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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一声“再见”





                  一

  人的一生,注定要面对无数个别离。
  无法回避,便只有认真对待它了。
  杨燕在宝安县龙岗镇打工已有3个年头,到现在总算“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发亮的披肩乌发,一副唇启齿露的悦容,青春气息逼人。她现在是3间连锁发廊的总代理,在当地这连锁发廊很是出名。
  她接待我的采访时首先拿出的是一本“软皮抄”。她说闯深圳前最关键的是要准备说好一声“再见”,然后才有可能“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我看到她来深圳第一天所记下的关于她告别妈妈的日记,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掉:

  1989年9月4日晴
  ……
  妈妈,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您孤独的身影站在小阳台上。当我听到列车鸣笛,那缓缓的列车远远地离开您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依依惜别感。我把手伸出车厢外,不停地向您挥手告别。
  我也看到您,跟着那起动的列车跑了几步,然后停下,用您那双慈爱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目送着我随列车走出小站,直到不见我。但是,妈妈,我总觉得您的眼睛一直在我的身后。
  妈妈,您知道吗?当我离开您的那一刻,觉得当真的离开您独自一个人到陌生的异地去谋生时,我的脸上一片冰凉。尽管我一个坚强的女孩,但在那一刻我还是流泪了。
  妈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关心。
  妈妈,您还记得我将要离开你的那个晚上吗?
  那个晚上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我早早地关紧我的小房门,到小窗旁,用手靠在它上面。想到我要离开这个熟悉的环境,离这个温暖的家,离开最亲密的伙伴们,到异地谋生,我的鼻子酸的。一声敲门声打破了我的沉思,我去开门,一看,是您,妈妈我说:“妈妈,这么晚了,还没睡?”
  “来看看你。”妈妈轻轻地说。一阵沉默后,我用默默的眼注视着妈妈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以及那丝丝缕缕的白发,我真想一声:“妈妈,女儿不走了!我会去分担您的艰难困苦的!”然我终于没有说出来。
  妈妈走到我的床前,把床上零乱的衣服一件件地折叠好,帮放进提包里。妈妈轻轻地说:“到广东后要小心一点呵,不要被家坑蒙拐骗了。其实,我心里也舍不得你一个人离开。可是你也:道,家里的经济实在是供不起你读书了。”听着您的话,我的眼;也流了下来。
  您用小手帕替我擦去我眼中的泪水。在那一瞬间,我也看到您眼中充满了忧郁、盈满了泪水。妈妈,您的关心使我觉得连埋怨您的权利也没有,我能体会到您无奈的悲哀。
  也许,那一声“再见”,意味着对分离的抱憾,对重逢的〕汾,对别后的祝福。多少牵怀,多少叮嘱,全隐在那一忍泪之间”……

