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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症



作者:霍达


    不治已病治未病。
               ——《内经》
    良医常治无病之病,故无病。
               ——《淮南子》

    故邪风之至,疾如风雨。故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
  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者,半死半生也。
               ——《素问》

                  一

  早晨八点整,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钱子武已经准时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第一件事就是给隔壁的市委书记兼市长赵本立打电话。他是这座城市双重的二把手,有急事要向双重的一把手请示。接电话的是秘书,说:“钱书记啊?赵书记还没来。”
  过了一刻钟,他再打电话过去,秘书还是那句话。
  又过了一刻钟,他第三次打电话,秘书仍然是那句话。
  他沉不住气了,小声咕哝了一句:“怎么搞的?‘从此君王不早朝’!’,于是直接把电话打到赵书记家里去,电话通了,响了半天没人接。这并不说明赵书记不在。他知道,赵书记家里的电话装了个开关,休息的时候怕吵,就关上,任你天大的急事也别打算惊动他,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书记不在,这样也不得罪人。
  “在关键时刻搞这一套,不拉屎还要占着茅坑!”钱副书记有些恼火了。他马上又把电话打到司机班,问每天接送赵书记上下班的小孙这是怎么回事。
  小孙回答说:“我是准时去接他的,我们班长可以作证。可那时候赵书记还没醒,李局长说:‘书记昨天休息得晚,让他多睡会儿,你先回去吧!’”
  小孙说的“李局长”就是赵本立的老婆,市民政局副局长李皎清,本市“第一夫人”。她男人没当书记的时候,她只是民政局的一个会计,男人升官之后她就马上成了副局长,也只是挂名,没正经上过班,倒是有什么宴会的时候经常陪着赵书记出没,全市官民人等人人都惧她三分。
  “妈的!什么大事儿都得误在这个娘们儿手里!”钱子武心里骂着,没挂上电话,就手对司机小孙说,“你马上把我送到他家去!”
  十分钟之后,车子开到赵书记家门口。钱子武上了楼,急切地按门铃,却又是一点声息没有。钱子武突然想起来,赵书记家的门铃也和电话一样,是想关就关、高兴开才开的。“哼,有事儿找你比登天还难!”钱子武满腹怒气,伸手朝着紧闭的大门猛敲起来。
  “这是谁啊?敢这么放肆!”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怒斥,这当然是“第一夫人”的声音。
  钱子武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收回了插门的手,换了谦恭的态度,说:“李局长,是我!”好像他是个下级来拜见“局长”似的。
  他的声音是这家人熟悉的。门里边也马上息了怒气,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了圆圆胖胖、眉眼带笑的脸:“哟,是钱书记呀?请进,请进,客厅里坐吧!老赵他……”
  钱子武无心跟她客气,也没工夫坐,急着问:“赵书记怎么了?”
  “没怎么,”第一夫人说,“昨天晚上他开夜车看文件看到两点半,累得简直不行了,今天早晨我就没忍心叫醒他,咳,市委书记也是人啊!”
  这话说得也在理,而且颇动人:市委书记也是人。好像全市人民都没把这位人民公仆当人,她才不得已仗义执言似的。但她有意改动了一个事实:赵本立昨晚“夜车”开到两点半不假,但却不是看文件,而是陪她打麻将,还有两位亲戚作陪,后半夜才各自睡去了,至今未醒。
  钱子武也是经常熬夜的人,心里未必不同情。但他还是说:“哎呀,我这里有急事儿呢!”
  “找书记的都是急事儿!”第一夫人并没有通融的意思,执意要先过她这一关,“什么事呀?”
  钱子武心里说:副书记找书记,甭管什么事儿也用不着先向你汇报!在咱们这个地级市,我身为市委副书记才是个副局级,你算什么‘局长’?副局长只是个副处级,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可是面对这个拦路虎,他也不得不屈尊求得通融。“新加坡那个大投资商来了,昨天晚上到的。我让外办主任接待他,他觉得规格低了,提出要见本市‘最高长官’。我没惊动赵书记,临时赶去和他见了个面。外办主任介绍说这是市委副书记,没想到那个资本家竟然老大个不高兴,说:‘我是敝公司董事长,为你们投资两千万,可是你们只派个书记来见我,还是个副的!’外办主任忙说:‘误会了,误会了!我们的书记和你们的书记不同:你们的‘书记’就是文书,只管抄抄写写,我们的书记是最高长官,有权拍板的!’资本家听了直‘啊?’似信不信。看了看我,说:‘这位书记既然是副的,想必还不是最高长官,要拍板还是要请正的来!’所以……我只好来请赵书记,跟人家约好了的,今天早上九点见面!”说到这里,焦急地看看手表,只剩下十分钟不到了。
  第一夫人听了,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洋老帽儿看来是头一回到中国来,对我们的国情太不了解了!”她极为放松地嘲笑着,又说,“哪儿能第一轮谈判就见第一把手?这样我们没有回旋余地,我看你先抵挡一阵再说吧!”
  钱子武当然听得出来她话里有话,借这个机会还要压他一头,在嘲笑洋人的同时也嘲笑一下他这个副职。他本人在洋人面前已经窝了火的,现在在自己人面前再次窝火!但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也就不再计较,央求着说:“李局长啊,咱们不是穷吗?为了那两千万,赵书记还是见见他嘛,反正见面也不花成本!”说着,不待第一夫人放行,径直朝赵本立的卧房闯去。
  “哎,不行,不行!累死了人我找你算账啊?”第一夫人追上去拉他。
  “扯淡!”钱子武急了,一把甩开了她的手,“你把老赵看得比皇上还金贵,应付应付外宾能累死人?喊!”
  他推门进了卧房,赵本立还在酣睡,四脚朝天,大张着嘴,肉滚滚的脖子上喉结一动一动地,发出响亮的呼嗜声。
  钱子武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赵书记,醒醒,醒醒!”
  呼噜声戛然而止。赵本立猛然睁开蒙俄睡眼,看见的是一团土黄色的光斑。“快起来吧,有急事儿!”他糊里糊涂听见这急切的叫声。他的瞳孔急速调整焦距,于是看清了那张贴在他面前的精瘦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认出了那是市委副书记钱子武,并且弄明白了自己还躺在家里,副手跑到床头来找他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老钱,出了什么事?”
  “赵书记……”
  没等钱子武把话说完,赵本立的脑袋突然失控地又摔回到枕头上,同时发出一声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啊!”
  钱子武惊得灵魂出窍:“赵书记,赵书记!”
  第一夫人冷不了听到这叫声,脚一软扑腾跌倒在地。但她马上爬起来,磕磕绊绊地跑到床前,声音都跑了调儿:“老赵,老赵!你怎么了你?……”
  赵本立那吓人的“啊”还没喊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事嘛!”第一夫人和钱副书记都傻了眼,慌得不行,趴到床前抢着问。
  赵本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只顾嚎,腾不出工夫来回答他们。他的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只觉得这两张脸在飞速旋转,他们身后的吊灯、衣柜、墙壁、字画都在飞速旋转,好像他躺着的床是个大陀螺,玩命儿地转,转得他头晕眼花想停也停不了!突然胃里一阵恶心,他大张着嘴:“呕,呕……”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
  第一夫人吓坏了,急忙抱住赵本立的脑袋,不知道他这是得了什么急病。男人是她的靠山、她的本钱、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要是男人有个三长两短她可就全完了。气急败坏之际,她把一肚子火都撒给钱副书记:“都怪你都怪你!我告诉了你他昨晚缺觉你没听见?他睡得好好的你干吗叫醒他?你看你把他从梦里吓醒了弄成这样,你得负责,你!”
  小说写到这里,作者还得插空儿噜苏两句。可能有的读者从这儿就开始不信了,埋怨说:“你写得不真实!一个堂堂的书记夫人怎么跟个家庭妇女街道老娘们儿似的,这么没水平?”我说信不信只好由你,赵本立的老婆就是这个水平,我也没法儿拔高她。须知“夫人”既不是官阶也不是职称,无须文凭也不用审查考核,丈夫是个什么她也就自然是个什么“夫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谁气恨也没用。何况小说才刚刚开头儿,也不必匆匆忙忙下结论,这位“夫人”还有她发挥水平的余地……
  当时钱子武被她气得眼发黑。钱副书记在本市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被人这么训斥抢白?有心要顶她一顿:我负责我负责我负什么责?我是打他了骂他了气他了还是投毒害他了?我只不过是在上班时间把他叫醒而且还是百分之百的公事!说不定他的病早就在身上了只是他没醒你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叫醒说不定还误了大事呢,你这个娘们儿不知好歹倒跟我没完,什么玩艺儿啊,你!可是这些话他全没说出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市委书记现在正嗷嗷叫,他跟人家的老婆一般见识就显得水平太那个了。赵书记今年五十八岁,再过两年就交权,他钱子武是继承人当中的第一号种于选手,这关键的两年他得做出个样子来。他早知道“第一夫人”对他没有多少好感,好像他钱子武近几年的“表现”都是为了篡党夺权似的,又好像一旦大权落到他的手里就会江山易手全面复辟似的。唉唉,好人难当啊!钱子武一边感慨一边运气一边琢磨对策,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之内完成的。当第一夫人还在嚷嚷“你负责”的时候,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负责我负责我当然负责!”他脸不变色心不跳,掉头就往门外跑,“我叫小孙上来,赶快送赵书记去医院!”
  “你回来!”第一夫人却喝住他,“快打个电话,把周局长叫来!”
  她说的“周局长”是本市卫生局局长。毕竟是第一夫人哪,有病首先想到的不是找医生,而是找管医生的局长,“纲举目张”。
  十分钟之后,一辆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叫着飞驰到赵书记的楼下,从车上跳下来三个穿白大褂的人,飞跑上楼,直奔赵书记家。第一个就是卫生局的局长周大庸,五十多岁,肥头大耳,眉毛灰白而稀疏,却有一头乌黑的浓发,那是选配得不大得体的头套,当然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掩饰自己的年龄。这涉及个人的隐秘,姑且不提;第二个是人民医院的院长吴力维,从面相看来只有三十几岁,为了显得老成些,戴了一副黑边眼镜,而且把头发梳成背头;第三个年约四十七八岁,面色苍白,皮肤多皱,属于未老先衰的那种人,一双眼睛很大,在多层皱纹中包着充血的眼球,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三个人鱼贯进入赵书记的卧房。
  “钱书记!李局长!”周局长慌慌张张地然而又是恭恭敬敬地向这两位上级(其实李局长比他还低半级)打个招呼,回头指着身后的那位说,“这是人民医院的吴院长,我把他给抓来了……”
  一个“抓”字,有着许多含义:其一,说明周局长对赵书记的病是极其重视的,你看,把院长给“抓”来了;其二,说明周局长在卫生系统是有权威的,你看,全市最好的医院院长,他一把就能“抓”来,十分钟救护车开到门前,这种速度跟一级战备似的;其三,请钱书记、李局长放心,甭管赵书记得了什么样的病,都可以包好的,院长在这儿嘛!
  现在其实顾不上解析周局长脑壳里的意识流,因为钱副书记和李局长心急如火地等着看病,把期待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吴院长。
  吴院长毕竟和市级领导之间隔着局一级,不如周局长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多。钱副书记他是认得的,但只怕人家认不得他,所以这次见了面,情绪很是激动,弯腰,握手:“钱书记,我是吴力维……”说到这里又看看旁边的那位女同志,他虽然不认得,但肯定是赵书记夫人无疑,早已如雷贯耳,人家虽然只是个副局长,却是本市“第一夫人”呢!于是连忙又朝这边弯腰握手:“您是李局长吧?”
  若在平时,钱副书记和李局长也许没工夫答理这么一位科级的“院长”,但在今天的用人之际,却显出了他的重要。所以在握手的时候,就显得很真诚,很有分量。
  钱子武说:“吴力维同志,你来得好啊!”
  第一夫人说:“吴院长,快快快,你看赵书记他……”
  这时,刚刚喘息了一会儿的赵本立好像为迎接他们到来似的又重新喊叫起来。吴力维吓了一跳:“啊,赵书记!”
  吴力维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连忙转身去命令那第三个穿白大褂的人:“快!还等什么?”
  那个人其实早已掏出了听诊器,正准备检查病人。
  “他是谁?”第一夫人不放心地问,“吴院长还是亲自出马吧!”
  “哎,他行他行!”吴力维忙说,“他叫郑震,我们医院最好的大夫!”
  钱子武噢了一声,问:“是内科主任吧?”
  吴力维犹豫了一下:“呢,倒还不是……”
  第一夫人追着问:“是主任医师?”
  吴力维又犹豫了一下:“也不是,他……刚刚评上个主治医……”
  钱副书记和李局长的脸上期待的目光顿时黯淡了一层。你说是“最好的”,却又什么都不是,这……
  “老吴啊,你可要……”第一夫人不放心地说了半句话。
  “您放心您放心,”吴院长完全明白领导的心思,赶快声明,“我拿脑袋担保他的医术是第一流的!至于职称嘛,这个东西就难说喽,有时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时候古来才大难为用,领导意见群众舆论僧多粥少许多事情也是很难办的。不说了不说了,这么着吧,等他给赵书记看好了病,我马上给他提到主任医师,也名正言顺嘛!”
  在他们就郑大夫为赵书记治病的资格问题饶舌的时候,郑震已经开始了工作。
  “赵书记,您感觉怎么不舒服?”他问,同时把体温表塞在他的腋下。
  “我头晕哪,晕得厉害,天旋地转!”赵本立抱着脑袋呻吟着说。
  “呕吐吗?”
  “想……想吐,就是吐不出来!”赵本立说着又要吐,扭着脖子“呕、呕”地大张着嘴,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好了,您不要动,不要说话……”郑震拿起听诊器,撩起赵本立的衬衣。
  “不行,晕得厉害!要了我的命了!”赵本立根本做不到“不说话”,反而嚷得更凶。
  郑震问:“一直这么晕吗?我刚进来的时候您好像好一些……”
  赵本立呻吟着说:“平躺着就好一点儿,坐起来就晕,一翻身也晕,脑袋侧过来也晕……”
  “噢,体位变化时眩晕,”郑震说,“那您就平躺着,不要动。”
  赵本立就不再翻身,也不侧脸看他,果然出现了暂时的平静。郑震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听,说:“心肺正常。”又给他量血压,“血压也基本正常,稍稍偏低。”他从赵本立腋下抽出体温表,“不发烧。赵书记,您不用紧张,没有太大问题……”
  在场的人都多少松了口气。第一夫人却狐疑地望着他。“你可要仔细检查,要是股有问题’,他怎么晕得那么厉害?嚷起来怪吓人的!”
  “夫人,我并没说‘没有问题’,而是说‘没有太大问题’。”郑震纠正她说。
  有点儿顶嘴的味道。
  “那你说‘问题’是什么?你这个人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第一夫人并不饶他。
  郑震没有马上回答,或者说他觉得没有必要和一个病人家属讨论这些。他伸出一个手指,对赵本立说:“请您看着我的手指,眼睛随着它移动。”赵本立乖乖地听他摆布,几个来回之后,郑震的手收回来,说:“不持续地水平性眼球震颤。”
  又问:“您有没有耳鸣的感觉?”
  “什么?”赵本立没有听清“耳鸣”这个词儿。
  “就是耳朵里好像听见很响的嘶嘶声,或者轰隆声,”他具体解释说,“有没有?”
  “没有。”赵本立回答得很肯定。
  “那么,有没有耳聋的感觉?”
  “没有。”赵本立也是否定的回答。
  第一夫人愈加觉得这个大夫没谱儿了,白了他一眼:“他要是聋了,还能听见你说话吗?真是的!”
  郑震仍然没有和她争辩,而是从白大褂兜儿里掏出个铜质音叉,猛敲了一下,然后飞速地放在赵本立的左耳,又移到右耳。反复几次,问道:“您感觉两边的声音一样吗?”
  赵本立伸手指指右耳朵:“这边儿响,那边儿不大响。”
  “唔,”郑震说,“左耳听力稍差。”
  他收起手里的家伙,一系列检查好像完事儿了。
  钱副书记、周局长、吴院长一直都在屏息静气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几乎同时问道:“怎么样?”
  “不要紧,”郑震答道,“眩晕综合症,或者叫美尼尔氏综合症、非典型美尼尔氏综合症,也有人叫假性美尼尔氏病……”
  第一夫人眉毛拧成了疙瘩:“你怎么说了一大套?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你有个准谱儿没有?”
  郑震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这都是一种病,只是名称不同,夫人!”
  站在他旁边的吴院长听到这里,不禁想笑。但他看了一眼周局长,见周局长一脸的严肃。毕竟人家在官场混的年头长,懂得这种场合可笑的可不能笑。于是吴院长赶忙掏出块手绢儿,装做擦鼻涕,捂住了自个儿差点儿笑出声儿来的嘴,也一脸严肃地听下去。
  “我们不妨简称为美尼尔氏病。”郑震继续说,“这是一种独立的疾病,其发病机理及病理改变是内耳的淋巴失调,淋巴分泌过多或吸收障碍,引起内耳迷路积水,内淋巴系统膨胀,压力升高,致使内耳末梢器缺氧和变性。”他一说就是这么一大套,并巨征求意见似的望身边的两位领导,“吴院长,周局长,是这样吧?”
  “噢,是的,是的!”吴院长没想到他会在理论上请教自己,而且自己从一个管理干部升为院长,在这方面自知是稀里糊涂、不懂装懂、二五眼加假行家的,但也只好随声附和。说完之后,又觉得郑震刚才先请教他而把周局长放在后面有些不妥,所以赶紧仰脸谦恭地请示上级,“周局长的经验比我丰富,老专家嘛,您看……”
  “分析基本正确。”周局长确实既年长而又是大夫出身,所以话说得颇有分寸,没有给郑震打满分,只是“基本”肯定,留有一定的余地。这样,如果郑震的判断正确,他也基本正确;如果郑震错了,他还来得及做修正性的“指导”。其实现在让他表态是有些勉为其难的。第一,他已做领导工作多年,早就不临床了;第二,他并没有为赵书记做任何检查,又从何判断?所以积半世经验,在关键时刻把话说得模棱两可是绝对必要的。
  吴院长放了心,对郑震说:“那么,就赶快给赵书记治疗吧!咱们研究研究该用什么药,尽量用进口的,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治好赵书记的病!”
  话说得是命令式的,对郑震,显示了他作为院长的权威性和当机立断;又是表态性的,对钱副书记和第一夫人,表达了忠心耿耿;而其中的“研究研究”只是装饰性的,因为该用什么药他也不懂。
  在如此庄严的命令之下,没想到郑震的反应却极其平淡。“没什么可研究的了,”他看了院长一眼说,“美尼尔氏病是一种很常见的病,没有什么危险性。好好休息,不治也能好的。少则几小时、几天,多则十天半个月。”他对于院长那“不惜一切代价”的危言耸听似乎觉得很好笑,虽没有明说,也表达得差不多了。
  吴院长听了,脸上的表情一时挺复杂。一则为这病好治感到庆幸,一则又觉得自己丢了面子。这个郑震太不懂事,他在心里说,当着市、局领导的面,你也太不给我留脸了!医家哪有你这样的?有一分病也说个三分,有七分病就说个十分,心里越有把握越不能轻描淡写,这样你治好了人家也不感谢你!何况你面临的病人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咱们的市委书记,这座城市的第一把手!你就是装也要装出个千方百计百折不挠想方设法攻破难关的严肃状嘛!真不会做事,真不会做人,难怪评职称的时候你连个“副高”也没捞着!唉,今儿真不该带你来——还不是饥不择食、抓着谁是谁吗?要不是你正当班,我想也想不起你来,咳,刚才还好心吹捧你是“第一流”的呢,“流”你娘的屁!这一回,你不但坏了自个儿的事,还把我给煮到里头了!
  且不说吴院长这边心里翻腾,那边钱副书记却讨到了底,心里踏实了。他猛地抬起腕子看看表,不觉哟了一声:“九点半了?糟糕,糟糕!新加坡的投资商还等在宾馆,说好九点和赵书记见面呢!”
  躺在床上的赵本立猛地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我去,我去,跟外国人要守信用……”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头摔在枕头上,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第一夫人连忙上去扶着他:“你呀,整天是工作、工作,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又抬眼威严地瞟瞟钱子武,“你说,他病成这样儿,怎么去?”
  “是啊,是啊,”钱子武说,“我去应付一下吧,向外商说明情况,请他谅解!你们……”他严肃地对周局长和吴院长说,“赵书记就交给你们了!”
  说完,匆匆离去。卧房里顿时失去了市级领导,如果作为病人躺在床上的赵本立暂不算数的话。
  吴院长仰脸望着他的顶头上司:“周局长,您看……”
  周局长直接向郑震下达命令:“抓紧时间,用药吧!”
  郑震却依然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美尼尔氏病,没什么特效药,周局长,这您知道。充其量给点儿眩晕停,也不起什么作用,只是对病人一点儿安慰而已。为了补充病人因呕吐而不能进食造成的营养不足,可以推几百毫升葡萄糖……”
  周局长也别无良策,就说:“你带着没有?那就快推吧!”
  郑震说:“带着呢。”
  正要动手,躺在床上的赵本立嚎叫达到高潮,似乎脑袋都要炸了。
  郑震知道,这是因为刚才赵书记和钱书记说话,体位移动造成的。
  第一夫人的脸上却急出了一层汗珠。丈夫的一声声呻唤都牵着她的心,她直到这时才明白:在赵本立同志处于极度痛苦的时候,真正心连心的其实只有她一个人!钱子武动心吗?他把和外国资本家见面吃饭看得比老赵的命还重!周局长和吴院长动心吗?看他们那个样子,只惦记着邀功请赏,一脑门子个人主义!要是真正认真负责,怎么两人都不拿主意?
  想到这里,她突然勇气倍增:这事儿得我做主!于是劈手夺过郑震手里的注射器,大吼一声:“咳!别拿狗屁不当的葡萄糖糊弄我,老赵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你们明白不明白?不吃药就能好?那还要你们这些穿白大褂的干什么?”
  一鸣惊人。郑震只好停住手。周局长和吴院长都吓傻了眼。是啊,单凭郑震的一面之词,要是误了事儿怎么办?到时候你宰了他也顶不了市委书记!
  周局长的脑子快,马上说:“李局长的意见很重要,我看还是请其他专家一起会诊会诊……”
  吴院长最善于领会领导意图:“对,马上送我们医院!”
  救护车上本来是准备好了担架的,这时正好派上用场。于是七手八脚把赵本立抬下楼,抬上车,朝人民医院飞驰而去。赵本立一路不停地嚎叫,伴随着呜哇呜哇的警报器,引得沿途的百姓们行注目礼,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危重伤病员。

