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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中途点





                  一

  一位诗人曾经这样对深圳抒情:“你的每一条街道都是一条彩色的河流!你的每一幢崛起的高楼都是一只高擎的酒杯!你是祖国胸脯上的一枚勋章,是创业者的天地!……”
  王清喜欢读诗,偶尔也写一些豪情满怀的诗:深秋的蛇口海岸,夜色柔和的水……我看见王清瘦削的肩膀在风中不停地打颤,便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她说此刻更喜欢的诗人是舒婷,舒婷能理解自己:“也许我们的心事人总是没有读者/也许肩上越是沉重/信念也越是巍峨/也许为一种苦难疾呼/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就在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海上世界”旁边那处人造海滩留下厂她和他长长的身影。在一对对恋人中,他们是很相衬的一对,热热烈烈的夏天过去了,蝉鸣荔熟的季节过去了。如今,潮涨潮退,伊人不知何处去?留下的唯有一片静静的海滩,还有那一片沉默的红树林。
  王清是1987年借调进工业区的。那年她是跟着伯父来的。她伯父原是一家合资企业的中方副董事长。刚到蛇口时,她觉得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与幻想。王清人长得清清秀秀,乖巧伶俐,凭藉伯父的地位,她被安排在公司新成立的公关部。开头两年她干着公司最清闲最逍遥的工作。两年后,中方收回部分投资,公司全由港方承包了,人事、工作调度、工资等级全部香港方面定。王清的伯父撤退回老家上海,副董事长位子由别人代兼了。
  港方一接手,各个部门就开始迅速裁员,搞整顿,撤了公关部,主要生产环节老板则安插了不少亲信。王清被安排在厂部。虽然她在公司呆了两年,可对业务、生产环节都知道不多。周围人的目光,使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香港老板也把她看成是废物。她常常自怨自艾,又处于感情危机之中,一时振作不起来,工作变得更加被动。
  王清的男朋友是一家酒楼楼面经理,人长得很帅,颇善言辞。他打电话给王清时,总喜欢问:“告诉我,你现在穿的是什么衣服?”
  ——这是他在电话里最喜欢玩的花招,多年来他一直很成功地运用它。“我想知道你的穿着打扮,好像你的形象时常浮现在我心里。”
  王清是一年前认识他的。那天,公司的两个香港师傅请她去吃饭。酒楼生意很好。可能是厨房里丢了他们的菜单,上了两个菜后,足足等了40分钟仍不见上其它菜。香港师傅三番五次催服务员快点,因为他俩还要赶回去加班。但服务员不但不去催,还说起了风凉话。一个香港师傅发火了,拿起一支啤酒就往地下摔:“死八婆!吃一顿饭等了这么久,不但不说一句好话,反而说我们的不是!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叫你们经理来!”

                  二

  经理应声而来,一个劲儿道歉、赔不是,还亲自倒茶、倒酒,慢慢消了他们心头的火气。经理掏出名片,3人一人一张。他递给王清时说:“请小姐、先生多多包涵。”并拿起桌边上的菜单,在下面写上了八五折。经理毕恭毕敬的态度,使两个香港人不再大声喧闹。菜也很快就上来了。临走时,不知出于职业的习惯,还是出于礼貌,经理多看了王清几眼,并微笑着对他们说:“请你们再来光临。”
  那晚,王清的脑海中始终浮现着他的身影。剪不断、理还乱,她失眠了。
  第二天,她在上班时特意绕一个大圈,经过那家酒楼。结果,她并没看见他。
  王清被他甜甜的微笑醉倒了。平时上班她没多少事可做,要么煲电话粥,要么每天带一本小说去看。“王清,遇上什么事这么烦恼?下班后该轮到我请你去吃饭了吧?”另一个香港胖师傅对坐在沙发上发呆的王清说。如果在平时,王清理都不理他。可这次,她一反常态,指名要去××酒楼。胖师傅喜不自禁:“王清,说定了!到时你不能不去。”说完美滋滋地回车间去了。
  下班后,王清回宿舍换了一套最好看的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去赴约。
  王清自己也说不清她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清,她心里仿佛有一种爱火在燃烧,使她不能自禁。
  同房小姚的男朋友是个年轻、英俊的香港仔。香港人过深圳打工,一般都想在深圳找一个女友,才不寂寞。他们星期六下午回香港,星期一上午再回来。很少人知道他们家里的情况,就是知道,恐怕也没人会告诉她们。小姚和男朋友爱得如痴如狂,经常午夜才回来。小姚的男朋友曾追过王清,但王清拒绝了他。王清有种感觉:这种爱不可能长久而且危险。虽然对方拿出大把的钱给你买金项链、买时装,但她不稀罕。
  “你好,就你一个人吗?”楼面经理问。
  “不,还有一个。”王清看看没人,递上名片说,“希望你明天下午3点给我打个电话。”
  通过电话后,他们便开始约会。他是个温柔、多情的人,没几次王清便主动投入他的怀抱……
  别人悄悄告诉王清:他在内地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他平时也有所流露。但她不愿放弃,非要和他未见面的女友争个高低不可。
  自从公司被港方承包后,都说老板娘不喜欢女的。那帮女文员“灾难”临头了。果然,不到两个月,她和4位女孩一起被老板娘解雇了。小姚是被解雇的人之一,而且又未婚先孕——原来对方在香港已有妻儿,这使她痛不欲生。
  就在公司宣布解雇王清的同时,那楼面经理以前的女友从千里迢迢的故乡找上门来。对方是个很大方、开朗活泼而又通情达理的女孩,远远看去人家都说挺像王清——怪不得以前他老看着自己发呆,王清明白这次自己必输无疑。

