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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响一树叶子





                  一

  苏青回到麻雀岭宿舍时,天已尽墨。
  深圳的冬日雨夜,平添了身在异乡独为打工者的乡愁思绪。
  苏青吃力地踏着破旧得叫不出牌的单车,那是进厂时老板发的,据说是公安局的处理品,一部50元,照例从当月工资中扣。
  她连跑带跳地窜入宿舍大门。一阵风过,教她怔怔地打了个寒颤。
  要是在家里,现在准是一家人围坐在温暖的火炉旁,听爷爷讲“一千零一夜”故事。苏青觉得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的琐屑回忆反而渐渐亲切明晰起来。
  她不晓得自己这个苏家大院三小姐独闯深圳能忍耐到几时?尤其是这种灰蒙蒙的鬼天气,叫你难受得没了脾气。
  下了一场黄昏的雨,不知是哪个“大头妹”(马大哈)出门的时候忘了关窗户,苏青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
  她懊恼地望着散落一地的书本、毛巾、文胸等什物,唯有摇头苦笑。
  好在明天就要离开这家鞋厂了!
  ——明天会更好。苏青明白这不单是工业区的口号,更是人生的至理。
  临赴深圳前,当局长的爸爸对高考落榜的女儿说,在那座北方小城,苏青想干什么工作都任她挑!快退休的妈妈也劝小女儿,别姑娘家一个人去瞎闯。留在城里,好坏都有家人照应。何况,听说深圳的女孩大都是干最苦最累的活。邻居王伯的女孩到深圳才干了两昼夜,手心就磨去了一层皮呢。
  苏青不喜欢爸爸铺好的路,笑妈妈教了一辈子书显得太迁了!大姐、二姐不就是过早地在爸爸、妈妈的教诲下,步入小家庭樊篱的吗?姐姐的今天不应该是我苏青的明天!
  她要来深圳闯天下。
  怀揣着爸爸出具的“介绍信”,苏青找到了爸爸的战友张叔。
  张叔一家人对苏青热情有加,以为苏青“晃一晃”就会回去。后来听苏青要“论持久战”——在深圳找一份工来做,张姨首先表示了态度:深圳的工作不像前几年那么好找了。
  苏青是个聪颖的女孩,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只好自己天天翻《深圳特区报》的“招工启事”,一家一家工厂去面试。
  第一关就未能通过:苏奇是外省女孩。
  外省女孩又怎么啦?深圳不是全国的特区吗?苏青跟人家论辩,但人家说这是规定。
  规定是不能更改的东西。
  一个月后,还是张叔出面,在深圳大学附近的麻雀岭替苏青找到厂一份差事:在联兴鞋厂当车工。
  自由浪漫的苏青,一进入那散发着塑胶味的鞋厂,就感到反胃但是,那些身穿蓝色工装的打工妹,却一个个兴味盎然的样子,默默地车着鞋垫。

