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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温州地区乐清县的“抬会”事件 一根瘦弱的竹棍,搀扶着一个同样瘦弱的躯体——一辈子没洗过的脸上,厚厚的污垢填平了深深的皱纹沟。白发,灰的失神的眼睛,一双缠过又放开了的半大的脚。手中的塑料袋里有半碗米饭,几块榨菜…… 这个贫穷的幽灵,在富裕的缝隙中蠕动着,来到一个原本不该有她的地方。这是一条山谷。弯弯曲曲的公路两旁,一幢幢小楼,矮的两层,高的五层,鳞次栉比,绵延几十公里。一幢小楼就是一户人家,一个“前门开店,后院办厂”的独立的经济实体。川流不息的人群,时常在某一处成千上万的聚成一团,像热闹的集市,又像繁华的商场——浙江省乐清县,被当今崇尚改革的人们称之为“模式”的温州经济的一个组成部分,一座在以农业为主体的自然经济的基础上刚刚矗立起的商品经济的高楼。这里有全国最大的五金电器市场。“云烟”、“中华”、“牡丹”、“茅台”、“五粮液”、“青岛啤酒”,这些在产地也难以买到的名烟名酒在这里一律敞开供应。“永久”、“凤凰”、“飞鸽”一排排摆在店里很少有人问津。带“日”字的彩电、冰箱、摩托车,只要你愿意多花几百元钱随时都可以买到。上海人来这里抢购时装。北京人看得多买得少(“太时髦了。”边看边说)。广东人机灵地辨别着金银首饰的真伪。山东人、河南人只在旧货摊前挑拣“物美价廉”的东西。而那个拄着竹棍的贫穷的幽灵,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紧攥着一张不知经过多少人手揉搓已经破烂了的10元人民币,嘶哑着嗓子逢人便问: “收钱的人在哪里?谁收我的钱?” 她疯了?…… 第一章 “滑铁卢”之雨 有这样一类事情,在历史的进程中小得就像一片枯叶的飘落,留不下任何痕迹。然而,当它们和重大的历史事件发生了一丝联系,便永垂史册了。如同1815年6月18日,“滑铁卢”战役第一天的那场雨,至今史学家们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它对拿破仑的失败所起的作用究竟有多大。而在此前后,降落在“滑铁卢”的无数场雨,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1985年,金秋。 在乐清县最偏僻的角落里,发生了两件像“滑铁卢”之雨一类的小事。很小很小。 “大将军”和小木匠 这是一座由腐朽和新生构成的连体人似的建筑:一幢两层小方块楼和一排低矮的神堂,被钢筋、水泥连接在一起。中间一扇门,如同连体人的血脉,始终敞着。神堂里布满了灰尘。香案、神龛上的烛油像疥疮一样令人作呕。常年烟熏火燎,门窗、墙壁、房梁全被染成了黑色。不息的烛火,把白昼变成了黑夜,连射进来的一缕光线,也被映照得昏暗了。挂满了匾额、旗幡:“求财胜利”、“有求必应”、“神之格恩”……什么神?历氏、洪氏、黄氏大将军。一男二女,披挂整齐,威风凛凛。观音菩萨被赶到墙角里,如同“大将军”的奴婢,恭手而立。穿过中间的门,进入小楼,就到了另一个世界。洁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窗,时髦的家具,阳台上摆满了鲜花。整座楼倚山傍水,环境优雅,空气清新。 主人,这个同时在两个世界里生活的人,女性,身高一米五。由于缺少肌肉和脂肪,走起路来弱不禁风。满面皱纹,腮帮和眼皮松弛地耷拉着。除了两只拽长了耳垂的沉甸甸的金耳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光泽。这样一个苍老的女人,竟然能同时驾驭着腐朽(神堂)和新生(小楼),难道她有什么法术?她时常干呼风唤雨、祛邪消灾、招财进宝之类的事情。看样子挺灵,否则不会有那么多香火、供果。她是一个灵姑,名字和凡人一样:陈林玉。 此时,陈灵姑披头散发,正在神龛前手舞足蹈。她自称是“大将军”下凡,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金银财宝快快来”。在这神秘的氛围中,掩藏着一个瘦长的年轻的躯体。一双明亮的眼睛半信半疑地凝视著作法的灵姑。他叫李吾华。眼下,他最迫切需要的只有一样东西:钱!在这个中国首富的县里,他那身布料衣服显得过于贫寒了。村里的小楼雨后春笋般一幢幢矗立起来,而他依然被贫穷压在低矮的破房子里。他是个小木匠,有手艺,也并不懒惰。他早起晚归,背着工具箱,走村串户地找活干。在商品经济的时代里,他的足迹像是与富裕的终点背道而驰,越走越穷。失望之中,他来求教于灵姑了。在他看来,一个弱小、苍老的孤老太婆,若非有神灵相助,决盖不起小楼,神堂。 陈灵姑故弄玄虚,施完法术,诡秘地笑了笑,附耳轻声对他传授发财的真谛。李吾华先是惊奇,而后禁不住也欣喜地笑了。他那双纯洁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种贪婪的欲火。钱,能够使他摆脱贫穷的钱,就要像滚滚的瓯江水奔涌而来了。他一阵颤栗,“扑通”跪下,张开双臂抱住了“大将军”立于神龛之上的脚。 白莲堂的木鱼声 “梆、梆、梆——” 在距离“大将军”的神堂十多里外的一个山坳里,在一条清清的小溪边,回响起一阵阵沉郁的木鱼声。这是一座佛堂。与陈灵姑的邪道不同,在这座叫白莲堂的尼姑庵里,四大金刚守卫着至尊的佛祖。佛祖绝不帮人发财,只教人行善。两根彩柱上写着佛教的宗旨:“佛号经声唤回苦海名利客,晨钟暮鼓惊醒尘寰梦迷人。”