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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人把天山比作伟大的母亲,她的乳汁流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绿洲。她哺育着一代一代人的成长,却只把那一串掌管奥秘的钥匙,分赐给大智大勇者。 1982年8月的某一天,澳大利亚一位颇有名望的从事遗传育种学研究的博士,来到天山深处的牧人中间,当他老远看到葱绿的树林中一片白云似的绵羊,便加快脚步,到近前细细观看。那些羊,只只体大膘肥,毛儿细长,色泽光亮;公羊的脑袋两边,盘着螺旋形的大角,犹如美人的发髻,脖子上的皱褶,就像围着几层厚厚的围脖,头上的绒毛,直达眼线,宛如娃娃的刘海儿。真是雍容华贵,神采飞扬。博士乍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地说:“我仿佛感到我就在澳大利亚,想不到中国能有这么好的羊!”博士的确感到不可思议,在目前世界上,只有风景绮丽、水草丰盛的澳大利亚,才是拥有良种羊的佼佼者,可怎能想到,在中国白雪皑皑的天山,竟也奇迹般地出现了足以达到国际先进水平的好羊! 博士的惊奇并不奇怪,我们的祖国以前确实没有这样的羊,连看也没有看见过;现在,不仅有了,而且在短短的时间,已经在全国各地的草原上落户繁殖,形成了一个显赫的家族,有了第三代、第四代子孙了。它的名字,就叫做“军垦细毛羊”。 当然,人们最关心的是它的实际价值。这军垦细毛羊的羊毛产量,比普通羊高出四五倍,洗净的纯毛洁如白雪,轻如浮云,细如蛛丝。我们的人民,从此可以穿上用自己的原料制成的最上等的毛料服装,国家也不必再用巨额外汇去购买外国原料了。 但是,它更大的意义,还在于我们自己的专家在科研方面作出的重大贡献。无怪乎,当邓小平同志和王震同志笑眯眯地望着军垦细毛羊的时候,更为关切的是培育细毛羊的专家。他是什么人?又是怎样取得那样了不起的成果?无疑,这也是那位澳大利亚博士最感兴趣的。 在天山北麓的深处,准噶尔盆地边缘,玛纳斯河畔,有一小块四面是山的无名绿洲,南山最高,终年戴着洁白的雪冠。绿洲上,榆树成林,浓密而又古老。中间有泉,泉水汩汩,泉底有紫泥,在阳光照射下,泉也时时幻为紫色。这儿荒无人烟,只有成群的野羊、马鹿出没,狗熊和狼也来光顾。哈萨克牧人的羊群和马匹,偶尔前来驻足,不久,便又消失了。只有寂寞的白云,笼罩在绿洲的上空,千载悠悠,与天山的白雪交相辉映;时而云幻成雪,时而雪幻成云。 新疆解放不到两年,有一天,绿洲上来了三个拉骆驼的陌生人。他们搭起窝棚,建立了第一个商业点,拿出布匹和日用品,廉价卖给山里的哈萨克兄弟。牧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共产党派来的。不久,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又派来一批转业军人,着手开荒种地,购买羊只和马匹,办起了种羊场。这个种羊场,起名就叫“紫泥泉”。 1953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员陶峙岳偕苏联畜牧专家来到此地,确定了一个改良与繁殖细毛羊的方案,并做了一些准备工作。 到了1955年,紫泥泉种羊场已经发展到100多人,5000多只羊。但是,美丽的绿洲还是冷冷清清,只点缀着几个零乱的黄土窝子。就在这年的秋天,一个刚刚落过雪的薄暮时分,来了一位年轻人,人们觉得新鲜的是,他瘦小单薄,却随身带来两大纸箱沉重的书。 “他是什么人?” “分配来的大学生。” “来读书还是来放羊?” “敢情是来读书,所说古时有个读书人,把书挂在牛角上,想必他要把书挂在羊角上。” 难怪人们好奇地议论,大学生来天山放羊,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人们都管他叫“知识客”,既然是“客”,就呆不长久。 这新来的青年,名叫刘守仁,实际年龄21,看来也不过十八九。眉目灵秀,文质彬彬,一个腼腆的书生。 那天,夜色很晚,场长陈永福才从牧场骑马回来,他看了看新来的青年,没有讲什么热情的话,只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在戈壁滩上走了几天,这单薄的身体能行吗?”刘守仁回答:“没有什么。”其实,他已经疲劳不堪了,可他多么希望这位头一次见面的场长坐下来,同他谈谈。不料,场长只坐了几分钟就走了。临走,又回头说了一句“早早休息”。留下给刘守仁作伴的,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孤灯。听着屋外荒漠的秋声,他感到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无法入睡,思绪万千。 刘守仁生长在富有园林之胜的苏州市,毕业于长江之畔的南京农学院。早在读中学的时候,曾听父亲的一位朋友说,社会主义的中国,煤炭工业要大发展,将来祖国遍地都是煤矿,地下坑道如网,现代化的运输工具还不普及,主要得靠马车。那时,地上地下,到处万马奔腾。因此,必然大力发展牧马业,首先要培养自己的牧马专家。这多少带点浪漫主义的妙论,竟然打动了刘守仁。他从来没有见过马,却在脑子里画出了一幅壮丽的牧马图。 高中毕业后,他便毫不犹豫地考入浙江农学院的畜牧系。翌年,该校的畜牧系与南京农学院畜牧系合并,便进入南京农学院。大学四年,不论课内课外,头脑里联想的都是马。 从小学到大学,刘守仁的功课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不争气的是他那瘦小孱弱的身体,这将如何成为有用之材?于是,他下决心加强锻炼,十冬腊月,用凉水浇身,冷得发抖,再浇,再浇!毕业前,全系要开往内蒙古草原实习,去的单位是牧马场,这对刘守仁来说,正是向往已久的事。不料,一检查身体,医生宣告他肺部发现异常,原因是锻炼过度。学校当即下令,不准他去。