                  二

  “苏青,你的工号是108,好兆头。”
  那天叫苏青领工号的是个青年人,据说是老板从香港聘来当师傅的,也不过比苏青大三四岁。
  苏青被那香港师傅领着来到一架缝纫机旁。他车出来的鞋垫又直又平。
  “好,你来试一试。”香港师傅说。
  苏青慌忙应声坐下,想看清车针,不料用力太猛,头撞在缝纫机顶上。
  那香港师傅哈哈大笑起来。
  苏青鼓着一肚子火,狠狠地但又尴尬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绷紧脸,关心地问苏青:“痛不痛啊?”
  “不痛,你试试看呀。”苏青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我见你紧张的样子,八成是没摸过这玩意儿。”
  苏青诚实地回答:“是没摸过。”
  “这是红花油,你自己搽一搽吧。”香港师傅摆出了师傅的架势,“好好学,以你的聪明,不到半个月,你就是一个熟手工了。”
  干这些活着实不好受。苏青在中学时担任过劳动委员,老师夸她吃苦肯干。可在这个鞋厂,干它8小时,你非要败下阵来不可。
  才上班一周,苏青累得有气无力,浑身像散了架似的。
  “那里几十人住一间大宿舍,前天我连澡也没洗,往床上一躺就累得不想动弹,和衣睡着了。”苏青跑到张叔面前哭诉。张叔是苏青在深圳惟一的保护人啊!
  “不是又想当逃兵吧。”张叔半开玩笑认真地对苏青说,“来深圳,可是你自己选择的哟。”
  不知怎的,苏青听了张叔的话竟又哭了起来。她把打算要张叔再帮自己找另一份工作的想法打消了。她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对张叔保证似地说:“我会熬下去,干下去的!
  苏青想起了那个香港小师傅,女工们都叫他阿伦。有一次,下班的时候,苏青故意问阿伦:“每个月老板给你多少工钱呀?”
  “我给老板打工,工钱比你们多一些啦。”
  “你是香港人,肯定多20倍吧?”
  阿伦笑了笑:“出来打工的主要不在于工钱多少,而在于培养独立意识。
  阿伦的话深深地触动了苏青。
  苏青有信心使自己走向自立。别人捱得了的苦,为什么我苏青就捱不得呢?
  苏青那会说话的纤纤十指变得粗大起来,长长的指甲早就修剪掉了。有时候晚上加班回来,苏青抱着一双手躲在蚊帐里禁不住又掉下了眼泪。
  更糟糕的是,苏青左手的几个指头被粗糙的鞋垫磨出了血泡,血泡一破就火灼一样疼痛。十指连心啊!苏青这个左撇子只好把痛楚的眼泪往肚里吞。
  有谁理解一个打工妹流水线一样转动的人生呢?

                  三

  半年后的一个早上,苏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成为联兴鞋厂名副其实的女工了。
  和姐妹们开乡里巴几的玩笑,神侃各自的乡间民俗。在麻雀岭宿舍,苏青为自己是城里人而感到羞愧,她只好搬出爷爷讲的故事滥竿充数。
  苏青毕竟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在鞋厂庆典二周年的舞会上,她露了一手。
  起初是半小时的迪斯科。在鞋厂的食堂,几乎所有的女工、男工都上阵了。苏青没动。她发现阿伦也坐在另一旁没动,眼光正好与她碰个正着。
  换了个音乐曲子,是快三。阿伦缓缓地走到苏青身旁,很绅士地做了个邀请手势。
  只有稀稀疏疏几对人在跳,更多的人在看。
  ——我不知道你跳得这样好。
  ——更好的东西还有呢。
  ——跳舞全靠感觉。
  ——不对,应该是感应。
  阿伦的浓眉微微一扬,他不由认真地审视起眼前这个女孩来了。苏青穿的是红套裙,上身小小的,像束腰式夹克衫,下裙宽松自如。
  探戈舞曲一开始,舞池里只剩下阿伦与苏青了。
  苏青随着阿伦走花步,像一尾红鲤鱼轻松地扭来摆去。舞毕,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又是迪斯科时间。
  “能出去走一走吗?”阿伦将这句话在心中练习了十几遍后,终于对苏青说。
  “为什么不可以呢?”苏青大方地挽起阿伦的手,走出喧闹的舞池,“Let'sgo!”
  走进深圳大学勺街,又是一番温馨、古朴的境界——那是仿明、清设置的“酒家”咖啡廊。
  在淡淡摇颤的烛光下,阿伦的目光停留在苏青的脸上:那是张不着脂粉、白皙中透着春潮般红晕的苹果脸。细看,那脸上的微笑还分明带着几分调皮。莓红的嘴窝,皓白的贝齿,两弯柳眉,那对瞳仁墨黑晶亮,像两颗黑宝石。
  尤其是那一头乌黑蓬松的秀发,只在脑后简洁地扎成一束,像展计的美丽雀尾,使她像个未人尘世、纯得透明的女大学生。为什么平时没发觉苏青如此之美呢?阿伦搅伴着浓浓的咖啡,兀自沉思着。
  ……
  “苏青,你有固定男朋友了吗?”话到一定份上,阿伦这样问。
  苏青双手支撑着下颌,胳膊肘搁在松木圆台上,微笑地答道:“没有。
  “是吗?”阿伦欣慰异常。
  “不过,”苏青顿了一下,无所谓地耸耸肩,说:“我有很多男友。
  “你在拍散拖?”阿伦愕然。
  “你也是其中之一。”
  阿伦无言,只是笑笑——很苦的笑。苏青是怎样一个女孩?内地的打工妹都是这样的吗?