那燃烧的烛火,为大殿增添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敲木鱼的老师大年逾八十了,依然眉清目秀,身骨硬朗,手脚灵活。与她相比,陈灵始只是个丑陋的巫婆。施主是个七十岁的寡妇,饱经风霜的脸上显露出愁苦的神情。木鱼声中,她乞求佛祖显灵,收回人间的钱财。钱财是邪恶的。祖祖辈辈,吃苦受穷,人心却那样的淳朴、善良。这两年,钱多了,人心却恶了。受穷时,女儿孝顺她,女婿尊重她,一家人和睦相处,如同这宁静的山谷。后来,女儿、女婿天南海北跑供销,盖起了别墅,办起了工厂、旅馆,花钱像流水一样,人也不往高处走了。女婿找姘头,看黄色录相,被公安局收审。两口子整天吵嘴,她也被指桑骂槐地撵出了家门。 当母亲跪在佛祖脚下祈求的时候,女儿郑乐芬,一个三十出头的富态的女人,就站在一边。她六岁时,父亲去世了,母亲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她怜爱母亲,却鄙视母亲的信仰。清脆的木鱼声在她听来是贫穷的声音,苦难的声音,比县城的嘈杂和喧嚣更为刺耳。她嘴角一撇,冷冷地注视彩柱上的那幅对联:“哼!”一声嘲讽之后,冒出一个念头:在白莲堂的旁边,为母亲盖一栋更高大、更豪华的小楼,比比看,佛祖好,还是金钱好?!想到这儿,她情不自禁地抓起身边的木锤,冲着那只呆头呆脑的大木鱼狠狠敲下: “梆——” 第二章 失踪了的金钱 “大将军”脚下一阵颤栗,白莲堂里一声木鱼,像一支离弦而出的魔箭,挟风雨带雷电,搅得宁静的世界一片飞沙走石。整个乐清县,本来十分安详地在商品领域里流通的货币,骤然间失踪了—— 银行门前,取款人排起长长的队伍,几千万元人民币,不到两个小时就被取光了。储蓄自由,取兑自由,谁也无权干涉。全县四分之一的信用社,一时间竟处于关闭或半关闭状态。农村储蓄总额急骤下降39.6%。 货币是商品经济的血液。由于失血过多,乐清县这个躯体内一片紊乱。店铺倒闭,工厂停产。柳市区,这个占全县40%税收率的全国最大的五金电器市场,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工业总产值下降了20.5%。海屿乡,工业总产值比上年同期下降了20%,粮食产量下降了10%。万岙乡,工业总产值减少了700多万元。这个乡政府像挤牙膏一样,好不容易才凑了3000元钱,投入到农业生产中…… 钱! 全县有两亿多元民间游资去向不明。 钱!钱!! 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缺钱的恐慌。人们四处奔波,八方找钱。民间借贷利率,像洪水泛滥一样,从2—3%猛涨到10%、20%、40%。 钱!钱!!钱!!! 商品经济的大厦摇摇欲坠,可是钱哪儿去了呢? 魔法 钱,被塞进箩筐、麻袋、提包里,车载、船运、肩挑,匆匆地走着,那场面比交公粮要热闹得多。田间小路上,摩托车驮着钱,心急火燎地冲在前面;整麻袋的钱,躺在手扶拖拉机的车斗里,在沉重的压力下,拖拉机“嘟嘟嘟”地喘吁着;河面上,几百条小船,划桨的和带马达的,你追我赶,展开了一场送钱大竞赛,清澈的河水也被搅得浑浊了;挑担的人们落后了,祖祖辈辈装稻米的箩筐,第一次被用来装钱,压得竹扁担吱吱咯咯响…… 人们在李吾华的家门前排起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村外。这是一座祖辈传下来的房屋,年久失修,破烂不堪。窗纸遮住了光明,仅有的一缕光线是从屋顶的漏缝里泄进来的。墙皮一块块剥落了。泥土地面,坑坑洼洼,冒着潮气。当成筐、成袋的钱哗啦啦地倒在床上、地上、桌上的时候,这昏暗而古老的空间,像闪电一样的被照亮了。 在金钱的闪电中,李吾华,这个只读过两年书的小木匠,反而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他习惯了贫穷——为赊几支烟卑躬屈膝毫无羞辱之感——如同在黑暗中呆长了,突兀而来的光明反而使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惊恐万状,拼命阻挡着泉涌而来的金钱,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了,不要了!” 谁知,金钱像是被灵姑的“魔法”呼唤而来,靠人力根本无法阻挡。两个可怜巴巴的女人,从几十里外的山区赶来。那地方很穷,钱是全村人一分、一角凑起来的。在李吾华门前,她们整整徘徊了一整天。两大提包硬币、角票,实在难以数清。“不收了!”李吾华的家人“眶”地关紧了大门。第二天一早,李家敞开门,只见两个女人蜷缩着身子,抖抖索索地还蹲在屋檐下…… 李吾华被触动了,问:“有多少钱?” “1万。” “倒地上吧。”数也不数了。 李吾华被淹在金钱的海洋里,经过一番死命的挣扎,灵魂爬上了富贵的彼岸。心里平静了,再想想开始的恐慌,禁不住嘲笑自己:差一点儿把梦寐以求的东西拒之门外,傻蛋厂这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答陈灵姑的恩德:送去了3万元钱和一个金手镯。而后,他在邻近的乡镇设了6个收款点,接着又买了6辆摩托车,雇了6个人,上门收款。一位病倒在床的老人,把钱递给了收款人后,伸出大拇指连声称赞:“周到,真周到!” 还是秤和尺子好 湖山岙村。那位在白莲堂狠狠地敲击木鱼的富态女人郑乐芬的家里。送钱上门的人也并不比李吾华少。山坡上她的那幢别墅式的小楼掩映在杨梅林中。侧面峭壁上悬挂着一帘几十米长的瀑布,飞流直下,跌入清水潭中。