这意外的打击,使一贯温顺的刘守仁咆哮了,他大声喊着:“我要去!一定要去!”他终于去了。 有谁研究过50年代我国的大学生?刘守仁便是那一代的典型。他心地纯洁,像透明的水晶,毕业分配之前,执著地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他们共青团小组6个人,都写了保证书,绝对服从祖国的需要;全系18名同学,16人按组织分配远走高飞。真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可以赴汤蹈火。刘守仁看到贴出分配去向的红榜时,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光荣感和自豪感,压根儿也不曾想过,未来的道路上还会有什么困难。有人劝他留在江南,说新疆冷得出奇,南方去的人,耳朵像一片深秋的树叶,风一吹,就掉了。他的母亲也伤心地说,天山,天山,远在天边,此一去,不可能找到爱人了。他只觉得好笑,为了祖国,就是掉个耳朵,算什么!至于爱人,那是很远的事。花盆虽好,长不出万年松,庭院再大,练不出千里马。 如今,多年画就的牧马图,转眼之间消失了。刘守仁完全没有想到被分配到种羊场,来同绵羊打交道。 刘守仁来场的第三天,陈场长宣布他是种羊场的技术员。但是,刘守仁觉得自已被软禁了,一连许多天,没有谁向他谈起工作。他只在斗室赋闲,滋味很不好受。推门看看,许多人在扫屋顶上的积雪,口里呵出一缕一缕白气。他也找来一把扫帚,未曾打扫,便觉得十个指头僵硬了。只有那气势磅礴的群山,吸引了刘守仁。这位大学生,第一次看见真实的雪山,不禁发出浩叹:“伟大的杰作!”他想,如果只把面前那个馒头般的小山搬到苏州,便会成为江南一大奇景。 天刚亮,便有人敲门,紧跟着就是一声:“起床罗!”声音温和,却是命令式的。多么耳熟!以前,在自己家里,父亲不就是这样叫他的吗?但这却是陈场长,他天天如此,几乎分秒不差。幸而刘守仁不睡懒觉,在场长叫门之前,已经习惯地拿起书本了。 最叫刘守仁不安的是,吃饭的时候,厨房总是专门给他蒸一碗大米饭。紫泥泉并不产大米,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刚来的头几天,吃不下馒头,被别人发现了。于是,他去找管伙食的同志,那人回答:“这是场长的命令。” 陈场长出身于黄埔军官学校,原是陶峙岳将军的部下,是当年新疆起义的积极参与者,为人正直,对共产党的“屯垦戍边”政策,非常拥护,自转业到生产建设兵团,便一心一意抓生产,半生戎马生涯,养成一套严格的作风。 此后,陈场长常常光临刘守仁的小屋。油灯下,说古论今,两人越说越融洽。刘守仁感到惊异的是,陈场长不仅有丰富的阅历,而且也有文化素养。场长最感兴趣的话题是羊,是如何培育出优良品种的羊。他希望刘守仁努力钻研业务,凡外国有关的书籍、杂志和外文资料,能弄到的,他都鼓励刘守仁阅读研究。有一天,刘守仁正在读一本翻译书《遗传学及选种原理》。陈场长极为高兴:“啊,这书对我们太重要了。”原来,他对遗传学也很感兴趣。他并没有研究过那些深奥的理论,但他知道,培育绵羊必须具有这方面的知识。 隆冬的夜晚,紫泥泉在狂暴的风雪中颤抖。陈场长和刘守仁在油灯下侃侃而谈,他们从米丘林、李森科的“外界生活条件论”谈到孟德尔、摩尔根等人的“基因学说”,这些世界上著名的遗传学家的论点是多么地不同!刘守仁虽然阅读各派的学说,却不为它们所束缚。他认为只有通过实践,才能检验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正确的东西,也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真正理解。陈场长越发欣赏这位年青人,难得的是,他有自己的头脑。 他们的谈话,更促使刘守仁急于投入实际工作。每日谈羊,却至今未见羊的影子。陈场长和其他人常下羊群,风雪无阻,惟独禁止刘守仁下去,他怎么也想不通。有一天,他偷偷跑到附近约五公里的红山沟,远远看到了羊群,高兴地朝前跑去,不料从羊群中冲出一只狗,上来就把他的裤子咬了一个大洞。回来后被场长发现,挨了批评。过了些日子,他再次坚决要求下羊群,场长仍然不动声色,指指那身披银甲的南山:“是它暂时不肯接待你呢。”这又是他的命令! 哈萨克牧人喜欢雪莲。雪莲都开在冰雪中,洁白美丽,只有敢于攀登悬崖绝壁的人,才能欣赏到雪莲的风采,闻到雪莲的芳香。 哈萨克牧人,世世代代游牧,一个毡篷,一群羊,云来雾去。旧日为牧主放羊,牧主不把他们当人待;今日为国家放牧,他们成了国家的主人。他们的羊,名字也叫哈萨克,风里生,雪里长,生性泼辣,不畏风寒,只只都是登山健将,一阵风就能登上几千米的高山。牧人爱它们如命根子,有的还给羊儿起个爱称叫“雪莲”。 整个种羊场,只有哈萨克羊这个惟一的家族,祖祖辈辈,一成不变。陈场长和场里的其他负责人,常常谈论怎样改变这种状况。哈萨克土羊,虽然也有优点,却很落后:个儿太小,杀了,出不了几斤肉;毛粗,色也杂,产量又很低,剪下的毛,只能捻粗绳,卷土毡。摆在面前的重要任务,是改良品种。他们场里原有二十几头外国羊,名叫“阿尔泰”、“美利奴”,它们个头大,毛也细,糟糕的是爬不上山,下不得谷;胆子又小,山上滚下块石头,哈萨克羊早已逃之夭夭,它们却吓得一步也不敢动;气候一变,不是感冒,就是肺炎,来了许多年,还是养尊处优,娇气十足。 怎样改良羊的品种,陈场长和班维钧政委常常去和哈萨克牧工交谈,可他们不爱听,并且固执地说,天山生,天山长,什么样的聪明人,也别想改变它们。 场长、政委只好暂时默不作声。他们明白,育种学是一门深奥的科学,需要知识,需要人材,需要自己的专家。现在,这个人已经来了。 1956年2月,天山的风雪还在肆虐,各个羊群已临近产羔期,陈场长终于下了命令,要刘守仁跟他一起到各连巡回检查。当夜,刘守仁兴奋得不曾合眼。第二天,按场长的吩咐装备起来,只那一身老羊皮大衣,就压得他喘不上气儿。场长牵过一匹哈萨克马问道:“会骑吗?”他立即回答:“试试看。”此时,一阵懊悔掠过心头:在内蒙古牧马场实习半年,喂马,刷马,遛马,配种,什么活都干过,却从未骑过一次马。那时,场里有条土政策,实习生不得骑马。