                  四

  残阳透过墙外的荔枝树,射入鞋厂的窗口。斑驳的阳光碎片撒在苏青的背上。
  空调机把又冷又香的气息吹送给埋头干活的女工们。她们躬着身子默默无言地扎着鞋垫。
  苏青凭着自己的心灵手巧,车的鞋垫又平又靓,速度也快。按件计酬,半年后她的工资每月已领到400多元。
  想想自己领的工资比在北方小城当局长的爸爸的薪水还高,苏青就忍不住手舞足蹈。当初幸亏阿伦那么挑剔地指点她,诸如把箱子垫高以减少手拿鞋垫的时间等等。那个湖南乡下妹用的是死力气,经常把鞋垫扯得快成布条条。阿伦总是脾气暴躁地嚷嚷:“不合格!不合格!要返工!”
  返工的活苏青也做过,先拆线,再扎一番。返工没有加班费,返工不合格还要扣奖金。
  以前苏青听大家说,那些香港师傅个个都是花心先生,要特别提防他们的“糖衣炮弹”。
  阿伦是这样的人吗?
  阿伦不是这样的人,又是怎样的人呢?
  苏青从心底里暗暗地爱慕着这个香港小师傅。但那仅仅是爱慕而已,离爱情尚差十万八千里。
  记得在中学举行的一次联欢会上,节目主持人问苏青:“女孩怎样才是个好妻子?”
  那一次是玩老掉牙的击鼓传花游戏,碰巧让苏青给人逮住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
  “以丈夫为重的,都是好妻子。”坐在她身旁的男孩子抢先替她回答。
  “你以什么为重?”节目主持人含笑问苏青。
  “我?工作、名声、气质、朋友、美食、锦衣,以及自己的生活习惯。”
  “丈夫排在那么后?”节目主持人吃惊。
  苏青笑:“我自己也觉得可怕。”
  那是做梦时节的逆反心态?现在叫自己答,依然是这样的答案吗?
  苏青胡思乱想着,发现把一只鞋垫扎歪了。她拍拍自己的脑袋,自嘲地笑一笑——一个打工妹,还是好好地做机器人吧!
  又一天晚上,阿伦约苏青去看电影。
  从麻雀岭到南头影院,要走一段长长的荔枝林荫道。
  苏青任阿伦牵着自己的手,觉得听着他俯向她时所说出的一切,简直是一种享受。
  “苏青,你是令我日久生情的女孩。”
  “谢谢。”
  在风声里,他所说话的声音显得那么轻柔。
  “你的美不是那种一看上去就显现出来的那种。”
  “哦?”苏青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种美是看上去很平常,再看有味道,三看很迷人的美。”
  那个夜晚归来,苏青清醒地意识到爱之火焰正向自己逼近。一颗青春萌动的心,对未来充满了美丽的希望。