她和丈夫蔡星南——一个留着小胡子、烫了卷发的时髦的普通工人,时常打开后窗,欣赏这令人心旷神,冶的大自然的画卷。但现在他们没有这种闲情雅趣了。他们忙着数钱。钱太多了,5万多户人家送来的6800多万元,从地面堆到屋顶。两口子加起来还不到个初中生,这些钱怎能数得清。无奈,只好雇用了8个人,昼夜不停地数。那扇铜钱状的外圆内方的大门外,送钱的人依然排着长长的队伍。性情急躁的郑乐芬,灵机一动,想了个绝妙的主意: 用秤称!用尺量! ——愚蠢的智慧。 10元一张的半新不旧的人民币,1万元,厚:12厘米;重:2斤2两。果然,速度大大加快。郑乐芬像完成了一项重大发明,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仰坐在沙发上,得意地笑了。 “朝圣”者被拒之门外 夜,钟声响了12下。漆黑的山坳里,手电筒的光柱划破了夜空。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瘦弱的女人,借着别人的光亮走进了铜钱状的大门。她叫阿山,就住在山下的村里。从下午3点开始,她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一样,饿着肚子整整排了9个小时的长队。好不容易轮上了,谁知郑乐芬不收她的钱。也许是嫌她脏吧,那扎着两条细辫的蓬乱的头发里,那乌黑的脸上,那露出一排黄牙的口中,全都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恶臭。这样的一个女人,竟然送来了7万元钱。郑乐芬厌恶地皱紧眉头,冷冷地甩过去一串话:“就你这鬼样也配进铜钱门,先洗干净你的身子去吧!” 拒绝不无道理。送钱的人多得像散了窝的蜂群,嗡嗡营营,有来自温州其他7个县的,还有千里迢迢从江苏、山东甚至新疆赶来的。不选择,怎知道哪一只是会酿蜜的工蜂?阿山垂头丧气地走了,她不甘心,连夜向二十几里外的雪湾村赶去。在这漆黑的夜晚,为了把自己借来的钱送给别人,她像个幽灵似的,翻山越岭,过小桥,穿稻田,脚磨起了水泡,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却半步也不敢停。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走进了李吾华那间与她的家一样破败的小屋。李吾华收下了她的钱。她疲累地倚着门框,一边喘息一边喃喃:“还是你好,不嫌弃我……”话没说完,深凹的眼眶里竟溢出了一滴浊泪。 接纳匕首和厚礼 从1985年10月到1986年3月,乐清县先后出现了12个像李吾华、郑乐芬这样神秘的人。他们坐在家中,什么也不用干,金钱就会从孩子的小盒里,年轻人的存折上,老人的手提包里,工厂企业的账本上,像涓涓小溪汇聚成奔涌的大河,成百万、成千万元地流到他们的身边…… 巫术? 魔法? 特异功能?—— 乐城镇。一个叫蔡玉娥的退休女工,先后收到了300多万元巨款。有人把卖血积攒的钱送给她,这点钱在她的眼中如同一枚硬币,一张角票,她懒得收。对方苦苦哀求,差一点就要跪下了,她才勉强接下,随手扔在桌子上。 柳市区。一个叫钱月英的中年妇女,她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也许因为姓钱,钱对她格外青睐,流水般不断涌来,吓得她白天紧闭前门,可是到了夜晚,钱就从后门而入,总共有2600多万元。后门外,住着一个叫叶三风的女人。由于天黑,钱常常错走进叶三凤家,也有上百万元。 湖头乡。虔诚的基督徒施希玉,当5000多万元钱涌入她的家中之后,收款的那间屋子坚实的地面负荷不了如此沉重的压力,深深地凹陷下一个五六平米的圆坑。数钱数累了,她就默默站在十字架下,用祈祷消除金钱带来的疲劳:“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凡属我不结果的枝子,他就剪去,凡结果的他就修理干净,使枝子结果子更多。” ……世界颠倒了。金钱发了疯。人心中邪着魔了。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当他担来的一箩筐钱被施希玉拒绝之后,他猛地抽出一把匕首,晃了晃,恶狠狠地说:“收不收?不收我捅了你!”吓得施希玉连忙收下。 让我们再来看几份收到的礼单—— 李吾华:金戒指一枚,金项链一条,金手镯一对,彩电一台,录音机一部; 施希玉:金戒指四枚,金项链两条,金耳环两对,家具两套(价值两千多元),彩电一台; 郑乐芬:金戒指三枚,金项链两条,金手镯两对,彩电两台,狐皮大衣一件…… 送如此厚礼,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收下自己的钱,情愿一赔再赔!要相信这种事情首先必须相信: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天和地交换了位置。过去的时代尚未到来,未来已成为陈旧的历史。走在路上的全是死人,而埋入坟墓的全是活人。 第三章 正常的反常 空间并未颠倒。时间也没有倒流。活人继续走路,死人仍在地下。一切都是正常的。苦苦哀求,用刀子威胁,重金贿赂,人们不择手段地把金钱送给那12个神秘人物,是因为他们认为不久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钱。人们太需要钱了—— “一本万利” 春兰,一个二十三岁的待嫁姑娘。家里三口人,两间小屋子。只有她睡在床上,父亲、弟弟和农具、柴草、稻谷同住一间屋子,晚上睡在稻草的怀抱里。