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十二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小胡同笼罩在朦胧的砖灰色调之中。这儿不可能像王府井、前门大街那样用不计其数的红漆刷成红海洋,也不可能像北大、清华那样沸腾着大字报、大辩论的热潮,疯狂的年代也有冷清的角落。各行各业的人们在一天紧张的劳作之后,带着仆仆风尘回到栖身之所,还有一番心不可少的奔忙,冷清的角落也并不沉寂。公用水管子那儿,好多人在轮番儿接水,洗菜、淘米、洗衣裳、涮墩布。和户籍同等数量的煤球炉子在冒烟,他锅的声音,炸鱼的声音,剁骨头的声音,汇成一片嘈杂的天然交响乐。人们不习惯默默地完成这些事,还要左邻右舍互相招呼着,议论着,交换着各自听到的、见到的新闻。各家的匣子也都不闲着,这边儿在唱《红灯记》,那边儿在唱《沙家洪》,跟唱对台戏似的,一直要持续到九、十点钟。甚至到后半夜,也还有些精力过剩的小伙子,聚集在路灯底下打扑克,打得高兴,没准儿来一嗓子:“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孙桂贞照例睡得很晚,年岁大了,她对“武二爷”已不大热心,更多的是惦记着阶级斗争,常常在夜间还出来转转,免得有什么“新动向”从眼皮子底下错过。
  吃过晚饭之后,马三胜家里是一个聚会场所,不是正规的会议,也不是他邀请人们来做客,而是由他的地位所决定,吸引了那些怕耳朵闲着的人来听他高谈阔论。马三胜当了“工宣队”,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光荣地登上了上层建筑,他去的地方,是堂堂的美术学院。
  “咳,进了美院,咱才算真正见识了花花世界!”他左脚踩着凳子撑儿,膝盖支着拿烟的胳膊,唾沫乱飞,“你们猜美院的学生上课画什么?画光屁股的!”
  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敢深信。就有人问:“男的外
  马三胜说:“男的、女的都有,还有十七八的大姑娘呢!”
  人们惊得吐出舌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这倒是,”小黑子帮他证实,“咱们厂印过裸体画,裸体就是光屁股。”
  人们嗤地哄笑起来,不知是谁说了句:“那……那不成了窑子啦?”
  “差不多!”马三胜表示同意,“我还瞅见了那张窑姐儿的像呢,就是德子媳妇!”
  “不能吧?她又没去过美院!”人们又不信了。
  马三胜望着小黑子说:“就是你拿来的那张《无名女郎》!”
  小黑子愤愤地说:“你抬举她了,那张画儿根本就不像她!”
  马三胜不以为然:“像还是像的!美院批斗画那张画儿的家伙的时候,我就说啦:你知道你画的是什么人?是呣们胡同里的一个臭窑姐儿!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人们实在是猜不着,津津有味地等着他往下说。
  “他说:‘那是我在苏联留学的时候临摹的,克拉姆斯柯夫上世纪就死了,根本就没到过中国,更不可能进过你们胡同了!’你们听这话多反动?他还替苏修翻案哩!”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许动,
  看谁立场最坚定!
  苏修老混蛋,

  睁眼看一看,
  中国人民不好惹,
  打你个稀巴烂!

  胡同北口,那块倒垃圾的地方,一群孩子在做游戏。这游戏是当时颇为时髦的,玩法如下:大家手牵手围成一圈儿,边唱第一段歌词边走动,唱到“看谁立场最坚定”一句时,便更然而止,静立不动。如果哪。个此时足跟动摇,或是口中发声,便算输了,被当做。苏修老混蛋",人们群起而攻之,齐唱着第二段歌词,拳头雨点儿般地朝他打来,当然,这打只是象征性的。这种游戏,通常是学龄前儿童和小学生玩儿的,疯顺儿傻大的个子,却也挤在孩子堆里,乐此不疲。可惜,他常常是“立场不坚定”,被大家拳脚交加,那打也变成了真打。打完之后,疯顺儿毫无怨尤,嘴里流着哈喇子,执拗地说:“重来,重来……”接着,是一遍又一遍地挨打……
  德子垂着头,从垃圾场旁边走过去,回家。他近来总是早出晚归,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回来,免得在胡同里碰见人。革命革到他家来,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报纸上、广播不是说要揪“当权派”吗?这根本碍不着他的事儿,爱揪谁揪谁,把那些光“支嘴儿”不拉车、钱还比他挣得多的人揪出来,他还觉着“解气”呢。抄家,爱抄谁抄谁,反正那些挨抄的主儿解放前都不干净,不是剥削就是坑人,抄吧,都抄干净了呣们无产阶级活得更踏实,看起来甭管到了什么时候也是卖力气挣饭吃的人省心。哪想到小黑子揪了他媳妇!这一揪,把德子给揪懵了,原来可着这条胡同,最不干净的是他老婆!唉,让人揪着头发游斗,满街筒子吆喝“臭窑姐儿”,寒碜死了!怨谁呢?怨她自个儿,那时候诉什么苦啊,你不说谁知道你当过“窑姐儿”?