可是有的同学不听那一套,他们说,此时不学,更待何时!只有他这个早在学校就养成自觉遵守纪律习惯的模范学生,不越雷池一步。陈场长看他若有所思,以为他胆子小,便过来扶他上马,一面交代骑马的要领。刘守仁毕竟是个聪明人,虽然还没有经过实践,却先懂得了一点骑马术。上了马,场长一马当先,他紧跟在后。冰天雪地,马容易打滑失惊,场长就给他牵着缰绳。自古,英雄骏马,演出多少动人的故事。他端洋着场长的背影,好一副勃勃英姿!而他,骑了不到半天,两腿已酸疼难忍,但必须忍着,他相信自己的意志力。 终于到了第一个贴着山脚的牧场。老远便看到一个用三片毛毡搭起的帐篷,孤孤零零,进去一看,空无一人。他们一面啃着随身带来的干粮,一面等待,直到天黑,仍不见人和羊的影子。场长便说,牧工们找到了好牧场,今夜不会回来了。刘守仁半信半疑,问:“他们夜里宿在哪里?”场长说:“偌大的天山,哪儿不是牧人的家!” 风雪之夜,深山幽谷,刘守仁的手脚都冻麻木了。他学着场长的样子,就地放开羊皮褥子,蜷着身子躺下,然后裹紧羊皮大衣。不大一会儿,便听到场长均匀的鼾声。 第二天,他们继续向山里进发。中午,发现一个盖满白雪的山坳,有块地方雪已融化,露出一片被压倒的野草。场长告诉刘守仁,这就是牧工们昨夜睡觉的地方。 他们一气骑了三天马,跑遍了周围的羊群。刘守仁两腿的内侧起了紫泡,一声不吭。场长却未发觉,还幽默地说:“你已经是个真正的骑士了。” 刘守仁只觉得进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高山强烈的紫外线,把牧工们的脸染成了紫黑色,他们那粗犷豪爽的性格,独特的生活方式,使刘守仁联想到格陵兰岛上的爱斯基摩人,艰苦中带着神奇的色彩。 一天夜里,刘守仁睡在哈族牧工苏来曼的毡篷,苏来曼的外号叫黑胡子,有严重的关节炎。夜半,风雪呼啸,毡篷似乎要腾空而起,他被惊醒,摸摸身边的苏来曼,被窝空了。这样的寒夜,到哪去了!他立刻披衣出来,白雪如昼,只见雪地上被压出一趟车辙般的深痕。原来苏来曼担心羊被寒流冻坏,忍着关节的剧痛跪着爬到羊圈。苏来曼的身世很苦,父亲给牧主放了一辈子羊,临死只剩下一条赶羊的鞭子。他长大了,又拿起那鞭子给牧主放羊,后来两腿得了关节炎,被牧主赶出门来。人世间的一切不幸都一齐加到他身上,直到解放,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现在,刘守仁睡在这个人的身边,觉得像靠着一盆火。天还没亮,他们就起床,用雪洗脸,然后苏来曼又装满一锅雪,放在三块石头搭起的锅灶上,点燃干树枝,又在大铁壶里沏上砖茶,那茶就像干树叶儿。有茶,有在羊粪灰里烤的热馍,这对牧人来说,就算很美的早餐了。起初刘守仁简直不敢正视,可当他鼓起勇气,学着苏来曼的样子大嚼的时候,突然觉得那馍是那么香。 牧人们都是优秀的猎手,放牧归来,有的背着野猪,有的扛着野羊。夜晚,架起篝火,烤着猎物,香味四溢。这时,歌啊,舞啊,说啊,笑啊,满身辛劳,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3月,接羔的时候到了,刘守仁留在红山沟。组长刘世成对他冷冷淡淡。 羊产房的气氛极其紧张,几十只羊同时产羔,四五个人跑来跑去。“我做什么?”刘守仁这个技术员自觉有名无实,眼前的一切,书本上几乎都没有。不管怎样,必须动手。于是,打水,做饭,放羊,打扫羊圈。凡能做的,他都抢先。有一天,他正放羊,一只母羊在雪地上产下羊羔,他慌了手脚,立刻呼叫组长,组长厉声命令他:“快抱回来!”他立刻脱下棉祆把那只抖动着满身带着黏液的小生命包住,抱了回来。“啊!”就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深深地打动了刘世成:“我们的技术员真不简单!” 牧工们确实想不到,一个白面书生,看来柔弱文静,竟是这么泼辣。他们哪里知道,这正是刘守仁性格中独特的东西。他是在一种严厉和温甜的混合气氛中长大的。父亲是纺织专家,解放前,在苏州有名的“苏纶”纺织厂做总工程师,全国解放后,又任副厂长;他家教甚严,一心教育儿子将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从儿子识字起,清晨、夜晚,必须按时读书。别人的孩子刚学ABC,刘守仁已经可以阅读英文的地理和数学课本了。刘守仁的童年是在硬板凳上度过的,硬板凳磨薄了,也把他的意志炼得坚强了。母亲的性情却正相反,她像圣母般地慈爱,父亲刚刚给儿子吃了苦头,母亲便马上塞来蜜糖。父亲的冷峻,母亲的温情,赋予了刘守仁性格中外柔内刚的特点。刚与柔,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刘守仁初次接触羊群,似乎没有注意欣赏雪莲,但他已经感觉到,整个天山都在开放着芳香的雪莲。 在漫漫的丝绸之路上,浩浩荡荡的商队,缓缓西行,火药、造纸和印刷术,在优雅的驼铃声中,传到了西方。产于黄河流域的美丽的丝绸,远销希腊和罗马。至今,新疆号称“绢都”的和田,丝业不衰。两千多年以来,中国输往世界各国五彩缤纷的丝绸,不知能绕地球多少周?就是这个光荣的丝绸之国,直到20世纪50年代,人民却穿不上用自己的原料制成的高级毛料衣服!在我们祖国广大的草原上,在盛产良马、牦牛和库车羊羔的新疆牧场,惟独没有自己的细毛羊!而某些国家,正以奇货可居,控制国际市场,进行技术封锁。一种如火的爱国主义激情,在刘守仁心里燃烧,激励着刘守仁,必须发奋,改变这种落后状态。 从羊群归来,刘守仁便向厂长提出一个有趣的设想,“把阿尔泰羊的皮披在哈萨克羊的身上”,培育出新型的适应本地条件的细毛羊。场长很欣赏刘守仁这一形象化的主张,也相信刘守仁的决心。但是谈何容易。他告诉刘守仁,早在40年代,就曾有人做过用阿尔泰羊和哈萨克羊相配的试验,虽然育出了细毛羊,但羊毛短,产量低,适应性也很差。最大的问题是不能保持生产性能的一致和遗传的稳定,过些时候,又会出现“返祖”现象,细毛羊又变成了粗毛羊。 刘守仁翻阅书籍,查看资料,终于弄清了阿尔泰羊的几种不同类型:有的羊毛密度厚,毛很短;有的体格健壮,但羊毛粗糙:有的毛虽好,但体格小。比较好的一种是体格大,毛比较细,但如何保持这一类型的遗传稳定,需要进行艰苦的工作。