虽然,春兰那间四面透风却进不来一缕光线的屋子里,贴着手捧聚宝盆的威武的赵公元帅的画像,还有一副对联:“灾随电扫”,“福如云生”。但灾未扫——母亲逝去,财福不来——办不起嫁妆。无奈,姑娘求亲告友,借了2400元钱,与邻居一起凑足了13000元。她胆战心惊地捧着钱,经过那座“增福禅寺”的时候,不由地望了望那尊金身佛像。禅寺门上,一副对联:“如是我闻一花一世界”,“当为你说三藐三菩提”。她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乞求这13000元钱送给佛门弟子朱芝萍后,能按照协议在两个月内每月还给自己9000元钱,这样就可以净赚5000元。与邻居分成,自己还能赚1200元。办嫁妆,这些钱不多,也不算太少了。想到这儿,她脸上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 富人比穷人更需要钱,他是温州所向披靡、威震全国的10万供销大军的元老。近年来,当村里那些古老的房基上一幢幢三层以上的设计新颖的小楼如雨后春笋般地破土而出,他最早盖起的两层楼就显得寒碜了。他发誓要重建一座楼,比村里所有的楼都高大、豪华。钱从哪儿来呢?继续跑供销吗?辛辛苦苦,每年不过得一二万元钱,等楼盖起来,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享受了。这时候,那种神秘的简直可以说是“繁殖钱”的办法,在村里传开了。他借了5万元钱,加上自己的存款,共232000元,分成20个头,每个头11600元,送给了李吾华。 这样,坐享其成,从第二个月开始,每个头李吾华要付给他9000元,连付12个月,共计10.8万元。20个头,用最简单的乘法,积数为216万元。仅一年的时间!从第13个月开始,每头每月要返付给李吾华3000元,连付88个月,20个头共计528万元。减去已经得到的216万元,还差312万元。然而,他知道货币的时间价值。如果按政府允许的(在商品经济发达地区)2.5%的民间借贷月息,留下16万元盖楼,200万元贷出(在温州,需借款的人百倍于贷款的),88个月后,增值为440万元,还能净赚128万元。如果用来经营,增值数目就无法计算了(请原谅数字的枯燥。因为祖先在发明数字的时候,没有赋予它形象)。 “嘿嘿,真聪明呵。”他禁不住赞叹起这种使双方都有大利可图的金钱的游戏。他泡上一壶“茅尖”,点起一支“牡丹”,仰坐在沙发上,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享受起128万元的乐趣:假定一个干部一年的工资是1500元,需工作853年以上,才能得到这笔巨款!“哈哈哈!”他禁不住仰天大笑,仿佛觉得自己的寿命无限期地延长了…… 一个新名词:“抬会” 这种快速“繁殖”金钱的方法,它的名字多数人都很陌生,它叫: 抬会! 说穿了,它只不过是一种民间借贷形式。它的躯体是“金字塔”状的立体几何图形,矗立在金融的领地里。最顶尖的人被称为会主;下面有众多的中会主、小会主;会脚在最底层,人数最多。钱从会脚处爬到小会主、中会主处,最后升上塔尖,聚集在大会主手中。发放时,则由上而下,层层盘剥,落入会脚处。乐清县的群山里,在1985年岁末和1986年年初,突然矗立起12座这样的金融金字塔——抬会,向群山、峡谷、森林、河流,向人间的芸芸众生,辐射着玄奥的灵光。于是,就发生了我们在前面所记叙的那种世界被颠倒了的混乱情景。12座金字塔上站立着12个大会主,会款发生额从1000万元到4亿元。几百万元的中小会主有上千人。20万会脚遍布全县所有乡镇。全县会款发生总额超过10亿元,实际金额2亿元,而这个县的年财政收入仅7000多万元!在郑乐芬的那座别墅下的村子里。只有5个人没有被卷入这场抬会的风暴: 一个寡妇,家境贫寒,无钱入会; 一个瘸子,行动不便,爬不上会主的高楼; 一个哑巴,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 一个党支部委员,厌恶不劳而获; 一个供销员,他像玩魔方一样,耐心地把抬会的利率周期,借贷关系,各个层次的分配原则,反反复复地计算了十几遍,发现这是一个设计错了的魔方,小方块永远不能归位,会主、会脚谁也赚不了钱(他的计算结果,后来为温州市的数学家所证实)! 一种新职业:“钱背” 还有一种人,他们喜欢抬会,却不愿加入抬会。对他们来说,情人结为夫妻,那绝不是好事情。他们沿着抬会的金字塔爬上爬下,却始终不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层次固定下来。因为这样能得到好处。你看,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来了: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兴高采烈,满面春光。一个女人,几个月的奔波竟毫无疲劳的样子。她手中的提包里鼓鼓囊囊全是钱。有钱了,还会疲劳吗?!她的“职称”叫“钱背”,负责向会主介绍会脚,每介绍一个,就可以得到1000到1800元的“赏金”。过去的粗布衣服,如今当抹桌布她也不愿要了。她已经“背”来几十万元钱!这位金钱的“二道贩子”名叫王兰花,她很喜欢兰花的清香,自己却浑身上下散发着金钱的铜臭。 还是反常 水渠渗漏了。2亿元钱,相当于整个温州市农业银行和信用社储蓄金额的总和!这笔钱,从20万人的指缝中流到大中会主的闸门里,而后又流到哪儿去了呢?工业、农业、商业像干渴的秧苗,等待着钱流的滋润。缺钱的恐慌惊动了乐清县委和县人民政府。