                  五

  生活的列车,无论疾驰无论滑行,无论骄阳普照无论冰天雪地,总是一往无前。
  苏青从踏上深圳这块土地起,便意识到这青春的生命仿佛不过是父母所印制的一张单程车票,只给了自己栖身车厢融入人群的权利;至于它是黯然或者灿烂,全在前方不知名处迎候自己。
  在联兴鞋厂,苏青的工作是出色的;就像她在小学、中学时经常捧回“三好学生”奖状一样,她要让家人为她感到自豪与骄傲。
  一年后,苏青考上了深圳大学夜大英语系。苏青捧著录取通知书,激动地跑到阿伦的宿舍。
  阿伦一见苏青,便高兴地问她:“想不想去当主管?”
  “当主管?”苏青愕然。
  “是的。”阿伦捧出两罐生力啤,开一罐给苏青,“来,为我当厂长,你当主管,干杯!
  “老板要在沙头角设立一个分厂,由我组阁。明天我就去筹建,当然还有你。”阿伦解释道,“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也给你一个惊喜。”苏青说。
  “给我一个Kiss?”阿伦闭起眼睛,美滋滋地说。
  “别调皮。”苏青揪了一下阿伦高耸的鼻子,“看,录取通书!
  “哦,临时工也能上大学,了不起。”阿伦笑了。
  “临时工又怎么啦?”苏青感到阿伦的话刺痛了自己的心,自己受到了损害。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伦的脸顿时涨红了,转身向粤海门深圳大学的夜景看去。
  苏青默默地握紧啤酒罐,望着阿伦的背影,心想:我不该伤害他的感情。
  说实在话,阿伦是个优秀的青年,他对员工总是彬彬有礼,以理服人。同宿舍的一个女工曾在另一家独资厂干过,她说那儿的香港师傅动不动就吼叫“不好好干,我炒你妈的鱿鱼!”阿伦比较宽宏大量,但对工作也挺严格的。假如阿伦生长在我们的北方小城,我们该……苏青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惆怅……
  记得那夜苏青来了例假,姐妹们都在加班,苏青痛得曲蜷在车间的一个角落。
  阿伦轻轻地走了过来:“你怎么啦?”
  “没什么!”
  “不舒服?”
  “嗯……”
  “你要多注意休息!”阿伦扶起苏青,“有病了就请假嘛,不要死顶。人不是机器,何况机器还有休息的时候。”
  苏青注视着阿伦,觉得他真像是自己的哥哥。也许苏青家里从未有哥哥的缘故,苏青多渴望有一个哥哥啊!这样想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阿伦搀扶着苏青离开车间,又叫了两个女工陪苏青回宿舍。

                  六

  明天就要离开联兴鞋厂,到沙头角去筹办另一家分厂了。
  但夜大学业以后可能就要荒废!
  从沙头角到深圳大学,单坐车就要一个半小时,何况还要转车呢。
  但是,为了事业,为了阿伦,苏青决意还是要搏一搏。
  她从阿伦那里回来,便着手整理行装。首先是书——大摞英文书,以后恐怕还用得上。
  窗外细雨霏霏,风吹响一树叶子。
  三个月后一个傍晚时分,苏青看见老板来了,便友好地迎上前前去打招呼。想不到老板却“哼”的一声瞪了她一眼,粗声粗气地问:“你们的厂长阿伦呢?
  苏青忙去叫:“阿伦,老板来了。”
  “砰”的一声,老板随手把办公室门关上,把苏青关在外面。苏青贴紧门板,隐隐约约听到阿伦与老板在争论著什么。
  “阿伦,没想到栽培你到今天,竟不能思恩图报。”
  “感情的事是不可勉强的。”
  “不可以勉强?你与一个临时工的爱情就可以勉强了?”
  “她不是一般的临时工。”
  “别以为你封了她个主管就怎么样了,我一样分分钟可以炒她的鲸鱼!”
  ……
  苏青呆住了——老板讲的是自己与阿伦的事。她双脚微微颤抖了一下,正想推门而入,忽然老板气冲冲地开门冲出来,一阵风走了。阿伦从办公室内追出来,正好与苏青碰个正着。
  “是你!”他一愣。
  “是怎么回事?”苏青摇着阿伦的臂膊。
  “你都听到了?”阿伦捶着自己的头,闷声闷气地说,“老板要我娶他的独女。”
  “老板的女儿?”
  “一个从小就患了羊癫风的独女!这间分厂是她女儿的陪嫁!”阿伦道出了实情,“老板中年丧妻,就指望这么一个女儿了。”
  “那你干嘛不答应他呢?”苏青愤愤不平。
  “我爱的是你!”阿伦痛苦地说,“可是不答应老板,我父亲医了一半的病就要……”
  “你父亲的病?”
  “你以为香港人个个都是大老板吗?我是木屋区长大的,母亲早逝,是捡垃圾的父亲一手把我带大的。不想老天不开眼,前几年一场火灾把我们简陋的家也烧得一干二净。父亲逃出了大难,却落得一身病。”
  “为了治你父亲的病,你就把自己卖给这个老板?!”苏青截断阿伦的话,又气又急地责备他。
  “我是一时糊涂。”阿伦双手搂紧苏青的肩膀,“可为了生活,又没有别的选择!
  “那你跟老板的女儿结婚好了!”苏青甩开阿伦,冲出厂房。
  梧桐山顶停着一轮血红的夕阳。苏青却觉得一切都是黑色的。似乎夕阳的黑汁灌进了她的血管,使她周身觉得胀痛。

