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哲学沉思集》

笛卡尔著  庞景仁

 

第六组反驳

 

 


  许多神学家和哲学家们作

  仔细地读了你的沉思和你对前面的反驳所做的答辩之后,我们在心里还有几个疑难之处,希望你给加以解决。

  第一个是,我们存在是由于我们思维,这个论据似乎不十分可靠。因为,为了你靠得住是在思维,你应该事先知道什么是思维的性质和什么是存在的性质①;而你对这两件事既然无知,你怎么知道你思维或者你存在?因而你说我思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所以我存在,你也不理解你在说什么,而且甚至你不知道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或者思维了什么,因为,为了这样做,你必须认识到你知道你说什么,还要知道你认识到你知道你说什么,这样以至无穷,显然你不能知道你是不是存在,或者甚至你是不是在思维。

  ①“存在的性质”,法文第二版是“你的存在”。

  第二个疑难是,当你说:我思维,所以我存在。能不能说你弄错了,你并没有思维,你不过是被推动了,而你归之于思维的东西②不过是一个物体性的运动呢?你自称已经证明了没有什么物体性的运动能够合情合理地用思维这一名称来称呼,可是至今还没有人能懂得你的推理。因为,你是不是认为你用你的分析法把你的精细的物质运动分割到使你确知并且能够使非常仔细的、并且自己认为都是相当明智的我们相信我们的思维被分布在这些物体性的运动之中是有矛盾的?

  ②“你归之于思维的东西”,法文第二版是“不是什么别的什么东西”。

  第三个疑难和第二个疑难没有什么不同;因为,虽然有些教会的神父和柏拉图主义者一样,认为天使是物体性的,从而拉特兰公会议定义为天使是可以画的,认为他们有和理性的灵魂的同样思维,他们之中有些神父认为这种灵魂是从父亲传到儿子的,他们却都说天使和灵魂有思维。这就使我们相信,他们的意见是思维能够用物体性的运动实现的,或者,天使本身不过是物体性的运动,这种运动同思维是分不开的。这由猴子、狗以及其他动物的思维也可以证实。实在说来,狗在睡觉时叫,就好象它们是在追兔子或者追贼;它们在睡着的时候知道得非常清楚它们在跑,在做梦的时候知道得很清楚它们在叫,虽然我们和你都承认它们同物体没有任何分别。如果你说狗不知道它们在跑或者在思维,除了你不能证明你所说的之外,也许是真地它们能做出和我们一样的判断,即:当我们在跑或在思维时,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在跑或者在思维。因为你看不见它们在它们内里所具有的内部行动方式是什么,它们也看不见你的内部行动方式是什么。过去有些大人物,今天也有这样的大人物,他们不否认动物有理性。我们决不能相信它们的一切活动都能够用机械的办法来充分地加以解释而不把这些活动归之于感官、灵魂、生命,相反,我们把人们能做的任何反对意见都置之度外,坚决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甚至是非常荒唐的。最后,如果猴子、狗、象,在它们的活动上真是象这个样子,那么有些人将会说,人的一切行动也和机器的行动一样,他们将不再愿意承认在人里有感官和理智,因为,如果说动物的薄弱的理性和人的理性不同,那也只是多或少的不同,在性质上是一样的。

  第四个疑难是关于一个无神论者的学识的,这个无神论者主张,当他确知从相等的东西里减去相等的东西,剩余的东西也一定相等,或者直角三角形的三个角之和等于二直角,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的时候,他的学识是非常可靠的,甚至按照你的规律,是非常明显的;因为在他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能不相信这是非常可靠的。他所坚持为如此真实的东西,以致即使没有上帝,或者甚至象他想象的那样不可能有上帝,这些真理也和事实上有一个上帝存在一样可靠。事实上他否认在这方面有人能反驳他,使他产生哪管是一点点怀疑;因为你能反驳他什么呢?如果有一个上帝,他能骗他吗?他将向你说,即使上帝使用他的全部能力在这方面也骗不了他。

