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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小撮蘸了油的面团,在铺了铁皮的案子上擀了擀,摊成了个巴掌大的饼子,刀片儿拉了三下,一双胖手把它提溜起来,丢到油锅里,“咝啦!”就膨胀起来,成了张大油饼儿,颜色由自变黄,由黄变褐,接着,下一个……
  娟子她叔戴着油腻腻的白帽子、白围裙,在炸油饼儿,旁边还有一个售货员,负责卖。他们这个铺子,早晨卖油饼儿、薄脆、焦圈儿、火烧、炸糕、切糕,管这一片儿居民的早点,十点以后才卖正餐。
  二叔,那什么,那什么,我今儿个早班儿,劳您驾先给我拿俩油饼儿!”马三胜向来不排队,往最前头一挤,伸过去捏着一毛二分钱的手。当着面,他不敢叫娟子她叔“武二爷”,亲切地叫他“二叔”。
  娟子她叔正把一摞油饼儿用钎子一穿,往柜台上拿,笑着说:“这小子哪天不早班儿?”说着就给他拿油饼儿。
  德子媳妇从队伍里站出来说:“三胜,就手给我带仨得了!”
  “好嘲!”马三胜马上向娟子她叔伸开五指:“五个!”
  马三胜托着五个热油饼儿出来了,“拿着,你的仁!”
  德子媳妇把捏在手里的钱往三胜工作服口袋里塞,三胜笑着说:“得了吧你!我还垫不起你这三六一毛八?”
  德子媳妇就去接油饼儿,她觉着,马三胜那油乎乎的手指头,在她手背上捻了捻,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觉着有点儿各漾。
  排队买油饼儿的人都扭脸瞅着她,平常挺熟的人,这会跟不认识了似的。她觉得很多双眼睛在她身上瞄。自从她在诉苦会上诉苦之后,这几天老是遇到这种眼光,不是像过去看她坐德子的车出门的时候那样羡慕,也不像诉苦会开头的时候那样感叹,人们的眼光变冷了,冷得疹人;人们的个子好像都突然变高了似的,从高处瞅低处那么瞅着她。就连孙主任也不像前几天那么热乎了。她还以为诉苦会之后,孙主任会找她谈谈,更把她当自己人了呢,谁知这几天孙主任见了她也没什么话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还用手绢擦擦鼻子,就像别人有狐臭味儿似的。其实,她哪知道,孙桂贞也在暗自懊恼:怎么想起来让她诉苦?还一个劲儿刨根问底,问到后来是这么一块料,都没法儿向上级汇报!
  德子媳妇听见旁边排队的人在小声议论:
  “买个油饼儿也加塞儿?美的她!”
  “也没给人家三胜钱,犯贱!”
  “什么好东西啊?臭窑姐儿!”
  ……
  “臭窑姐儿”!十几年前的旧词儿,突然又冒出来了,冲着她叫,扎她的耳朵,扎她的心!她的脑袋嗡地一声,像挨了一闷棍,恨不能扔了手里的油饼儿,恨不能一步离开这里!

  “今儿的油饼儿炸得好!”德子几口就吃完了俩,擦擦手上的油,要出车走。
  德子媳妇说:“你把剩下的那个也吃了吧,我不饿!”
  德子拿起桌上的油饼儿就走了,没注意媳妇的神色。
  德子一走,她就觉得自己的魂儿也被带走了,身子像是失去了主宰,不知道该想点儿什么,也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瞅着两间屋子,空荡荡的,像是沓无人迹的深山空谷,静得碜人。瞅着墙上的年画。张生、莺莺啦,吕布、貂蝉啦,平时笑模笑样儿的,这会儿都仿佛换成了嘲弄的冷眼,一个个盯着她,又好像听见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臭窑姐儿!”“臭窑姐儿!”