一个一个的不眠之夜,熬干了一灯一灯的油,他在精心翻阅一个外国专家关于阿尔泰细毛羊的论著。他根据本场现有阿尔泰羊的资料,竟查出这批羊上溯五代的谱系,彻底弄清了他们的基本特征。这一发现,使全场干部和技术人员为之震惊,人们不得不佩服知识的神奇。稍微懂得遗传学的人都知道,弄清羊的谱系,对选种和稳定遗传性能是多么重要。 6月,天山披上白披肩,穿上绿衣裙。刘守仁决定深入夏牧场。第一次一个人去,这是冒险,山高路远,地形复杂,气候又变化无常,去过的人,常迷失方向。场长知道以后,很是气恼,立即派人追赶,刘守仁早已催马加鞭,扬长而去。场长和政委下达命令,要各连务必照顾好刘守仁。 一进夏牧场,他就被那大自然的独特气派迷住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山之间奔腾的涧水,哗——哗,好像隐身的众仙永无休止地哈哈大笑。声愈大,愈觉山谷的清幽。溪流萦回,几步一桥,牧人赶着羊群,策马过桥,晃晃悠悠,羊儿一个接一个有秩序地行进,前头的,已越过三四道小桥,后头的,还落在第一道桥的后面。陡峭的羊肠小路,两边盛开五颜六色的鲜花,下面便是万丈深渊,人马在上,有如腾云驾雾。山的阴坡,常绿的云杉,高大浓密,从山下排列到山顶;阳坡苔草翠绿,宛若铺满厚厚的绒毯。雨后林中,银灰色的蘑菇遍地都是,最大的有如小巧的阳伞。攀登到海拔两千五百米以上的雪线,便可看到朵朵雪莲。雪线以下,便是青草肥美的牧场,羊群没入深深的草丛,好似飘在绿色的海面;白云在牧人的脚下,白云之上,露出碧绿的丛林。被禁猎的马鹿,有时不召自来,兀立在羊群前,摆动着美丽的大角,自命不凡。小旱獭也来探头探脑,牧人吆喝一声,立即逃开,然后转身站在自家洞口,卿卿尖叫,以示抗议。 “好一派迷人的景色!”从不大声讲话的刘守仁,发出了洪亮的叫喊,群山之间,回音震荡。唉,画家为什么不来?画尽小桥流水的江南画家,来吧,伟大的艺术天地就在这里!他想起在塞外实习时,几位同学爱朗诵的那首《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如果他们来到这里,也当会忘却故乡的。 大自然的景色虽美,却不是一般人能呆得住的。这儿气候变化莫测,适才阳光的的,瞬间便袭来一阵冰雹,时而这边晴,那边雨;时而这边雨,那边雪。身着棉衣的刘守仁,冻得全身发抖,嘴唇发紫。他的耳朵虽然没有被风吹落,却不知不觉布满了冻疮,还发出嘎巴嘎已的响声。他已经把自己溶入羊群,羊群就是他的家。 他的全部思维,只集中在一点,育出自己的细毛羊。但,自己既无经验,书本知识也未经检验,只有一条,以青春作代价,从实践中求真知。这年冬天,他得到兵团领导和新疆畜牧研究所的支持,制订了绵羊育种计划。不久,他就亲自拿起赶羊的鞭子,独立看管一个360只母羊的羊群。从选羊到配种,事事自己动手。白天,他是牧人;夜间,便躲在土窝子的一角,搓着红肿的两手,阅读,思考,写笔记,整理各种资料。读书和实践,使他很快学得各种技术,掌握了大量数据。 “我们的哈萨克羊遭难了!” “马和驴相配,生下非驴非马的骡子,等着瞧,咱们的杂种是什么样儿!” 牧工们思想不通,育种工作不好办。刘守仁忙着从这个毡篷钻到那个地窝,谈话,聊天,开办学习班,干燥的嘴唇,流着血。 天山的牧人,毕竟心胸开朗,几阵清风吹过,疑云就散了。“干吧,都说这是科学,就凭你这勇气,天山也会把钥匙赐给你。” 天山雪,一团一团,刘守仁的蓝布棉衣露出的棉花也一团一团。铁锹、鎯头在冰冻三尺的土地上,当啷当啷地响,虎口震裂了,血滴在雪地上,绽开鲜红的小花。他在忙着搭羊舍,筑产房,还盖了一间小泥屋,充当配种站,里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空墨水瓶,废玻璃管。聪明的头脑、可以创造一切,精神的富有,战胜了物质的贫困。 泥浆、血水、羊粪、草屑,散发着冲鼻的腥膻味儿;四面围着的干树枝儿,不时刮破人的衣服。这就是50年代天山深处的羊产房。每到产羔季节,刘守仁就在这儿滚爬。360只母羊,20天之内产完。这里的忙乱,令人头晕目眩。给新生的小羊羔剪脐带,编号码,称体重,填卡片;给羊妈妈喂水喂食,给病羊打针服药。最要紧的,不能弄乱羊的母子关系,谁是谁的子,谁是谁的母,必须记录在案,一清二楚。 产羔的母羊,有的体弱脾气犟,竟不认自己的孩子,不给奶吃,饿得小羊咩咩直叫,刘守仁便抓住母羊,一手挤奶,一手托住小羊靠近乳头。有的羊,母爱心重,产下的小羊死了,很是悲伤,通宵达旦,凄凉地哀叫。多么令人同情!刘守仁和牧工一齐动手,把死去的小羊羔皮剥下,披在另一只缺奶的小羊身上,伤心的母羊闻一闻,相信是自己的孩子,便化悲为喜,那只小羊也得到了母爱。 1957年春,国家正是兴旺时期,政治上生动活泼的民主气氛正在增长,人们的激情,变为无限的创造力。 紫泥泉第一代杂种羊在红山沟诞生了。人们像观看新发现的奇珍异宝,喜不自禁。新生的小羊,毛细如丝,有白色的,黄色的,身上都像涂了一层油脂,这是真正的细毛羊!有的咩咩地叫两声,那声音细而清脆,充满了新生的欢乐。这是新品种的祖先,人们用红绸系在它的脖子上,就急忙报告场长。陈场长连夜骑马赶来,看看羊,又看看刘守仁,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刘守仁在产房连续工作一个多月,常常一口气干18小时,20小时。困乏不支,就和衣倒在产房的一角打个盹儿。这里没有音乐,没有娱乐,他却觉得一切都充满乐趣,他陶醉在美的音乐和新生命的歌唱中。 紫泥泉成了第一代细毛羊的故乡。消息从这个羊群传到那个羊群,整个天山都在欢笑。 细毛羊长大了,毛细如父亲,泼辣耐寒像母亲。只是毛色不纯,这是一大缺点。要不要接着迈出第二步,育出更优良的第二代?刘守仁翻遍国外的资料,育成新品种,都要经过杂交、横交固定、提高几个漫长阶段,少则几十年,多者百余年。我们不能走人家的老路!刘守仁不信邪,决定突破框框,闯出新路。他这人,平时侍人接物,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到了关键时刻,却敢做敢当,雷厉风行。