                  三

  在一个星光闪耀的晚上,3个人站在四海公园的门口。王清他说:“由你选择吧,选中谁就跟谁走。”结果他谁也没跟,自个儿走了。
  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找过王清。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王清才从一种极度的痛苦与忧伤之中摆脱出来。她的一个同学收留了她,并四处帮她联系工作。
  王清在这一连串的打击后,不断反省。难道自己就这样轻易屈从于命运的摆布吗?今后就此便把生活看淡,视同小时候在水上打漂儿一样轻忽和随便吗?不!她要做一个生活的强者!她觉得应该在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运行轨迹。
  松散惯了的她,要想定下心来学点什么,必须具备很大的毅力,必须下很大的决心,经受了创伤和磨难的心灵,一经苏醒,就会冒出一股热能,涌出无法抵挡的力量。
  几年来,王清什么都学过——流水作业、专业设计、财会、管理……她在七八个单位跳来跳去。这期间,她特别下功夫巩固了英文会计基础。她进了夜校,听老师从48个国际音标的发音要领讲到口形变化,从元音、辅音的分类讲到轻辅音。浊辅音的分类。在工作之余学这些,一开始真有如陆上行舟,寸步难行,但王清还是捱下来了。
  有一天,一家合资企业招聘业务主管。王清径直闯入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饶有兴趣地看完工清交上来的电脑打印个人资料,问她:“你一个月想要多少工钱?”
  “我想要1000元,你会给吗?”王清微笑地调侃一句,然后自信地说,“给多少工钱要视我的工作能力来定,我想每月起点工资应不少于600元人民币,以后您可以视我工作能力的强弱给我加减工钱。”
  她顺利地应聘到那家合资企业当起业务主管来。我再次见到她时,她说她现在仿佛生活在一个转盘上,很累很疲惫,但却觉得很充实——拼搏以后换来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在人生的长河上,她已掌握了生命的舵把。
  事实上,王清是一个很沉静的女孩。她爱一个人在黄昏的时候漫步海滩。她说她爱海的宁静、海的温柔,爱听海潮碰击海岸发出的忧伤而又悦耳的声浪。
  是的,王清已学会了承受各种不幸的能力,学会了默默地忍受一切苦难。她勇于直面生活,笑对人生。她已走过了生命的24个春秋,至今仍住在蛇口四海住宅区的单身公寓里。当我问她是否准备在这里成家立业时,她含糊其辞地回答我:她说蛇口也许只是她生命的中途点,她说不清几年后是否还会留在蛇口。不过,离开蛇口也是一件令人痛惜的事——毕竟在这里留下了一串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呵!
  王清依然还在写诗,只是不肯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也许她本人就是一首长篇叙事诗呢,而她正是想把这篇叙事诗作为自己美好的回忆——我常常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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