  她走到镜子前头,望了望自己茫然的脸,突然看见了十多年前自己的脸,那么年轻,那么娇媚,柔嫩得像花瓣儿,胭红的嘴唇像一颗樱桃。穿戴着不属于自己的珠翠绸缎,造作出违心的笑容,承受着不堪忍受的侮辱,去挣取人间最不干净的钱。那时候,她才是“窑姐儿”,人人都可以这样称呼她,脑满肠肥的嫖客可以以此为爱称、戏称,沿街乞讨的穷人可以以此表达鄙夷和唾弃,她不敢和任何人争辩,因为她确实是“窑姐儿”,连乞丐都不如。她曾经望着街头捡烂菜叶子的小脏丫头发愣,羡慕人家再穷、再苦,也是一个干净的人。她不是,她是“窑姐儿”
  镜子里的脸变了,一瞬间变老了,变丑了。解放已经十六年,她成了三十好几的妇人了。如果不是解放,她到了这种年龄,也已经。人老珠黄",失去挣钱的姿色了,或者熬成老鸨儿,自己再去坑害别的姐妹,或者,冻饿街头,沦为乞丐,也不是一个干净的乞丐!命运,给她堵死了这两条仅有的路,却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她从良了,成了和大家一样的公民,成了工人阶级石凤德的妻子,成了跟别人肩膀一样高的人。虽然是老了,但活得踏实了,舒心了……
  镜子里的脸又变了,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窑姐儿”,松弛的皮肤搽着厚厚的粉,干裂的嘴唇上涂着血红的口红,耳朵上吊着明晃晃的耳坠儿,挤眉弄眼儿地做出令人恶心的微笑。“臭窑姐儿!”“臭窑姐儿!”无数的声音在围着她叫……
  一个寒战,她清醒了。那不是她!镜子里的德子媳妇不是好好的吗?和平常一样,没搽粉,没涂口红,没戴耳坠儿,也没有那令人恶心的笑容。她不是窑姐儿,她是德子的媳妇!为什么人们还那样叫她?她身上哪点儿像窑姐儿?
  她发愣,自己望着自己发愣,脚踢着了身后的脸盆架,“当!”地一声。她突然觉得该洗洗脸,透透地洗洗脸,便拿起毛巾、肥皂,使劲地搓着自己的脸,好像要搓去一层皮。再照照镜子,脸洗得真干净,都搓出血丝儿来了,眉毛上,用火柴炭灰描的那点眉梢儿也洗去了。她瞅着自己哪点儿也不像“窑姐儿”。她又想到该换换衣服,虽然这会儿没穿旗袍,也没穿睡衣,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府绸对襟衬衫,可这件衣裳胸前绣了点儿花儿,该换换。她打开柜子,把衣裳翻了个遍,终于找出了一件藏蓝色的中式大襟儿上衣,穿上它,显得像个老太太了。这样好,跟梁奶奶、三胜他妈没有多少差别了。“一不扭众,百不随一”,她想起了这句老话。应该处处和大家一样,那烟也得戒了它,礼拜天也别再坐车逛去了,别让人家说:“臭窑姐儿,美得你!”
  “大嫂!”院子里突然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
  她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赶紧捋捋衣裳襟儿往门外走,看看是谁来找她。
  是三胜他妈进了院子,打她门前走过来,嘴里叫着“大嫂”,奔梁家去了。原来是找梁奶奶,三胜他妈管梁奶奶叫“大嫂”。
  德子媳妇就又退回来。
  梁奶奶正拆了两床被子,抱着棉花套打算往院子里的绳子上晒,迎面碰上三胜他妈。“马嫂?”她跟她打个招呼,她管她叫马嫂,街坊之间就这么串着地叫,弄不清尊卑长幼,“您肠胃的病好点儿啦?”
  三胜他妈帮着她把被套晒上,说:“打那天让梁大夫瞧过之后就轻多了,梁大夫还真是有能耐!”
  梁奶奶心里泛起了不愉快的回忆,脸上木然地说:“能耐有什么用啊?这不,因为给您瞧了瞧病,还落下不是了。”
  三胜他妈扭头瞅瞅外头,压低了声音说:“真损啊!街里街坊的,她也不留点儿德行!”
  梁奶奶说:“要是不缺德,能养活出这么一对儿女?一个傻子,一个养汉精!”