所谓“横交固定”,目的是把第一代杂种羊的优越特性固定下来,掌握好这一点,就敢于冲破机械的阶段论。于是,他制订了边杂交边横交固定的方案。一些外国专家,一向反对采用亲缘繁殖的方法,他们认为那样必然造成退化的现象;英美有的专家,则在第二、第三阶段进行亲缘繁殖。刘守仁却根据自己掌握的充分数据,认为在杂交阶段,就可进行亲缘繁殖,既可以缩短时间,又可以达到遗传稳定和类型的一致。 新路原是不平坦的,他迎来了严酷的考验。第二代细毛羊在宁家河西咩咩落地了。一个个红嫩娇弱,几乎看不到身上的细毛。早春二月,却无春的信息,风威寒逼,雪满天山路。产房里,躺着一大片小羊羔,不吃,不叫,奄奄一息。衰弱的母羊,自顾不暇,不肯认自己的孩子。面对这种惨状,刘守仁撕心裂胆,抱着小羊,这边贴奶,那边烤火。使尽一切气力,也未能挽救它们的小生命。 百分之四十,惊人的死亡! 政委来了,环顾现场,神色严峻,然后转向刘守仁:“你这技术员,吃苦没得说,可是死了这么多羊,为什么事先没有想到?” 是啊,假若事先想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刘守仁只能沉默,他也在质问自己:“为什么?” 他在等待场长更严厉的批评。一向纪律严明的场长,却不见严厉的表情,他也在沉默,沉默中,露出深切的同情和宽容。 “灾难到底临头了!” “科学有时也不科学!” 焦急的牧工,窃窃私语。 劳累,紧张,痛苦,愧疚,刘守仁早已失去那美的音乐感。 “雪,雪!给我一把雪!” 有人很快端来一大茶缸雪,刘守仁大把大把往口里塞。 “他怎么啦?怎么啦?”牧工急忙提来马灯,朝刘守仁照了照,只见他苍白的面色变得通红,全身在发抖,他在发高烧! 多么不幸,刘守仁竟得了讨厌的布鲁氏杆菌症。这是羊群中流行的一种无法根治的病,症状就像疟疾,高烧可达40多度。唉,本来体质就弱,得了这种病,会垮掉的,牧工试图把他扶出羊产房。 刘守仁吃了雪,心里顿觉清爽,固执地挣脱大家,镇静地说:“给我四环素。”服了药,烧渐渐退了,几个小时以后,他又恢复了精神,忍着浑身酸痛,又抱起小羊…… “守仁同志,你必须休息!” “守仁同志!……” 好心的场长和政委! “我们有了自己的细毛羊,就该心满意足了,再搞下去,造成损失且不说,你的命也要赔上去。何必呢?”不少人都来劝刘守仁罢手。犟脾气的刘守仁,一心只往南墙撞,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干事业就得有这么一股子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场长支持他,刘守仁的胆子更大了。 百分之四十!百分之六十!奇妙的两个百分比。刘守仁的精神似乎有点不正常,睡梦中也在念咕两个百分比。聪明的人啊,细想这个百分比,就可以悟出问题来。同时同地出生的同种小羊羔,为什么一批死亡,一批成活?既然能活百分之六十,为什么不能百分之百呢?哦,是一个什么名人说过:打开一切科学大门的钥匙,都毫无异议地是问号;我们的一切伟大发现都应归功于探索;而生活的智慧,大概就在于逢事都问个为什么。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要弄清那百分之四十死亡的原因。 刘守仁面黄肌瘦,只剩下一副钢铁般的骨头架子。他又背起行李卷儿,深入各个放牧点。 大餐单上摆着滚热的奶茶,喷香的油果子和圆圆的馕。还有羊汤泡面片,牧工叫它“狗扯羊皮”,别提有多鲜美。往常,刘守仁不用别人催促,早就端起一大碗“狗扯羊皮”,风卷残云般地吃下肚,这会儿却反常,一点食欲也没有,那个百分比,把他的肚子填满了。 “你的科学没有错,第二代细毛羊,不少鼻子不缺腿。” 丰富的经验,发出智慧之光。老牧工的座谈有声有色。他们说,这批细毛羊有趋于父本细毛羊的特点,毛细,毛短,抗寒力差,用老法子接羔行不通。造成死亡是产期太早,天气冷,小羊受了风寒;产房保暖和卫生条件又很差,致使小羊发病率高。最重要的原因,是母羊体质弱,怀胎期营养不足,奶汁少;活了的60%,正是由于母羊的身体比较好,奶汁才多。 春风化雨,刘守仁火烧般的心田得到了滋润,他决计迈开更大的步子。他正在探索人们认为神秘的“基因”说,同时,对生物学上的外界生活条件论,也作进一步的研究。第二代羊的教训说明,必须加强羊的饲料管理,使羊长膘肥壮,这是关系选种、配种成败的大问题。 这一切,书本上都没有现成的答案,老师就在群众之中。他去拜访哈族牧工哈赛因和汉族牧工李培国。有趣的是,这两个人正在进行一场比赛,条件是看谁的羊长得壮,产羔多。刘守仁的心中,料定胜券属于李培国,因为李培国的牧场好,草的密度大,产量高,羊能吃得饱。不料想,最后的结果,哈赛因胜过了李培国。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哈赛因也是天山生,天山长,没有读过书,却有一颗聪明的心。他对刘守仁谦逊地笑了笑,只说了几句话。他把自己的意思打了比方:李培国的牧草好比是白馍馍,他的牧草好比是红鸡蛋,馍馍虽大,可抵不过鸡蛋的养分强。 刘守仁到了哈赛因的羊群,一住十几天。他发现哈赛因有一套独特的放羊本领。哈赛因的牧场上,羊群并不撒开成“满天星”,都是规规矩矩,由外而内,分块分批吃草。什么时候在阳坡,什么时候在阴坡,都有一定之规。 烈日曝晒,风头如刀,刘守仁像神话中的夸父追日,在草原上神秘地奔跑。原来他在紧盯着一只羊,一边观察,一边拔草,直到日落,最后计算出这只羊采食的次数和采食量。然后他又到“满天星”的羊群,继续奔跑。经过一个星期的观察对比,他得出了结论,哈赛因放牧的羊群,因为跑路少,采食次数多,每天的采食量要比“满天星”的羊群高出一倍,日增体重高出10%以上。 夜已深,白雪皎洁,月光如水。劳累了一天的哈赛因,在睡梦中歌唱般地吆喝着他的羊群,刘守仁两腿浮肿,难以打弯,却还是盘膝而坐,他在总结哈赛因的放牧方法,制订新的放牧方案。 刘守仁和老牧工肖发祥的关系,早已被人们传为美谈,刘守仁离不开肖发祥,肖发祥少不了刘守仁。在育种试验中,他们亲密合作,相得益彰。刘守仁把选中的种羊,从小羔起,便交给肖发祥饲养管理,一经肖发祥的手,羊就变得与众不同。他的羊,不论体重或毛的产量,都是首创纪录。 