                  二

  “大概妈妈那时从我的眼、嘴直到心里,都已知晓我早怀有归意,将会有朝一日潇洒地回到故土!为了那一份不容轻慢的期待,我开始了人生驿站的第一轮拼搏……”杨燕看我翻着她的日记本,自顾自地陷入回忆中……
  起初杨燕经由一位老乡介绍,到一家电子厂打工。刚发下天蓝色的工作服时,杨燕和几个初次出来工作的“黄毛丫头”又跳又唱,像是除夕小孩子穿上漂亮衣裳一样高兴。可不是——穿上这身印有厂徽的工作服,就表明这家电子厂正式接纳她们啦!那些工作服在她们手中旋转着、旋转着,眨眼间便裹住了一个苗条好看的身子。对着镜子一顾盼、一回颦,巧笑,旋身,定格,真像个时装模特儿!
  接着杨燕便被分去干活,她的工作位置在一个潮汕妹后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块板,谁也瞧不见谁。几个月过去,杨燕就上手了。有一天,杨燕推一部机出来,正巧潮汕妹也推一部机出来,两机相碰,把杨燕那部碰掉在地上。恰好工长看见了,好一顿叱骂!杨燕颇感委屈——这不是自己的错,也非潮汕妹的错,纯粹是巧合碰在一块了,她干嘛那么凶巴巴地骂自己呢?其实自己也并不想那样的!杨燕好委屈,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泪来诉说自己的伤心。但是眼泪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杨燕咬紧了嘴唇,不肯哭出声来。她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自己必须收敛所有的傲气忍受一切——什么也不为,只为了每个月寄钱回家时,这笔钱可以减轻父母一点压力。
  每当回忆起学校里那些美好的日子,每当想起已添白发的双亲,想起那已经远隔千里的小河,杨燕总有一种泣也哽咽歌也哽咽的感觉。
  广州话、客家话、潮汕话在杨燕的感觉中似乎是一体的。学这三种话,真的是比学英语还难。杨燕在语言上无法跟广东人沟通便觉得广东人对外省人有一种轻蔑之心。那种孤单,那种寂寞,那种无助的感觉,愈加使自己郁郁寡欢。每当看到广东籍的工人三五成群地用她们的方言说一些快活的话儿,杨燕便觉得自己是多余人似的。
  半年后,杨燕终于弄清了那三种话的区别,偶尔也可以用广州话、潮汕话、客家话来简单对话了。周围的姐妹们也逐渐接纳了杨燕这个外省女孩。
  后来电子厂招聘物料控制员,从流水线上考试提拔。杨燕凭着自己的表现被录取了。
  那一拨姐妹们委实替她高兴并庆祝了一个晚上。从300多人中挑选出1人,这个比例真够可以的了!杨燕能从蓝领姐妹提升到白领姐妹,确实是很不容易的呵!这意味杨燕每月可以多拿200多元的工资,可以住进二人一房的管理员宿舍,可以与那个凶巴巴的工长平起平坐。
  杨燕一心一意想好好干,却不知这家电子厂隐藏着那么多管理上的弊病……

                  三

  为了搞好工作,杨燕尽量将时间安排得很紧,每一道工序她都自己去做,终于在物料控制方面发现了不少弊端。她很有心机地对老板提出来,却迟迟未见老板采取措施。那个潮汕妹对她说:“杨燕你就省点事吧,老板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行了!他才给你多少工钱啊?!生产部有一帮大学本科毕业生,都是学电子出身的。有他们替老板当智囊,用得着你来操心吗?”杨燕为之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过一阵子,货仓主管又辞职走了。老板叫杨燕代兼那个职位,一人顶二人干,加上对货物不很熟悉,她常常顾此失彼,连轴转下来,一回到宿舍,最大的愿望是好好地睡一大觉!生产部有一个大学生多次约请杨燕去“卡拉OK”一番,她都无法履约,太累人了。
  一次,生产某项产品时,杨燕已发给各生产车间足够的料。有一个生产车间,由于某种原因缺料,派人来重新补领。杨燕说:“补领可以,但应申报原因,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以利于今后改进那项工序。”来领料的小姑娘一扭身就走了,回去少不了添油加醋一番。车间主任火冒三丈,告到老板处,老板不分青红皂白,对杨燕横加指责:“料不够就应该领嘛!不给领料,会阻碍生产进度的!”根本不容杨燕申辩。
  车间主任领着小姑娘当着老板的面,开口多少就要杨燕给多多少。到后来,几个车间都不负责任地多领料。几次下来,杨燕对物料控制已失去了信心,干脆只要生产车间需要都给。她这个物料控制职位等于是个空架子。
  货仓主管主要是管一个清洁工、几个搬运工,他们也是经常在做一些重复性的无效劳动。这个职位也不过是老板及其他部门的传声筒而已。
  杨燕由对管理的雀跃憧憬到对这有职无权的工作产生厌倦,似乎是命运使然。有时候,她回到宿舍,面对那幅谭咏麟的肖像——那是她升任物料控制员后第一个月领到工资后上街选购的,杨燕用它来封住窗口下半部分稍为有点残破的玻璃。经过200多个日日夜夜的风吹雨打,肖像虽然褪了颜色,但依然完好无损——看着自己心中的偶像,杨燕满腹的心里话只有默默地对画中人说。
  都说命运是个不可捉摸的东西。人的一生有几件大事——求学、择职、结婚。杨燕认为它们就像人体的关节那样重要;一步走错了,即如摔了跟斗,就会脱臼、骨折,人生就难以美妙了!杨燕觉得不能再呆在那家电子厂。尽管周围伙伴们非常羡慕,但自己不习惯这种形如木偶人似的工作方式。
  杨燕记得在日记本上打过这样的比喻:流水线不紧不慢地在转动,我在一旁手脚勤快默默无言地组装零件;那流水线真像故乡的那一条小河呵!我在这条河上漂流着,渴望自己漂到大海里去。可当物料控制员后,负责将零件分配给带塑料盘的小姑娘们;似乎自己也成了某一个零件,哪条流水线上零件没了,她们就把我加进去……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