他们派出由银行、财税、工商、公安人员组成的调查组,去寻找钱的流向,结果一无所获。这么多钱,既没有进入生产领域,又没有进入流通渠道,这意味着它们根本无法增值。静止的细胞怎么会裂变呢?他们怀疑钱流入了邪恶的深渊: 一、走私黄金; 二、贩卖毒品; 三、换取伪钞。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巨额利润(当金钱从魔鬼那儿被派来的时候,它是奔跑着的!)。否则,在这场12个人向20万人借高利贷——在全部的金融的历史上,从来都是少数人向多数人放高利贷——的创举中,高达25%到50%的月息,根本无法支付。 怀疑只能是怀疑。 第四章 异变 我们不要急于追究钱的下落,先把另外一些问题搞清楚:那么多人是怎样被卷入抬会的?那么多人的行动为什么如此统一?那么多人的意志被什么力量征服了?…… 贪婪! 如此轻率的回答无疑等于宣判了人类文明的终结。也就是说,邪恶是不可征服的。愚昧永不能消除。毁灭是唯一的出路。 然而,当我们深入到灵魂的底蕴,监听那些咕咕哝哝的私语,察看那些隐秘的微妙的变化时,就会发现,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任何灾难都有着它特定的历史原因,都伴随着灵魂的异变。从勤劳到懒惰,从淡泊到贪婪,从真诚到奸邪…… 开山锤的忧虑 一把大铁锤,孤独地躺在阴暗潮湿的墙角里,铁锈斑斑,像生了红斑狼疮。这是一把开山锤,勤劳和力量的象征。当初,它何等的雄威,挟雷带电,呼啸着,一块块取下大山的骨骼,用来搭桥、铺路、盖房。如今,为什么被冷落了? 主人不再需要它了。主人有了新的生财之道:抬会。多轻松呵,坐在家里,便有人送钱上门,然后再把钱送到大会主那儿,一进一出,几万元钱就到手了。哪像它,让主人在烈日下暴晒,在风雨中挣扎,流汗、流血、辛辛苦苦十多年,连座新房子也没能盖起来。 主人来了。开山锤曾引为自豪的那尊躯体,强健的筋骨,裸露的栗色肌腱,还有开山时那浑厚粗犷的吼声,无一不给人以力的美感。现在呢?发福了,肌肉为脂肪代替,肚子微微腆起,踱起了方步,一副慵懒倦怠的神态。金钱在给了他富裕的同时,也伤害了他的躯体和灵魂。 开山锤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能摧毁大山的人,在金钱面前竟变得那样软弱,不堪一击?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当有人拿着会款利息来向他叙说入会的好处时,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紧接着眼里闪过一道亮光,问:“真能赚这么多钱?”只这一问,他就垮了…… 主人提着沉重的钱袋从开山锤身边经过,只留给它轻蔑的一瞥。善良的开山锤并不计较主人的态度,它忧心忡忡。一个人,如果企图用某种侥幸来求得富裕,那么,毁灭便是他唯一的结局。开山锤默默地忍受着墙角里的潮气对自己的侵蚀,企盼著有一天主人能为它擦净锈斑,对准山石把它挥舞得呼呼响。 “十字架”下的选择 十字架,黑色的,沉重的,苦难与圣洁的象征。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痛苦地耷拉着头。在痛苦的耶稣的脚下,站立着一个痛苦的女人。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个子不高,体形粗壮,脸被烈日和风寒染成了黑色,挽着裤脚和衣袖,满身泥点,看样子刚刚离开她劳动的场地。她眉头紧皱,不时地望一眼十字架上的耶稣,又惶恐不安地垂下了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一个重大的选择正摆在她的面前: 要主,还要是钱? 她不能没有主。从小失去父母,十五岁就匆匆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一岁的陌生的男人。因为这男人有一座祖传下来的砖瓦窑,可以使她不挨饿,有衣服穿。拜过天地,她就上窑干活了。从河里捞出青泥,堆成一座小坟包,光着脚板死命地踩,如同在贫穷的沼泽里挣扎。踩匀了,切成泥片,卷在模具上,用手抹平,晾干,下窑,烧,出砖瓦……她嫁给了这座老态龙钟的窑,为它生了5个劳力,最小的女儿才十二岁,就已经上窑干活了。她得到了什么?活着,没有冻死、饿死。就这些。后来,主闯入了她的生活,把欢乐、希冀、理想、追求恩赐于她。教她学会了忍耐、节欲,从贫穷和苦难中感受幸福。“主在我身边,我心多快乐。”这句赞美诗她时时地挂在嘴边。如今她要办抬会了,为了聚敛钱财,享受肉体的幸福。无疑,这违背了主的教诲。做可耻的“犹大”吗?她不能。 然而,她也不能没有金钱。“金钱是个好东西。”这个道理她刚刚领悟了不久,村里人都去搞“商品”了。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后院生产,前门销售”地经营五金电器。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一夜之间大都荣升为厂长、经理。最小的也是科长,印了名片,天南海北跑供销。随之而来的是奔涌的金钱的潮流,荡平了破旧的平房,一座座楼房拔地而起。满山遍野镶嵌着造价昂贵的捷克式沙发状的白色的椅子坟,不知是象征着腐朽还是新生?连基督堂也摆脱了贫困,变得更高大、豪华了。唯有她,仍然在那座被金钱遗忘的破窑前,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几十年来的劳作方式。