  从这个疑能又产生第五个疑难。这个疑难在于你完全否认上帝有任何欺骗行为。因为,如果许多神学家认为下地狱的,无论是天使或者是人,不断地被上帝刻印在他们心里的一种折磨着他们的火的想法所骗,因而他们坚信不疑并且想象看到和实际上感到一种火在烧他们,虽然事实上并没有火,那么上帝难道不能用同样的办法来骗我们,不断地强加给我们,在我们的灵魂里不断地刻印上这些错误的、骗人的观念,使我们认为非常清楚地看到并且经由我们每个感官知觉到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并不在我们以外存在,事实上并没有天,没有星辰,没有地,我们没有胳膊,没有脚,没有眼睛,等等吗?事实上如果他这样做,不能责备他不公正,而且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抱怨他,因为,既然万物的至上主宰,他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主要地是因为他似乎是有权这样做来压低人们的狂妄,惩罚他们的罪,或者惩罚他们的原祖所犯的罪,或者为了其他我们不知道的理由。这好象是也符合《圣经》上的这些地方,在这些地方上它证明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象门徒①在《哥林多前书》第八章,第二节里所说的那样②:若有人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按他所当知道的,他仍是不知道③。在《传道书》第八章,第十七节中说:我就看明上帝一切的作为,知道人查不出日光之下所作的事。任凭他费多少力寻查,都查不出来。就是智慧人虽想知道,也是查不出来。然而圣人说这些话,是为了考虑得很成熟的而不是匆匆忙忙地、没有经过很好考虑的一些理由,这从全部书的内容里就可以看得出,主要是在他谈论你认为是不死的灵魂的地方;因为在第三章,第十九节中,他说因为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而为了使你不能说这仅仅是指肉体说的,他在不远以后接着说,人不能强于兽。在说到人的精神本身时,他说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也就是说,它是不是不死的,或者兽的魂是下入地呢。也就是说,它是否腐烂。不要说他在那个地方说到不信教的人的人格;否则他本来应该指出,并且驳斥他以前说到的东西的。也不要认为你可以自行辩解把解释《圣经》的事推给神学家们;因为,象你这样的基督教徒,你应该准备回答和满足所有反驳你,说你有什么东西违反信仰的人,特别是在人们说你违背你想要建立的原则的时候。

  ①“门徒”指保罗。

  ②《圣经》上的话是按照“圣经公会”的中文《新旧约全书》官话本抄来的。下同。

  ③法文第一版在这句话下面还有:“也不知道他怎么应该知道。”这句话在《圣经》里没有,在法文第二版里也没有。

  第六个疑难来自判断的无所谓或者自由。按照你的学说,它远不是使自由意志更高贵,更完满,而是相反,你是把它的不完满放在无所谓里,因此,什么时候只要理智清楚、分明地认识必须相信的、必须做的、或必须不做的事物,意志就决不是无所谓的。因为,难道你没有看见当上帝创造这个世界而不创造别的世界,或者当他什么世界都不创造时,你用这些原则完全破坏了上帝的自由,从上帝的自由上你去掉了无所谓吗?虽然这是由于信仰〔使我们〕相信上帝曾经在创造一个世界或者很多世界或者甚至连一个世界也不创造上,他是完全永恒地无所谓的。有谁能怀疑上帝对一切事情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不是永远看得非常清楚?因此,不能说对事物的非常明白的认识和对这些事物的清楚的知觉,排除了自由意志的无所谓,这种无所谓,如果它对于人的自由不符合,对上帝的自由就决不符合,因为事物的本质,就连数目的本质也一样,是不可分的、常住不变的;从而无所谓包含在上帝的自由意志的自由里并不比包含在人的自由意志的自由里少。

  第七个疑难是面。你说一切感觉都发生在面上或者通过面而发生。因为我们看不出来为什么它不可以是被知觉到的物体的一部分,或者是空气的一部分,或者是水汽的一部分,甚至是这些东西任何的外表;我们还不很理解你怎么可以说没有实在的偶性(不管它们是属于什么物体或实体的)能够被上帝的全能从它们的主体分开并且没有主体而存在,而在祭台上的圣体中这样的事确确实实地存在。虽然如此,我们的博士们在看见是否在你向我们答应的那本《物理学》里你将充分证明所有这些东西之前,是没有理由感到烦恼的;不错,他们很难相信那本《物理学》能够把这些东西给我们提出得如此明白以致我们应该接受它们而抛弃掉古人教导我们的东西。

  你给第五组做的答辩引起第八个疑难。真的,几何学的真理或者形而上学的真理,就象你在那个地方所提到的那样,怎么能够是常住不变的、永恒的,而同时却是取决于上帝的呢?因为,它们是在什么种类的原因上取决于上帝的呢?他怎么能够把三角形的性质消灭掉?或者他怎么能使二乘四等于八从来就不是真的,或者一个三角形没有三个角?从而,这些真理或者只取决于理智,当理智在思维的时候;或者取决于事物本身的存在性;或者是独立的。因为,上帝能使这些本质或真理之中的任何一个从来就不存在,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最后,第九个疑难是,你说不应该信任感官,理智的可靠性比感官的可靠性大得多,因此我们认为这个疑难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如果理智本身只有从安排得很合适的感官搬过来的可靠性而没有别的可靠性,这怎么能够做到呢?事实上,难道我们看不见,如果首先不是一个别的感官把它从错误中挽救出来,它就不能改正我们的任何一个感官的错误吗?举例来说,一根棍子插在水里,由于折光作用而表现为折断了,谁来改正这个错误?是理智吗?决不是,而是触觉。其他的感官也一样。从而,如果一旦你的一切感官都安排得很合适,而且它们总是给我们报告同样的东西,你就把用感官的办法获得的、一个人所自然地做得到的最大的可靠性认为是可靠的吧;如果过于信任你的精神的推理,你肯定会经常弄错;因为时常发现我们的理智在它认为毫无可疑之处的一些东西上骗了我们。