吃饱了撑的你!人,谁不护短?你偏把小辫子自个儿亮出来,让人家揪,这下子完了,德子虽然是“无产阶级”也摘不清一身毛了!他一想起媳妇被揪的情景就脸上发烫、心里发冷,幸好那天没亲眼瞅见,得亏三胜邀他去“喝两盅”,他心里还感激三胜呢。三胜越是口口声声跟他说“呣们工人阶级”,他越臊得慌:家里炕上还躺着个“窑姐儿”呢,要不然……唉,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每天下班一进胡同就发憷,不知家里又现了什么眼,还不都是因为她!他懊悔自个儿当年穷疯了,不挑不拣,剜到篮子里就是菜,这会儿想扔都扔不掉了。对,趁这会儿跟她划清界线,打离婚,她当她的牛鬼蛇神,我当我的无产阶级!德子好几次下了决心,可是一进家门,望见媳妇那谁泞的面容,自惭形秽的神色,再瞅瞅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的饭菜,德子的心就软了,那句话,他说不出口。他们结婚这么些年,德子没跟她红过脸,更没动过她一指头,也没埋怨过她不能生孩子。她进过“火坑”,德子过去没嫌她,现在再抓这个碴儿,不大地道。且别说夫妻一场,交朋友也不能这么着,现如今她在难处!胡同里被揪出来的不止她一个,可就数她的罪名最寒碜,上不了纸笔,又比谁都奥。还特别让她天天去扫厕所、扫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揪去斗一通,数落一顿,一个女人家,够受的了。她那么能忍!这种日子口儿还处处想着德子,为了让他拉车回来能吃饱、吃好,见天儿价去排队买鱼、买肉、买菜,在街坊四邻中要遭多少白眼,要听多少恶言恶语?她又哪能想到德子正打算扔她、甩她呢?不能,无论如何不能!德子又尽往好处想,自个儿一个臭拉车的,如果不是她肯嫁,恐怕钉今儿还是光棍一条。这些年过得有荤有素,有单有棉,全亏了她操持。人得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况且,虽然人人都骂她是“臭窑姐儿”,德子心里明白,在她跳出少坑嫁给他的时候,还是个“宁死不从”的贞洁女子,他还能嫌她什么?
  德子走进家门的时候,屋里黑着灯儿,媳妇一个人儿正发呆呢。她是在做“晚清罪”。这事儿早晚各一次,本来要到居委会,在孙主任的监督下进行,后来连孙主任也想省事儿,就让牛鬼蛇神在自个儿家请罪吧,反正各家都有“宝像”、“宝书”。德子媳妇低头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头想的远了去啦。屋里没开灯,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像又掉进了万丈深的苦井,压在了最底层,再也爬不出去了。当年,她第一次迈出青楼大门,抬头仰望着晴朗的蓝天,太阳是那么明亮,空气是那么清新,人间是那么美好,那种光景再也回不来了吗?唉,要是八岁那年没被卖出来该有多好,吃糠咽菜当个乡下妇女,到如今也儿女成群了,压根儿就不遭后来的这些罪了,活得多踏实!这是做梦呢,走过来的路,退不回去了。记得刚解放那会儿,她曾经托人给老家写过信,回信说,她的爹娘都死了,两个哥哥已经成了家,叫她“工作不忙的时候,回家看看”,还开口向她要钱!接到信,她大哭了一场,和家里断了来往。如今,她想像黑子奶奶那样回到老家去也不可能了,人家是“地主”,好歹也算个阶级成分儿,她算个什么?一个被揪出来的“臭窑姐儿”怎么见家乡父老?眼前没有一条路能跳出这苦井,除非死。因为德子,她又不能死。她死了,德子连个家也没了,连口饭都吃不上了。也许是前世欠下了德子的情分吧,为了德子,她得苦撑苦熬着活下去。德子上班走了,她扫完厕所、扫完街,就在家等着他回来,就像魂儿让他带走了,扔个空身子在家,没着没落的。德子回来了,她才有了依托……
  德子推门进来,她没听见;摸黑拉着了灯,才把她吓了一跳。看见德子,她想哭一场,又想起到这会儿还没做饭呢,真对不起他,就连忙起身去张罗,伸手拿起擀面杖,又去端淘米盆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德子心里一酸,就拦住她说:“我不饿,先歇会儿吧,抽根儿烟!”
  她一愣,看着德子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盒“工农”牌的烟,递给她。从不抽烟的主儿头一回买烟,是给她买的。傻德子,买烟也是外行,“工农”牌的,名儿挺好听,却是顶贱的了,两毛钱一盒!
  她感激地接过烟,抽出一根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插回去了,“我不是戒了嘛,不抽了,女人抽烟不是样儿,我这会儿又……”
  德子把烟又递给她,自己也含上一根儿,“抽,抽!连根儿烟也不抽,人就得憋死了!”
  有德子这份心、这句话,媳妇那没着没落的心有地方靠了,她放下烟,就去给德子和面、擀面,瞅着德子在旁边抽烟,烟雾在她脸前头缭绕,像一缕缕柔情在抚慰她破碎的心……
  两口子吃完了面,媳妇涮着碗说:“你上炕歇着吧!”
