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九章 玉游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春天,又是海棠如雪、红榴似火的时候,韩子奇一家在沉闷惶恐的气氛中庆祝爱子天垦的周岁生日。没有邀请任何客人,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让姑妈做了打卤面,一家人默默地吃,祝愿这个生在多事之秋的孩子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去年的“览玉盛会”,像一个美好的梦,韩子奇不知道这个梦还能持续多久,他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家业,还能够完好无损地传给儿子吗?
  一辆洋车停在门口,沙蒙·亨特出人意料地来了。
  “亨特先生,今天是犬子周岁生日,谢谢您的光临。”韩子奇把沙蒙·亨特迎进客厅,“您吃一点儿面怎么样?庆祝生日的长寿面!”
  “噢,很好!”沙蒙·亨特歉意地说,“很抱歉,我没有给令郎带来任何生日礼物!”
  韩子奇笑了笑:“今年不敢像去年那么张扬了,朋友们都没告诉,您也不必客气。何况,我们十多年的友谊,比什么礼物都珍贵啊!”
  这话是十分真诚的,他们两人都心里清楚其中包含的内容。十一年前,如果没有沙蒙·亨特的鼓动,韩子奇还不敢那么贸然地脱离汇远斋;而如果没有沙蒙·亨特预付了一大笔货款,他也决没有能力那么快地重振奇珍斋,公开亮出金字招牌。创店之初,他仍然自己琢玉,自产自销,积累了资本之后,便将作坊撤销,成为以做“洋庄”买卖为主的、敢于与汇远斋争雄的玉器店。为了信守当初的协定,他把沙蒙·亨特的玉玦依照原样仿制了三块,做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满足了沙蒙·亨特“古物复原”的心愿,而韩子奇则要求沙蒙·亨特将玉块的原件转让给他:“亨特先生,我可以为您做十件、百件仿制品,但希望这件国宝能留下来!您知道,我要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不然的话,我总觉得对不起这旧宅的主人。他一生的收藏,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散,我要尽我所能,把它们都收回来!”一片痴情,感动了沙蒙·亨特,韩子奇和那个毁宝、卖宝的蒲缓昌多么不同啊!一言为定,他把五块转让给了韩子奇,为了友谊,韩子奇给了他高出当初买价的价格。十年之后,刮目相看,韩子奇终于以其收藏的富有、鉴赏力的高超,成为北平的“玉王”,这当中不能不说包含着沙蒙·亨特的一份力量!
  姑妈送上来一小碗打卤面,沙蒙·亨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说:“这长寿面简直太好了!可惜呀,韩先生,明年的今天,我就吃不到了!”
  “这……什么意思?”韩子奇一愣。
  “我要回去了,”沙蒙·亨特放下了筷子,“中国的局势令人不安!有消息说,贵国政府向东京表示,愿意和日本签订友好条约,并且答应迫使所有的西方利益集团离开中国,把西方的商业权利和租界地转让给日本。日本的外务当局倒是欣然同意,但是遭到日本‘皇军’的拒绝,他们的胃口是以武力征服整个中国!现在,就连那些宁愿忍受独裁统治的中国人,也感到恐慌了!”
  韩子奇默默无语。沙蒙·亨特说的这一切,正好切中他的心事,他这个向来不问政治的人,却无法摆脱政治的困扰,近几个月来,越来越不能安宁地潜心于他的买卖和收藏了。
  “现在,许多西方人士都打算撤离这个是非之地。”沙蒙·亨特继续说,“我这次回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了,也许我们之间的贸易很难继续了呢,韩先生!”
  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您、我所能够掌握的,只好听之任之。我们的命运掌握在……”
  “不,韩先生,”沙蒙·亨特说,“您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呢?”
  “这……怎么可能?”韩子奇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本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十几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和命运搏斗,忍受了艰难困苦,终于击败了强大的对手,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一切,自己主宰了自己。但是,他现在面临的威胁不是一个小小的蒲缓昌,而是整个北平、整个中国发发可危,在“莫谈国事”的年代,他作为商人、匹夫,又有什么能力和命运抗争呢?
  “韩先生没有想到《孙子兵法》上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吗?”沙蒙·亨特眨着蓝眼睛。这个精明的英国人引证起中国的经典,简直如数家珍。
  “走?我不能像您那样一走了之!我是中国人,往哪儿走?”韩子奇眼前一片茫然。
  “和我一起到英国去,继续您的事业!”沙蒙·亨特伸开两手比划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又……”他一时忘记了下面的词儿该怎么说。
  “又一村!”韩子奇苦笑着说,“这‘又一村’恐怕我去不得!我这儿有商店,有家,有老婆孩子……”
  沙蒙·亨特不以为然:“不,对一个商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有资本!只要有资本,一切都会有的!您可以把夫人和令郎带走,把家搬走嘛,英伦三岛的二十四点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没有您立足的地方?”
  “哦,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韩子奇觉得沙蒙·亨特向他描述的景象只不过是海外奇谈,根本不可行,“我离不开这块地方,您知道,奇珍斋能有今天,是多么不容易,这里面有我们两代人的心血——也是祖辈的心愿!刚刚有了点儿起色,我怎么能毁了它?还有这所宅子,我对它的感情,别人也许无法理解,我离不开它!”
  沙蒙·亨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中国人的乡土观念太重了,太恋家了!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贵国政府面对日本的蚕食,步步退让,今天的东三省和察哈尔、河北,恐怕就是明天的北平!请问:又有谁会想到北平有一个奇珍斋和‘博雅’宅面手下留情呢?一旦战火烧到北平,您的心血结晶也就难免玉石俱焚!”
  韩子奇打了个寒战,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掐着眉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凄惨景象!
  “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沙蒙·亨特低声说,“故宫博物院的珍宝,已经秘密地运走了二十四万件,整整装了六列火车!”
  “唔?运到哪儿去?”
  “上海。为防不测,现在存在英、法租界里,这是我的朋友透露的可靠消息!根据战局的发展,这批东西可能还要转移。看来,贵国政府已经对北平不抱希望了,那么,您呢?韩先生,现在看来,您去年的‘览玉盛会’很不是时机啊!您把自己的收藏公之于众,已经尽人皆知,一旦局势有变,您连转移都来不及,恐怕就难以保住了!”
  韩子奇愣住了。赏玉的内行,政治的外行,他办了一件多么糊涂的事!去年踌躇满志的“览王盛会”,赢得了“玉王”的美称,却把自己推向了绝境!“亨特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防患于未然,转移!”沙蒙·亨特说,“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为朋友效劳!北京饭店就有英国的通济隆旅行社的办事机构,车票、船票、客运、货运都可以委托他们办理,您和我一起走,会方便得多!您要是觉得合适,我就等一等您……”
  “唔……”韩子奇动心了,“谢谢您的友谊,亨特先生,请让我再想一想,对我来说,这件事毕竟太大了。”
  沙蒙·亨特起身告辞,又叮嘱说:“我不能等您太久,要早下决心啊,老朋友!不要忘了鸿门宴上项羽的教训,我现在扮演的是范增的角色,您要‘决’啊!”他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仿佛是捏着一块玉玦。
  送走了沙蒙·亨特,韩子奇默默地走回来,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站了半天。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声,微风吹来,落英缤纷,天井中撒得满地,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韩子奇踏着落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伤感:万物都有代谢,花开之后便是花落!不知明年花开之日,“博雅”宅主身在何方?
  韩太太见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孩子的生日,一整天都耷拉着脸,这是怎么了?那个洋人来找你,有什么事儿啊?”
  韩子奇一言不发,只是连连叹息。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心里想的事儿向妻子说清楚!