                  二

  赵本立立即住进了人民医院抢救室。一级特护,抽调最好的护士,由王护士长率领,二十四小时排班,不离人;输液、输氧、输血、手术等等做好一切准备。这些,由吴院长一声令下,都是极其容易做到的。为了抢救市委书记的宝贵生命,所有有关人员不但责无旁贷,而且感到无上光荣。
  现在的问题是,赵书记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抢救?这个问题悬在那儿,一切都无从谈起。
  周局长望望吴院长,吴院长望望郑大夫。郑震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想了想说:“既然李局长不同意推葡萄糖,那就输液吧,这是我惟一可以开的处方。我坚持认为,美尼尔氏病不需要采取其他措施,为了保证营养,点滴葡萄糖还是应该的。’
  于是就输液,王护士长熟练地扎止血带,把针头插进手臂。的静脉血管,五百毫升葡萄糖开始点点滴滴地渗人赵书记的体内,这当然不成问题。问题是,这就完了吗?这就算抢救?哪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不曾享受这种待遇?
  “老周啊,”第一夫人烦躁地坐在沙发上,招呼周局长,“你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同意的,老赵的病,还是要会诊一下……”
  亏得她提醒,要不然,周局长都忘记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会诊,会诊,立即会诊!”他说,朝着吴院长下达命令。
  吴院长箭在弦上,只待他这一拨。于是马上发话:召集各科专家跑步到抢救室!
  这当儿,第一夫人又说:“老周啊,事情出得紧急,要把它办好,关键在于领导。你看,是不是需要成立一个抢救领导小组啊?”
  “哎,李局长考虑得周到,应该,应该!”体态雍容满脸老年斑但戴着乌黑的发套的周局长猛拍了一下脑门,“这很重要,领导是一切的保证!”他看了直属部下吴院长一眼,“小吴啊,你是医院的一把手,就由你挂帅吧!”
  “噢,不不不!”吴院长急出来一身冷汗,忙说,“有您在这儿,我只配当马前卒!周局长,这个大帅,自然是您了!”
  “啊,啊,”周局长像往常一样在下级面前做出那种介乎非我莫属和牛刀杀鸡的神态,却随即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个帅可不是好挂的!赵书记的病,治好了固然皆大欢喜,但万一遇到麻烦呢?于是把目光转向第一夫人,试探地说,“此事关系重大,我看由李局长挂帅最好……”
  第一夫人瞥了他一眼,心说这个家伙倒还知趣。但转念一想,你这个老滑头,该负的责任你不负,倒推给我?这么一想,便没有接受他的“劝进”,做沉思状,略一沉吟,说道:“我只是赵书记的家属,既不是市级领导,也不是卫生局长,你们不要把责任推给我噢!”
  虽然是谦虚,却也说得有理。而巳话外有话,弦外有音。周局长和吴院长展开了紧急磋商。一阵咬耳朵之后,终于有了结果:抢救小组由此时并不在场的市委钱副书记担任组长,副组长有李局长、周局长和吴院长,李局长是第一副组长和常务副组长。这样,既保证了市的领导挂帅,又把各方关系摆平,还给了第一夫人面子,大家都没有话说。至于组员则不做具体规定,本市所有的医学专家和医务人员可以随时抽调。
  第一夫人听了,心里琢磨着这个班子。有钱子武挂帅,这在本市就已是最高规格,再高就是赵本立了,总不能让他躺在床上头晕脑胀直嚎乱叫地领导对自己的治疗。周局长和吴院长都在小组内,医疗上有了保障。而钱子武明摆着只是挂名儿,第一副组长说了算,大权把在第一夫人的手里,谁也别打算不听话,这很好。于是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抢救小组等于宣告成立。
  这时候,会诊专家也已经赶到。前来报到的有:内科主任冯大夫,外科主任陈大夫,神经科主任褚大夫,脑外科主任卫大夫,中医科主任蒋大夫,妇科主任沈大夫,小儿科主任韩大夫。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吴院长看到他们那气喘吁吁惊恐万状而又充满荣誉感的神色,不无感动也不无恼火。
  “去去去,”他朝妇科主任、小儿科主任一挥手,“你们来干什么?还不知道赵书记是男的女的、大人小孩?”
  这二位当然就没趣地告退。但直到这一刻他们也才惊慌地知道到底是谁得了病。
  现在开始会诊。
  郑震是第一个经手的大夫,自然是他先发言。他说的都是重复刚才的诊断。
  内科主任冯大夫吸溜着嘴,表示不赞成:“没有耳鸣啊,不典型,不能确诊为美尼尔氏病。”
  他这么一说,第一夫人和周局长、吴院长立即紧张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内科主任毕竟比郑震有经验。这时便不约而同地向郑震投射以不信任的目光。
  遗憾的是郑震这个家伙不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对待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振振有词,当面顶撞:“冯主任,我治过的美尼尔氏病人少说也不下几百例,却没有一例是完全相同的。任问事物都有它的特殊性,谁得病也不会根据书上的条条框框去得,书上写的只是前人总结经验的一部分,也不能作为约束后人的金科玉律!”
  冯主任听了一愣,脸马上沉了下来,心说郑震你小子太放肆了!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谨慎地看看周局长和吴院长,说:“啊,年轻人总是敢于向权威挑战,精神可嘉。不过,科学总还是科学,这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对于赵书记的病,我看还是慎重为好。啊?”说到这里,把目光停在第一夫人的脸上。
  第一夫人当然听得顺耳。她早就觉得郑震的诊断过于草率,而且态度傲慢,把病人交给这样的大夫很不令人放心。病人是什么人?是市委书记兼市长,本市人民的第一父母官哪,又是她相伴几十年的老伴儿,家里的顶梁柱,关系实在太重大了!现在他有了病,只能看好,不能看坏,试问,不谨慎行吗?
  但是第一夫人毕竟是当局长(确切地说是副局长)的材料,她已经习惯于把心里的话不直接说出来而是借助于他人之口。她现在虽然不悦地白了郑震一眼,却还是把目光移开去,朝着那几位专家扫射一番:“你们的意见呢?”
  专家们立即感到如芒在背,该表态了。好在内科主任冯大夫已经说过了话,他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些被“提审”过的轻松,现在该别人说话了。
  神经科主任褚大夫此时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他刚才全神贯注地听冯大夫讲话,心里想着该讲些什么,两只手紧张地攥在一起,这时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在他的目光接触到第一夫人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干咳了一声,说:“眩晕是多个系统发生病变时所引起的主观感觉障碍。引起眩晕的病变多种多样,比如前庭神经元炎,病变部位在第八颅神经的末梢部分,发病突然,最突出的症状是眩晕,剧烈时病人可以跌倒,伴以恶心、呕吐,检查可发现眼球震颤等等,但往往没有耳鸣和听力减退,这是和美尼尔氏病很重要的区别……”
  “噢?”第一夫人不觉猛地抬起头来,这句话给她以强烈的刺激,这就是说,郑震误诊了,赵书记的病不是美尼尔氏病而是前庭神经元炎!那么,这种病是不是很要命?
  褚主任的话还没讲完,他继续说:“……前庭神经元炎发病多在二十至五十岁之间,大部分病人于起病前有发烧或上呼吸道感染,比如感冒啊,扁桃体炎啊,鼻窦炎啊……”
  大概由于第一夫人的目光的鼓励,他说起来倒不再紧张了,反而滔滔不绝。可是,郑震却半道儿打断了他:“褚大夫,据我所知,前庭神经元炎患者有单耳或双耳胀满感、耳鸣、听力减退等症状的也不乏其例!更重要的是,赵书记根本不发烧,也没有什么感冒、扁桃体炎、鼻窦炎!”
  褚主任只好打住,退一步说:“郑大夫,我也并没肯定就是前庭神经元炎嘛!造成眩晕的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因中耳病变或淋巴扩散引起的迷路炎啊,内耳药物中毒啊等等,我们不可大意,宁可把问题想得复杂一些……”
  他本来是借此打退堂鼓,却不料“复杂”二字更激起第一夫人的担心。
  第一夫人两眼直直地望着他:“啊?复杂?”
  这一来,褚主任倒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了,躲躲闪闪地看看身旁的脑外科主任卫大夫。
  “卫主任,你看呢?”这回是吴院长向他发问了。
  “这个嘛,”卫主任不得不发言,却又是满腹疑虑,“眩晕的起因是多方面的。也可能是动脉供血不足,锁骨下动脉偷漏综合症,延髓外侧综合症,脑动脉粥样硬化,高血压脑病,小脑出血,甚至有可能是脑部肿瘤……”
  “肿瘤?!”第一夫人闻声色变,问题果然复杂了,她的厄运已经乌云压顶了!她一把抓住卫主任的手,“这种肿瘤危险吗?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卫大夫这一辈子曾经无数次地这样被病人家属抓住追问,但现在是第一夫人的手啊,抓得他受宠若惊而又心惊胆战。“这……这得看检查结果才好说……”他抖抖索索地说。
  “那就马上送去检查!”吴院长抢先发话。既然可能是肿瘤,那就宜早不宜迟!
  一片紧张气氛。
  郑震觉得很好笑。
  “各位主任,各位专家!你们都是我的前辈,理论和实践经验都比我丰富,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尼尔病会搞得你们这么紧张?不要以为大人物得的病就一定复杂,大人物也是人,五脏六腑和普通人一样嘛!”
  第一夫人已经无法容忍他的如此无礼如此狂妄如此不负责任!“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儿?亏得你还穿着白大褂、拿着人民的俸禄、当人民的医生,说这种话不感到羞愧吗?”
  郑震不知道他该羞愧什么。但他现在没有再说话的份儿了,吴院长已经用怒不可遏的眼色告诉他:快闭上你的嘴吧!周局长当机立断下命令:“快,立即送去做一系列检查!哪一个环节耽误了,我就拿谁是问!”
  这倒显示了一位局长的魄力。王护士长当然服从命令听指挥,马上从赵书记的手腕上拔掉输液的针头,送去做检查。
  参加会诊的大夫一窝蜂地都跟了去。郑震有些犹豫,跟在后面。吴院长朝他挥挥手,“算了,你回门诊去吧,这儿的事儿就不要管了!”
  郑震立定了脚跟,想转脸走开,却又说:“吴院长,记住,赵书记的输液不要停;如果他可以吃东西,要用低盐饮食;注意让他卧床休息,尽量保持体位少变动,这样眩晕就会轻一些,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就可能好了……”
  这个人好不识趣,到这个时候还嗜苏他这一套,吴院长悻悻地看了他一眼,就跟上头儿和专家们走了。他很可惜郑震的不争气。唉,我本来想帮他一把的,为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倒让他自个儿给搅得乱七八糟!
  赵本立被王护士长推着,一群领导和专家跟着,去做了心电图、脑电图、CT等等一系列检查,把他折磨了个够,一次次杀猪般地嚎叫:“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我了,我刚才挺好的,一动窝儿就晕,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第一夫人流着眼泪说:“老赵,你病成这样儿了还这么任性?病不治可怎么得了?毛主席说过,不能‘讳疾忌医’,啊?”
  总算折磨完了,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并没有捕捉到任何“复杂”的情况,只是白白地让赵本立喊哑了嗓子。可是,没查出来并不等于没有,谁敢打这个保票?
  王护士长把赵书记推回病房。第一夫人问周局长怎么办,周局长问吴院长怎么办,吴院长问在座的专家怎么办,专家们面面相觑。
  神经科主任说:“问题恐怕不那么简单……”
  脑外科主任说:“还要继续观察……”
  内科主任说:“继续输液吧,另外,补充必要的维生素,低盐饮食。”
  还是郑大夫的那一套。刚才否定他是必要的,现在再回到他的办法也是必要的。只是不需要明说,不需要拨乱反正,因为事物是在发展的,此一时,彼一时也。
  第一夫人火了:“输液,吃维生素,这样的方子我也会开,你们这些专家是干什么吃的?老赵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你们有谱儿没有?”
  已经发言的那几位就脸上无光,心里愤愤然:你是抢救小组第一副组长,我们当然得听你的。你非让我们找出惊人的毛病来,可我们就是找不出来又怎么办?可是又不敢争辩,便只有惶惶然。
  最着急的是周局长和吴院长,因为大夫也罢,主任也罢,都在他们麾下,谁出了纸漏也得找到他们头上。本来显得老成的吴院长此刻也不那么老成了,他捅捅周局长的胳膊:“您看……”
  周局长毕竟走的路比他过的桥多,吃的盐比他吃的饭多,戴着黑发头套的脑壳那么一转,想起来他的麾下还有一位未露锋芒,这就是中医主任蒋大夫。于是面带笑容地说:“李局长,俗话说‘病笃乱投医’,我是从最坏处打算,所以尽可能把各方面的专家都请到了,宁可备而不战,不可战而不备。其实呢,我们的检查还没完呢,您瞧,蒋大夫至今一言不发,想必他是有想法的!”
  站在一旁听了半天跟着跑去又跑回的中医科主任蒋大夫此时心里叫苦不迭。把别人都否了,再把他推向第一线,无异于拿他试刀。成功了固然好,但若是失败了呢?但转念一想:现在打退堂鼓已是不成了,不如豁出去试试看,也说不定药到病除、首功属我呢!
  于是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为赵书记把脉。
  蒋大夫身材魁梧硕壮,面色黧黑,头皮谢顶,脑勺儿后头一圈儿稀疏的白发。双目微闭,厚厚的嘴唇绷成一道弧形,确是一副德高望重的老中医模样。把了一阵脉,缩回胖胖的手,说:“脉弦濡滑。”又看舌苔,道:“舌红,苔薄黄。”
  第一夫人当然听不懂其中的意思,只急急地问道:“这病,要紧吗?”
  回答并没有这么干脆,或者Yes或者No,看病有这么简单吗?
  老中医仍然微闻双目,缓缓说道:“眩晕者,‘眩’是眼花,‘晕’是头晕,如坐车船,旋转不定,二者常可同时并见,故统称‘眩晕’
  第一夫人又急着打岔:“噢?到底是‘美厄尔氏’,还是脑瘤?”
  老中医说:“我们中医,没那么些说头儿。中医认为,百病皆五行不调所致。肝属木,心属火,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五行相生相克,相乘相侮,这便是健康与疾病的规律……”
  第一夫人越听越着急,这等于是干打雷不下雨,锣鼓点儿敲了半天还不见唱戏的出场,就打断他,单刀直入:“你快说老赵的病!”
  “赵书记的病嘛,”老中医被打断当然是不耐烦,要是换在平常门诊早就该“翻儿”了,可是今儿不成,只好省掉几个锣鼓点儿,纳入正题,“本病早在《素问·至真大要论》就有‘诸风掉眩,皆属于肝’之说,指出眩晕可因肝风内动而发生。后世刘河间认为是风火为患,有‘风火皆阳,阳多兼化,阳乎主动,两阳相搏,则为之旋转’的论述。我看赵书记的病是因为长期工作繁重,案牍劳形,情志不舒,忧郁恼怒,郁气化火,使肝阴暗耗,风阳升动,上扰晴空……”
  听到这里,第一夫人点头称是:“说得对着呢!他这个人啊,就是没有一点儿私心,整天整夜的就是工作啊工作啊,废寝忘食!市里什么事儿不找他?班子里的团结问题啦,上下级的关系问题啦,还有全市人民的吃喝拉撒睡,烦心着哩!
  可是现在不是第一夫人在为她的丈夫看病,而是蒋大夫在看病,所以她话说到喘气的时候,蒋大夫又继续说:“再加上他肾阴有亏,不能养肝,以致肝阴不足,肝阳上亢……”
  “怎么?他的肾亏吗?”第一夫人听到这里很是着急,她也许操起别的心去了。
  老中医并不是每问必答,只照他的思路说下去:“况且,他于饮食上长期恣食肥甘,伤于脾胃,健运失司,以致水谷不化精微,聚湿生痰,痰湿交阻,则清阳不升,浊阴不降,发为眩晕。所以,要治此病,当平肝潜阳,清火熄风;燥湿去痰,健脾和胃……”
  第一夫人忙说:“不对,不对,他不咳嗽不喘,没痰!”
  老中医此刻好像忘了她是第一夫人,不屑地说:“呃,你说的‘痰’不是我说的‘痰’,我说的‘痰’并不是大街上不准随地吐痰的‘痰’。痰如在肺,则多咳喘;痰迷于心,可引起心悸、神昏、癫狂;痰在胃,多见恶心、呕吐;上逆头部,多见眩晕昏冒……”
  不能说他说得没道理,第一夫人无言以对,不再打岔。周局长和吴院长这才微微透了口气。
  “到底是祖国的传统医学神秘玄妙,把病理都找出来了!”吴院长说。其实找出来没找出来他也听得稀里糊涂,但不这么说他还能说什么呢?“蒋主任,看来对赵书记的病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局势到了这一步,不成竹也得成竹了。蒋大夫受到院长的鼓励,自觉也底气颇足,于是从赵书记的病榻前退开,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从白大褂的兜儿里掏出处方笺来,略略思索,开出一方汤剂,把那些天麻、钩藤、生石、决明、川牛膝、桑寄生、杜仲、山栀、黄芩、夜交藤、半夏、白术、陈皮、甘草、生姜、大枣、蔓荆子、黄连、竹茹、积实……写了满纸,又斟酌再三,一一写上多少多少克,然后在右下角写上“七剂,水煎服”,并且签上自己的大名,这才递给第一夫人,说:“这药,吃了就好了。”那语气十分肯定。
  第一夫人点了点头,却没有伸手去接。一则她看也看不懂,二则这抓药熬也不是她第一夫人的事儿。
  王护士长善解人意,伸手把那方子接了过去。