肖发祥是有名的“土专家”,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他爱羊群,爱天山,常说,没有生在天山白云里,却要死在天山青松间。人们称他为草原上的李时珍,他遍尝百草,熟知一百多种草的名称和特性。牧草中的酥油草、苔草、老观音、鹅冠草、紫花苜蓿、珠芽蓼、高山蓼、博乐蒿……都是群芳中之佼佼者,千姿百态,各具特色。博乐蒿多变,春天来了,春风吹得一身甜,羊吃了,又肥又壮;夏天来了,它思春心苦,羊吃了拉肚子;到了秋后下了二茬霜,它知道冬天将来临,春天也就不远了,便又变得甜滋滋,引起绵羊的无限恋情。肖发祥的丰富知识,可以写出几本书。 没有好牧场,就育不成好绵羊。肖发祥带着刘守仁,跑遍方圆数百里的草原,对各种牧扬都作了仔细的调查,搜集了170多种牧草的标本,种了几百亩的牧草试验田。 很早以前,在牧人中有个传说,在那云雾缭绕的天山最深处,有个地方叫花牛沟,是仙人下棋的地方。那里生长着丰盛肥美的牧草,牛羊吃一棵,十年不饥饿,只是没人敢去,路途艰险,有去无回。尽管说得神乎其神,经过刘守仁了解,确有那么个人迹罕至的巨大天然牧场,有个已经去世的老牧人曾去过,人们说,他能回来,是神仙的保护。刘守仁已经打定主意去探险,去花牛沟的路上,要经过难以逾越的重重天险,铁打的汉子都望而生畏,瘦弱的刘守仁岂不是拿性命开玩笑!但是,人们知道他的犟脾气,认准了的道,九牛之力也拉不回头。场党委只好派哈族副场长奴胡曼和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同他一道去。奴胡曼熟悉天山的复杂地形,人又勇敢,他还是出名的猎手,有一次骑马走在路上,发现一只狼,立即拍马紧追,一直把狼追得口吐白沫再也动弹不得,他便下马用马镫把狼打死。 他们准备好一切,趁隆冬季节可以跨越冰封的玛纳斯河,便骑马上路,一气走了整整7大。果然历尽艰险。清晨,披着星星月亮,攀登白雪耀眼的冰大坂;夜晚,睡在寒冷的石崖底下和积雪的荒草中间。他们闯过奇险的“大牛冰大坂”,又翻越海拔3900多米的“哈拉海底冰大坂”,荒山野岭,碎石滚动,人马摔倒不知多少次。有时路滑崖陡,马匹无法通过,只好把马放倒,捆住蹄子,然后用绳子把它拉过去。到了第7天,终于找到了那个童话般的花牛沟。一片宽似海洋的大草原呈现在眼前,无边无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只见马鹿和野羊。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知当时是什么心境,此刻,刘守仁他们的兴奋心情,是难以言状的。他们生起篝火,烤上新打的野羊,还在一块石板上做了“狗扯羊皮”,最有名的烹调师,恐怕也做不出那么美味的野餐。 归来,一路顺风,想必也是神仙保护。只是每张紫色的脸上,都脱了一层皮。 第二年,即动工修路,艰苦的工程,进展神速。路修好以后,就派出牧工,赶着三大群羊,开始长征。号称“登山健将”的天山羊,竟走了半月之久。从此,神仙的花牛沟,撤满了羊群。 历历野草,岁岁枯荣。刘守仁在紫泥泉的羊群中,已经度过十个春秋。他长期生活在羊群,配种,接羔,记录,编号,育幼,鉴定,为每一只羊建立了谱系和档案,记下每一只羊的发育状况和繁殖性能。 一向不肯轻易流泪的刘守仁,人们有时发现他在流眼泪,是兴奋还是愁苦?都不是,原来他在测定羊毛的根数。为了鉴定羊毛的数量和质量,必须按时进行测量,没有测量羊毛的密度钳和烘箱,也没有精密的天平,便用竹片做成一个一平方厘米的格子,插入羊体的毛内,然后把格子里的毛剪下来数清。每只羊必须测定四个不同的部位,一平方厘米的羊毛,就有9000到1 根,每次都要数三四个小时,数着,数着,头晕了,眼花了,泪水便簌簌直淌。 失败,痛苦,实践,探索;再实践,再探索,经过多次的实验,他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材料,积累了几万个数据。 1965年,是刘守仁培育细毛羊获得丰硕成果的一年,这年的4月,正是牧草返青的时候,几百只细毛羊小羔,又咩咩落地了。它们个个滚圆明亮,一落地,先摇摇小脑袋,用劲甩开胎水。接着,健壮的妈妈站起来,闻闻孩子身上的气味,便无限温情地舔啊,舔啊,直到把胎水舔得一干二净,几分钟以后,小羊便爬起来,摔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向母亲的肚皮底下撞去,它感到饿了,知道往哪里去找奶。 啊,百分之九十八!又是一个惊人的百分比,这是成活率的百分比,胜利的百分比! 布鲁氏杆菌侵入了刘守仁的血液和细胞,每年接完一次羔,必大病一场,他越来越消瘦了,但是精神却更旺盛。几年来,他攻克了许多困难的课题,只在科研方面写出的论文就有:《营养对绵羊生长发育和羊毛生长的影响》、《营养对绵羊胚胎发育的影响》、《绵羊轮牧》、《绵羊的采食行为》、《提高羊毛单产的方法》、《绵羊的亲缘繁育》、《后备母羊的培育》等十多篇。 细毛羊虽然培育出来了,但还不能把握它的稳定性,一切都必须经过进一步考验! 天晓得,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 那个小泥屋,虽然座落在许多泥屋之间,但它总是显得冷清,显得孤独。屋里只有几纸箱的书,凌乱的英文杂志,几块木板拼起来的床。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挖了两个洞,平嵌着一块长条木板,那便是主人的书桌。这里,年年月月,没有笑声,没有话语。 生活在变化,小屋也在变化。1960年,来了一位女主人,小屋顿时四壁生辉,有了欢乐,有了歌唱。但这欢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又变得寂寞了。 母亲的预言错了,刘守仁在天山找到了爱人。爱人是上海的知青,1956年来到天山,比刘守仁只晚一年,来时,才十八岁。先是分配在场的生产股工作,后来又到鸡场养鸡。她性格爽快,为了建设边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养鸡也好玩,她很爱听母鸡格格的叫声。