                  四

  “安子,你说我这人是否大消极了点?”杨燕突然撇开自己的故事来问我。
  “很自然的抉择。我要是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我合上日记本,“你怎么又成了这3间连锁店发廊的总代理呢?”这发廊每间都隔成几个一米宽的小室,各置有小梳妆台和巨幅大镜子。20多位发廊小姐穿着白衣服,她们下垂而稍加烫卷的头发,都散发着青春少女健康的光泽。
  外面小厅里,浅灰的沙发,蓝灰的地毯,乳白壁纸,粉红康乃馨的点缀,组合成色泽柔和又具有现代感的装潢。
  “说起来,也是一番甜酸苦辣在心头的。”杨燕牵起我的手我们两人并肩走在这新兴工业区的街道上……
  她从那家电子厂辞职后,原想挥挥手不带走深圳的一片云彩,就打道回府去。但一想到:回家去又能干些什么呢?还是“揾工”做下去吧!
  辞职出来第三天后,她就开始后悔了!各个工厂、写字楼招的首要条件,是要有广东省户口。街上、报上的招聘广告,她逐字逐字地看,祈求看出一个希望来。难呵!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到处碰壁。想想在那家电子厂,她至少还是个管理员;出来后,别的电子厂连门也入不了!在没人看见的时候,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在邮局大厅里,杨燕向旁边一个打扮得素雅大方的客家妹借了一支笔。她给妈妈写了满满的一纸谎言,大意是说又在一家大公司谋到了一份要职,住得既舒服又畅心,这里的高楼大厦,笔直地把这家公司撑到天上去——那是一家在高层楼宇里办公的公司。客家妹“哧”一声笑了起来。杨燕侧转脸——想必是自己痴人说梦,被她窥破了梦境。忙满脸通红地把笔交还给她。
  “你真找到了工作?”客家妹问。
  “你想怎样?”杨燕警惕地反问。
  “刚才对不起。”客家妹说,“可以看得出,你要么是失业,要么是遭了什么重大打击,一副惨兮兮的模样。怎么样,到我的发廊来?”
  给人理发,在家乡是下三流的活儿。逼于无奈,杨燕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复杂心态跟客家妹走了。
  没想到那一烫一染一卷一吹还挺有学问的。从此杨燕留心着什么样的头配什么样的发型好看。凭着自己的聪颖与能干、很快就上手了。客家妹的表哥在香港,有一天他来深圳想投资搞卡拉OK歌舞厅,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场地。客家妹向他建议投资搞发廊可能更有前途。表哥巡察了一遍市区,见街头巷尾发廊到处都是。再到宝安一打探,听说这几年龙岗镇工业区发展比较快,便在那里设立了3间发廊连锁店,杨燕被请到那里当师傅。一年后,被聘任为总代理。
  “也许过几年我仍得回家乡去。但我会像当初离开家乡一样,对深圳好好说一声‘再见’。”杨燕送我走时,眼中溢满了泪水。我想,这一声“再见”,不是随便可以说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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