  天快黑的时候,玉儿突然回来了。她好像在路上赶得很急,脸上冒着汗珠儿,毛背心脱下来拿在手里,身上只穿着那件月白色旗袍,还不停地把毛背心当扇子扇。
  “今儿又不是礼拜六,你怎么回来了?”韩太太看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以为一定有什么急事儿。
  “咦,不是天星要过生日吗?我特意赶回来的!明天没什么重要的课,不碍事的!”
  “哟,还是小姨疼我们天星!”韩太太笑着说,“姑妈,您快着把小‘寿星老儿’抱过来呀!”
  “哎!”姑妈答应着,从东厢房里抱着天星到上房里来,刚刚满周岁的天星,长得虎头虎脑,个头儿像个两三岁的孩子,挣扎着要下地。姑妈扶着他的腰,他伸着胖胖的小手向玉儿跑去,嘴里亲切地叫着:“姨,姨……”
  “哎,好天星,乖天星,小姨想你都快想疯了!”玉儿伸手把他抱起来,在那粉红色的圆脸上亲个没够,“天星,小姨还给你带来了生日礼物呢!”
  玉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锦盒,取出一只碧绿的如意,给天星挂在脖子上。
  “好看,好看!这一打扮,我们天星就更俊了!”姑妈喜得合不拢嘴。
  韩太太撩起那只如意看了看:“翠的?你呀,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
  “这不是买的,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时候,奇哥哥送给我的那块!给天星吧,他是我们奇珍斋的小主人,一切都是该属于他的!”玉儿又亲着天星,“绿色象征和平、生命,小姨祝你幸福成长、万事如意!”说着,她那双大眼睛突然潮湿了,涌出了泪珠。
  韩太太伸手把天星接过来,嗔笑着说:“你看,你看,疯子似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玉儿却忍不住泪,掏出手绢儿来擦,眼睛红红的。
  韩子奇疑惑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么了?”
  玉儿强做笑容说:“没什么……就是心里憋得慌,看见天星,就好多了。就盼着下一代能幸福,别再像我们……”
  “你们学校出了什么事儿吗?”韩子奇发觉她好像有些不正常。
  玉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失踪了……”
  “噢!是投河了?还是上吊了?”姑妈插嘴问。
  韩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在儿子的生日,谈论这种不吉利的话题,是令人不愉快的。
  “都不是。让警察抓走了!”玉儿说。
  “因为什么?”姑妈又问。
  “因为他宣传抗日……”
  “这帮子挨刀儿的!”姑妈愤愤地骂道,“胳膊肘儿朝外拐,向着日本人!我也骂过日本人,叫他们来抓我吧!”
  “得了,别这儿裹乱了,”韩太太心烦地说,“您还不张罗做饭去?到这会儿了,大伙儿都还饿着呢!”
  姑妈嘟嘟囔囔地走了,韩大太沉着脸问玉儿:“你说的那个人,是男的?是女的?”
  “男的,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玉儿擦着泪说。
  韩太太心一动:“跟你没有什么连扯吧?”
  “什么连扯?都是中国人!”
  “我是说……”
  “你说什么?你什么也不懂,尽瞎猜!人家是个正派的人,同学们都敬重他!就因为他散发过传单,就被抓走了!”
  “没你的事儿,就好。”韩太大放心地说,“一个大姑娘家,在外头可别惹事儿,踏踏实实地念你的书……”
  “念书?”玉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心乱成这样儿,还怎么念书啊?真像去年冬天上街游行的同学说的那样: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那你想怎么着?”韩太太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家里省吃俭用供你念书,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就甭念了,回家来帮帮我,也省得……”她本来想说:就是因为你帮不了我,才收留了姑妈,养着个外人。可是,话到舌尖儿又咽住了,姑妈是个苦命人,这一年来给她带孩子、做饭、洗衣裳,什么活儿都干了,却没要过一个子儿的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了,她不忍再说什么,让姑妈听见,准得难受。
  玉儿却冷笑着说:“燕大的大笼子还不够我受的?你还要把我关到家庭的小笼子里?够了!”
  “说什么疯话呢?”韩大大听她说话没谱儿,心里就有气,“家是笼子?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好‘笼子’!请‘古瓦西’给你打听个人家儿,早早儿地把你聘出去,省得你这么没事儿找事儿!”
  “算了吧你,我才不会像你似的当管家婆呢!我这辈子决不会嫁人,当做饭、生孩子的机器,我谁也不爱!谁也不爱!”玉儿像是和姐姐赌气,又像是在借题发挥地倾吐她胸中的怨气,说着说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下来,“不用你赶我,我走!”
  韩太太脸一沉;“越说越邪乎,你上哪儿去?”
  玉儿擦着泪说:“你甭管!这里的空气太沉闷了,要憋死人,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躲到世外桃源去!”
  韩子奇一直插不上嘴,玉儿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近一年来的局势变化,使他也感到沉闷和压抑,但是,玉儿的情绪反常似乎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会不会和那个男同学的“失踪”有什么关系?玉儿不是小孩子了,她是个大姑娘了,在大学里,男女生相处在一起,会不会她和那个同学有了某种情感,这个突然变故刺激了她?如果是这样,那将是很麻烦的事儿,这不但会影响她的学业,甚至会给她今后的人生道路罩上阴影。他作为兄长,该怎么帮助她呢?想到这里,就说:“傻妹妹,你太爱幻想了,世界上没有世外桃源,人,都得在现实中挣扎!今天中午,亨特先生还劝我到英国去呢……”
  “英国?”玉儿突然不哭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英国没有日本人吧?没有抓学生的警察吧?去,咱们去!你和亨特说定了吗?”
  “还没有,”韩子奇没想到她会对此感到这么大的兴趣,“我还没跟你姐商量呢,我觉得……”
  不等他说完,韩太太就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什么?这一个还没哄好呢,你又出来了新鲜的?我说那个洋人大中午地跟你嘀咕个什么呢,闹半天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英国?我们在中国好好儿地待着,干吗上英国?”
  “还‘好好儿地’呢?也许到了明年,你就连炸酱面都吃不上了!愚昧呀,北平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玉儿为姐姐的目光短浅而叹息。
  韩太太不知道“愚昧”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着急,就说:“我就不信,中国养着那么多的兵,能让日本人打过来?不会跟他们打吗?”
  “听你的?”玉儿鄙夷地说,“连个抗日传单都不许发,还打呢?我们的军队要是真打,大姐的丈夫和孩子也就不至于……”
  姑妈端着面送上来,玉儿就不再说下去了,但她还是听见了,勾起了满腹心事,从韩太太怀里接过天星,絮絮叨叨地说:“我那孩子也满一岁儿了,他的生日比天星还早三天呢!唉,这一年,跟着他爸,爷儿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玉儿说:“得了!您还等着他们?日本人杀人不眨眼……”
  话说了一半,见韩子奇给她使了个眼色,就又不说了。
  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泪说:“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养的,能对个月壳儿里的孩子下毒手?我老是做梦梦见他,长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这么样儿!我盼着,盼着,不知道多咱娘儿俩才能见面儿?要是日本人进了北平城,我……我就问他们要人!”
  面坨在碗里,谁也没心思吃了。本来,一家人已经在中午为天星吃了“长寿面”,现在是因为玉儿回来,又“找补”的。玉儿挑了一筷子面,她已经很饿了,吃起来却觉得一点味儿也没有,就把筷子放下,对姑妈说:“您啊,真是个贤妻良母!我也祝您的孩子长命百岁……”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感到羞愧,明明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的事儿,却还要用假话欺骗这个执迷不悟的女人,人生是多么残酷J
  姑妈却感动得了不得,又忙着擦泪,那眼睛里竟然饱含着希望:“哎,哎,就盼着孩子、大人都好好儿的,我等着他们的信儿!”
  “那您就好好儿地等着吧,”玉儿苦笑着说,“我们可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姑妈一个激灵。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这儿当亡国奴!”玉儿说着,站起身来,拉着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红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着小姨的话音儿:“九(走)!……”
  玉儿笑了,眼睛里闪着泪花:“走吧,咱们走!”