她的手指粗短笨拙,而装搭电器需要灵巧,她干不了。但她的头脑并不笨,学会了办抬会。金钱似乎更喜欢智慧的头脑而不是灵巧的手指,欢笑着涌入她的家里。这时候,她的主却在奴仆的灵魂深处投下了一片阴影,声色严厉地警告她:要么留在主身边,要么跟随金钱而去…… 这选择的痛苦比她十五岁嫁人时还要沉重。作为基督徒,她要选主;作为穷人,她宁愿选择钱。信仰和金钱激烈的争吵,搅得她心绪不宁。她站在黑色的十字架下,作出了最终的选择:来世天堂是渺茫的海市蜃楼;今生的幸福就在眼睛的视线内,鼻子的嗅觉下,肉体的感觉中,失去了永不再来。她向十字架上那痛苦的耶稣投以留恋的一瞥,转身离去了。当初,贫穷把她卖给了上帝,而现在金钱又把她从上帝那儿买了回来。那么今后呢?在金钱那儿她会得到永久的幸福吗?她走运了,把耶稣孤零零地留在那黑色的沉重的十字架上—— 阿门! 被出卖的劳模勋章 减档,加油,把稳方向!汽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沿着环山路吃力地爬着。驾驶员詹开根神情严峻,吃力地把着方向盘。山路险峻,但人生之路更险。他有些后悔,不该走这条路…… 是呵,过去的路多么平坦。开了几十年车,安全行驶,兢兢业业,热情为乘客服务,得到了应得的荣誉:一枚闪光的省劳模勋章。可是为什么要舍平路走险路呢?妻子办抬会,会款发生额高达300多万元。此刻他的车上就有一大笔钱,是从成百上干的会脚手中收来的,只要交给大会主,一进一出,中间的利差等于他几辈子的工资收入。 为了钱吗?一只装有600元钱的军用挎包;一只被800元钱撑得鼓鼓的钱包;一只沉甸甸的装有1300元钱的提包;是他捡到的,一分不少地还给了失主。作为一个工人,他心目中还有什么比那枚劳模勋章更有价值呢?把荣誉出卖给金钱,即使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是耻辱! 这样一个人,终于拜倒在金钱的脚下。他协助妻子搞抬会,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金钱的诱惑是随着数量的增加而显示出来的。一枚硬币,很暗淡,扔在地上也难以引起行人的注意。如果把硬币堆成山,凝聚的光泽就能照亮一片夜空。何况,堆在他家里的不是分币,而是10元一张的“大团结”。强烈的光亮照得他眼花缭乱。妻子数钱的“哗哗”响声,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些痒,却很舒服,像是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似的。他的诚实,他的忠厚,他的拾金不昧的品德,如同坚冰一样融化在金钱的强光下。他软软地、无力地倒下了,倒在了金钱堆里…… 詹开根加足马力,驮着他出卖劳模勋章换来的钱,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爬着。路边是悬崖,很深,很黑。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死死地把紧了方向盘。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听天由命吧! “冤家路窄” 村中的这条小路,实在过于狭窄了:两人相遇,都要侧侧身子。李忠淼不用侧身,人们恭恭敬敬地贴着墙,把路让给他。他是支书嘛。但看到对面这个年轻人,李忠淼却在一种无形力量的威慑下,闪到了路边。这人什么也不是,是一个名字:李吾华。过去不是这样。李吾华穷得只剩下一种财富:自卑。始缩在墙角给李忠淼让路,而他连轻蔑的一瞥也懒得给李吾华留下。如今,两个人掉换了位置。因为,李吾华的背后多了一座金山——几千万元人民币。 自从办起抬会,金钱把李吾华的身价抬高了千百倍。全村350户人家,只有几户没入他的会。人们像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着他,献媚,讨好,以和他说几句话为荣。本来属于自己的这份殊荣被金钱轻而易举地攫走了。李忠淼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恨,由失落感而产生的恨,恨那“得志小人”,恨那“丑恶的金钱”。但这种恨是极其脆弱的,每当他看到村里人从李吾华那儿拿回高额利息(40%。李吾华绝不坑骗同村人)时,也禁不住心动了。他动了入会的念头,但支书的尊严毫不客气地否定了他。人们的利息越拿越多:11600元一个会头,两个月就取回来18000元。这时候,在他无比的尊严之上,出现了一个无比的“真理”:金钱高于一切!他东凑西借,弄了35万元钱。他没有勇气直接交给李吾华,便通过一个外村人,又转了几道手,最后押在李吾华名下。 李吾华来了,在这条狭窄的村路上,他趾高气扬,皮鞋踩得地面咯咯直响。入会之后,李忠淼竭力避免与他见面,谁想到“冤家路窄”,还是碰上了。“怕什么?我也没直接入会,他不一定知道。”李忠淼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迎上前去。“不能让路。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暴发户!”距离越来越近,李忠淼禁不住心慌了,“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看那得意的样子……”正想着,身子已经靠边了,下意识地。