                  三

  七剂药吃了三剂,赵本立的天旋地转并未见明显的好转。第一夫人对侍候在侧的周局长和吴院长说:“这个老家伙说‘吃了就好了’,怎么到现在也不见好?你们把他叫来!”
  吴院长唯唯,就要去叫,周局长拦住他说:“你别像提审似的,得去‘请’!蒋老这个人清高得很,一身的怪癖,我和他相处多年,是深知的了。这么着,你别去了,还是我去请他吧!”
  周局长于是屈尊去请蒋大夫。蒋大夫正在看门诊,一脸庄严地把脉,竟对局长说:“你等会儿!”
  周局长说:“蒋老,等不得,是赵书记的夫人请你!”
  蒋大夫翻了一眼:“我不是开了方子吗?”
  “是啊,可是吃了不见好呢!你是不是再去瞧瞧,换个方子……”
  “七副药还没吃完我换什么方子?让他接着吃!我这儿忙着呢,不去!”
  周局长气得七窍生烟,可又得耐着性子,“不去,你得罪得起?还是我得罪得起?我……我要不是顾全大局,咳!”
  “什么大局啊?”蒋大夫却纹丝不动,“他那么点儿病碍不了大局,这儿的病号都比他重,我扔下大伙儿顾他一人儿,那算个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御医’!”
  这番话说出去,引得在诊室候诊的病人一片声地啧啧赞叹。
  周局长正要提醒他注意群众影响,蒋大夫却说:“告诉你,那天会诊,我已经一忍再忍,哪儿有患者家属指挥大夫的?”
  一句话说得周局长哑口无言。是啊,她不但指挥你,还指挥我呢!妈拉个巴子,我堂堂一个局长受她个副局长的气,也算窝囊到家了!他没有再劝蒋大夫,扭头气冲冲而去。
  等到他回到了抢救室,看到了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第一夫人,腿不觉又软下来,想到自己这把年纪,已经“超期服役”,早就该回家抱孙子去的,还不是因为赵书记一句话:“有老周在卫生局,我放心,再干两年吧!”要不然,他早就不在这个位置上了。知恩图报,这是没话说的;不冲这个母老虎,还得冲赵书记哩!这么一想,就退一步海阔天空,刚才的烦恼都不提,只拣好的说了:“李局长,蒋大夫他……他说一见首长就紧张,所以把话都跟我说了,由我转达也是一样的……”
  “见我就紧张?”第一夫人的嘴角泛起一丝难得的微笑,“紧张什么?我能吃了他?穷毛病还不少!——关于老赵的病,他说什么?”
  “他说……”周局长一边答话,一边琢磨着该怎么把蒋大夫的意思说明白而又听着不刺耳,“他说治病是循序渐进的,一副药一副药累积起来才能见效。他这个方子是用了心开的,赵书记吃的药,他敢怠慢吗?他计划七剂药一个疗程,吃完了就一定会好的!”
  “他是这么说的?”第一夫人再次核实,等到周局长又重复了一遍之后,才说:“那就等这七副药吃完,要是还不见好,我就拿他是问!”
  周局长不禁一哆嗦,心想你拿他是问也等于拿我是问。旁边吴院长见周局长哆嗦也跟着哆嗦,要是拿周局长是问当然也少不了他。
  第一夫人的指示还没完,她接着说:“不过,老周啊,我们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你看该采取什么其他措施,还要更主动些,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设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周局长心说,谁说不是呢!可是挖空心思去想,一时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高招儿来。
  正在这时,钱子武来了。
  第一夫人一看见他就来气:“我说钱书记,你一走就是三天没冒影儿,倒是真放心啊?告诉你,老赵的抢救小组,你可是组长呢!”
  “噢,噢,”钱子武略感惊异地答应着。这年头儿,当官的兼职本来就够多的,本市的许多民办组织总想拉个头面人物来挂名牵头,凡是攀不上赵书记的就都找他了,他已经挂了许多诸如老年书画协会、盆景协会、钓鱼协会、邮票火花研究会的会长了,没想到现在又多了一个头衔:抢救小组组长。这个头衔意味着什么呢?那就是说赵书记的命攥在他钱某人手里。乱弹琴,我又不是大夫!不过,他是当官当惯了的,也不在乎,反正赵书记的病也死不了人,那天郑大夫不是说了嘛,美尼尔氏病是个常见病,没什么危险,不治都能好,何况人民医院有那么多名医在呢!于是凑上前去,问道:“赵书记,这两天您感觉怎么样?”
  赵本立仰卧在病床上,朝他翻了翻眼,摆摆手,没说话。
  第一夫人替他说:“他不能说话,不能翻身,一动就晕!”
  “噢!”钱子武皱了皱眉头,“那您就好好养病吧,工作上的事儿暂不要考虑,我盯着新加坡的那位投资商,我向他讲明了您正在生病,不好见面,会谈还算顺利,由我和他草签了一个意向书,等您好了之后再正式签约。我现在把他打发走了,让他旅游一趟,到北京看看长城、故宫,到西安看看兵马涌,到敦煌看看石窟,这一转就得一个多礼拜。等他转够了回来,您也就好了,到那时候还是抽时间见见他,让他投资投得放心……”
  赵本立静静地听他说着,吃力地点点头。
  第一夫人却不耐烦地打断了钱子武的流水账:“咳,咳,说不谈工作怎么又谈工作?你们两个人哪,真是的!钱书记,老赵现在是个病人,你知道不知道?”
  钱子武笑笑:“嫂夫人,李局长,我这不是在百忙之中来看病号了吗?而且,我还带来了一位客人……”
  “什么客人?”第一夫人说,“你尽给他找麻烦,不见不见!这儿是抢救室,不是大夫一律不让进!”
  钱子武等她把恶话说完了,才说:“这个人就是个大夫,我好不容易请来的!人家在北京给很多大首长看过病,这次是偶然路过这儿,正好我妹夫的朋友的亲戚认识他,让我绕了八道弯儿给请来了!”
  “噢!是吗?”第一夫人眼里放光,“他在哪儿?”
  “就在门外。”
  “怎么不快请人家进来?你看你!”
  “这道门儿,不是说没有您的许可,谁都不准进吗?”钱子武说这话倒不像开玩笑。
  于是钱子武开门请客人进来。这人是个大高个儿,西服笔挺,打着领带。一张瓦刀脸,戴副金丝眼镜。脑袋秃顶,只几络稀发,褐黄色,颏下却是一部大胡子,还烫得曲里拐弯儿,乍一看像个外国人。他在门外等得久了,显然有些不耐烦,一脸的傲气。
  钱子武把他介绍给第一夫人:“这是赵书记的夫人李局长,这位就是我请来的沈大夫……”
  沈大夫显然仅仅出于礼貌,伸出手去微微地一握,就收回去。想必他见过的大干部多了,这个地级市的赵书记算个啥,李局长又算个啥!只不过驳不开几层熟人的关系的面子才屈尊到此的。他傲然地从西服上衣日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说出自己如雷贯耳的名字:“沈天成”。
  可惜这小城的人孤陋寡闻,对此竟然闻所未闻。第一夫人接过名片看了看,那上面印着好几个什么协会的头衔,沈天成的名字旁边印着四个字:“气功大师”。
  第一夫人颇觉意外。这几年气功热热得出奇,听说谁谁会耳朵认字,谁谁会用意念搬运,都是传闻,未曾眼见为实。便不放心地看看身旁的周局长和吴院长,那意思是说我可不敢让这个家伙给赵书记治病,你们的意思呢?周局长、吴院长和她不谋而合。这几年气功和医院抢生意,本市也有不少人到公园里跟着练;有的练坏了,回过头来再找医院治。在周局长和吴院长看来,气功师和巫婆神汉属于一路货色,是万万不可信的。赵书记是本市的顶梁柱,万一治坏了,如何是好?
  第一夫人看到他俩的眼神,心里有了底。但她不能立即打发这位气功大师滚蛋,毕竟是从大地方来的人,过于得罪了也不好。她想盘盘他的底,盘倒了,让他不战自退。
  “沈大师请坐!”她说道,“过去我听说有的气功师眼睛会透视,有的会呼风唤雨,没想到气功还能治病?”
  一个问号,明确地摆出她对面前这位大师的不信任。
  沈天成微微一笑:“这是我常听到的问题。一般对气功无知的人总是把特异功能和气功混为一谈。气功学认为,人类普遍存在所谓的特异功能,区别只在开发和显示。少数人显示得强或者开发得好,便具有超常的能力,在常人看来就是‘特异功能’,耳朵认字啊,意念搬运啊,呼风唤雨啊,就显得很惊人。其实人人都具有这种潜能,只是由于漫长的‘进化’而退化了,您明白这个辩证关系吗?”
  气功大师讲起了辩证法,使从未读懂辩证法的李局长倒更加混沌了。“噢,噢。”她只能用这含混不清的回答来回答。
  “其实,具有特异功能的人不一定懂得气功;对气功大师来说,那些哗众取宠的表演也只不过是雕虫小技。气功是什么?它是我们中华民族数千年文明之瑰宝,古代称之为养生术,有健身、益智、祛病、激能、延年等多种功效,是一种体能消耗少而收获大、男女老少皆宜修炼、医治疾病的妙方。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玄奥的气功将是一门和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密切相关的新兴学科,人类靠吃药、打针、开刀治病的时代用不了多久就要结束了!”
  第一夫人的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没等她“盘”倒人家就被人家盘倒了。这位大师厉害,不故弄玄虚,不搞唯心主义,口口声声都是在谈科学,这就使不懂科学的第一夫人真真无懈可击。不过她倒没有因此就放弃自己的初衷,心里有话还是要说出来的。
  “那么,您一定是严新的弟子了?”她问道。她在气功大师的名单中只知道严新。她想弄清这位沈大师的来历。
  沈天成明显地现出不悦之色,“对不起,严新和我只是平辈儿。一般人不懂气功,只看名气。名气哪儿来的呢?我不愿意贬低同行,但我至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的功力至少不亚于严新,只不过不愿意宣传自己罢了!”
  说着,从衣兜儿里(他这兜儿还真能装东西,要什么有什么)掏出一本袖珍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给第一夫人看,“您看,这都是我看过的病人,没点儿真本事,这些人的门儿是好进的吗?”
  第一夫人和周局长、吴院长随着他的翻动一页一页地看去,惊得张口结舌。我的妈吔,跟这位沈大师合影的都是些什么人哪,那都是只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和各大报纸头版露面的人物,本市的头面人物如赵本立、钱子武为官这么些年,也没有机会见上他们一面,更不要说李局长、周局长和吴院长了,而这位沈天成沈大师出入这些大人物的府邸却像走平道儿,俨然是“御医”嘛!今天能得见他一面,能请他为赵书记看病,简直是无上光荣了呢!
  于是形势发生逆转,第一夫人哪敢再“盘”人家,恭敬惟恐来不及,战战兢兢站起来,不知说什么才好:“哎呀,我这有眼不识金镶玉呢,沈大师那么忙,请都请不来,怎么可巧让我们给赶上了呢,这是我们老赵有造化,他的病该好!呢,这个……沈大师还没吃饭吧?这么着吧,老周,你赶快去安排一下吧,就去栖凤楼酒家吧,咱们这儿和北京没法儿比,栖凤楼也就到了顶儿了!沈大师,将就着先吃饭,再看病!哎,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周局长和吴院长闻声就垂手侍立,跑堂儿的似的。
  沈天成却摆摆手,“不必,不必,吃饭是小事儿,我在外面看病,从来不扰人,只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我待会儿还有事儿,还是先看病吧!”
  第一夫人很感动,心里惦记着丈夫的病,请吃饭原是客气,人家不吃也就不再勉强,就说:“沈大师,那就请您给赵书记看病吧!他这个病啊,是……”
  沈天成伸手制止了她,“不必说,我刚才进来第一眼就看出他有什么病。他是气血两亏,神经衰弱,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满脑于糨糊一盆、一盆糨糊。”
  “哎呀,神了!”第一夫人惊呼,周局长和吴院长也暗暗称奇,刚才心里对这位气功大师的不信任情绪不觉如乌云散去。却全然未曾想到:刚才钱子武陪同这位大师来的一路上难道不会谈到赵本立的病情吗?
  沈天成从沙发上站起来,从容地脱去外衣,走到赵本立病床前,开始发功治病,两只手掌展开,在病人的头部盘旋,然后作驱赶状,作抓抛状。一边嘴里还说个不停:“你看你看,他全身都是浊气,怎么能不头晕眼花?我给他排除浊气,补充真气……”
  第一夫人和周局长、吴院长都看得两眼发直。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浊气吧,真气吧,都是来无踪,去无影,人家却说得斩钉截铁,那就只能怪自己的肉眼凡胎了。
  沈大师还在解说个不停:“……俗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话是不对的,是愚昧的。普通人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呢?能看见银河系吗?能看见外星人吗?您连个微生物也看不见,能说这些都不存在?佛教徒供如来,供观世音,按唯物主义观点来看这都是迷信。如来在哪儿?观世音在哪儿?看不见,那就是假的,骗人的!可是您看不见的东西多着呢?都是假的?
  第一夫人听得心里发毛,心说这个家伙怎么公开在这儿攻击唯物主义、宣扬唯心主义?但人家在为老赵看病,她也不好当面批驳。
  沈大师继续说:“观世音有没有呢?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今天的科学解释不了的东西不一定就是迷信。对一些扑朔迷离的事物,如果过早地下结论,可能将来会受到历史的嘲弄,所以还是慎重一些为好。我在没亲眼瞧见观世音之前也怀疑来着,可是……”
  第一夫人一愣:“怎么,您还真见过?”
  “也就见过那么一次……”
  “她……什么样子?”
  “跟画儿上画的满不是一回事儿。我看见一队乘舆从东向西行进,黄罗伞盖,旌旗蔽日,当中的那一位就是观世音菩萨。她一身印度装,缥缥缈缈,转瞬而逝……”
  “看见她手中的净水瓶没?看见她身旁的红孩、秀英没?”
  “这些都是民间传说,毫无依据的。”沈大师说,“一般的老百姓信观世音,既没有理论根据也没有感性知识,完全是人云亦云。应当说,那只是一种封建迷信,根本不懂得观世音的来龙去脉,她长得什么样儿,有什么能耐,在佛界掌什么职,对下界起什么作用,总而言之一问三不知,只知道烧香磕头,还在观世音牌位前供个大猪头,这不是瞎掰嘛,观世音是吃素的!”
  沈大师说到这里,朗声大笑。这笑声使第一夫人和周局长、吴院长如入五里雾中,目瞪口呆。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要批判人家,也得找得着词儿啊!如果说他这一套都是胡说八道,那么照片k的那些个大人物怎么会请他看病呢?怎么不批判他呢?还是咱们见识短浅,人家是亲眼见过观世音的人,自个儿这几十年的唯物主义都白学了!
  这当儿,沈大师收住了手,说道:“行了。我还有事儿,就到这儿吧!”
  说着就穿西服上衣,要走。第一夫人连忙拉住他:“活菩萨,您可不能走!老赵这病,全靠您了,您好歹给他治好了再走,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
  用词儿马上带有佛教色彩,也许是不得不投其所好。
  沈大师已经穿好了上衣,做为难状:“我这是路过此地,没打算久留,今天就该走的。唉,佛家以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你们一片诚意,那就……再留三天吧,每天来给他做一次,三天后,他就该好了!”
  “哎呀,”第一夫人激动得不知所措,“该怎么感谢您呢?”
  “不用谢,不用谢,”沈大师慈祥地笑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四