  话说到这儿,三胜他妈才想起来正题,转过话头说:“养汉精这不说话就聘出去了嘛!我正挨门挨户给她敛份子钱呢。”
  梁奶奶说:“聘?往哪儿聘?谁要她那样儿的破货?”
  三胜他妈说:“就是那天挨打的那个相好的!鱼找鱼,虾恋虾,王八瞅绿豆——对上眼儿啦,两人都登上记了,孙主任正准备正经八百地聘姑娘呢!”
  梁奶奶说:“人家不是……家里有媳妇吗?那天闹得翻江倒海,能容他登记?现如今又不兴娶俩!”
  三胜他妈说:“家里那个离了!那天顶到火头儿上,女的说要离婚,男的乐得乎呢!两口子拉着扯着就办了手续,家里的孩子也让女的带走了,唉,爷们也真忍心!现如今打离婚,只要是女的先提头儿,这手续就办得快!呣们三胜,你们梁大夫,不都是这么离的嘛!”
  两个丢了儿媳妇的老太太,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一人拽着棉花套的一角,相对着,各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梁思济正在屋里做活呢,把一只用旧了的黑色人造手提包拆开来,尝试着给女儿裁成皮鞋面儿。这活儿难度颇高,他边于边琢磨,反正在家呆着没事儿干,就试试,做成了,就能省点儿钱。别人的孩子都有皮鞋,女儿眼巴巴地望着人家,又不敢说要,他都看在眼里了,心里难受,才想出这么个“修旧利废”的法子。外边两个老太太说话儿,他都听见了,也不言语。他觉得自己虽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也终不能和马三胜相提并论,他那离了婚的妻子也不能和三胜从前的那个拐来没几天又跑了的媳妇、和声名狼藉的娟子同日而语。他不愿意用恶言恶语咒骂自己的前妻,她总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个大夫,他们是由于感情破裂而离婚的,双方自愿,也没像娟子她们家那样动武。何况,他们也有过相亲相爱的过去,她还给他生下了三个女儿,对于女儿的生母,他不忍心伤害她。过去的事了,何必挂在嘴上没完?
  外边儿,两个老太太却说个没完,而且话题又进了一步。
  梁奶奶说:“还给她凑份子?”
  三胜他妈说:“怎么着也是老街坊了,谁家娶儿媳妇、聘姑娘,大伙儿都凑份子,到她这儿还能免了?甭管怎么说,娟子也算个大姑娘,结婚也是明煤正娶,人家妈又是主任!”
  梁奶奶说:“那……一家儿给多少钱?”
  三胜他妈说:“过去都是五毛,这回还是五毛。”
  “五毛?”梁奶奶心里掂量着,这五毛钱在过去不算什么,如今儿子没了工作了,五毛钱能顶半个月的煤球哩!
  三胜他妈看出了这层意思,就说:“您要是没零钱,我替您出五毛,回头帖子上写上梁大夫的名儿就是了。”说着,就要走。
  “马大妈,您等等!”梁思济丢下手里铰了一半的鞋帮子,推门走出来,“我不凑这个份子!”
  三胜他妈瞅了瞅梁思济,不由得怜悯起来,顺口说:“啧啧,五毛钱难倒了一个男子汉!”
  “我不是穷得拿不出这五毛钱!”梁思济说。他从心里反感任何人对他的怜悯,不相信“哀兵必胜”这个说法,不愿意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苦衷。如果他不听老母的话,不向领导递交那份用自己的困难乞求怜悯的报告,而是忍辱负重地奔赴三线,那么,虽然将加重他的困难,却可以至今保持完整的人格。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错了!教训有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错第二次,就干脆向三胜他妈说:“我不想巴结她这个主任!”
  三胜他妈吃了一惊,神色不安地又往外瞅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梁大夫,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你如今不是……刚犯了错误嘛,别这么给自个儿找事儿!我说话不怕你恼:这五毛钱,你就是出了,还不知人家收不收呢!”