李吾华仿佛没有注意到一个支书的存在,昂首挺胸地过去了。李忠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 “无赖!” 第五章 在女性大赌博的背后 有人说,抬会是一场女性大赌博—— 郑乐芬抬会会款单(之二):发生债权债务关系的共121人,其中女性111人。 柳市区10女子联合聚会,纵向横向辐射,串连了80多户人家,与“会”者竟没有一位男性公民。 乐清县以1000万元以上发生额雄踞抬会金字塔尖的12名大会主中,女性有8人。 覆盖全县并波及到邻近8个县的抬会,聚集的那么多人中间,女性至少占四分之三…… 从这些数字中,我们看到了什么?人,人中的女人!一支强大的金融军团,足可以击败凯撒、拿破仑!谁如果仅仅用“贪婪”、“愚昧”来解释这些女人在金钱面前的这种疯狂,至少他本人并不清醒。唯一的途径是要首先搞清楚一个荒唐的问题:女人是什么? 自从夏娃偷吃了智慧之果,女人就不仅仅再是一种性别了。她们变成了男人的奴仆,生育的工具,锅,碗,瓢,盆,搓板,扫帚,洗衣机,电饭堡,吸尘器…… 女人的不幸使得整个人类都陷入了不幸之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伺机想摆脱这个不幸。无论她高贵还是低贱,文明还是愚昧。应该说,乐清妇女自我意识的苏醒在幅员辽阔的中国农村是超前的。当历史挣脱了自然经济的案臼而进入商品经济时代时,金钱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们原本十分黑暗的世界。借着那一瞬间的光亮,她们本能地拽住了命运的缰绳—— 难以找回的名字 名字丢了!自从嫁了人,生下女儿之后,就没有人再叫她的名字了。人们在她的女儿的乳名阿玉后面加一“娘”字,称她阿玉娘。“管叫什么,知道是我就行了。”在贫穷的年代,阿玉娘更关心的是温饱。 自从入了抬会,当上小会主,被村民们前呼后拥地围着,一口一个“阿玉娘”地叫着,她忽然萌发了一种找回名字的愿望。在昏暗的灯光下,她蘸着口水,一张张数着成千上万元的钞票,这种愿望就更迫切了。她烦躁地站起身来,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地连成一片,如同一堆原始的象形文字。像什么?像她的名字。丢失了几十年的名字,逐渐从记忆中恢复了。于是,她在会款协议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叶美莲。 写完,又开始数钱了。一张一张,轻轻地数着,心中充满了对金钱的感激之情。若没有这些钱,这些彩色胶印的象征着民族大团结的图案,她,一个弱小的女人,怕永远也找不回自己的名字。 (金钱最终未能帮她找回名字。抬会倒了之后,一纸饱蘸浓墨的欠款单赫然贴在乡政府大墙上,第一行便是:阿玉娘,欠款32300元!) 美的幻觉 肤色蜡黄。矮小、瘦弱。害过眼病,擦不净的眼屎,眼皮一圈疤痕。作为女人,钱月英实在太丑了。走在路上,背后有人叫她“烂眼皮”。她怕见人,很少出门,在家里丈夫厌恶她,除了偶尔地发泄之外,更多的是拳打脚踢,或者整夜整夜的躲在外面。她不恨丈夫。连自己都嫌弃自己,一看见镜子,就急忙扭过头去…… 唯有在梦中,她才是美的,人们都喜欢她。可是突然间,梦幻变成了现实,丈夫喜爱她了,耳鬓厮磨,和她形影不离;邻居们喜爱她了,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她,给她送礼,帮她干活。连中学的老师,那清高的知识分子,也一口一个“阿英”,叫得那样亲热。她穿一件新衣,立刻就有人赞扬:“哎哟,真年轻,真漂亮!” 这突兀而来的变化,使钱月英飘飘然了。难道自己真的变美了!她照照镜子,镜子里的她还是那样丑:烂眼皮、黄皮肤,小矮个儿。她忽然明白了,人们恭维她,是因为她有钱了。办抬会,2000多万元的发生额。家中,箱子、柜子、抽屉里,满满的,全是钱。那些人,叫她“阿英”说她“漂亮”,话音未落,便伸出手来,等着她的“赏钱”。想到这儿,她伤心地哭了,为自己,为人心。 哭了好半天,静下心来一想,哎,真笨啊,女人没有美,这算什么?!有了钱,再丑,人家也会看你美。她捧起镜子,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叮,真的美了,矮小瘦弱的躯体变得丰满了,蜡黄的肤色变白了,灰白的眼睛里也射出了灼灼的光…… 这个丑陋的女人,没有整容,没有化妆,金钱满足了她的虚荣,使她沉浸在美的幻觉之中。 施舍的乐趣 灰烬,瓦砾,残垣断壁……当施希玉来到这片大火留下的废墟上的时候,刘新华的叹息声和他的妻子儿女的哭泣声,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奇妙的感情,半是怜悯,半是兴奋…… 一个从来靠别人施舍,施舍同情,施舍财物的女人,迫切地想感受一下施舍别人的滋味。因为,现在她已经有钱了,是全县数得着的大会主。她对抱头蹲在地上的刘新华说:“入我的会吧,给你开个‘空头’(不用交会款便可得利,专为干部而设)。下个月来拿利款。” 刘新华愣了。虽是同村人,但过去从未来往过。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我……空会……” “我说话算话。”施希玉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随手又从包里掏出一摞钱,扔给对方,“1400元,留着过年用,是我送给你的!” “这怎么对得住……”刘新华一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回家的路上,施希玉为自己的善良而兴奋得难以自制,脚步轻松,嘴里还哼起小调。