                  七

  生活演绎的方程式难道都无解?
  苏青记得初来深圳时才三个月就碰上春节了。那时她对阿伦还一无所知,便一个人去逛街。她在南头老街买了一张贺年卡赠给自己,上面写着谶语似的短句:
  我要从心灵的/井口打捞/打捞属于我的/渴念与希求。……现在呢?阿伦是自己相知相亲的男孩吗?生活是一张网,你是去打捞网中的鱼还是去编织这张网?
  她一个人在街头茫茫然走着。她走过一条陌生的街道,却招不来对她半丝惊诧的眼神——在这打工女、打工仔满街走的城市,一个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的落魄女孩,是丝毫引不起别人注意的。
  不自觉地,她转回自己与阿伦经常去的“多伦多”咖啡廊。
  苏青推门进去,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要来一杯清茶,也算回味一下往事。
  “小姐,你掉了东西。”苏青应声回头,人目是张年轻且纯情万种的脸,细长而微微上翘的睫毛随眼睑轻轻颤动着。
  苏青望着她半晌,少顷才苦苦一笑:
  “你弄错了,我一无所有,哪有东西可掉?”
  “怎么没有?瞧你失魂落魄的,不是掉了魂是啥?”那女孩微微一笑,幽了苏青一眼。突然,那女孩的“大哥大”响了,是一个客户问她关于期货的事。
  “你总是这么忙吗?”
  “没办法。”她答着,“大哥大”又响了。她答话,作纯情状,大约是她的男朋友吧。
  “怎么,给男朋友甩了吗?”那女孩耸耸肩问,“是第一次吗?那么你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顿,然后把眼泪擦干,再去寻找全新的感觉。”
  “跟着感觉走?”苏青觉得遇到了知音。
  “别那么相信男人。”女孩忽然显出大姐的姿态,“要相信自己!
  “那你嫁人吗?”
  “深圳的男人,有钱的太粗俗,有文化的又太穷酸。慢慢找吧,也许会嫁人。”
  “你是单身贵族呗。”苏青听人说过深圳有为数不少的独身女郎,既浪漫又新潮。
  “NO!再干几年,我就花钱买个外国护照出去。外国男孩总不至于让我独守闺房吧!”女孩调侃地笑笑,甩下一张名片,说有急事,一阵风似地走了。
  苏青拿起来一看,上面印着的名字是:“刘玲玲”。却没电话号码、办公地址之类的文字。
  刘玲玲。苏青把女孩的名片放进裙袋,念叨着她的名字,一步一步地踱进万家灯火的深圳之夜。她仿佛听见,风吹响一树梧桐叶。