  又过了三天,赵本立的病情果然大大见轻。每日里静卧在床,点滴葡萄糖,服中药,吃低盐饮食,同时接受沈大师的治疗,已渐渐不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一盆糨糊糨糊一盆了。
  第一夫人说:“你转转脑袋看,晕吗?”
  赵本立试着转了转:“呃,不晕。”
  “那你坐起来看看晕吗?”
  赵本立壮着胆子坐了起来:“呃,不晕。”
  “哎呀,”第一夫人差点儿掉了泪,“老赵,你这是好了!真多亏了沈大师呢!”
  六天来日夜坚守在第一线连家都不敢回的周局长和吴院长这才舒了口气。谢天谢地,赵书记贵体康复,这一关总算过去了。如若不然,要是赵书记有个三长两短,第一夫人还不首先拿他们俩是问?吃不了还得兜着走。现在好了,烟消云散,雨过天晴,他们二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真是可喜可贺!吴院长喜形于色,瞧了一眼老上级,周局长也向他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但转念一想,不对!为赵书记治好了病的功劳是谁的?第一夫人刚才说得明白:“多亏了沈大师!”也就是说,这全是那个叫沈天成的一人之功,别人都是没有份儿的。他们二位除了担惊受怕吃苦熬夜之外,就是让第一夫人像使唤小子似的呼来唤去,动不动就“拿你们是问”。他们的部下,从郑震开始就是挨呲儿的货,参加会诊的那几位谁也没落下好儿,合算便宜都让沈天成这个外来的“和尚”占去了。而引荐这位大师的既不是他姓周的也不是姓吴的,而是钱副书记,人家不是挂名抢救小组的组长嘛,这一来倒名副其实,瞎猫碰上个死耗子,歪打正着!想到这里,周局长脸上那一丝笑意又立时褪去了,吴院长到底比他年轻,考虑问题简单,倒不明白老局长为什么脸色乍晴乍阴。
  恰在这时候,钱子武在百忙之中又赶来了。
  “老钱,赵书记好嘞!”第一夫人抑制不住地兴奋,向他报告这一巨大喜讯。
  “是吗?全好了?”钱子武当然也很高兴。
  赵本立坐在而不是躺在床上,面带笑容说:“你看呢?”说着,把头左歪,右歪,前仰,后合,像是要找回那缠绕六天之久的难耐的眩晕。
  “你感到头晕吗?”钱子武忙问。
  “不晕,嘿嘿,不晕!”赵本立骄傲地回答道,进而勇敢地下了床,在地上走了几步,“你看,就是不晕嘛!”好像晕是天经地义的,不晕倒成了咄咄怪事。
  “这就说明您已经完全好了!”吴院长两手交插在小腹前,笑眯眯地说。他这副神情,这个动作,都是刻意摹仿而来的,毕竟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些年头儿,他看见好些大夫在病人痊愈时都是这么样儿表示心中的欣慰。“我们没日没夜地抢救了六天,盼的就是您早日解除痛苦、恢复健康!”说到这里,还着意瞟了瞟第一夫人和钱副书记,发觉人家并没有向他千恩万谢的意思,于是还算及时地找补了一句,“不容易呀,赵书记以惊人的坚强意志终于战胜了病魔!”
  这个找补极其重要,第一夫人接下去说:“我早就知道,我们老赵垮不了!他这个人啊,原则性强,刚直不阿,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这一病啊,我就知道会有人趁愿,以为他躺倒了就爬不起来了呢!哪有那么容易?这不,曾几何时,他又重新站起来了!”
  慷慨激昂有如宣言,悲愤溢于言表,又似乎暗含着旁敲侧击,指向何人则不得而知了。
  钱子武是聪明人,领会得神速,反应得迅捷,马上接口说:“哎,赵书记的德政有口皆碑,他这一病,全市人民都心急如焚哪!市委市府这几天群龙无首,我们翘首以望他早日重返工作岗位啊!”
  “谢谢同志们!”赵本立很受感动,“我自己也感到离不开大家,离不开工作啊!”
  到底人家是市委书记,说出话来就处处显出职业革命家的胸怀。
  钱子武说:“您的病好了,工作就追上您来了!我这就是来请您出山:新加坡的那位大财东,遛了一圈儿又回来了。他到北京、西安看了长城、兵马俑,越看越激动,说:‘中国伟大,中华民族伟大!我这次投资算是找对了目标!’这不,一个星期还没用完,就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了,急着要见我们的‘最高长官’,好正式签约!”
  “好!”赵本立伸出手去,重重地拍了钱子武的肩膀一巴掌,“搞改革开放,我们也要像人家这样儿雷厉风行!走,我现在就跟你走!”
  看见赵书记要走,吴院长长长地出了口气,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出戏总算唱完了。周局长则不然,他老谋深算,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该扮演什么角色,于是走上前去拦住说:“赵书记久病初愈,恐怕不宜马上投入工作吧?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也请您听我这个老医务工作者的一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是要多静养几天为好……”
  “哎,我已经完全好了嘛!”赵本立对他颇不客气,“你这个家伙扣着我不放,想干什么?要知道,市委书记办公室里的空气可比你的病房对我更合适!(这句话明显地带有抄袭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的嫌疑,但在此时也没有人出面维护列宁的著作权,也就算了,反正革命导师的话可以随便抄袭,从来也不犯法)告诉你,要是你再不许我工作,我就撤你的职!”
  周局长嘿嘿地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知道,首长对于千方百计地保护他的健康的医务工作者从来都是这么“训斥”的,但是这种“训斥”却是最大的信任和爱护,并不是真的要撤他的职,你想,你那么卖力地帮他益寿延年,他舍得撤你吗?
  “老周啊,”第一夫人这时帮着丈夫教训周局长,“你在他手下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他这个人,从来就是工作第一,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犯了牛脾气,八匹马也拉不回!你就不要再拦他了!”
  戏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足了,周局长便见好就收,不再多说,一脸心疼地而实则满心欢喜地送赵书记走出病房,一直送上卧车。但愿您不离休再别来二回,我受不了了!他在心里说。