  以上这些就是我们的主要疑难。对这几个疑难,也请你加上什么可靠的规则和一些肯定有效的标记,以便我们按照它们得以靠得住地认识到,在我们领会一件事物到这样的程度,即完全用不着别的东西,真地是一个东西完全与另外一个东西不同,以致它们能够分开存在,至少由于上帝的全能能够把它们分开,也就是说,一句话,请你告诉我们,我们怎么才能清楚、分明、靠得住地认识我们的理智所做成的这个分别不是建筑在我们的精神之上,而是建筑在事物本身之中。因为,当我想到上帝的广大无垠而不想到他的正义时,或者当我们想到他的存在性而不想到圣子或圣灵时,难道离开三位一体的其他两位我们就不是完满地领会这个存在性,或者上帝本身存在吗?而这个存在性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可以有和你否认物体有精神或思维同样多的理由否认它的神圣性的。这和有人错误地结论说,圣子和圣灵在本质上是和圣父有分别的,或者他们可以和他分开一样,人们永远不会向你让步,认为思维,或者不如说人类精神,是实在与物体有分别的,尽管你清楚地领会这一个而用不着另一个,尽管你承认一个而否认另一个①甚至你可以承认用你的精神的任何一个抽象作用能够这样做。但是,当然,如果你能充分地解答所有这些疑难,你就可以肯定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我们的神学家们不安了。

  ①“尽管你承认一个而否认另一个”,法文第二版缺。

  附录

  我把别的几个人向我提出的问题也放到这里,因为他们的问题和这些问题差不多,没有必要分开解答。

  一些很有才智和学识过人的人向我提出下列三个问题:

  第一个:我们怎么能确知我们对我们的灵魂有清楚,分明的观念?

  第二:我们怎么能确知这个观念是与其他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第三:我们怎么能确知这个观念本身没有属于物体的东西?

  下面的信也是以这个题目给我寄来的:

  一些哲学家和几何学家致笛卡尔先生。

  先生:

  我们无论多么细心地检查我们对我们的精神具有的观念(也就是人类精神的概念)本身是否不包含物体性的东西,可是我们并不敢肯定思维在任何方式下都不与被秘密运动所推动的物体相符合。因为,看到有某些物体不能思维,另外一些物体能思维,就象人的肉体和也许是兽类的肉体那样①,如果我们想要得出结论说没有任何物体能思维,你不认为我们是诡辩者,并且指责我们太大胆了吗?假如我们是第一个做成这个讲观念的论据,我们甚至很难不相信你有理由取笑我们,而你却用这个论据来证明一个上帝以及精神和物体是有实在分别的,然后你用你的分析法来检查它。不错,你表现得如此有成见和忧心忡忡,以致似乎是你自己给你自己在精神上蒙上了一层布,遮住了你的眼睛,使你看不见你所注意到在你里边的灵魂的一切活动和特性都纯粹取决于肉体的运动;或者,把(按照你所说的)拴住我们的精神的结解开吧,这个结阻碍我们的精神从肉体和物质上升出去。

  ①“就象……那样”,法文第二版缺。

  我们在这里找到的“结”是:我们很懂得二加三等于五,如果从相等的东西里去掉相等的东西,剩下的东西也相等,我们和你一样,相信这些真理以及上千个别的真理;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同样地用你的观念的办法,或者甚至用我们的观念的办法,去相信人的灵魂是和肉体在实际上有分别的,以及上帝存在呢?你也许会说,如果我们不和你一起沉思,你就不能把这个真理给我们放在精神里;可是,我们必须回答你说,我们曾经用差不多和天使一样的精神贯注把你的那些沉思读过七遍以上,可是我们并没有被说服。不过,我们又不能相信你也许会说我们太笨了,笨得象兽类一样,决不适合于研究形而上学的东西,虽然我们从事于这些东西已经三十年了,而不愿承认你从上帝的观念里和精神的观念里得出的理由,它的份量并不那么重,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威足以使那些学识丰富的人(他们企图尽其所能把他们的精神超出物质)能够不得不完全认输。

  相反,假如你肯于费心用同样的精神贯注把你的那些沉思重新读一遍,并且(如果这些沉思是由一个敌对的人提出来的话)肯于费心把这些沉思用同样的办法检查一遍,我们认为你会和我们承认同样的东西。最后,既然你不认识肉体的能力和运动能够达到什么地方,因为你自己承认没有人能知道(除非是由于上帝的特别启示)上帝都是给一个主体里放进了或能放进什么,那么你从哪里能够知道上帝没有把这种能力和特性如思维、怀疑等等放进什么物体里呢?

  先生,以上这些就是我们的论据,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是我们的成见,对这些成见,如果你能给予必要的药剂来挽救的话,使我们得以顿开茅塞,从你的学说的种子里获得丰硕的果实,则我们将不胜感激之至。愿上帝助佑你顺遂到底!我们祈求上帝对你的虔诚给以这种报偿,你的虔诚除了使你为上帝的光荣而献出你的一切外,不容许从事于任何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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