  姑妈顿时像丢了魂儿似的,心里空空荡荡,没有了着落:“这是怎么个活儿?”
  韩太太赌气地端起碗吃面,对姑妈说:“大姐,您甭听她瞎咧咧!天塌砸众人,又不是咱们一家儿的事儿,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又朝韩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点儿谱儿也没有,听洋人的!你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韩子奇抑郁地说:“是啊。我也是这么说来着。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劝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么?你疯了吧?”韩太太斜睨着他,“奇珍斋你能搬走?这房子你能搬走?还有你满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韩子奇不言语,把手里的筷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弄,心里七上八下。
  “哼,守财奴!”玉儿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里去。
  “你回来!”韩太太厉声说,“玉儿,别以为你大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要是没有你哥,咱们这个家早就散了架子了,还能供你念书,上大学?这个家,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的,是他的血汗挣的!你如今连他都敢骂了,反了你!”
  玉儿站住了:“我可没说奇哥哥,你别给我们‘拴对儿’!我说的是你,守财奴,守财奴!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的守财奴!”
  韩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着鼻子上脸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点儿对不起你?”
  韩子奇心烦意乱,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么?吵什么?”
  天星被大人的争吵吓得“哇”地哭起来,姑妈“嗷嗷”地哄着他,却不知该劝谁才好,急得团团转:“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夜深了。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春天的大风在昏天黑地之间抖着威风,卷着落花和尘沙,打得窗纸哗哗响。
  东厢房里,姑妈搂着天星睡着了,只有在睡梦中,她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还是那么壮实,那么安分,脸上挂着让妻子心里踏实的笑容。她问他:“你到哪儿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吗?折磨你了吗?”他笑笑说:“他们抓我到日本国给他们干活儿,还没等开船,我就偷偷地跑出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我们爷儿俩到处找你啊,哪儿想到你住在这么体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妈,这是你妈!”她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里还领着个小小子儿呢,这么大了?我的柱子这么大了?“柱子,妈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沉浸于人间最美好的天伦之乐……熟睡中,手还在下意识地拍抚着天星。
  西厢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玉儿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说,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这里没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叫人心里没着没落。可怜北平的花儿,还要苦苦争春,抢着时令开放,在干燥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儿水灵气儿,像无家的孤儿似的。一阵风吹来,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听着窗纸哗哗地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树残花在大风里挣扎,心中无限伤感,不正是乱世沧亡的女词人李清照笔下的意境吗?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好一个“绿肥红瘦”,易安居士把花儿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说尽了!她从床上翻身起来,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脸,她竟然觉得不认识了,那么苍白,那么消瘦,那么凄苦!那是李清照,还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览玉盛会”上,你还容光焕发,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可怜、可叹?啊,你的烦恼、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没人可以诉说!
  她不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恹恹地转过身来,茫然地望着那盏昏黄的孤灯。啊,这灯太暗了,像阴霾笼罩着人,压迫着人,让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灯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灯旁边,书桌上堆着一些过时的书报,她懒懒地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又几乎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还被她用红铅笔画了一片断断续续的线。那是蒋委员长的文章:
  
  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态度是随波逐流和无动于衷。……我们的官员伪善、贪婪、腐化;我们的人民一盘散沙,对国家的利益漠不关心;我们的青年堕落,不负责任;我们的成年人有恶习,愚昧无知。富人穷奢极欲,而穷人则地位低下,肮脏,在黑暗中摸索。这一切使权威和纪律完全失效,结果引起社会动乱,反过来使我们在自然灾害和外国侵略面前束手无策。

  唉!玉儿拿起桌上的红铅笔,在旁边的空白上画着一连串的惊叹号和问号,发出无声的叹息。这就是委员长眼中的中国人,可是,人们还不自知呢!历史又要重复北宋沦亡的时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样落荒而逃,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怜,愚昧无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样爱你、爱这个家,你眼里只认得钱!
  上房的卧室里,也亮着灯,韩子奇夫妻两个相对无寐,还在说着白天吵得不亦乐乎的话题。
  “你别跟玉儿一般见识,都是我把她宠成了这个样儿。爸爸‘无常’得早,妈又没能耐,玉儿起小儿就跟个‘耶梯目’(孤儿)似的。我比她大八岁,她在我跟前儿就跟在妈跟前似的,由着性儿地撒娇儿,想说什么说什么。如今妈也没了,玉儿还没聘个人家儿,就得靠我、靠你,她有什么错处,你甭往心里去!”韩太太傍晚对玉儿发了半天的火,现在又心疼妹妹了,反过来开导韩子奇。韩子奇和玉儿虽说是兄妹,可毕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韩子奇说,“我进这个家的时候,她刚三岁,眼瞅着她长大的,就跟我的亲妹妹一样。记得师傅‘无常’的时候,正是头着八月节,我还答应带你们去逛颐和园、照相呢!到现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没带你们去成,心里还觉得对不起她呢,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咳!这么点儿事儿你还记着?这算什么?颐和园她自个儿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现如今又想逛外国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国逛嗅,”韩子奇抑郁地说,“燕大里头,什么消息都能得着,读书人的见识宽,她说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韩太太翻身转过脸去,“一个黄毛丫头说的话你也当真?我瞅着,她非得把这个家都拆了才踏实呢!我们为这个家,十几年就跟拉磨驴似的,容易吗?”
  “唉,人哪!有一口气儿就挣啊,挣啊,没命地挣钱,挣了钱又怎么样呢?人成了钱的奴隶,就把什么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咦,什么趣味也没有,好像到人世上来走一遭,就是来当一头驮钱的驴!”
  “瞧你说的,你这是让钱烧的!钱是人的血脉,没有钱,人就寸步难行,我可真是穷怕了!当初要是有钱,咱俩能那么样穷凑惨地成了亲?连四个‘窝脖儿’都没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韩太太说起往事,忍不住自怜自叹,过去的岁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会儿,瞅瞅这会儿,我知足着呢!要是没有钱,你能供玉儿上大学?能买下这房子?还能买下那么多值钱的玉?”
  这后又点到了韩子奇的心病上,他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些玉是我的迟累!要是没有它们,我还怕什么?哪儿也不想去了!”
  “嫌迟累,你不会卖了哇?”
  “卖?我哪儿能卖啊?”
  “不卖,留着不当吃,不当喝,还得担惊受怕的,倒不如卖了钱,揣在腰里踏实!那个洋人不是喜欢你这些东西吗,干脆都卖给他得了!”
  “咳,你呀!”韩子奇连连感叹,生长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根本不能理解他!“这些东西,是我花了十几年的心血、一件儿一件儿地买到手的,我怎么能卖呢?这是我的命!要是没有这些玉,我活着都觉得没有趣味了!这……连你都不明白吗?”
  “不明白!”韩太太干脆回答,“我们梁家祖辈就是小门小户、小本生意,没有闲玩儿的痛,只知道能卖钱的才是好东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玉器,不都卖钱养家了吗?也没给儿女留下一件玩玩儿!到了你这一辈儿,谱儿比谁都大了,搁着好东西不卖,等着它们给你下金子?”
  韩子奇不想再和她争论,只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韩太太却说:“别这么唉声叹气的,你不想卖就不卖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钱,我懂!都给我们天星留着,我才不怕旁人说我是‘守财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韩子奇咂着嘴,“如今,故宫里的宝物都腾空了,防的就是这啊!”
  “噢!”韩太太也含糊了,愣了一阵,说,“那……咱也把东西挪个地方?”
  韩子奇说:“往哪儿挪?我没权没势,没亲没故,哪儿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来,谁还能顾得了我的东西?看起来,只有走亨特指的这条路了!”