                  五

  赵书记在夫人和钱副书记的陪同下,屈尊移驾,前往宾馆看望新加坡那位大投资商,见了面儿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娃娃。咳,这有什么?有志不在年高,融四岁,能让梨,香九龄,能温席,甘罗十二岁为宰相。人家年纪虽轻却兜儿趁钱,一出手就是两千万,在座的谁能出得起?赵本立为官一世,六十岁了才攒下几个钱?钱子武大器早成,说到经济就更加捉襟见肘了。做共产党的官就是公仆,为人民当牛做马,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钱是落不下几个的,不如人家一个娃娃脸。现如今咱们要改革开放,何妨礼贤下士,把娃娃脸在海外闲置的钱用到四化建设上去?两千万不是个小数目!
  娃娃脸终于见到了“最高长官”,很是兴奋,当即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为了酬谢他的这笔巨款,为了庆祝对于本市的建设具有重大意义的这一合作,宴请是必不可免的,于是携手登车,共赴本市第一大酒家栖风楼。酒筵之上,自然少不了七荤八素山珍海味茅台五粮液,敬酒劝酒干杯痛饮,说些大吉大利皆大欢喜美不胜收的话,这些都不须细表,可以一笔带过了。
  且说赵本立赵书记因为大病初愈,又加上引进外资大功告成心里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到宴会将近结束时,已是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说话也不利落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象牙筷子掉在了桌子上。第一夫人是处处维护丈夫的形象的,连忙掩饰地对外商说:“他刚出院,手上没劲儿。”又关切地小声问赵本立:“你是不是又头晕了?”
  赵本立接过筷子,眼见得一双筷子竟然有四根,一个老婆竞然有两个脑袋,旁边的外商和钱子武的脑袋数目也已经乘以二,在自己的眼前转来转去,听见夫人问他,很有些不好意思。他想解释一下,舌头是硬的:“不不……这种晕不是那种晕……”
  钱子武笑笑说:“赵书记不是犯病,恐怕是有点儿醉了。”
  赵本立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瞪了他一眼。当着外商的面说我“醉了”,这太跌书记的份儿。小钱啊小钱,你毕竟还不够成熟,不懂得上下里外之分。在本市,你虽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还在我之下,要懂得尊重上级,把自己摆在适当的位置上。何况在今天的这种外事场合,新加坡人虽说也是华人,但毕竟是外国人,在外国人面前,要维护我们的国格人格哩!
  不过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这些都说出来,这说明他并没有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者说他毕竟具有相当的自制能力,不然怎么能当一把手?他只是说:“我……我没醉!这么一点儿酒就能醉倒我,那还谈什么运筹帷……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嗯?你说是不是?这位老板!”
  一时想不起面前这位出了两千万和他一起吃了一顿饭的外商姓什么,就只好称之为“这位老板”。
  被免了姓的“这位老板”倒很知趣,马上笑眯眯地答道:“是的是的,敝人此次造访贵市,深感赵书记雄才大略,豪爽豁达,于觥筹谈笑之间就决定了我们这项具有重大意义的合作,也决定了敝人的命运!敝人一定不遗余力,为贵市的现代化建设尽献绵薄!”
  小小的年纪倒很会应酬,奉承话说得很是得体。
  赵本立说:“痛……痛快!这就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少少!”
  说着又举起了杯。钱子武眼见得他已经不能再喝,却又不便阻拦,便只好也举起杯,做结束语说:“好,大家干了这杯,祝我们合作愉快,祝贵宾返程一路顺风!”
  大家一饮而尽。投资商站起身来,连声说:“谢谢。谢谢赵书记和夫人还有钱副书记的盛情款待!”
  宴会到此就该结束了。钱子武准备送客,赵本立却已经站不起来。钱子武和第一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勉勉强强走出宴会厅,坐进汽车。钱子武本来是打算亲自把外宾送到宾馆的,看这个样子不得不临时改了主意,向投资商道了晚安,让人家自己回去,他要去送赵书记。一直送到家门口,送上了楼,送进了卧室,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赵本立已是烂醉如泥,人事不省,进门就倒在床上了,酣声大做。第一夫人就给他脱鞋子,脱衣服,洗漱就只好一概免了。
  钱子武转身要走,对第一夫人说:“李局长,你们早点儿休息吧,我明天一早再来。”
  第一夫人此时又困又累,打着哈欠说:“这不是告别宴会都吃过了,明天还有什么事儿?”
  钱子武说:“外宾明天要走,赵书记是不是送送他?”
  “哎呀,”第一夫人已是很不耐烦,“这么点儿个毛孩子,用得着这么高的规格?你送送不就得了?”
  钱子武陪着小心,好像是在向这位李局长请示:“我当然要送。但是怕人家挑眼,我毕竟是个副手啊!您想,如果昨天赵书记不出马,签合同能这么顺当吗?好在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赵书记还是辛苦一趟吧?”
  好噜苏!第一夫人心中十分不快。但转念一想,可也是,出头露面的事儿没有我们老赵你一样也不成,总算知道喇叭是铜的了?也好,不这么办,你钱子武还兴许以为没有我们地球照样转呢!就说:“唉,你呀,处处要老赵打头阵,真拿你没法子!”
  这就等于答应了。钱子武这才敢于撤退,赶紧回家睡觉,明天还有“最后一哆嗦”呢!
  次日早晨八点钟,钱子武已经来到赵本立家。第一夫人穿着睡衣、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打着哈欠说:“你这么早,是踩着钟点儿上这儿上班来了?”
  “我……”钱子武最腻味这位拦路虎,却又没法儿绕过她,只好赔着笑说,“我是不放心赵书记,他昨儿晚上休息得好吗?”
  “躺下就着了,你不是看见的吗?后来呀,一夜都没醒!”
  “噢!”钱子武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那意思是说,八点了,该醒醒了。可是他没好意思这么说,只是拿眼睛往卧室瞄了瞄,迟疑地等待第一夫人发话。
  第一夫人却没有这个意思,慢条斯理地说:“你说话小点儿声,别惊动他,让他多睡会儿,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儿是不是?”
  “啧……”钱子武嘬了嘬嘴唇,心说这位夫人怎么这么健忘?没急事儿我登你的三宝殿干什么!“李局长,我不是昨儿晚上跟您说好的吗,今儿上午人家外商要走,还有这最后一哆嗦呢!”
  “咦?”第一夫人好生奇怪,“我不是说好的请你替他去哆嗦吗?”
  翻脸不认账,钱子武干瞪眼。但他不能指责第一夫人说话不算数,那样他就什么事儿也别想办成了。他也不能就此退却,退却了他就在外商面前再次丢了面子,没有“最高长官”去送行,说不定会得罪那位财神爷,写在纸上的两千万能不能顺利到手、什么时候到手也就又悬了!这桩对于本市来说至关重要的合作项目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让这个娘们儿给毁了!他心里主意已定,说什么我也要把赵书记拖到机场上去!那就只有硬着脸皮往里闯了……
  第一夫人急赤白脸地追上去:“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儿啊?”
  我们还记得七天之前有过一次与此非常相像的一幕,七天一个“轮回”,下面的一切也都非常相像,不过却又不是简单的重复,要不然,小说就不必写下去了。
  钱子武已经闯到赵本立的床前。
  “赵……赵书记!”他压低声音然而却是很坚决地叫着。
  鼾声骤停,赵本立醒了。他喘息着,微微睁开眼:“你……”
  “我是子武啊!”钱子武觉得好气又好笑。
  “子武是谁……谁是子武?”赵本立竟然想不起他来。
  困得这样!钱子武正要说话,却只见赵本立两手痉挛地抱住胸口,猛地一阵呻吟,脸憋得发紫。
  第一夫人已经赶到床边,赶紧扶着他:“老赵,你……你又怎么了?”
  赵本立呻吟着,两手从胸口又滑到肚子:“疼……疼啊……”
  “啊!?”第一夫人大惊,手忙脚乱,“哪儿疼?哪儿疼?”
  赵本立顾不上回答,呕地一声,脖子的青筋暴起,上下嘴唇努成喇叭筒状。第一夫人见他要吐,想抓个什么东西接住,钱子武则本能地要躲,却都来不及了,赵本立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锈铁色的粘糊糊的东西来,正溅在钱子武的西服上,立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
  第一夫人惊呼:“吐了!”却又听得赵本立的被窝里噗地一声,秽气随之扑面而来,读者自然和第一夫人、钱副书记同时明白了那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
  “哎呀!”第一夫人大叫着,冲钱子武说,“你看你,一来就没好事儿!不让你叫他你偏叫,你叫!你叫!”
  钱子武苦不堪言,这个娘们儿怎么这么不讲理?就说:“咳,咳,李局长,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肚子里憋着这些东西,你当是舒服的?早晚要放出来,还亏得我叫得及时!快,快给他收拾收拾吧!”
  第一夫人想想也是,就屏住呼吸,揭开被子。手刚一触到赵本立的身体,急得又大叫一声:“哎呀!他身上火烫火烫的,是发烧了吧?”
  钱子武心说:这回又糟糕透顶,怎么一遇到有急事儿就赶上他有急病?摁下葫芦浮起了瓢!咳,要是能先凑合着把外商送走,他爱拉稀就慢慢儿拉吧!现在不成,眼瞅着得先给他看病!慌忙中看了一眼手表,离外商登机的时间不到两个钟头了,眼瞅着赵书记是送不成人家了,他钱子武现在要脱身显然也不成,得先把他这一头儿安顿下来再说。想到这里,事不宜迟,转身抓起电话。
  “你要干吗?”第一夫人问他。
  “通知医院啊,赶快派急救车!”
  “别,别!人民医院那帮家伙不灵!”第一夫人却临变不惊,另有高招儿,“还是请你介绍的那位气功大师吧,那是个活神仙!”
  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是没错的。不是第一夫人提醒,钱子武倒把这个茬儿给忘了,对对对,本市现在正住着一位活神仙呢,那倒是他钱子武“发现”并且向第一夫人举荐的,赵书记上次发病就是这位活神仙给治好了的,当然这回也非他莫属。但愿他再次赏脸、显灵,给赵书记妙手回春,那么钱子武的功劳大大的,以后的许多事儿都不必说,尽在不言中了。时间紧急,这些后话都不去说它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位活神仙请来。这当是不难的,昨天他还到人民医院来过嘛,一个星期的相处,彼此已经很熟了。
  钱子武拨通了电话,却不是活神仙的,而是他本人的妹夫的。活神仙沈大师是通过他妹夫介绍的,要找沈大师当然首先得找他妹夫,因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和第一夫人在这一个星期之中竟然都没想到问一问沈大师在本市的住处和电话。人家反正也不住在本市,问也是白搭。人家名片上留的地址是北京的,以后有机会到北京去再去拜访,在本市的临时住处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也就没问。到了急茬要找人家了,一时没个抓挠,还得通过原始线索,找他的妹夫。
  这工夫,电话已经接通了。
  他问他的妹夫:“喂喂,我是子武!你赶快通知那位沈气功师,请他到赵书记这儿来一趟!赵书记的地址——你知道就行了,就不要外传了——是××路××号大院××号楼××层××号,记住了?什么?你不能直接通知他?对了,那你赶快打电话!半个小时?”他看了一眼手表,“不行,来不及了,十分钟吧,十分钟之后,你直接打电话给赵书记家,对,我在这儿。噢,不对,我一会儿可能不在这儿,没关系,你就打过来吧,这儿的电话号码是……”
  他说完了那个对本市平民保密的电话号码之后,又看了一眼手表,对第一夫人说:“说好了,我妹夫马上找他的同学,他的同学马上找他的亲戚,他的亲戚马上找活神仙!很熟的关系嘛,估计问题不大,您放心等回话。”他再次看了看手表,“李局长,我可不能再等了,看起来赵书记是不能去送客人了,我要是也不去,就说不过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连个商量余地也没有。
  “哎,哎……”第一夫人此刻是多么想留住他,可是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想想也是无可奈何。钱子武虽说是靠了赵本立的赏识才提拔到今天的位于上,可毕竟不是赵本立的秘书、勤务员,更不是兄弟、儿子、妻侄、小舅子,人家是市委副书记兼副市长,老赵一病,什么事儿都得靠他跑在前头,那个投资商还等着他去送呢,他不走怎么行?
  她这么想,也是没辙找辙,自个宽自个儿的心,不然,可怎么着呢?其实,她还没有充分考虑到钱子武的难处:一个副手,屁大点儿事没有一把手的指示就迈不动腿,连迎送外宾都不够档次,这个官儿当得有多窝囊!上回和外商谈判,没有“最高长官”人家不乐意,他点头哈腰好一通解释,说是赵书记临时病了,才算勉强说得过去。这回呢?说赵书记又临时病了?他怎么早不病晚不病,一到要他出头的时候他就病?他的病不是都好了吗?昨晚上吃饭喝酒精神头儿挺足了嘛!这么快就又病了?这又得费半天唾沫跟人家解释,还怕人家不信。何况,在赶去送人家之前他还要把赵书记刚才吐在他身上的秽物清除掉,也许不那么好清理,还得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赶回家去换一套衣服!人们哪,谁知道当官的也有这么多的难处呢?
  钱子武走了,第一夫人才感到家里是这么空落落的,没个人商量,没个人帮忙。就说老赵刚才又吐又泻吧,她现在就必须赶快亲手清理。要不然,待会儿大夫来看病,多影响书记的形象?咳,赵本立毕竟只是一个地级市的书记,家里还没有资格配备什么公务员、勤务员之类,她也没有自费雇个保姆。倒不是她雇不起,而是觉得书记和她的家有那么多天机不可泄露的秘密,不宜留个外人。佣人毕竟不是自己人,要是吃里扒外,那可怎么好?不如一切自理。其实,她的家也没有太多的家务事儿可做,三个儿女都大了,各自成家立业了,这所书记官邸就她和老赵俩人住,无非就是洗衣裳做饭。家里有全自动洗衣机,省事儿;做饭更不算什么。除了早点以外,宴会吃都吃不完,还得挑着拣着去赴宴,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第一夫人并未感到太大的压力。只是在今天,当她要亲自处理赵本立内裤和被子上的秽物时,她才觉得还是缺个人手。那就只有自己辛苦了!唉唉,外人都羡慕她这位第一夫人,谁知道她的难处呢?人们常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在做牺牲,这话搁到她家可是真不假。赵本立当官这么多年不倒,难道就没有她的功劳吗?什么事儿不得她拿主意、想办法?办不利落的事儿还得她擦屁股——别说了,别说了,眼下她正干这最不愿意干的事儿呢!