  梁奶奶心里咯噔一声,惶惶然地望着三胜他妈说:“不能吧?又不是申请补助,给她钱还能不要?官儿不打送礼的!”现在,她巴不得交这五毛钱了,只怕人家不要,转念一想,又问:“哎,黑子奶奶出份子了吗?”
  三胜他妈说:“她倒是出了,也是五毛,名儿都写上了嘛!”
  梁奶奶似乎找到了政策依据,壮着胆儿说:“她能出,呣们也出,呣们总不能连个地主都不如!”
  三胜他妈觉得也是,就做了裁决:“就这么着吧!钱,我给你们垫上啦!”转身就要走。
  “不!”梁思济皱着眉头,拦住她,从兜里掏出三张毛票儿、四个五分的钢绷儿,“您拿着!”然后,一扭头进了屋,长叹一声!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儿,既然这出份于关系到政治待遇,他只好为五毛钱折腰了!
  三胜他妈接过钱,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感到做个人也真难!
  三胜他妈刚要出院门,德子媳妇追了上来:“马大妈!”
  三胜他妈站住脚,回头打量了她一眼,觉得这媳妇今儿个怎么变了样儿了?穿着件老太太的褂子!
  德子媳妇朝她递过去一张一块钱的票子:“马大妈,呣们家也随个份子!”
  三胜他妈愣了一下,没接。似乎她压根儿没打算收这一户的份子钱。
  德子媳妇以为是找不开,就解释说:“今儿早上,三胜兄弟替我垫了三个油饼儿的钱,您刨去一毛八,剩下的就都算给娟子的份子啦!”
  三胜他妈一听这里头还有三胜的钱,心里就不是味儿,瞅了瞅说:“你到底儿出多少?一块,刨去一毛八,还剩八毛二呢,人家可都是五毛!”
  德子媳妇说:“那……您等等,我再给您拿张五毛的整票儿!”
  “算了吧!”三胜他妈说,“呣们是老街坊,都是早先谁给过谁,就借机会谁再给谁。你们家是后搬来的,又没欠过谁的人情,出不出的不碍事!”说着,就朝门外走。
  德子媳妇又追上一步:“我还是随大伙儿吧!”
  三胜他妈沉吟着说:“这么着吧,你愿意送多少,就单给她送去,甭搀和呣们老街坊的事儿,成不成?”
  德子媳妇想了想说:“那也成。”

  娟子正对着镜子试衣裳。许炳炎给她买了一大摞衣裳,她试试这件,试试那件,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回过头来问她妈:“您说,到那天我穿哪件好?”
  孙桂贞笑眯眯地说:“炳炎瞅着哪件好,你就穿哪件!还得叫他雇辆小卧车,载着你兜一圈儿再回来!”
  新房就在孙桂贞家,许炳炎果然是当上了倒插门的姑爷。新房里,大概已布置停当,大衣柜、双人床、两头儿沉、五屉柜……那年头必备的东西,都有了。正中墙上,挂着娟子和许炳炎的半身合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照好了的。许炳炎不在,几个穿铁路制服的小伙子,把柜子、桌子抬过来,搬过去,寻找最佳布局,马三胜在旁边抽“蹭儿”烟。
  一个小伙子说:“许师傅的这事儿,倒是办得快当!”
  马三胜叼着烟卷儿说:“不快,儿子都该生出来了!”
  小伙子笑笑说:“你的嘴太损了点儿!”
  马三胜拍着胸脯说:“嘴损,可心不损!我这儿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哪!”
  这后半句话让那边儿的娟子听见了,探过去脑袋说:“你的金子留着娶媳妇当聘礼吧!”
  马三胜扔了烟头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等等,我还单给你准备了样贺礼!”
  马三胜刚走,德子媳妇就来了。
  “孙主任,我刚听说娟子妹妹结婚的信儿,也来不及给准备点儿什么礼物……”德子媳妇说着,拿出手里的一对绣花枕套。
  娟子连忙接过去看,喜欢得什么似的。
  孙桂贞说:“哟,还让你破费啦!”