  “上外国?”韩太太喃喃地自语,她不得不认真考虑考虑洋人亨特出的这个“没谱儿”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带着吃奶的孩子上外国?扔下买卖、扔下家上外国?这……这算什么事儿啊!”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窗纸像风箱似的呼扇呼扇。韩太太闭着眼,听着那可怕的呼啸声,仿佛自己正抱着天星,在海船上颠簸,苦海无边,风雨飘摇……
  “不成,这不成啊!”她恐惧地睁开眼,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会落进汹涌的波涛,“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再说,他正吃奶呢,又得带上姑妈;又有那么多东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咱哪儿也不走了,就认命吧!”
  “命?”韩子奇抚着妻子的手,却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求真主祥助吧!”韩太太把脸贴在丈夫的肩头,那男子汉的坚实的肌肉好像给她壮了胆子。十年前,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担,使她有了依靠;现在,她多么希望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继续顶起奇珍斋的大梁,让娘儿几个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奇哥哥,”她轻声呼唤着这个渗透着兄妹情谊和夫妻情分的亲昵称呼,“咱不走,听我的,不走!这儿有咱的祖坟,有咱的根基,有咱的店;真主祥助咱们回回,没有过不去的灾难;真主给了咱们天星,咱的路长着呢!你还记得头年的今儿个吗?”
  “怎么会不记得?”韩子奇抚着妻子的头发,心中充满了柔情。他们结婚十来年,日夜的繁忙之中很少有暇这样地温存。他常常觉得妻子是个琐琐碎碎、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却忽略了妻子对他的爱,这爱是多么真挚,多么难得;而儿子天星,是连结他们的情感的一条牢牢的纽带。说到儿子,他的心就酥软了!“去年的今天,也是这半夜光景,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我们就有了儿子……”
  “是真主的慈悯……”韩太太欣慰地露出笑容。
  “也许是吧?”韩子奇喃喃地说,“我总觉得那位‘玉魔’老先生没有走,他在这儿等着我,给我玉,给我房子,给我天星……”
  “吉人自有天相,这房子是块宝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韩太太陶醉在幸福之中,忘记了窗外的狂风呼号,忘记了韩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
  “不走,不走了……”韩子奇抚着妻子,温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离乡去国的远大设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们偎依着,进入了梦乡……
  风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萝、海棠、石榴又开花了,花团锦簇,灿烂夺目!天星长大了,长成了像爸爸一样高大的男子汉,穿着整洁的长衫,戴着崭新的礼帽,年轻的奇珍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潇洒!他悠闲地在院子里漫步,观赏着满树繁花。他伸手攀着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宝玉石!绿的翡翠,红的玛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还有月光石,蓝宝石,红宝石,猫眼石,勒子石,欧泊,紫牙乌,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挂满了藤萝树,海棠树,石榴树!天垦伸出手去,摘取这些天赐的珍宝。突然,一股飓风从天而降,飞沙走石,树木在摇晃,房子在摇晃,“轰”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化为乌有!
  “啊……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头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这是怎么了?”韩太太猛然睁开眼,看着丈夫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还是得走!”韩子奇失神地喊着。
  北平的春天在风沙中逝去了,炎热的暑季又熬煎着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些资金雄厚的商店、银号、洋行,在为自己准备后路了,有的南迁上海、香港,有的远走海外。
  当年九月十八日,华北的日本驻军强行侵占了丰台,直逼卢沟桥;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史良、王造时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狱;十二月十二日,张学良、杨虎城在陕西临潼向蒋委员长进行“兵谏”,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离开这个内忧外患都已到了顶点、大战一触即发的国家!
  韩子奇终于下了决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遥远的征途,他的固执的本性再次显露出来,使得和他同样固执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费了。
  韩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她这个家,韩子奇不得不决定只身抛妻别子,护送他那些比性命还要珍贵的宝贝,远走异国他乡。他把奇珍斋的生意托付给多年共事的账房老侯和伙计们,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患难之交,是他的忠实奴仆,交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几年来精心收藏的珍品,选了又选,从中选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装在五个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运走的上万个木箱少得多了),并且从奇珍斋选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随着他漂洋过海。
  玉儿要跟着他走,韩太太执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吗去?”韩子奇就安慰玉儿,让她安心地把大学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顾。玉儿一转身就回西厢房去了,扑在床上闷着头地哭。
  姑妈抱着天星来和爸爸告别,将近两岁的天星已经会说很多话了,他搂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上哪儿去?给我买吃的吧?我等着你……”
  韩子奇亲着儿子热乎乎的胖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天星。等着我,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决不是哄孩子的空话,他确确实实是这样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来,顶多一年半载,他就可以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如果局势有变,他也许会把东西存在英国,再赶回来照料这个难分难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别抱着孩子出来了,我……走了!”韩子奇回过头,再深情地望望儿子、妻子,望着牵挂着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刹那间,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那令人断肠的词句,心中无限悲怆!他不敢再回头,怕一瞬的回顾会改变了他的决定——现在也已经无法改变了,伙计们已经把货物、行李都送去托运,账房老侯正站在旁边等着送他上火车呢!
  “踏踏实实地走吧,别挂念家!昨儿晚上,我给你念了平安经了,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嘱声从身后传来。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儿有我呢!”老侯说着,随手带上了大门。
  韩子奇伸手抚摸着“玉魔”老人留下的那两行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阳门火车站门口等着他。他们将从这里乘火车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经东海、南海,绕过东南亚,穿过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经红海、苏伊士运河,入地中海,在欧洲登陆,此一去,岂止千万里!
  火车上的乘务员对金发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气,把他们引上预订的软卧包厢。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递给韩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现在,韩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车就倒头睡去,免得车窗外的正阳门城楼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厢,韩子奇疑心走错了地方:那里,已经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小姐,提着行李坐在铺位上,脸朝着窗外。
  韩子奇正想转身退出,那位小姐转过脸来——
  “Hello,Miss梁!很高兴在离别中国的时候,还能和您见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
  韩子奇愣住了!是玉儿!他知道,玉儿现在的突然出现,决不是来送别,而是要跟他走!
  “你怎么这么任性!该说的话我不是都对你说了吗?你和我不同,我是商人,你是学生!现在刚上二年级,应该……”
  “我不是不想上学,可是……”玉儿眼睛红红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带我走吧,我只能靠你了!”
  “那……”韩子奇的口气软了,早在春天的时候,他就觉得玉儿的情绪有些异常,他猜测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麻烦,作为兄长,却又不好问。他也曾设想让玉儿改换一个环境,而带她出国显然又不太实际,加上韩太太的坚决反对,他也就只好作罢了。现在,玉儿不和任何人商量,来了个“捷足先登”,他又怎么忍心赶她下车呢?他知道玉儿的任性决不亚于姐姐,却又远远不像姐姐那样刚强,如果逼得她走投无路,很难预料她会做出什么事!“你事先也不和你姐说清楚,她找不着你,能急死了!”
  “没事儿,”玉儿听出了韩子奇已经默许的意思,擦擦眼泪,诡秘地一笑,“我在天星的衣裳里头藏了一封信,姐姐早晚会发现的!”
  蒸汽机车头发出猛兽般的吼叫,铁轮滚动了,一切争论都无济于事了,韩子奇颓然坐在铺位上,什么也不说了。
  沙蒙·亨特倒很高兴,对玉儿说:“Miss梁,有你和我们在一起,漫长的旅途将不会觉得沉闷!到了英国,我的太太和儿子会像迎接女王一样欢迎你!”
  “谢谢,”玉儿说,“您的太太一定像女王那样漂亮吧?”
  “不,一点儿也不漂亮,”沙蒙·亨特耸耸肩说,“和我一样平庸!她身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头发很好看,黑的——她是中国人啊!”
  “噢?那太好了,”玉儿兴奋地说,“我们可以他乡遇故人了!”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国见到中国人,你们是‘娘家人’嘛!”