  第一夫人一边儿忍着秽气清理那些污物,一边儿思前想后,自艾自叹。这边儿,赵本立躺在那儿哼哼得一声紧似一声。第一夫人安慰他说:“老赵,你再忍忍,快了,大夫快到了!那位沈大师啊,真是个活神仙,你不是有亲身体会吗?人家一不打针,二不用药,就那么使两只手抓挠抓挠就把病看好了,真是神仙一把抓!哎,要不然,会有那么大首长请他看病?我说啊,你这回没准儿是因祸得福,认识了这位通天人物,以后有机会去北京,就备点儿礼去看看人家,关系搞得好了,说不定他能引荐你见见大首长,也说不定你老来还能再爬个台阶儿呢!”
  赵本立此刻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忍受,哪儿有心思听她这畅想曲?“别……别嗜苏,让我……安静一会儿……大夫怎么还不来?”
  “就来了,就来了!”她忙说,好像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似的。
  这工夫,别说十分钟,半个钟头也过去了,钱子武吩咐的那个电话也没打过来。第一夫人眼瞅着老赵那个难受样儿,心里起急:这是怎么回事?
  “滴铃铃……”电话终于响了。第一夫人猛地扑过去:“喂喂,是……是赵书记家,你是哪里?”
  “我是钱书记的妹夫的同学的亲戚!”对方说。
  第一夫人一愣:嗯,怎么绕了这么多弯儿?转念一想,是了,钱子武的指示是一层一层传达的,传到最后一层,就是这位妹夫的同学的亲戚,省去了许多周转环节,直接回话来了,这倒对!找到了这位妹夫的同学的亲戚,就等于找到了沈大师!于是不等对方的话告一段落,就急着说:“谢谢你谢谢你!请你马上陪那位活神仙沈天成沈大师到我家来!我马上打电话派车去接你们,或者为了抢时间你们就雇‘的士’来,反正市委给你报销,现在最重要的是抢时间!”
  “喂喂,不行啊!”对方却说,“沈天成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第一夫人的眼睛急得冒火,“不可能!我和赵书记那天晚上还和他一块儿吃饭呢,怎么会突然走了呢?喂喂,请你好好儿跟他说说,我是赵书记的夫人,现在是赵书记有了病,请他无论如何帮帮忙,我们会重谢他的!我知道他很忙,有许多人请他看病,可是什么事儿都有个轻重缓急啊,你告诉他,病人是赵书记,赵书记!”
  “哎呀!”对方也在着急,“这我知道,可我也没办法呀,他确实已经走了,今天早上走的,我送他到机场,刚回来。现在……现在飞机已经在天上了!您看……”
  还看什么呀,一切都白说了!活神仙走了,该看的病还没来得及看,该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该套的关系还没来得及套,人家就不告而辞,颠儿了!是上个礼拜对人家招待不周,得罪了他?不不不,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在乎这些,我们这个小城儿,对人家能有什么吸引力?人家肯定有更重要的事儿,非走不可。要不是赵书记有病,说不定连一个礼拜都呆不住!咳,难得上个礼拜人家在百忙之中插空给老赵看了病,这不,饭也没吃咱们一顿,好处也没得着咱们一点儿,就两袖清风地走了,要说人家真是高风亮节、一尘不染,这么好的人上哪儿找去?真是雷锋白求恩再世!
  第一夫人手里攥着已经挂断了的电话,心里头东一头西一头跑得老远,这边儿赵本立躺在床上又是一阵哼哼,把她那不着边际的思路给拽了回来。妈吔,家里还躺着个病人呢,活神仙走了,这病可不能不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不得已而求其次,就地解决呗!她叹了口气,立即拨通了卫生局的电话,找周局长,语气当然是命令式的:“老周啊,情况不好,赵书记的病又犯了,你赶快来!”
  这条线路是畅通的,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就呜哇呜哇地叫着开到家门口,没等停稳,周局长就跳下车来,后边跟着人民医院的吴院长,就像上次一样。所不同的是,那第三个人已经不是上回来的郑震郑大夫,而是内科主任冯大夫了。我们知道,上次为赵书记看病,郑震的表现颇不令第一夫人满意,吴院长已经命令他回门诊去,不能再参加事关重大的赵书记抢救小组了,这次当然也不会再让他来。冯大夫是内科的第一把手,自然是逃不过,首当其冲被周局长和吴院长抓了来。
  三个人一起跑步上楼,以示十万火急、忠心耿耿。周局长打头,进门直奔赵书记的卧室,没等看清人脸,就先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怎么了赵书记怎么了?”
  第一夫人正等得心焦,劈头就是一声吼:“怎么搞的,你们现在才到?”
  吴院长和冯主任大眼儿瞪小眼儿,我的娘,我们连滚带爬,还来晚了?周局长心说:夫人夫人你叫我插翅飞啊?一声令下,我这儿就通知医院立即出车,带上我就往你家奔,前前后后不过十分钟,已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速度,你老人家还嫌慢?而他还不知道,人家第一夫人本来并不指望他的,白白等了半个小时是在等活神仙,这个账也算到他的头上了!天地良心!
  周局长当然不敢跟第一夫人顶嘴,一脸的晦气,一脸的惊惶:“啊,啊,赵书记……赵书记他……”
  赵本立躺在床上哼哼。第一夫人说:“他身上火烫火烫的!”
  “啊,发烧啊?我记得上次不发烧,”吴院长说着,伸手去摸赵本立的额头,很内行的样子,“哟嗬,可不是嘛,起码得有三十七八度……”
  第一夫人心里起急,打断了他的假模假式:“你使手摸有什么谱儿?”
  “噢,噢,”吴院长讨个没趣,赶紧催促冯主任,“快!量体温量体温,还站在那儿干什么?”
  在一旁发愣的冯主任这才意识到该他上场了。在有领导在场的场合,他本能地总是把自己摆在领导的后面,不敢往前挤。但现在是看病啊,左领导右领导,最后也还得落实到他身上。冯主任本来是个不错的医生,但是他经过的大场面并不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行医几十年来没怎么给大人物看过病,到了这时候就难免发懵。何况上个星期他参加过对赵书记进行“抢救”,那场考验过后,已是惊弓之鸟。何况今天奉命出急诊,一进门就挨了毗儿,整个人就傻了。听见吴院长的命令,这才想到对对对,无论如何得先测测体温。
  他凑到赵本立的床前,抖抖擞擞地拿出体温计,塞到病人的腋下。赵本立一脸痛苦地哼哼着,憔悴的眼睛望着他,希望他能妙手回春。这时候,冯主任的心才略略镇定下来,现在躺在他面前的是个病人,他是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尽快地、准确地查明病因,实施治疗,为病人解除痛苦。趁等待体温数据的这点儿时间,他问:“赵书记,还像上回那样头晕吗?”
  赵本立声音嘶哑地答道:“不……不晕,就是恶心,想吐,疼……”
  “哪儿疼?”
  “这儿……”赵本立汗津津的手摸着胸口。
  “唔!”冯主任取出听诊器,在他的胸部听来听去,“心跳稍稍有点儿快,肺部一侧呼吸运动减弱,呼吸音减低,有少许湿性罗音。您张开嘴看看!”
  赵本立就乖乖地张开嘴,冯主任打开手电对准了。
  “喊‘啊’!”
  赵本立就喊:“啊……”
  “嗯,咽喉红肿。”冯主任这时抽出病人腋下的体温计,看了看,“三十九度五。”然后转过脸来说,“上呼吸道感染,问题不大。病人需要卧床休息,鼓励饮水,每天一到两公升。给他容易消化的半流质饮食。不要紧的,大约一个星期就会好的……”说着,掏出病历纸,垫在腿上很快地写着。
  “哎,这就算完了?”第一夫人吃惊地望着他,“连药都不吃,他的病就能好?”
  冯主任一边写着,一边说:“我这不是正在开药吗?阿司匹林,一天三次,每次一片儿。为了防止合并肺炎,注射青霉素,上下午各一次。”说完,也已经写好了,这才想起院长在身边,总要表示一点儿谦虚,便说:“吴院长,您看是不是就这样处理?”
  吴院长本是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刀,不可能说出什么真知灼见,但又不能说不懂,就进一步征求周局长的意见:“周局长,您把关吧!”
  周局长一直在注意听冯主任说的每一句话,觉得他的判断大体是对的,用药也可以,让他姓周的来治,也只能是这个治法儿。上呼吸道感染这种病是大路边儿上的常见病,他过去当大夫的时候,经过的多了。他正要说“可以先这么试试”,话还没说出来,第一夫人先开了口……
  “老冯,你没判断错吧?”第一夫人满面狐疑。
  “唔?”冯主任只好说,“您的意思是……”
  “赵书记可是上吐下泻,你往呼吸道上治,不是牛头不对马嘴吗?”第一夫人振振有词,俨然医学专家。
  吴院长心里一跳,刚才你怎么没说这个情况?但他不敢指责第一夫人,只能埋怨冯主任:“你看你看你看,没弄清情况就用药!要是误诊了这可是重大责任事故,幸亏李局长提醒得及时!”
  这时,赵本立也捂着肚子嚷起来:“疼噢,我肚子疼噢……”
  周局长脸上变了色儿,糟糕,看来冯主任是弄错了,幸亏刚才他这个当局长的没来得及随声附和,要不然说出口的话就收不回,当场丢脸不说,误了赵书记的病这责任谁担当得起?“嗯,看来可能是急性肠胃炎……”他马上纠正了自己原来的判断,抢先说出新的推测。
  谁知冯主任却不肯认错,自己给自己找辙:“不大可能,我看还是呼吸系统的症状更为明显。我刚才已经注意到赵书记的嘴里和身上的气味,他昨天晚上是不是喝多了酒?要知道,醉酒也是可以引起……”
  “你不要为自己辩解了!”第一夫人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冯主任当着大家的面说赵书记“醉酒”,这太不像话了!“你这个大夫怎么信口开河?赵书记昨晚上为外宾饯行,是喝了几杯酒,但根本没醉嘛!再说,喝酒也喝不成上呼吸道感染啊!”
  周局长点头称是:“对啊!说不定是饭店的食物不洁造成的肠胃炎。”
  冯主任还要说什么,被他瞪了一眼,也就只好不言语了。
  第一夫人抓住周局长不放:“老周,你亲自给老赵看吧,我们对你还是信任的!”
  感谢不尽!周局长心里庆幸这回的娄子没给他带来麻烦,但却把他推上了第一线。怎么办?想了想,事不宜迟,最稳妥的措施是……
  “来担架!”他喊道,“马上送医院!”
  担架早已在楼下伺候着,周局长一声令下,那不比救火车还快?当时就抬了赵本立,呜哇呜哇直奔人民医院而去。
  进了医院,当然还是住在那间抢救室,赵书记昨晚上只在家住了一夜,这就又回来了,抢救小组还没来得及撤销,当然也就继续紧张地运转,王护士长带领她那一班姐妹二十四小时三班倒,那是没有话说的。
  现在抢救小组的成员除了护士之外只有三个人在岗位上:周局长、吴院长和冯主任,不,还有第一夫人,人家还是第一副组长呢!
  周局长喘息未定,就得赶快考虑抢救方案。他好像忘了刚才的茬儿,本能地问冯主任:“你看……”
  冯主任刚才在书记家挨了剋儿,不敢拿主意,嗫嚅着说:“我尊重您的意见,您刚不是说……”
  “噢,”周局长想起来了,“我的意见赵书记是急性肠胃炎。那么,应该卧床休息,禁食,多饮水。王护士长,给他在腹部进行局部热敷!另外,用解痉剂,口服阿托品零点六毫克,一日三次。并且……”他继续思考着,“为制止腹泻,口服痢特灵……”
  “刷刷刷”写好了处方,交给王护士长,雷厉风行。
  赵本立吃了药,肚子上加了热水袋,躺在那儿继续哼哼。他的每一声哼哼都扯着夫人的心。第一夫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眼睛也不敢眨,盯着护土喂药,巴不得药到病除。眼见得这药吃下去两个钟头了,没见什么好转,心里嘀咕,就说:“老周,他怎么不见起色啊?”
  周局长吸溜着嘴,赔笑道:“李局长,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儿有那么快?再耐心观察观察,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会好的,会好的,当大夫的都会说这句话,要是不好呢?他病得这么邪乎,我瞅着都吓死人,你就给点儿阿托品、痢特灵,这就打发过去了?这种大路边儿上的药,连我都会开!”
  “啊,啊,”周局长不尴不尬,抬起胖胖的手,抓挠着那戴了头套的脑袋,“这都是特效药!用药不在贵贱,重要的是对症下药!您看,是否还需要……”
  “你问我?我要是大夫,还用着你们这些人?”第一夫人火气又上来了,“也不打针?他这高烧能退下来吗?”
  “李局长,”周局长低眉顺眼,耐着性子解释,“急性单纯性胃炎,一般不必用抗菌素……”
  第一夫人把手掌啪地拍在膝盖上,“同志!有一般还有特殊嘛!对赵书记的病,我们能当做一般情况处理吗?啊?!”
  说得对。一般病人,特殊病症也可做一般处理;特殊病人,一般病症也要特殊对待。周局长平常不是把这种生活中的辩证法学得蛮好的嘛,怎么一到用的时候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滑坡呢?看来还是得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
  “那就……注射一针青霉素吧!”他说,吩咐王护土长立即做皮试。
  “青霉素行吗?要用最好的,换卡那霉素吧!”第一夫人又有异议,行家似的。
  “好的!”周局长立即改口。
  一言不发跟在旁边的冯主任,这时犹豫再三,还是憋不住,说:“我建议,为了防止脱水,有必要静脉点注葡萄糖盐水……”
  “对,对,”周局长表示赞成,“立即点注!”
  护士们一通忙活,针也打了,静脉也点注上了。赵本立胳膊上绑着针头,连着根长长的胶皮管子,吊瓶里的葡萄糖盐水点点滴滴,多多少少有些“抢救”的架势了。
  天已经黑了。周局长、吴院长,还有内科主任冯大夫已是人困马乏,却谁也不敢说回家,吩咐食堂弄了些饭菜端来,大家草草地吃了,围坐在病床周围,一个个忧心冲忡。
  赵本立仍不见好转。高烧不退,胸腹疼痛不减,而且咳嗽、呕吐得更厉害,吐出来的依旧是那种黏糊糊的铁锈色的东西。
  在座的“抢救小组”成员面面相觑。冯主任望望周局长,说:“我看仍然不能排除呼吸道的问题,我建议服用磺胺药加等量的碳酸氢钠,这对于肺炎球菌作用性很强!”他大概是因为刚才提出点注的方案得到肯定,胆子壮了些,又敢说话了。
  周局长默默不语。冯主任的见解不无道理,即使是为了防止万一,也不妨采纳。但是,这与他的诊断“急性肠胃炎”相左。如果承认了冯主任是对的,就等于说他自己是错的,冯主任的“建议”实质上有点儿“翻案”的味道。当然,在这种时候,重要的已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要把赵书记的病治好……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对冯主任点了点头。
  冯主任立即就开处方。