她和刘守仁的结合,没有多少浪漫情调,爱情却是深沉的。她知道他还有一颗爱的心留在更远的深山,她必须忍受婚后的孤独。果然,婚后他仍旧时常隐没在白云深处,很少回家。风雪之夜,小门吱呀开了,接着冲进一般羊膻味儿,她立即从床上跳下来,点上灯,先瞧瞧丈夫的面容,啊,又消瘦多了! 第二年,她生下一个男孩,再隔一年,又生下一个男孩。有了孩子,小屋本当充满欢乐,但她反而更感到孤独。头一个孩子出生,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她得不到什么营养,又得了乳腺炎,孩子不能吃奶,妈妈不能睡眠。婴儿昼夜啼哭,哭声揪着她的心。多么需要丈夫在身边,端一杯水,或说一句温存的话!丈夫匆匆归来,没住几天,又匆匆离开,她却安慰他:“别挂记我。”第二个孩子出生,又赶上绵羊产羔的前夕,刘守仁必须留在羊群。为了绵羊,为了小羔,他昼夜忙碌,而正在坐月子的妻子和新生的儿子,他却无法照顾! 年轻的妻子,又工作,又抚养孩子。工作时,挂着孩子;抱起孩子,又想着工作。每天担水、烧饭、洗衣,常常忙得头顾不得梳,脸顾不得洗,身子也变弱了,小小年纪,就得了高血压症。这一切,又变成刘守仁的负担,他可怜妻子,责怪自己没有尽到做丈夫、做爸爸的责任。 夫妇俩终于下了决心,第二个孩子一断奶,妻子就把两个可爱的儿子送回了苏州老家。小屋又孤独了。 风云突变,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忽地铺天盖地袭来,小屋首当其冲,成了洗劫的对象。它被抄了,抄得可谓彻底,床板翻了过来,连书里的蠹虫也抄了出来。刘守仁积累的大量关于培育绵羊的资料抛掷满地,抄家者不屑一顾。刘守仁成了“当然”的革命对象,因为他的家庭成分是“资产阶级”,他长期呆在羊群里,“不问政治”,这是典型的“白专道路”;他经常翻阅外国书刊,更是“反动学术权威”。一句话,他的血汗,他的成就,全部变成了他的罪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能理解,他发呆了。 他敬爱的场长和政委也成了“反革命”和“走资派”,被揪到台上批斗。他只感到彻骨的寒冷。逼他揭发场长和政委,他愤怒地沉默。“沉默就是抗拒!”——有人叫喊。还是沉默!那股犟脾气一来,能奈我何! 紫泥泉一切都混乱了,连老榆树也碍眼,几乎砍光了。紫泥泉的泉水也失去了往昔的光颜。最使刘守仁伤心的是,羊群无人管理,绵羊被偷、被宰,眼看着十几年的心血,一旦付诸东流。 他由惶惑、苦闷变为绝望,人世间不再需要真理和科学了!黑与白,好与坏,正确与错误,美好与丑恶,一切都被颠倒了。他抬眼看看,只有那巍巍天山,还在岿然屹立,即使万能的上帝掀起整个宇宙风暴,也难把它动摇。天山,岂不就是党的化身,真理的化身!既然常把自己比作天山之子,在伟大母亲的怀抱里,还怕什么!何况已是具有6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陈场长既然成为“专政对象”,自然要被送走的。还有一些技术干部,成了“臭老九”,当然也要“扫地出门”。奇怪的是竟把“反动学术权威”刘守仁留了下来。有人用十足的造反腔调指着刘守仁的鼻子说:“我们需要的是你的劳动力,你的技术!”啊,原来还想到了技术! 陈场长要走了,他变得苍老而衰弱,腿动过手术,拄着双拐。走时,没有人帮助他,刘守仁却公然蔑视“划清界限”的命令,去帮助场长捆绑东西,装车,把场长院里垒鸡窝的砖头,也装在车上,对场长说,到那艰苦的地方,也许会用得着。分别时,一向不流眼泪的场长已是老泪纵横,追在车子后面的刘守仁,眼睛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刘守仁的妻子身体不好,又已失去工作,加上精神的刺激、惊恐接踵而来,使她留在天山的最后一点希望之火也熄灭了。既然照顾不了丈夫,就回家教养两个儿子吧,留在天山只有痛苦与寂寞。刘守仁没有阻拦妻子,他们默默地分开了。妻子走时,还叮嘱丈夫一句:“我在家乡等着你。” 刘守仁又回到羊群,回到牧人中间。老牧工像迎接亲人般地接待他,给他披上大衣,端来热气腾腾的“狗扯羊皮”。世间的欢乐、友爱和希望,都聚集在这里。 他的小屋被遗忘了,它由孤独而变为多余。院子里的一棵小苹果树也被遗忘了,每当女主人回来,就开花儿,如今,叶落了,枝也枯了。 几处放羊的人都向刘守仁呼喊:救救我们的羊吧!可怕的痢疾正在羊群蔓延,第二连的四群母羊,连同产下的小羊羔,一千多只都染上了痢疾,已有几百只羊羔死去。刘守仁心如火燎,那批母羊正是育种的基础羊,如果死了,不仅经济上遭受巨大的损失,而且将影响整个育种工作。他去说服一些同志,赶快一同去抢救。有人却说:“你头上戴的帽子够重的,干吗不叫自己轻松一点!”刘守仁感到痛心,背起喷雾器,跋山涉水,到羊群中亲自消毒,打针,给羊喂药。其他连的兽医、技术员被刘守仁的精神深深感动了,也都拿起医药、器械,去到兄弟连队,在散布着痢疾病的羊群中,奋战了5个昼夜,终于把一场可怕的灾难扑灭了。事后,刘守仁和一同工作的同志,总结了经验,共同撰写了一篇关于预防、治疗绵羊痢疾的论文。 刘守仁自觉在天山的时间不会有多久了,便更拼命地抓紧细毛羊的培育。通过反复实验,细毛羊的性能稳定了。经过科研部门的鉴定,羊毛的细度、弯曲和光泽,都达到了高级毛纺原料的标准。 前后只用了9年时间,一个新的品种育成了。1968年,在北京农业展览馆正式展出。从此,细毛羊的故乡——紫泥泉,名扬全国。可是人们哪里知道,那时,培育细毛羊的专家刘守仁,头上正戴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帽子! 科学的道路永无止境,刘守仁的探索、实践的精神,也永不休止。1972年,他又育成了更优良的“军垦A型细毛羊”新品系,同年在全国农业展览会上正式展出。接着又培育了“军垦B型细毛羊”新品系。至此,我国的细毛羊,已进入世界的先进行列。 1978年,刘守仁用自己的血汗,迎来了科学的春天,他参加了全国科学大会。邓小平同志的报告指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刘守仁听了,无法抑制心情的激动,他只想着:春天!