  “亨特先生,您简直也快成了中国人了,听您说话,简直不像个‘约翰大叔’!”
  “不,很遗憾,我的鼻子太高了点儿,并且怨恨上帝没有赐给我黑头发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这点儿遗憾在我的下一代身上得到了补偿,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儿子,他屏除了父母的短处,集中了长处,不像我这么丑陋,也不像他妈妈那么矮小,而是高个子、宽肩膀,却又有满头青丝和一对黑宝石似的眼睛!”
  玉儿被他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逗得格格笑起来:“他现在在英国干什么?在上大学吗?”
  “大学已经毕业了,他本来要去当律师,可是我把他留在店里了,帮我照料生意,我经常在外面,‘亨特珠宝店’总要有人管的,”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说起他的一切,“他现在是我的雇员——您觉得奇怪吗?我们那儿可没有‘少掌柜的’,亲生儿子也要接受我的雇佣,领取我付的工资,除非我去见上帝了,他才能继承我的遗产!不过我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些,让他耐心地等待!”
  沙蒙·亨特说起生啊死啊,依然谈笑风生,使郁郁寡欢的玉儿也忘却了烦恼,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迫不及待地要提前了解那个陌生的世界,比令人窒息的燕大要有意思多了。
  韩子奇却闭目假寐,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亨特在谈着亨特的儿子,他却在想着他的儿子。唉,天星毕竟还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样管起父亲的生意,韩子奇将会省去多少烦恼!
  火车的铁轮碾着冰封的大地,发出单调枯燥的“隆隆”声向南奔驰,北平越来越远了。
  在满目萧索、死气沉沉的上海,沙蒙·亨特为玉儿补办了护照和船票,三天之后,汽笛一声长鸣,英国客轮“海豹”号(Seal)载着他们离开了上海外滩。旅客当中,有不少人是从上海去香港或南洋的,亲友们赶到码头上来送行,一片声地互道“再会”,依依不舍地流着泪,船走了好远,岸上的人还在招手。韩子奇凄然地把视线收回来,那里没有为他们送行的人,他的家,他的妻儿,都留在北平了!
  船过了香港,径直向南驶去,中国大陆渐渐地看不见了,轮船航行在苍茫的大海中,分不清何处是此岸,何处是彼岸。碧绿的海水泛出盎然春意,砂粒似的小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嵌在翠盘上的一颗颗宝石。成群的海鸥在头顶盘旋,对这只漂浮海上的庞然大物一点儿也没感到威胁。大海是海鸥自由翱翔的乐园,而人却是借道遁迹的避难者!
  两天之后,船在新加坡靠岸,下南洋的旅客兴奋地下船,喊着:“到家了,到家了!”“回家过年去了!”
  韩子奇猛然想起中国的春节在即!这些流落南洋的华人,在异国他乡也要过中国的“年”啊,而他,却把“年”忘记了,今年的除夕夜,他只能在船上过了,“博雅”宅将是多么冷清!
  新加坡岛上碧绿的草地,高大的椰子树、棕搁树和凤尾般的旅人蕉,吸引着好奇的玉儿,她一定要上岸去看看,韩子奇毫无兴致,沙蒙·亨特却乐于陪同,他们出去转了半天,回来说这儿和中国没有什么两样,到处都是中国人,说中国话,穿中国服装,商店的招牌写的是中国字,好像船走了这么久,还没离开中国似的。并且买来了许多南洋水果:榴莲、山竹、凤梨……“听卖水果的人说,榴莲是南洋的‘万果之王’,山竹是‘万果之后’,多有意思!还说,要是不吃榴莲,等于没来过新加坡。这儿的人最迷榴莲:‘榴莲出,纱笼脱’,纱笼就是当地马来人的裤子,为了吃榴莲,不惜卖了裤子!”玉儿嬉笑著述说她的新鲜见闻,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
  “噢,是吗?”韩子奇望望那活像刺猬似的榴莲,摇摇头,“不敢领教,对我来说,只有玉才有那么大的魅力!”
  玉儿新奇地剖开榴莲,先尝为快,牙还没沾上,就一阵恶心,把那东西扔在甲板上:“唔,什么味儿?像延寿寺街王致和的臭豆腐!”
  沙蒙·亨特恶作剧地大笑起来,他原是领教过榴莲的怪味儿的,却故意不说,等着看这开心的场面!这个英国佬!
  船又开了,穿过马来半岛和印度尼西亚之间的马六甲海峡,进入孟加拉湾。接近赤道的洋面上,气候酷热,太阳像一颗当头悬挂的火球,追逐着“海豹”号,投下灼人的烈焰,终日不停地转动的电扇和留声机反复播放的爵士音乐也难以解除人们的烦恼。韩子奇一行乘坐的头等舱,在船上已经是最舒适的了,有洁净的房间,宽大的餐厅,一日四餐,对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显得太多了。饭后,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多花几个钱还可以随时叫侍者送来冷饮。欣赏音乐和看电影都不需要另外交费。但天天如此,也会使人乏味。沙蒙·亨特是个坐惯了海船的人,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烦,总是笑容满面地在船上到处逛,无论遇见哪国的人都能说上话,几十年来他几乎跑遍了全世界,只要有买卖可做的地方就留下过他的足迹,他会说好几种语言。玉儿有这么一位向导,简直如鱼得水,她英语说得很好,和各式各样的人自由地交谈。船上有一个从中国回国述职的意大利神甫,通英语,也通汉语,和玉儿谈了很久,还以为她是个教友呢。后来玉儿和他争论伊斯兰教和天主教孰真孰伪,这个穿黑袍的圣徒竟然并不生气,嗫嚅了一阵,用中国话回答她说:“世界上只有一个天,而人们却对它有不同的解释。这也许正如中国人说的:敬神如神在!”玉儿回来当笑话说给韩子奇听,说天主教的信仰不堪一击,还把这事儿记在她的小本子上。韩子奇听了却毫无反应,只是半闭着眼睛斜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上,听那无止无休的涛声。
  经过科伦坡,轮船在这里有事务要办,停一天一夜才走。这对于五儿来说,又是观光的好机会,吵着要上岸去玩儿。出乎她的预料,这一次,韩子奇也有了极大的兴致,要和他们去游览“宝石城”。
  锡兰以盛产宝石著称,世称“宝石岛”,距科伦坡六十四公里的“拉特纳普拉”的意思就是“宝石城”,韩子奇慕名已久了。玉器商人沙蒙·亨特自然也有极大的兴致,于是三个人舍舟登岸,急匆匆赶去观光。
  “宝石城”果然名不虚传,沿街几乎找不到别的商店,卖的都是宝石!彩虹般的尖晶宝石,浅绿、中绿的海蓝宝石,大红的石榴宝石,乳白色的长月宝石,紫罗蓝、金黄、粉红的绿柱石,柠檬黄的闪光水晶……应有尽有,据说锡兰岛上寸土皆有宝,随便在什么地方开矿,都可能挖出宝石!最引人注目的要算紫翠玉和猫眼儿了。紫翠玉通体碧绿,夜晚在灯光下则变为紫红色,奇特的光彩使它具有高昂的价值,每克拉竟达一万美元以上;猫眼儿的稀奇之处则在于它在阳光的照射下会反射出一条耀眼的活光,并且随着光线的强弱时明时暗,微微摇动时还灵活闪烁,酷似猫的眼睛,由于锡兰是它的主要产地,被称为“锡兰猫眼儿”。沙蒙·亨特是“宝石城”的常客,他从这里廉价买了原料,带到中国去加工制作,然后再到欧洲经销,过去,汇远斋和奇珍斋替他做的许多活儿都是从锡兰买的宝石。现在,韩子奇置身于宝石之都,目不暇接,好似进入了仙境,爱不释手,流连忘返,如醉如痴,恨不得把“宝石城”买光,但又怎么可能呢?