                  八

  苏青回到厂里,发现整个工厂充满异样的气氛。
  阿伦跑上颠下,气喘吁吁地对苏青说:“能否救救我?”
  苏青没理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写字台收拾东西。
  “你不能走。”阿伦的手按着她的手。
  “我不走,你就要走了。”苏青冷冷一笑,“主管,让你的主去管吧!”
  “我要你做我的契妹。”阿伦说。
  “做你的妹妹?”苏青觉得发涩地苦笑。“然后你去当老板的乘龙快婿?”
  出乎苏青意料之外,阿伦的态度变得粗暴起来:“你到底还想怎么样?我可以让你过好的生活。”
  “好的生活?让你的契妹有钱花?”苏青的语气也失去了平素的温和,“我不稀罕你的钱,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
  苏青“救”了阿伦,离开那家鞋厂。她不会为难阿伦的,他确实有自己的难处。苏青恨自己曾陷入那张网太深。
  她在街头浪荡数日,未敢回张叔的家。她在一家当地农民的出租屋住下,到一家家鞋厂、电子厂、服装厂毛遂自荐地找工作,面对的却只是一次次冷峻的摇头和拒绝。一周奔波下来,苏青开始有点后悔不该不去做阿伦的“契妹”了!当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苏青便马上咒骂自己怎能冒出这个傻主意!
  举目皆是陌生人的深圳,何处是自己的归宿?
  苏青再次遇见刘玲玲,纯粹是机缘巧合。那天,苏青已买好去广州的火车票,她决定回家“休养生息”一段时间,票是下午两点多钟的。
  离开车的时间还早,苏青一个人背着行囊到国贸大厦去转悠。来深圳的第一天,她便直奔国贸。“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在内地人看来颇有传奇色彩。她仰望着那圆圆的楼顶,油然产生敬畏之情。
  苏青恋恋不舍地浏览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不知不觉由裙楼转到了主楼,只见一家贸易公司门口贴着招聘女文员的启事。
  苏青怦然心动,走进去。眼前有个似曾相识的女孩把整个身子陷在黑色的真皮沙发里,笑说着在通电话。
  苏青坐下来,随意将背囊搁置在茶几上——哈,那不是刘玲吗?
  刘玲玲一时没认出苏青是谁。
  苏青掏出了刘玲玲的名片。
  “哦,一个掉魂的女孩。”刘玲玲放下话筒,打量着苏青,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有名字的。”苏青有点委屈,辩白道,“苏维埃的苏,青春的青——苏青。”
  “苏小姐就这样回家呀?”刘玲玲一本正经地问。

                  九

  旧事如烟,欲说还休。苏青拍拍行囊,说:“我是带着全部家当来投奔你的。”
  “哈,你这人挺有意思,破釜沉舟来投奔我。”刘玲玲认真地注视着这个鲜嫩、水灵的苏青,一笑:“算你走运,我们正招一个女文员。”
  “刘经理,加拿大长途。”秘书给刘玲玲递来“大哥大”。她走到铝合金窗口,用流利的英文叽哩咕噜地跟对方讲话。苏青只听清“汇票”等个别英文单词。
  “苏小姐,你今天下午先在这里熟悉一下环境,明天上午再来找我。”刘玲玲匆匆忙忙跟苏青说了几句,又给秘书交待了什么便走了。
  苏青很想告诉她,自己已把出租屋退掉了,今晚不知栖身何处,但她已一阵风似地走了。
  夜幕很快便降了下来。苏青环视深圳万家灯火,知道没有一盏灯是为自己亮的!她匆匆在一个大排档上吃了一碟炒米粉,然后在老街漫步……
  有部奔驰小车停在苏青面前。
  “喂,快上车,这里是不准停车的。”苏青应声望去,车内是刘玲玲,便跨进了小车。
  “想去哪转悠啊?”刘玲玲问。
  “没有目的地。”
  “今晚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还不知道今晚要在哪儿过呢。”
  “你真有意思。”刘玲玲说,“我现在去富临大酒店,你与我同去吧。今晚你就暂住我家吧。”
  苏青点头同意了。
  到了富临,刘玲玲潇洒大方地介绍几个衣着得体的人与苏青认识。
  刘玲玲悄声跟苏青说,这几个人都是公司的长期客户,怠慢不得,要苏青好好陪他们喝一点。
  苏青自恃在家中是喝着竹叶青长大的,亲友们都夸她有酒精免疫力,便端起了高脚杯与他们一个个对干。
  刘玲玲与他们逐个密谈着什么。苏青不知她在谈什么生意。
  子夜时分,他们走出酒店。街上的灯光在苏青眼里模糊起来,她生平第一次醉酒了,连车开到哪里她都不知道。依稀感觉到有人扶她上楼,又好像被人脱了衣服。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反抗了……
  醒来已是翌日中午。苏青觉得头仍然昏昏的,一摸自己,怎么光着身子?她一惊,发觉自己是在一间装修讲究奢华的卧室里。
  苏青慌忙用被子里紧身体。天啊,昨晚自己干了些什么呀?!她真是欲哭无泪。
  她穿好衣服,跑出厅里,把摆在茶几台面上的花瓶什物统统摔在地下,发疯似地狂叫着,正欲冲出门外去。
  这时那部白色的电话机嘟嘟地响了起来。