  “等等!”第一夫人却拦住他,眼睛则望着周局长说,“老周啊,这药可不能乱用啊!老赵的病到底是消化系统的问题还是呼吸系统的问题,你心里有数儿没有?同志,看病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不能像地震局预报地震似的:西边儿是断裂带,东边儿在活动期,南边儿有可能性,北边儿也不排除,总而言之全国都得时时提防,到底哪儿震?他也不知道,反正他哪儿都点到了,有一个地方震了就算他报准了!我们不能搞这一套!老赵上吐下泻发高烧,到底是什么病,你们可得看准了,给我胡治可不行!”说到这儿,冷冷地瞟瞟冯主任,“老冯,我知道你是一位老大夫,老主任,老经验,但是千里马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嘛!今天上午周局长已经否定了你的意见,不要不服气,不要添乱,要以大局为重!现在摆在第一位的是给赵书记治好病,个人之间的分歧就不要计较了!”
  冯主任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又闭上了,把头一低,心说:这个老娘们儿,恐怕是没地方做报告了,在这种时候还来长篇大套臭理论!她都说些什么呀?我跟周局长有什么个人之间的分歧?要挑拨矛盾你也改日再说!我跟谁也没矛盾,我是对病人负责,对你男人负责!罢罢罢,不许我说话我不说还不成?既然你比大夫还大夫,比局长还局长,你理论水平高学识渊博,既懂地震又懂医学,活李时珍、张仲景再世、赛过华伦、气死扁鹊,那你就发号施令当家做主开方下药吧,还要我这个白痴大夫干什么!
  冯主任不说话了,第一夫人却并未就此罢休,又对周局长说:“老周啊,现在大家已经基本上统一认识了,下一步就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集中力量解决主要矛盾。你看,是不是还该取得一些必要的数据?”
  第一夫人虽然对医学一窍不通,却一下子提醒了周局长,是啊,“数据”!数据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为什么我们总是隔皮猜瓜地争来争去,而一直没有做任何简单的化验呢?唉,急糊涂了,吓糊涂了!周局长毕竟已经多年不行医了,事到临头都想不起来该干什么了!
  “对!”他马上吩咐王护土长,“做一个粪便常规化验!”
  王护士长立即吩咐手下的小护士拿便盆,取便,送化验室。好在赵书记正泻肚,这项工作并不难完成,只是气味儿不太好闻。
  这儿在等着化验结果,周局长的脑袋好像开了窍,主意又层出不穷了。
  “我建议,”他说,因为有第一夫人在,所以他谨慎地使用了“建议”这个字眼儿,要不然就可以用“我命令”了,“为了稳妥起见,我建议做一下×线钡餐检查,这对于确定消化道炎症、溃疡和癌症的正确诊断律很有帮助……”
  “啊,癌症?”第一夫人吓了一跳,以她仅有的医学常识,世上最可怕的病莫过于艾滋病和癌症了。对于艾滋病,她相信她的丈夫品德端正、作风严谨,倒不至于的。但癌症可就难说了,世界上那么多好人都得了癌症,谁能保证她的丈夫就一定不得呢?于是心怦怦地跳,就像赵本立已经确诊为癌症似的。“噢,老周啊,你这么大胆怀疑,虽然谁也不愿意证实,我连想都不敢想,但检查还是必要的。赵书记平时忙啊,多少次催他去做防癌检查,他都说没工夫,谁知道他有没有癌呢?现在一下子病成这样儿,那就查一查,讨个实底儿,我也踏实。”
  她这么说,当然也就得做了。吴院长正待下命令,第一夫人又问:“老周,这个钡餐检查,怎么个查法儿?”
  周局长解释说:“就是给病人服用‘钡’这种物质,然后在X射线下造影,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胃脏内部的病变。”
  “X射线?”第一夫人又犹豫了,“我听人家说,X射线可不是好东西呢,一些科学工作者,成天吃X射线,身体里边儿中了毒,那可是要命的事儿!老赵身体这么弱,我担心……还有没有不吃射线的检查方法?”
  说得也有道理。X射线并没有这么可怕,许多病人为了确诊都要“吃”的,偶然“吃”一次,对身体并无伤害,也不会像一些因为工作关系常年累月“吃”射线的科学工作者那样形成无法治愈的病变。但赵书记身体金贵,非凡人可比,又作别论。其实钡餐检查这一着,周局长本来也是临时想到,并非非做不可,他也并没有任何根据说赵书记肚子里一定有癌,只是为了万一的万一罢了。既然第一夫人有顾虑,他就改变主意,说:“不吃射线,那就做个胃镜检查吧!”
  第一夫人不放心:“有问题也能查出来吗?”
  “当然,”周局长说,“您想,我们把窥测镜直接插到病人的胃里去,什么问题能逃得过科学的眼睛?只不过,这项检查,赵书记要吃些苦……”
  冯主任在一旁听着,心里在暗暗发笑。周局长这是干什么?唬老百姓行了,没想到却敢唬第一夫人!你开始的诊断就是错的,这会儿又搞胃镜,纯粹是瞎掰!他又忍不住了,说:“周局长!即使是急性胃炎,钡餐和胃镜也是不必要的,没有什么价值,何必让赵书记受这份儿罪呢?”
  这时候,小护士把化验报告送来,粪便常规检查结果表明:白血球数量在正常范围,也没有发现大肠杆菌和痢疾球菌。这个结果本来是令人高兴的,但对第一夫人却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化验不出问题不等于没有问题,说不定隐藏着更大的问题,这就更有必要做周局长说的那个什么“窥测镜”的检查了。
  说检查就检查,周局长奉命行事,苦的是赵本立。他本来就恶心呕吐,这一折腾简直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翻个底儿朝天,连胆汁都给倒出来了!
  折腾完毕,天已经快亮了。第一夫人一直眼盯着现场,连大气也不敢出。此时,才急急地问周局长:“老周,他是……是癌吗?”
  周局长汗流浃背,长长地喘了口气说:“胃部没有发现明显的病变。”
  话说得既肯定又含蓄。“没有发现”,这为以后一旦发现留有相当的余地。
  “好,”第一夫人浑身的紧张也稍稍松弛,“没有癌就好。我的天,我可真怕,真怕啊!”
  这时,疲惫已极的赵本立躺在病床上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噢,他睡着了,”第一夫人欣慰地说,“你看,还是检查一下好,赵书记也心里踏实了。不要惊动他,让他睡,好好儿地睡一觉,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见好。”
  老半天插不上嘴的吴院长终于等来了气氛缓和,对第一夫人说:“李局长,这一来您就放心了!您的身体也要保重,我看,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这儿有我们呢!”
  第一夫人苦笑笑说:“这种时候,我哪儿还能睡得着觉?不要紧的,我常陪着赵书记熬夜,习惯了。倒是你们几位比我辛苦,趁这会儿没事儿,轮流去歇会儿吧!”
  吴院长很激动的样子,因为这表达了领导的亲切关怀。越是这样,他越得知恩报恩:“不不不,我们更应该坚守岗位!”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周局长,那位已经因得不行,脑袋直晃悠,就借花献佛,“呢,老局长年纪大了,这么跟我们一样熬,怕受不了,这样吧,局长去睡会儿,有事儿我们及时叫您!”
  周局长最怕人家说他老,现在又是在赵书记的病房,还当着第一夫人的面,更应该好好儿表现表现,哪有告退的道理?无奈他心里这么想,眼皮却不听使唤,说咳嗽就喘,困劲儿还真上来了,强睁着眼,半推半就地望着第一夫人说:“这……不合适吧?”
  第一夫人宽容地笑了:“老周,没什么不合适的!你是咱们卫生战线的台柱子,重点保护对象,要养精蓄锐!说不定明天早上还要你这员大将出大力呢!”
  吴院长听见第一夫人吐了口,就扶着周局长往隔壁休息室走:“您放心,我和冯主任不是在这儿盯着呢嘛!”
  冯主任心里叫苦不迭:我说的话一钱不值,要这儿“盯着”管个屁用!
  抢救室里现在平静得很,谁也不再说话,仿佛连输液瓶里一滴一滴的声音都可以听见。王护士长和她的那一班姐妹们忠于职守,每隔一段时间就为赵本立量血压、测体温,她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事,第一夫人现在心里踏实,对她们也发了善心:“小王啊,赵书记能睡个安稳觉不容易,你们就不要惊动他了,啊?”
  王护士长是听话的。既然连院长、局长都听这位夫人的,她一个护士长算什么?那就……这么办吧!
  黎明时分,赵本立的鼾声停了,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第一夫人最警觉:“噢,他醒了!是不是要小便?”
  王护士长立即端来便盆,轻轻地呼唤着:“赵书记,赵书记……”
  赵本立没有要使用便盆的意思,眼也不睁,嘴里含含混混地说:“年龄到了杠杠儿……一刀切我没意见……就是不放心钱子武这个人……这个人……”
  第一夫人一惊,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老赵这是做梦呢,梦里吐真言,她知道丈夫的心事。可是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些话,就不大妥当了,她得马上制止他!
  “老赵,你醒醒!”她推了推他,他却没有醒的意思,嘴里继续说:“这个人……这个人……这个家伙……这个忘八蛋……”
  第一夫人感到不妙!她伸手摸了摸赵本立的脑门儿,惊得哎呀一声:“他……他怎么这么烫啊?你们……你们怎么一直没给他量体温?”
  王护士长有口难辩!不是你老人家不让我们量的嘛!这话当然又是不敢说,赶快量就是了!体温计插到赵本立的腋下,水银柱立即噌噌噌上升,连最顶端的四十度都打不住了!
  第一夫人慌了,声音都变了腔儿:“他烧得都说胡话了!快,快叫周局长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可怜周局长刚刚睡着不大会儿,猛然间被提溜起来,连自己是在哪儿都想不起来了,揉着眼睛跑过来:“什么事儿什么事儿啊?”
  他老人家懵头转向,也不知道那一头黑发的头套儿在睡梦中给弄到哪儿去了,这时露出了本相。原来他的脑袋也并不是秃瓢儿,倒是有一层稀疏的白发,他是觉得染起来既麻烦又不好看所以才戴的头套儿。现在没有了头套儿,原来的白毛毫发毕露,一时显得老了十几岁,别人不知底细,还以为他这是为赵书记的病发愁,一夜愁白了头呢!
  第一夫人猛然看见他变了样儿,一愣。但现在是十万火急,当然顾不上问他怎么愁成这样儿并且表彰他的忠心,只是急急地吼道:“老周!你看他怎么说胡话?”
  周局长惊得一头冷汗,醒了。他快步跑到病床前,赵本立正在接茬儿断断续续地骂钱子武。“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他急得两手直打颤,问身边的冯主任,“他……说胡话是怎么回事儿?”
  好一位老局长,自己一问三不知又去问别人,看起来这个局长再当下去也确有难处了。
  冯主任倒是有问必答:“上呼吸道感染合并肺炎是可以发生神经症状的,比如神志模糊、烦躁不安、嗜睡、谵妄等等,我看应该……”
  好容易轮到他发表意见了,却又是这么紧急的时候,第一夫人是急性子,没等他说完就火了:“你这个人怎么还没忘了‘上呼吸道感染’?又出来个‘肺炎’!”眼瞅着在场的局长和主任都是废物,第一夫人才突然感到事先对事情的严重性仍然估计不足,必要的准备不足,“老周,快,快把其他科的主任都给我叫来,紧急会诊!”
  周局长看了看手表,早晨六点半,为难地说:“他们现在还没上班儿呢!”
  “去找!去叫!去接!”第一夫人对这位窝囊局长大发雷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赵书记病成这样儿,他们还在家睡大觉?”
  周局长讨了个好没趣儿,刚才他自己不就在睡大觉吗?唉唉,真不该,真不该!刚说要派车去火速拉那些睡大觉的家伙,没留神旁边儿吴院长已经打完了电话,转过脸来说:“不用去了,他们马上就到!昨天晚上我已经打了招呼,为抢救赵书记的特殊需要,各科主任一律不准离开岗位,随时待命!”
  哎哟嗬,这个老成的年轻人虽然不懂医,倒是很会做领导,瞧这关键时刻这一招儿干得有多漂亮!人比人气死人,眼见得老周从卫生局滚蛋之后局长的宝座就该是他的了!
  说话间,神经科主任褚大夫、脑外科主任卫大夫、中医科主任蒋大夫都已经赶到,这几位是我们曾经见过的,还有泌尿科主任、肝炎门诊主任、肛肠科主任也随后赶来。真是有备无患,招之即来。惟有妇科、小儿科、皮肤科估计和赵书记的病没有瓜葛,就免了。
  这些专家济济一堂,阵容很是强大,使第一夫人感到充满希望,至少保险系数大得多了。由于事情来得紧急,来不及客套,她便开门见山:“今天请各位来,是因为……”
  没等她说完,赵本立那边又噜噜苏苏地骂上钱子武了。第一夫人脸上尴尬,也没有办法,只好说:“你们看,赵书记发烧烧得都说胡话了!怎么办?大家群策群力,采取紧急措施!”
  这些专家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首先发言。倒不是自卑,而是害怕。褚大夫、卫大夫都是参加过上次的会诊的,至今没忘了那场惊吓,这次奉召前来,本身就腿肚子转筋,却又不得不来,但开口说话就慎重得多了。可是别人又因为他们已经参加过上次的会诊,当然更了解情况,更有发言权,都把眼睛瞄着他们。这两位没辙,就怂恿中医科主任蒋大夫先说,因为上次是在他们被否定之后蒋大夫上了第一线,开了六副中药,吃了六天。至于后来蒋大夫也受到怀疑,并且违旨没有换方,他们就不甚了了了。
  蒋大夫上次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今天是不得不来,本不想说什么,这时却又憋不住,说道:“我上次已经说过,赵书记的病是肝阳上亢,痰浊中阻。宜平肝潜阳,清风熄火;燥湿祛疾,健脾和胃。《脾胃论》曰:‘凡怒忿悲思恐惧,皆损元气,夫阴火之炽盛,由心生凝滞,七情不安故也。’须知,情志抑郁,肝气不调,气郁化火则可引起发热;或因恼怒过度,肝火内盛也可引起发热。这都和情志有关,故又称五志之火。火盛当然可引起谵妄……”说着,上前为赵本立把脉。
  第一夫人听得发急,挥挥手说:“算了,老先生!这种时候,哪还有工夫熬你的中药?要立竿见影!”
  蒋大夫向来是火暴脾气,陡然抽回了手,作色道:“你信我,则听我的,不信,何必再找我来?告辞了!”说着,拂袖而去。
  周局长慌了神儿,忙上前阻拦:“哎哎,蒋老,您可不能走啊!”
  第一夫人大怒:“让他走!死了卖鸡蛋的,还不做糟子糕了?我早就看他倚老卖老地没有多大本事,让他走!你们这些人,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啊?”
  杀一儆百,在场的人都战战兢兢,自然谁也不敢走,也不敢沉默,就只有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来……
  会诊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竟然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没有一个真正可以马上实行的主意。正吵得热闹,王护士长忽然惊叫一声:“不好!赵书记休克了!”
  这一声喊,虽然声音不高,却振聋发聩,把大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第一夫人脸色煞白,“还不快点儿抢救!”
  是了,周局长如梦方醒,弹跳起来:“立即抢救!”
  早晨八点钟,内科大夫郑震一进门诊就听说赵书记情况不好,正在抢救,他顾不上请假,立即赶到抢救室。门口却被小护士挡住,说:“李局长有命令呢,任何人不得随便进去!”
  “什么‘李局长’?”郑震一把推开小护士,“我是医生,我得对病人负责!”