  赶回科伦坡港,开船的汽笛已经拉响了。大胡子船长看着这三位飞跑着上船的客人,跟他们开了个玩笑:“如果你们晚到一分钟,就被扔在锡兰了!”
  韩子奇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后悔这次冒险,回答说:“如果船上没有我的东西,我真愿意到此为止呢!”
  船继续向前航行,沿着印度半岛的南部边缘向北,经过孟买又左转向西,进入阿拉伯海。
  夜深沉,黑色的浪涛载着一叶孤舟、载着人们各自不同的希冀和抑郁,载着不可知的关于未来的梦幻,向天涯走去。
  舱里一片沉寂,韩子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轻轻地走出舱门,来到空荡荡的甲板上,手扶着栏杆,看那黑色的海水在船舷旁边翻腾,忽而涌起雪浪,忽而又把泡沫击得粉碎,拉成一条条藕断丝连的网线,像大理石的纹路,变幻无穷。偶然从波浪里跳出一串串飞鱼,展着像翅膀似的长鳍,“泼喇喇”画出优美的弧线,像海的精灵,在月光下转瞬即逝。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像一只玉玦,满天星斗如同撒满了珍珠。海上的天空,没有风沙,没有烟尘,好似一块巨大的墨玉,晶莹,幽深,仿佛高不可测,又仿佛伸手可以触摸,一尘不染的星月,比在陆地上空更贴近人间。
  望着静穆的星月,望着天际隐隐可见的阿拉伯半岛的淡影,他想起了五百年前中国人的声势浩大的航行。三保太监郑和的船队正是沿着这条海上航线,乘风破浪,跨过小半个地球,将中国文明和友谊传布天下;如今,他的不肖子孙却乘坐着外国的轮船仓皇出逃。历史无意嘲弄人,人却不得不直面无情的历史!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身无分文走天下的吐罗耶定巴巴。十八年前,他追随着祖先的踪迹走去了,朝着圣地麦加!他那老迈的身躯,穿着草鞋的双脚,将怎样走完这茫茫征途?他现在在哪里啊?
  船绕过南也门的尖角,驶进了狭长的红海,抚着右舷看去,就是沙特阿拉伯了。沙特阿拉伯,这片燥热、贫瘠的土地,大部分面积被灼热的砂砾覆盖,也没有秀丽的风景,也没有繁华的都市,甚至全境没有一片湖泊,没有一条河流,但是,这里却诞生了一个伟大的人,全世界穆斯林心目中的圣人穆罕默德,他在公元七世纪初创立的伊斯兰教,以极大的感召力统一了他的国家,并且风靡全世界,成为世界第二大宗教,信徒人数达数亿计,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千三百多年以来,麦加一直是穆斯林日夜朝拜的圣地,干燥的麦加涌流着汩汩不绝的“赞穆赞穆”泉,啊,“赞穆赞穆”,这正是韩子奇的爱子天星的经名!
  船达吉达港,正是太阳平西、穆斯林做哺礼的时刻,满天红霞映在红海上,天上人间是一个金子做成的世界,宣礼的声音响起来,港口上的一切工作人员都放下了忙碌的事务,匆匆地抚摩着地面沙土以“代净”,然后朝着东方虔诚地礼拜。现在,麦加是在他们的东方了,穆斯林总是从自己所处的地分辨认麦加的方向。一股奇特的魅力把韩子奇和梁冰玉召上岸去,望着夕阳中清真寺金色的尖顶,他们默默地肃立,诵读着前辈人传下来的清真言。十八年来,韩子奇已经把吐罗耶定巴巴传授的拜功荒疏了,一直在学校读书的玉儿则从没有和母亲、姐姐那样一日五拜,此刻,也许他们的姿势不合乎经典,但是,他们却感到一股震慑灵魂的电流传遍全身……韩子奇麻木了,他觉得吐罗耶定巴巴正在一个无法追寻的地方召唤着他,期待着他!
  吉达港距离麦加还有三百公里的路程,他不可能前去了,何况现在也不是朝觐的时节。当天夜里,“海豹”号又载着他继续前进了。主赐福给您,吐罗耶定巴巴!如果您还活着,您一定是最幸福的人;如果您已经“无常”,也一定进入了神圣的天园!我走了,也许会让您伤心失望,您的易卜拉欣没有跟着您把路走到底,这十八年来,我被心中的另一个神灵所主宰,成了玉的奴仆!
  漫长而艰难的航程还在继续,“海豹”号不知疲倦地向前驶去,穿过平静而荒凉的苏伊士运河,穿过由众多的活火山环抱的地中海,穿过西欧的“生命线”直布罗陀海峡,进入浩瀚的大西洋,转而向北,船尾的“米”字旗在英吉利海峡的扑面凉风中欢快地飘舞,大不列颠岛终于遥遥在望了。
  “到家了!到家了!”沙蒙·亨特兴奋地喊着,拉着他的朋友走上甲板,手舞足蹈地指点着,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祖国。“海豹”号响起悠长的汽笛,缓缓驶进泰晤士河滚滚的浊流,伦敦的塔桥向两侧升起,为远道归来的游子敞开家门,薄薄的晨雾中,挺立着威斯敏斯特教堂七十米高的尖顶,雄浑深沉的钟声响了,这是作为全世界标准时间的格林威治钟声!伦敦,零度子午线贯穿的地方,地球的起点,世界时间的起点!
  身穿中国长衫的韩子奇,默默地随着沙蒙·亨特,踏上这陌生国度的土地,雾中的伦敦,使他不辨东西,恍若置身于梦幻之中。摩肩接踵的英国人向这两个与众不同的东方人投去好奇的目光,他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已经很难看到自己的同类了。但他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间显露自己的惶惑,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问玉儿:“怎么样?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玉儿却没回答他,伸手拉着他的袖子,羞答答地跟在后面,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姑娘,没有在船上那么谈笑自如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韩子奇小声问她。
  “不是,”玉儿眼睛红红的,“我……想北平!”
  韩子奇顿时觉得全身都松懈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又何必要来呢?”
  亨特一家以极大的热情迎接中国来的客人,当然不会像亨特所说的那样像欢迎女王似的热烈,却也已经惊动了全家——其实,他们全家加上亨特也只有三个人。
  亨特太太,一位挺“富态”的中国妇人,年纪约摸四十五六岁,胖墩墩的,穿着一条肥大的长裙,身材确显得矮一些,但并不像亨特形容得那么“平庸”——也许是他在中国学会了自谦。亨特太太的肤色浅褐,柳眉杏眼,眉弓略高,一眼可以看出是中国闽、粤一带的血统。她匆匆地跑出门来,望着远道归来的丈夫,惊喜地叫着:“噢,上帝,你总算回来了,没有死在袁世凯的手里!”她对中国了解得太少了,不知道袁世凯已死了二十年,现在中国的战争和他没有什么瓜葛了。
  “爸爸!”年轻的小亨特抢在妈妈的前边,勾着沙蒙·亨特的脖子,“为什么不打个电报?我好去接您!”
  “我自己也不知道哪天到家!”老亨特慈爱地笑着,对儿子和太太说,“这就是我尊贵的朋友……”
  小亨特快活地嚷着,说的是不太熟练的中国话:“我知道,一定是韩太太和韩先生!”
  玉儿的脸红了。
  韩子奇连忙解释:“不,这是我的师妹梁冰玉……”
  “师妹?什么是师妹?”小亨特仍然听不明白。
  “是韩先生师傅的女儿,同时也是韩太太的妹妹,”沙蒙·亨特只好这样详细解释,并且埋怨儿子,“你莽莽撞撞地,弄错了,应该向梁小姐道歉!”
  “很抱歉,梁小姐,韩先生!我父亲的信里没有说清楚,”小亨特并不觉得尴尬,还是那样谈笑自如,“不过我是衷心欢迎你们的,特别是这位美丽的小姐,上帝可以做证!”