春天真的来了!就在这次大会上,他被评为“在科学技术研究中作出重大贡献的技术人员”,并荣获奖状。科研界一致认为,刘守仁在培育细毛羊新品种方面,创造了一套完整的经验,在合理利用草原、绵羊繁殖、胎儿生长等等科目,他都摸索出一套新的经验,新的方法,并且上升为理论。在风雨如磐的年代里,他在地窝和毡篷里,撰写了几十篇论文,受到科研界和有关部门的高度评价。 1982年,“军垦A型细毛羊”获得农垦部科研成果一等奖。刘守仁终于闯出了我国自己培育细毛羊的新路。 这颗科学明珠的获得,包括了刘守仁的亲密助手60年代分配来的北京大学生丁宜生、山东大学生王德成等青年知识分子的智慧和劳动。 新路必须继续开拓,刘守仁是不肯止步的。他愈忙,他的小屋就愈冷清,他的成就并没有使小屋生辉。孤独的小屋,什么时候才有生气和欢乐? 27年,9800多个日夜,刘守仁一直在追赶时间。什么时候追上?什么时候到头?刘守仁心里明白,永远追不上,也永远不会到头。时间是无限的,他心中的目标也永无止境,一个目标达到了,前面又有新的目标,A型、B型细毛羊培育出来了,还有C型、D型…… 他来新疆时21岁,今年48。头发已经稀疏了,如果用他那双数惯羊毛的手来数,很快就会数出自己头发的根数。但,他似乎没有感到时间在他身上流逝。布鲁氏杆菌向他不断进攻,不曾使他倒下,他依然是那般瘦削,依然是那样生气勃勃。那副钢铁似的骨头架子,比以前更加硬实了。和善的目光和微微翕动的鼻翼,反映出他内心蕴藏着的丰富感情和不断的思索与追求。 如今的紫泥泉,家大业大,人才济济。在50多万亩的草场上,大群大群的绵羊,时而如云涌,时而如雪潮。现在,紫泥泉人都称刘守仁是“我们的团长”。紫泥泉种羊场也叫一五一团。1979年他担任了团长,还兼任党委书记。他被授予“高级畜牧师”的职称,是全国畜牧学会的理事,新疆畜牧学会的常务理事,石河子畜牧学会的副理事长。作为生产建设兵团的代表,他出席了党的十二大。 然而,现在的刘守仁,仍然是从前的刘守仁,他的心,他的理想,他的追求,始终如一。他照常下羊群,照常接羔。身上依然是12年前那件蓝布棉衣,只不过比以前洗得洁净了些,有贵宾来参观,也穿着它。 故乡苏州是令人向往的,可他还是舍不得天山脚下那间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小屋里,新书压旧书,杂志堆满床。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今天,不少乡下农民的家里,都已摆着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而刘守仁的小屋里,惟一的现代化,是一个自己做饭用的煤气罐! 被称为高级知识分子、高级畜牧师的刘守仁,至今工资级别是技术级别最低的——九级,相当于行政十八级,这还是党的三中全会以来,群众和上级领导在三次提级时,坚持连续给他提了三级的结果。知识和职称高,工资级别低;为人民贡献多,个人所得少。这是一个发人深思的奇怪逻辑。 轻视知识,轻视知识分子,实质上是在鼓励愚昧落后,只能给人民带来灾难。刘守仁对个人的生活和待遇,从不在意,提级时他一直坚持要把指标给别人,而自己“酌清泉而觉爽”,把整个心思都用来求取知识,贡献知识。 刘守仁的母校——南京农学院和浙江农学院在召唤他,希望他能回校任教。教授的头衔多么令人尊敬!他感谢母校的盛情,却不为之动心。 有好奇者,对刘守仁不为名利所动,表示不可理解。刘守仁淡淡他说:“我只爱天山。” 哪,天山!天山人说,她是“天赐之山”,她的雄伟奇丽,可以和天下名山媲美,她拥有无穷无尽的宝藏,是无与伦比的。大约5亿年前,她从茫茫的古海中崭露头角,惊起万顷波涛,大海便从此隐退了,而她却愈升愈高。人们说,站在托木尔的高峰,伸手可以抚摸月亮,而在博格达的顶端,能够听到神仙的笑声话语。 在刘守仁的心目中,天山是永恒,天山就是祖国,就是人民!既然吸吮她的乳汁长大,他就将为她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他不能离开天山的羊群,他还有许许多多关于绵羊的科研课题正在探索。 他不能离开天山的牧场,许许多多关于利用和改良草原的科研课题有待攻克。 他恋着天山的牧人,他不能忘记,在那些痛苦的和欢乐的日日夜夜,同他在一起的人们。老场长回来了,退休在紫泥泉,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常常谈论羊,探讨理论。刘守仁以有老场长在而觉得欣慰,老场长以得到刘守仁的关照而感到幸福。老场长正拟写回忆录,别的不想写,只写紫泥泉。 老牧人肖发祥已是82岁的高龄,也退休了。但他不习惯安闲的生活,仍然爱听天山的风暴,老人只爱天山,别的都置之度外,他有五六百元的存款,都交给场子,给绵羊盖产房。老人只有一个要求,死后不要火化,用一口棺材埋在天山脚下。对这个要求,有人表示反对,说“影响不好”,“不能迁就旧思想”。刘守仁作出了决定:应当满足老人的要求。偌大一个天山,难道舍不得方丈之地,接收一个把整个一生都献给了她的老人!刘守仁亲自为老人选了木料,做好了棺材。老人说,他在九泉之下,将会安静地听到羊群咩咩的叫声。 刘守仁不是苦行僧,他是个普通的人,是有丰富感情的血肉之躯。远在万里之外,有他的妻儿和已届暮年的双亲,有敬爱的老师,有亲密的同学,他深深地思念他们。然而他有更高、更远的追求,他的心中还有一个独特的美的境界。在向这个境界前进时,他有惊人的毅力克制矛盾和痛苦,当他迷恋着那无限风光时,他会忘却一切。 翘首望着巍巍天山,刘守仁已经看到那串打开奥秘之宫的钥匙,它就挂在白雪皑皑的顶峰上。他知道,只有不畏艰险,永不休止地攀登,才能把它拿到手。 在刘守仁那孤独的小院内,凋谢、枯萎了好多年的小苹果树,今年忽然又枝叶茂密,开出玲珑鲜丽的小白花。 1982年12月(原载《时代的报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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