的,在所有反政治的人类力量中也许是最有力的。 

  因此,如果基督教教义假设的这一点是真的--唯有爱才能宽恕,因为只有爱才完全接受属谁的人,那么,在不管他做了什么,总是乐意宽恕他这一点上,宽恕必须完全在我们的考虑之外、爱存在于自身狭窄且受限定的范围中,而尊敬却存在于人类事务的广阔领域。尊敬同亚里士多德的热爱政治活动没有什么两样,它是一种非亲昵、非亲密无间的那种"友善";它是一种对甚至远在天涯海角的人的敬意,这种敬意不局限于那些我们可能推崇的品质,也不局限于那些我们可能会高度赞赏的行为业绩。这样,尊敬在现代的丧失,或者确切地说,这一信念--在我事),这正是人这种存在物为取得自由所付出的代价;无法控制所作的事情以及知道这一事情的后果,以及把希望寄托在未来,这是人们为争取生活的多样性和现实性,为享受同他人共居于这个世界问4每个人来说,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是以所有人的参与为保证的)的快乐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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