  德子说不累,就自个儿找活儿干,他是怕闲着烦。他把脑袋伸到床底下,把去年冬天用的铁皮烟筒找出来。“天儿凉了,炉子该挪到屋里来了。”他踩着凳子,把烟筒一截儿一截儿地安上,接缝儿的地方还用橡皮膏糊上,怕漏煤气,去年就听说有人没把烟筒拾掇严实,全家都让煤气熏死了,多冤!
  媳妇看着他那么吭吭哧哧地上上下下,心里憋得慌,就说:“咳,活得这样儿,还这么顾命!”
  德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也别自个儿找死啊!”

  第二天,两口子还是天不亮就起床,德子去拉车,媳妇去扫街。其实,这两件事儿都不必这么早,他们不是怕碰见人嘛!
  “你歇着,我帮你扫完了再走。”德子说。
  媳妇死活不肯,“你走你的,让人家瞅见了寒碜!”
  德子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了。
  媳妇抡起扫帚,从北头往南,顺着胡同扫。
  胡同的南头儿,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儿,也抱着个大扫帚,立愣歪斜地扫街,往北扫。
  德子媳妇不知是谁,也不敢招呼。许是又揪出个什么人吧,有了做伴儿的牛鬼蛇神了。等到渐渐地越扫越近了,她猛一抬头,才知道那是疯顺儿!疯顺儿笨手笨脚,脖子、肩膀运转不灵,那把大扫帚累得他满头大汗,汗珠子混合着哈喇子,垂在肮脏的下巴上,“晃晃悠悠的。
  德子媳妇愣了:“疯顺儿,你这是……”
  疯顺儿抬眼瞅着她,咧开大嘴笑了,含含混混地说:“你……扫那头儿,我……扫这头儿……”
  “疯顺儿,疯顺儿!”德子媳妇麻木的心感到一种针刺般的疼,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低能儿,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之情。
  小小的胡同,还在沉睡之中,灰蒙蒙的上空,晓月如钩。

  马三胜的“工宣队”没当多久便给撸下来了。据说他在美院犯了“生活错误”,这四个汉字表意不清,逻辑不通,中国人却人人都懂,便不必解释了。马三胜自己的解释是:“那个地方,咱大老粗没法儿呆!”街坊们联系到他过去对美院的形容,便也认定美院不是好人呆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奥窑姐儿、狐狸精之类勾引马三胜,才使他栽了跟头。不当那个“工宣队”还省得烂到那个“大染缸”里呢,丝毫也没掉马三胜的价儿。马三胜回厂照旧烧他的锅炉,见天儿价早班儿,腾出了好些工夫,优哉游哉,金鱼、神仙鱼不养了,他现在又热衷于养鸽子,不知从哪儿讨换来一对儿,不久,就繁殖了一群。鸽子窝就在他那屋,大大小小的一排笼子,占了好大的地方,满屋的地下都是鸽子屎,他也不在乎。他妈管不了他,嘟囔两句他跟没听见似的,嘟囔急了,他就高声大骂一通,老太太就不敢言声儿了。好在经常有鸽子蛋、鸽子肉吃,他妈也得到一点儿实惠。
  早晨起来,马三胜起床去烧锅炉,一开门,“轰!”鸽子就飞出屋去,满世界盘旋。他八点来钟从厂子里回来,就咕咕地逗鸽子玩儿。
  梁奶奶房顶上的瓦咯嚓咯嚓响,老太太就骂骂咧咧地走出来,朝着房顶上说:“我一猜就是你!下来,你给我下来!我这房一下雨就漏,敢情是你踩的?”
  马三胜站在房顶上,嬉皮笑脸地说:“那什么……那什么,我这鸽子……”到底也没听清楚他要说什么,就讪讪地往东走了。虽说眼下梁思济时运不济,可是梁奶奶跟三胜他妈有过节儿,三胜不能不给她留点面子。
  梁奶奶瞅他往东走了,像要下房的架势,就不再说他,自个儿回屋了。其实,马三胜并没下来,顺着房脊又走到德子房顶上去了,望着空中盘旋的鸽子,咕咕地叫。
  德子家的房顶上咯嚎咯嗓响起来了。德子媳妇忍着,不言声儿。房上却响个没完,还有踩碎的瓦稀里哗啦往下掉。德子媳妇没法子,就走到院子里,央求地朝高高在上的马三胜说:“三胜兄弟,您能不能下来……”
  话还没说完,马三胜就接上茬儿了,阴阳怪气儿地说:“让我下来干什么?我这儿有事儿呢,没工夫陪你聊天儿!哎,你瞅,你瞅,我这只母鸽子不是个正经玩艺儿,老从外边儿招引人家的公鸽子,一群一群的……”
  德子媳妇立即像听到了紧箍儿咒,脑袋一耷拉,缩回屋去了。
  院门口挤着一帮孩子,本来是想看看热闹的,见这架没打起来,就疯狂地嚷起来:“噢嚎,噢嚎!给她一个大哄噢,噢嚎,噢嚎!”
  天上的那群鸽子,在马三胜的周围自由地盘旋。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