                  十

  苏青迟疑着拿起电话。
  “喂,张先生在吗?”是刘玲玲的声音!刹那间,苏青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
  “玲玲,我怎么会在这?是你叫他们干的吗?”过了几秒,苏青突然迸出眼泪,哭着问。
  “干什么呀?”刘玲玲辩解道,“昨夜也是他们送我回家的。我也醉酒了,一醒来找不着你。”
  “我现在不知在哪里。玲玲,你快来接我走!快点来啊!”不知是被刘玲玲出卖了,但还是希望她来救自己。
  “你不要跑,我这就来。”
  苏青手握着被挂断了的电话,面无表情。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夕间,苏青觉得发了一场恶梦。刘玲玲是什么人物?自己又当了一次十足的傻瓜!
  20分钟后,刘玲玲来了。她递给苏青一张5000元港币的支票。
  “这是张先生留给你的。他说他很抱歉,昨夜醉酒了,不知道己干了些什么。他向你陪罪,请求你原谅他。我很抱歉,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骗局!骗局!苏青机械地接过支票,身子颤抖着想喊。然而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噎住了,就是说不出话来。
  “今早张先生和公司成交了50万元的生意,这单生意就算是你接的了。按公司规定,可以有5%回扣。明天你到公司财务去领25000元的人民币。”
  5000港币,25000元人民币!一夜的时间!苏青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仿佛自己一下子被抛进一个混乱飘浮的梦中。她想笑——她有钱了!以后可以和刘玲玲一样经常手握漂亮的“大哥大”了!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又掉了出来!
  苏青想起了阿伦。他不也为了钱,把自己卖给了老板吗?她要报复!
  打那以后,苏青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信条。她变得风情万种,使出浑身解数去接单。她要在刘玲玲的眼皮底下实现自己的“金钱梦”!
  “苏青,你变了!你能否……”连刘玲玲也想劝她别在金钱堆里玩命。
  一年后,苏青找到阿伦,主动请他出入各种豪华场所。阿伦受宠若惊地接纳苏青的柔情蜜意,终于和老板一刀两断,不做他的女婿了!于是厂房被老板收回,给他父亲治病的钱由苏青供给。
  “苏青……我以前对不起你!”阿伦嗫嚅着向她忏悔了,“我们结婚吧!”
  苏青瞅他一眼,眼里闪烁出一束他难以理解的嘲谑光芒。她冷冷地推开他,面无表情地说:“很抱歉,忘了告诉你,我已与联兴鞋厂的老板订了婚。”
  “为……为什么是他?”
  “只因为他有钱,而你是穷小子。”苏青嘴角挂着一抹冷酷的微笑,扔下呆傻傻的阿伦。
  走出门口时,她听到风正吹响一树梧桐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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