  他热情地向玉儿伸出手去,玉儿勉强地和他握了一下,这个白皮肤、高鼻梁、黑头发、黑眼睛的小伙子,第一次见面却没有使她感到亲切。
  “我叫奥立佛,”他又殷勤地和韩子奇握手,“欢迎您,中国的‘玉王’!”
  一声“玉王”,使韩子奇心中一震,刚才的小小的不愉快立即被抵消了,他突然感到经过两个多月海上旅行之后的一丝快慰。
  亨特太太这才插上嘴和客人说话:“请进去吧,韩先生、梁小姐!”
  韩子奇觉得她的口音有些耳熟:“亨特太太的府上是……?”
  “祖籍漳州,”亨特太太说,“不过我是出生在伦敦的,从来也没有回过老家,中国字认得也不多,只是小时候跟父母学说一点国语……”
  “您的国语还是带闽南口音啊!敝乡原是泉州,我们还是乡亲呢!”
  “是吗?那就是我‘娘家’的人啦!”
  这意外的同乡之谊,使亨特太太和韩子奇都唤起对故乡的深切情感,“请坐,请坐,家乡人!”亨特太太格外兴奋。
  亨特家的客厅是个中、西参半的“混血儿”:西式的大壁炉、枝形吊灯和维多利亚时代的沙发,与明式的硬木桌椅、百宝格硬木柜并存,很像沙蒙·亨特在北平的住所。韩子奇和玉儿坐在硬木椅上,觉得还有几分像在中国。亨特太太捧上茶来,竟也是中国的青花瓷盖碗儿,韩子奇端起来,亲切地抿了一口,里面泡的是福建的“铁观音”,劲儿够大的!
  亨特太太凑过来,端详着他碗里水面上漂浮的茶叶,韩子奇以为她看出来了客人对茶的不习惯,便礼貌地说:“谢谢,很好!”
  亨特太太细看了一阵,说:“是很好,您看,这茶叶正好组成一个‘Ⅴ’字,你们的到来大吉大利啊!”
  韩子奇莫名其妙,沙蒙·亨特笑着说:“她在给你们算命呢!恐怕她搞的这种名堂,是中国古代用着草占卜的巫术在西方的变种!”
  韩子奇笑了,玉儿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她自从踏上英国的土地第一次露出笑容。
  客人用过了茶,亨特太太端上了早餐。英国人是很讲究早餐的,和晚餐并重,午饭则很随便。早餐一般吃麦粥、煎鸡蛋、面包、熏咸鱼和果子。今天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亨特太太特意做了清蒸海鲜、蚝油鲜菇、威化牛扒、香酥鸡脯等等英国菜,摆得桌于上满满的,餐具有刀叉,也有筷子。餐桌中央摆着一只雉鸡形银器,四束紫罗兰飘散清香。
  韩子奇犹豫了一下,说:“很抱歉,亨特太太,刚才我忘了告诉您,我们是……”
  “清真!”亨特太太接过去说,“沙蒙已经告诉我了,请放心用餐吧,我们家是从来不吃火腿、猪排之类的,也不用荤油!”
  “您也是穆斯林吗?”玉儿问。
  “不,”奥立佛笑了笑,“我的父母都怕胖!”
  亨特夫妇都笑了,看得出,他们是很宠这惟一的爱子的。
  “请吧,女士们,先生们,为父亲的朋友、母亲的同乡、我们全家的客人的到来,干杯!”奥立佛说着就要举杯,桌上却没有酒,也是因为沙蒙·亨特的事先吩咐,亨特太太注意了穆斯林的禁忌。
  韩子奇不愿意让主人扫兴,端起了茶碗,大家也都学着他的样子,四只青花盖碗举起来,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梁小姐是打算到伦敦来上大学的吧?”奥立佛突然问玉儿。
  “呃……”玉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这次固执地跟着韩子奇到英国来,自己也弄不清要干点儿什么。
  “她在国内正在读燕京大学,这次是……出来玩玩儿。”韩子奇替她回答,只能用“玩玩儿”作为借口。
  “燕京大学?”奥立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没听说过这所大学。我还以为你是来考剑桥或是牛津的呢!我就是牛津毕业的,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母校,嗬,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牛津大学本身就是一座城市,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街道’——高街,两旁的建筑代表了从12世纪创办到现在的各个时代的建筑风格,你去看看16世纪建成的梅苔伦钟楼,八座尖塔直插云霄,挂着十口古老的大铜钟,登上塔顶,整个牛津的景色都在眼底了!牛津是最好的文科大学,培养了许多名人呢……”
  沙蒙·亨特瞟一瞟夸夸其谈的儿子,跟他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其中也包括你吧?大名鼎鼎的奥立佛·亨特先生!”
  奥立佛耸耸肩:“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我总不会一辈子做您的雇员,也许有一天,我的名字会为牛津增添一份荣誉!”
  玉儿听得很不舒服,她想说:哼,有朝一日,我请你领教领教我们的燕大!我们的校歌多有气派:燕京燕京事业浩瀚,规模更恢宏;人才荟萃中外交流,声誉满寰中!……你见了那富有东方园林风味的燕园,见了未名湖上的烟波塔影,也会大吃一惊的!但是,她没有说,燕大,留着她的爱,也留着她的恨,留着她深深的、难以向人诉说的痛苦,正因为如此,她才离开了那里,再也不想回去了。现在,奥立佛·亨特也许并不是有意刺激她的自尊心,但他那不由自主溢于言表的自豪感却让玉儿难以忍受,好胜的本能使她不甘沉默,更不甘退却,她突然说出了从未有思想准备也从未与韩子奇商量的决定:“我就是来考牛津的!”
  韩子奇暗暗吃了一惊,对他来说,玉儿出国的动机一直是个谜,也许这就是谜底?上牛津……这样,韩子奇的担子就更重了!
  “是吗?那太好了,欢迎你!”奥立佛兴奋地说,好像他是牛津的校长似的,“不过,考牛津是很难的,每年,英国全国最好的高中毕业生都涌向牛津,而牛津却从不参加全国的统一招生,自己单独考试,必须是经过一个学期辅导的学生才有资格报考,录取的标准是非常严格的!”
  “我相信我自己,我一定能考上!”玉儿说。
  奥立佛向她竖起大拇指:“我钦佩梁小姐的胆量,祝你成功!等到你毕业的时候,跪在名誉校长面前领取学位证书,我一定到市政厅向你祝贺!”
  玉儿笑笑:“我等着你!”
  餐桌上的气氛被两个年轻人的谈话活跃起来,韩子奇心里却七上八下,现在,未来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玉儿却已经先决定了她的事儿,韩子奇不得不被任性的师妹所牵制了,唉,真后悔带了她来,这牛津大学高昂的费用,他这个流亡者将怎么支付啊?
  “韩先生,你们两位都是雄心勃勃的人啊!”奥立佛又兴奋地端起茶碗,跟韩子奇“碰杯”。
  “我?我有什么雄心?”韩子奇苦笑着说,“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样活下去呢!”
  “爸爸来信不是说,您要在伦敦办中国玉展吗?”奥立佛问。
  “玉展?”韩子奇莫名其妙看看沙蒙·亨特。
  “是这样,韩先生,”沙蒙·亨特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我是有这样一个想法,还没有和您商量:如果我在伦敦为您举办一个玉展,一个国际性的‘览玉盛会’,您觉得怎么样?”他得意地看着韩子奇,说出这个酝酿已久的计划。
  奥立佛接着进一步鼓动:“我将调动伦敦的新闻界,让整个伦敦、整个英国都认识中国的‘玉王’!”
  刹那间,韩子奇仿佛失去了知觉,他没有想到仓皇出逃的“王王”还会在远离故国的土地上重新戴上桂冠!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站起身来握住沙蒙·亨特的手:“谢谢您,我的朋友!”