                  六

  钱子武是中午十二点钟赶到的,这时赵本立已经进了太平间的冰箱,冻成冰坨子了。赵书记死了?死了!昨天还活着,今天已经死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钱子武是接到人民医院吴院长的电话匆匆赶来的。当然,人命关天,吴院长不可能开这种玩笑,何况是对于赵书记,谁敢?问题是,赵书记是怎么死的,又怎么能死?
  他赶到抢救室,抢救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人都集中在院长办公室,此时正乱作一团,第一夫人披头散发,正躺在地下打滚儿,嘶哑的嗓子哭喊着:“你们是杀人犯,杀人要偿命,我要你们承担法律责任!”
  参加抢救的那些人,谁都别想走,全在这儿,一个个愁眉苦脸,耷拉着脑袋。周局长和吴院长几乎是在跪着,一左一右地拉着第一夫人:“李局长,您冷静冷静……”
  钱子武一脚迈进来,人们立即惊呼:“钱书记来了!”
  第一夫人听见,猛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子武!钱书记!你可要为老赵做主啊!”
  钱子武的眼睛瞪得血红。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天不在场,这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连书记的命都没了。他也没有想到,既然出了问题,怎么就没个人来主持解决呢?瞧瞧,乱成了这个样子!他站在那儿足足有一分钟,一言不发,任凭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他说话。这倒使他更加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不管赵书记是怎么死的,反正已经死了,活不成了,这座城市的实际上的第一把手就是他钱子武了。他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将有千钧重量。
  他说话了,声音不高,但具有绝对的权威力量:“给李局长打一针镇静剂,让她去休息!”
  周局长正巴不得如此,立即招手唤来两名护士,搀着第一夫人就走。
  “我不去!我不去!”第一夫人挣扎着,“我要和你在一起,处理这件事!他们是杀人犯!我要他们偿命……”
  两名小护土就停下来不敢走了,惊惺地看看钱子武。钱子武没说话,只是把头一摆,嘴巴往门外一努,那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小护土执行命令,把第一夫人像对待精神病人似的带走了。
  钱子武又对周局长小声说:“好好照顾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噢,明白明白!”周局长随即又对吴院长交待了几句,吴院长把神经科主任褚大夫叫出房门,吩咐他如此这般,褚大夫领命而去。
  第一夫人这个不安定因素请走了,办公室里死一般的沉寂。钱子武走到一把沙发前坐下来,阴沉着脸说:“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周局长先说,哭丧着脸:“钱书记,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市委!我万万没有料到赵书记会突然逝世,对于他的死,我负有直接责任!我失职,请求批准我辞职!”
  钱子武心里暗笑:这个老家伙倒真是滑头,问题还没谈就先辞职,你那个职有什么可辞的?要不是赵本立坚持用你,我早就把你扒拉下去了!
  “不不!”吴院长见老局长这么挺身而出,连忙抢着说,“我是医院的负责人,这场医疗事故,责任应该由我来负!”
  钱子武摆摆手:“先不谈责任,还是谈谈情况吧!医疗事故是怎么造成的?”
  吴院长声泪俱下:“赵书记他……他是死于心力衰竭。可是在这以前,我们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误诊了!”他说到这里狠狠地瞪了坐在墙角里的郑震一眼,“看来从第一次发作就误诊了。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找别的大夫,带着郑震去了。他毕竟经验不足,没有查出赵书记有心脏病,就下结论说是美尼尔病,唉,要真是美尼尔病,哪会死了人?……”
  这就把他自己和周局长刚才承担的责任都卸到郑震身上去了。郑震这个倒霉蛋,赵书记发病那天就是他经手的,临了儿临了儿的抢救,本来没有他的事儿,他又非挤进来不可,正好开头结尾都有他,不是活该倒霉吗?反正他只是一名普通大夫,无职又无权,对他怎么样都可以。如果第一夫人坚持非要“偿命”不可,那就把郑震送进去!
  郑震半闭着眼睛,听到这些矛头指向十分清楚的话也不反驳,只是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钱子武看了郑震一眼,并没有问他,仍然面朝着吴院长说:“这么说,我请来的那位气功大师沈天成也误诊了?”
  “这……”院长没提防他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一时语塞,“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呢?”钱子武看来是要和他过不去,姓吴的这个院长以后恐怕当得也悬了,“要不然,你无法解释嘛!告诉你:我虽然没学过医,也至少知道,心脏的问题相当复杂,有些人死于心脏病,是突发性的,并不一定有心脏病史。我老丈人就是这么死的。何况,心力衰竭在许多情况下都可能发生,并不是只有心脏病人才会心力衰竭。你作为一个院长,怎么连这都不懂?”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人们无言地表达了对吴院长的嘲笑。
  吴院长很是狼狈,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啊,啊……”
  钱子武无心再听他废话,转脸望望一言不发的郑震:“郑大夫,你谈谈看法!不要不说话,人家要送你去坐班房哟!”
  郑震缓缓地抬起头:“钱书记!在我们医院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遗憾,很惭愧,很痛心!赵书记不该死,他的病根本不存在致死因素!一个星期以前,他的眩晕只不过是极其平常的美尼尔病,没有任何危险,我说过,不治都是可以好的,因为美尼尔病没有特效药。但我们为了给病人和家属一些精神安慰,也是考虑到病人需要补充水分和营养,采取了输液的措施。事实证明,一个星期之后,赵书记已经明显见好,根本不存在什么误诊!至于他昨天突然发病,完全与此无关。据我事后分析,他是因为醉酒造成的急性中毒感染肺炎,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却把他当成胃炎来治?要知道,在某些肺炎病人身上,是会出现腹痛和腹泻的症状的,但这只要认真判断,是完全可以区分的……”
  郑震说到这里,突然被周局长打断了。周局长激动地站起来,抢着说:“对呀,我当时就判断是急性肺炎,冯主任也这样主张的……”
  郑震愤怒地喊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及时治疗,却给病人吃什么痢特灵,还搞什么胃镜检查?一直到病人休克,你们还在做毫无意义的‘会诊’,贻误了时机,以致病人发展到肺水肿、脑水肿、肾功能衰竭和心力衰竭,造成死亡!这简直是医学史上的耻辱!你们作为医生的良心何在?职业道德何在?”
  “唉!”周局长垂下了头,“我们……有难处啊!李局长她……她……我们得尊重她的意见呀,这种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上回你不也是身不由己吗?”
  “乱弹琴!”钱子武的手重重地拍在沙发扶手上,“你们是医生,怎么能听从一个家属的指挥?这个责任到底由谁来负?”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沉寂。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目光集中到周局长和吴院长身上。大家心里明白,不管别人怎么发落,这两位脱不了干系是可以肯定的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周局长全身已经软瘫。他知道,钱子武对他的“超期服役”早就不耐烦了,现在没有了赵书记为他作靠山,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他,这个结局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了。尤其有口难辨的是,他这次的失职是因为赵书记的死,又给了钱子武整治他提供了一个最好的、不露痕迹的天赐良机,整得越狠,越证明钱子武对赵书记之死的痛心!既然如此,他除了束手就擒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钱书记!”周局长痛哭流涕,“我请求处分,无论是什么处分,我都毫无怨言!只是希望……”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屋子里各位,说出了他作为一个局长在卸任之前所能说出的最富有人情味儿的一句话,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希望不要连累小吴和同志们,他们这些天也都够辛苦的了。我们的医院还要办下去,还要指望他们啊!”
  尽管周局长在任期间并非那么得人心,但临垮台前的这句话倒也掷地有声。一个男子汉,虽然一辈子不乏可指责之处,到这时却突然闪了闪光彩,竟然能让人们忘记他历来的种种短处,赢得几分尊敬。吴院长和在场的主任、专家们不由得被他这舍将帅保车马的壮举感动得渗出了泪水……
  钱子武注视着大家,把目光送到每个人脸上之后,才说:“我看,同志们为了抢救赵书记,还是尽了力的,尽管力不从心。要好好总结这次的经验教训,但是范围只到此为止,请大家在走出这间房子之后,不要向任何人议论今天我们所谈的内容,我代表市委要求在座的每个人严守纪律!至于处分嘛,我看就不必要了!”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宽容,会这么快地对这次“重大医疗事故”的肇事人发布特赦令,这是怎么回事?!
  周局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泪眼凝望着敬爱的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钱书记:“啊?”
  “老周啊,”钱子武亲切地叫着他,“你们赶快写一个严密的、经得起推敲的报告,我好向省委、市委,向全市人民交待!”
  “钱……钱书记!”感激涕零的周局长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仍然顾虑重重,“还……还得向李局长交待!她要是坚持追查责任……”
  “追查什么?”钱子武冷冷地说,“她本人是抢救小组的第一副组长,我是组长,她愿意追查就让她追查去好了!”
  钱子武说完,看了看手表,匆匆地站起来。他现在可是最忙的时候,必须得走了,要去召开市委常委会,商量赵本立的后事——后事一定要办得隆重。
  临走,他又向周局长交待:“要注意照顾好李局长的身体。根据她现在的情况,是不适宜外出参加一切活动的,你一定要负起责任来!另外,那份报告要马上写,越快越好,写完立即送市委!”
  当晚,市广播电台以沉痛的声音播出了赵本立的死讯,对他的一生做了高度的评价。其中,关键的一段是这样写的:我市市委书记兼市长赵本立同志因身患重病,于×年×月×日住院治疗。赵本立同志患病期间,市委、市府的领导同志非常重视,指示市卫生局和人民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挽救赵书记的生命,由市委副书记钱子武同志担任抢救小组组长,赵本立同志的夫人、市民政局副局长李皎清同志任第一副组长,市卫生局局长周大庸同志任副组长,集中了我市最好的医生和医疗设备、药物,进行了长时间的抢救。但由于赵本立同志所患的是目前的医学还未能攻克的绝症,医务人员尽了最大努力,仍医治无效,赵本立同志不幸于×年×月×日×时×分逝世,终年六十岁……
  “绝症”?绝症!绝症。

                   (发表于《花城》199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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