  德子媳妇解释说:“这也不是现买的,搁了好几年了,倒是一回都没用过。现在买不着这样儿的了……”
  又有左邻右舍来了,孙桂贞没等她说完就去应酬别人。德子媳妇瞅见窗户玻璃上还蒙着一层土,就端了盆水,淘把手巾去擦。出去换水的工夫,顶头碰上进门的马三胜,一盆脏水差点儿扌周到他身上。德子媳妇不好意思地说:“瞧我,慌里慌张地溅你身上没?”
  马三胜开始是一惊,马上就嬉皮笑脸地瞅着德子媳妇说:“没事儿,没事儿,小娘子别问了手!”
  德子媳妇听得出这是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说的词儿,脸一红,正色说:“三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马三胜说:“别人不懂,你还不懂?”
  德子媳妇被他干噎了。那是点她呢,点她的来路不正!她突然想起早晨买油饼儿时候马三胜在她手面子上搓的那一下,这会儿也明白了,这是捏小软儿、欺负人呢!要是在过去,三胜他敢?现在就敢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诉苦”……德子媳妇的心突然一沉:这回,哑巴吃黄连,有苦也没法儿诉了。她怒得脑袋发胀,把脏水朝南墙根狠狠地泼出去!
  马三胜手里拿着一副大红对联,抹了糨子就往新房门口贴,上面写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结良缘双喜临门。”这对联没什么新鲜,全是老词儿,对得也不工整,却是马三胜费尽了心思请他们厂看门的老头儿帮他编的,那老头儿有点歪才。这两句话,表面上没有一丝破绽,实际上却把娟子搅了人家的家庭而和许炳炎结婚、并且眼瞅着就要生孩子这“双喜”的意思全概括进去了。这儿的人没什么文化,不解其意,只说“这红对子一贴倒是鲜活”,那几个帮着归置家具的小伙子,有看出门道来的,就朝马三胜丢个眼色,说:“真够松奸奸的!”马三胜只是笑笑。
  屋里有几个妇女在看娟子的嫁妆,看到那一对枕套,都说好,还问哪儿买的,赶明儿呣们也买这么一对。娟子说是德子嫂送的,早买的了。
  看的人就不再说好了。
  “哟,拿旧的送人?新人结婚可不能用旧东西!”一个说。
  “说不定她还枕过了呢!窑姐儿枕过的枕头,你不嫌各漾?”又一个说。
  娟子的语气也变了:“哟,这我可没想到……”
  “得亏我给你提个醒儿,要不然,枕这枕头准是妨孩子,十个窑姐儿九个不能生养!”一个说。
  “瞅着也恶心啊!你想,她的枕头,什么人没枕过?”又一个说。
  娟子说:“那怎么办?人家好意送来的……”
  “咳,这人也忒没个眼里见儿,”这回是三胜他妈在说话,“我敛份子钱都没收她的,她还真自个儿送来了!”
  孙桂贞正忙别的事儿,听见她们议论,就说:“刚才,我不能不给她个面子,就收下了,可心里有数,没打算让娟子用。搁着吧,赶明儿娟子的同事谁结婚,送人得了呗!”
  德子媳妇倒完脏水,提溜着空盆进来,这些话她全听见了,像是有一盆凉水浇在了自个儿的头上,透心儿地凉。她想进去朝她们骂一通,没法儿骂,想悄没声儿地退出去,却又让她们看见了。
  众人见她站在门口,就都闭了嘴,脸上挺不自然的,刚才那些话原没打算让她听见的。
  德子媳妇觉得那一双双眼睛都像利箭一样在穿她的心,自个儿像犯了万剐凌迟的罪犯似的在示众。愣了片刻,也不知那双腿是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朝着里面走进去,伸手扯过娟子手里的那对绣花枕套,转身像逃犯似的跑出去了。
  众人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倒愣了。
  愣了片刻,三胜他妈带头打破了沉默:“哼,一个臭窑姐儿,还使什么性儿!”
  “就是,就是!”大伙儿一片声地附和,怕败了娟子的好兴致,又接着抖落别的嫁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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