  现在是1937年的春天,烟宠碧树的伦敦一派和平景象,似乎在地球的另一半的日本对中国的威胁,近在咫尺的意大利对埃塞俄比亚的占领,德、意联合武装干涉西班牙内战,都和英国没有什么关系。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灾祸染上恐战后遗症的英国人正沉湎于和平主义的梦想,集中力量应付新的经济危机,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客人就在亨特的府上下榻,在这座哥特式尖顶的红砖瓦小楼里,主人为韩子奇和玉儿分别安排了房间。由于沙蒙·亨特对中国的偏爱和亨特太太的乡情,房间里都布置得带有东方色彩,除了床铺是西式的,其余桌椅家具几乎都是中国货,墙上挂着卷轴字画,架上摆着瓷、玉古玩,连窗帘都是中国的丝绸,令人颇有一点儿“宾至如归”之感,只有那爬着长春藤的百叶窗、磨花玻璃壁灯和蒙着蓝丝绒面的沙发、铺着厚垫的弹簧床在提醒他们:这儿不是北平。
  亨特父子陪着客人游览了名闻遐迩的“大伦敦”。白金汉宫、国会大厦、威斯敏斯特教堂、特拉法加广场、皮卡迪里闹市……都使远道而来的客人感到耳目一新。王宫门口,御林军戴着水桶似的黑熊皮高帽子,穿着镶金边的鲜红军服,郑重其事地举行换岗仪式,吸引着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仿佛置身于童话之中。大街上的英国女士、男士,衣着庄重、彬彬有礼,很少听见有人大声吵嚷。伦敦不像亚洲人心目中想象得那么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那么奢靡豪华,金碧辉煌,即使在最繁华的地方,也极少有摩天大楼,连白金汉宫的外部也只是红砖和巴斯石灰,并没有特别耀眼的装饰,街头的那些雕像展示着无言的历史。伦敦朴素无华,庄严、凝重而不失亲切之感,使来自东方古都北平的客人并不觉得有天壤之别。大英帝国的无限扩张,并没改变它的本土那给人以固守传统的印象,这一点又和北平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东方的古都无数次地被异族侵略者闯入,却极有耐性地“消融”侵略者,而没有换上征服者的奴仆的装束。北平的上空飞舞着塞外卷入的风沙;伦敦的天上弥漫着大西洋吹来的水汽,泰晤士河两岸似乎永远在缥缈迷濛的雾霭之中,偶尔云开日出,架起一道七彩长虹,成千上万的英国人都仰起脸来,说一声总是挂在嘴上的“今天天气……”这是操任何语言的人都可以意会的,何况韩子奇已经在十年前就跟沙蒙·亨特学会了最实用的会话英语,而燕大的高材生梁冰玉早已把英语谙熟得不亚于她的汉语了。他们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也并不完全陌生。
  最使韩子奇着迷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博物院。那里展示着“大英帝国”曾经称雄世界的历史,也展示.着全人类文明的精华。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的花岗岩雕像,巍然如山,是公元前一千多年的遗物;罗塞他石,是公元前一百九十五年用埃及文和希腊三刻成的,学者们从这块石头上对照希腊文才读通了希腊文字;建成于公元前四百三十五年前的希腊巴昔农庙,1687年被威尼斯人炸毁,而上面精彩的雕像和石刻则从雅典辗转流落到了伦敦,又依巴黎国家图书馆藏的巴昔农庙图复原了;更有荷马史诗贝叶,巴格莱夫、格雷、哈代的文稿,莎士比亚的房契……尤其使韩子奇惊心动魄的,是在这里看到了无数中国的珍宝:战国漆器、汉代石刻、东晋顾消之的《女史箴图》、北魏的敦煌壁画、唐代的工笔人物、宋元山水、清代的乾隆宝座……还有他最为钟情的玉器,这里几乎拥有从商周到明清各个时代的精品,并且包括了他和他的师傅梁亦清以两代人的心血琢成的宝船!是欣喜呢,还是感伤?北平的故宫博物院已经空空如也,中国的“玉王”在故土没有了立足之地,却只能在异域欣赏祖先的遗物和自己的作品!
  通览名胜古迹之后,他们又参观了“亨特珠宝店”。
  坐落在闹市区的这座三层楼房,外表看来是灰暗朴素的,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但是,他却已有百年历史,由沙蒙·亨特的曾祖父创办,曾经为英国国王制作过王冠,为法国总统夫人制作过项链,为泰国王储制作过订婚戒指,为欧洲许多博物馆提供过稀世珍品。“亨特珠宝店”成功的诀窍之一是店主对中国玉器的偏爱,当年的创始人老亨特就是个中国通,东方艺术使他的商店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在众多的同行中独树一帜,而逐步成为佼佼者。诀窍之二是他善于发现埋没于民间的奇物和奇人,而由他来显露其价值,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亲手拂去明珠上的尘埃”,这往往会获得一鸣惊人的成果,而花费的资金又是相当低廉的。诀窍之三是他的商店力求使商品尽快地流通,待价而沽的奇货一旦遇有良机便及时出手,不像韩子奇那样执迷于收藏,这样,资金的积累就急剧增长。相比之下,韩子奇就未免显得“迂腐”了。
  现在,亨特父子开始为“中国玉展”而忙碌了。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切断了他们的一个重要货源,而他们却请来了中国的“玉王”,运来了一批稀世珍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幸中的万幸”,韩子奇的到来,对亨特珠宝店声誉的进一步提高和销路的继续扩展,都将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为此,他们将不遗余力地为韩子奇大造舆论,使他在英国站住脚跟,成为亨特珠宝店的“财神”。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使韩子奇由衷地感动,使他在异域感到了温暖和安慰,他中断的事业又复苏了。他愿意与亨特珠宝店通力合作,向西方人士展示古老而神秘的东方文明,实现他多年的夙愿,也是他师傅梁亦清和“玉魔”老先生所未能实现的遗愿。展览的成功将会为他赢得荣誉,也将获取相当的财力以供给玉儿的学业进取之需。玉凡未经和他商议便自作主张要报考牛津大学,本来使韩子奇觉得意外,但他又觉得不应该阻拦她。师傅在世时,对进了学堂的幼女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啊!师傅去世后,他在艰难创业中不遗余力地供师妹念中学、念大学,也是为的争这一口气:奇珍斋里不光出匠人、商人,还要出个女学者!可惜,玉儿在燕大刚上了两年就辍学了,是很令人遗憾的,弥补上这个遗憾,韩子奇也就无愧于恩师的亡灵了。
  为了报考牛津大学和举办五展,玉儿和韩子奇各自投入了紧张的准备工作。
  在忙碌中,韩子奇也在焦虑地挂念着妻子和天星,他不知道在天的尽头、海的彼岸,中日之间的战事前景如何,韩太太带着幼子将怎样牵肠挂肚地度日?他写了一封长信,寄回遥远的家乡,信上说:他将在安排好这里的一切之后,把韩太太和天星接出来,这离别之苦,双方都不要再忍受了!
  这封信,顺着韩子奇来时的路线,漂洋过海,辗转蹉跎,不知要等多久才能送到“博雅”宅中?
  ……
  当年七月七日夜晚,日本华北驻军在北平西部的卢沟桥进行居心叵测的“军事演习”。十一时许,日军翻译官来到紧闭城门的宛平城下,喝令中国驻军二十九军二一九团开门,声称要进城搜索日军逃兵,遭到守城官兵的拒绝。日军翻译官说:“如不开城,就要发兵炮击!”这时,日军的登城云梯已经悄悄地搭上了宛平城墙!守城卫兵发现了登城日军,立即开枪,清脆的枪声震破了北平沉睡的夜空,一场为期八年的血与火的搏斗,开始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