这时,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向她投以崇敬的目光。唯独那位乡党委书记,不屑一顾地擦身而过。她心一凉,意识到,金钱为自己建起的这座丰碑,根基并不牢靠。 这天夜里,一个女人借着夜幕的掩护闯进门来,张口便向施希玉借钱,口气挺大,态度傲慢,好像不是来借贷而是来施舍的。施希玉依稀觉得她好像是乡党委书记的妻子,心里来了气,装出不认识的样子,问:“你是哪里的?叫什么?” “我……”那个女人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没钱。”施希玉冷冷地说。 第二天,书记的妻子又来了,由村里的妇女主任陪同。她一点架子也没有了,客客气气地道出了自己“书记夫人”的身份,说家庭生活拮据,急需钱用。施舍的快感又在施希玉心中升起来了。她拿出6000元钱,满不在乎地递给对方,居高临下地说:“先拿去,不够再来。” “谢谢,谢谢。”书记的妻子感激地点头哈腰。 几天后,当施希玉听说书记的妻子把借的钱又通过妇女主任转入了她的会白赚利息时,乐得心花怒放,逢人便说:“乡干部都来求我了。” (例会后,在一次会议上,这位书记轻蔑地谈起施希玉:“像这种女人,干不出好事来。”) 享受,享受 享受什么? 享受男人!当那几个男人围着她献媚取宠的时候,当她像抚摸自己的那只狗一样抚摸着他们的时候,郑乐芬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一种奇特的女人享受男人的快感。 过去,郑乐芬是一个被人享受的玩物。嫁给一个男人,又被抛弃了,因为不生育。她四处栖息,打短工,做零活,遭受着下流语言的调戏,邪恶目光的蹂躏……之后又嫁给现在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在玩弄她的同时,也玩别的女人。作为女人,她曾经真挚地爱过她所嫁给的男人。然而,她捧出一片真心,别人却只取了她的肉体。既然不能做一个幸福的女人,那么就去干男人的事情。她一跺脚,奔嵩山少林寺去了。学艺未成,便浪迹天涯,游山逛水。 艰难的生活告诉她:钱比爱更珍贵。那就挣钱,借着商品经济的潮流,她成为温州10万供销大军中少有的女性之一。这期间,她的丈夫因放淫秽录像被拘留审查,她去看了一次,那男人可怜地缩在墙角,相比之下,她感到了自己的高大。她手臂轻轻一挥,像变魔法似地盖起一座旅馆,一栋别墅。接下来是办抬会,金钱铺天盖地地落在她的身边。有人找到旅馆,给她送来29000元会款,她数也不数,随手塞进被子里,转身就忘了。在满天大雨中,谁还能记得一滴水珠。一位东北客人住进这间客房,拉开被子,顿时惊呆了:10元一张的“大团结”,整整29捆!他急忙把钱装进提包里,当时就溜了。几天后,天晓得郑乐芬怎么又想起了这笔钱,早不见影了。手下人只记得一个东北男人进过这房间。她淡然一笑:“哼,又是男人,没出息。”找也不找,好像丢了2分9厘钱。她穿狐皮大衣,戴金首饰,吃山珍海味。阴冷与饥饿却折磨着她的灵魂,她要以加倍的肉体的放荡来抵御灵魂的隐痛。 她引诱那些目光里闪着邪念的男人,不是用美貌,35岁了,胖得浑身冒油,讨不了男人的喜欢;她有钱,用金首饰,用彩电,用录像机,如同用骨头喂狗一样,她豢养了一批“总管”、“保镖”。每一次,当那些男人捧着她赏赐的“骨头”,走出那扇铜钱状的大门时,她都要抱着多脂肪的胳膊,斜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欣赏他们那可怜的满足的样子。这奇特的享受,舒服,快乐,无与伦比。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山坳的阴影里,眼前只剩下那象征着金钱的外圆内方的门洞,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一缕暗淡、凄楚的光,射进“钱眼”里,在她灵魂深处留下了一片阴影,一片空虚…… 并非永恒之光 这位二十出头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之所以考入商业学校,有一半应该归功于母亲逆来顺受的性格,祖母的小脚,邻居女人挨丈夫打骂的哭声,同龄的女伴被彩礼买去的愁叹,归功于迄今为止女人所受的全部劳累、屈辱、酸楚,全部的苦难。 她站在80年代的山峰上,俯视自己的祖先,发现了一条属于男性也同样属于女性的路:用知识武装自己,用科学解放自己! 她已经找到了光明。骤然一道闪电,使得她看不见眼前的光明了。这闪电,是金钱迸发出来的。那么多的钱,300多万元,摆在母亲的屋子里,把陈旧的母亲(她这样认为)映照得青春焕发。母亲成为成百上千人的偶像;随便一句话,都能成为号令、意志,驱使人们去行动。相比之下,她的科学,她的知识,反而显得暗淡无光了。 于是,她退学了。很轻松,只说了一句:“我不想上学了。”就把科学和知识扔到一边,投入金钱的怀抱。帮母亲记账,催收会款,发放利息。人们称她“二小姐”,所有想入会的人,都恭维她,取悦她。连那位全县第一大会主、拥有5万名会脚,很少看得起人的郑乐芬,也送给她一条金项链和1000元钱。“神圣的金钱,你是女人的光明,女人的救星。”她经常用最美的语言赞颂金钱。 (然而,闪电的光亮是短暂的,还没等她看清未来,又被黑暗裹住了。抬会倒后,留下一大堆还不清的债。在躲债时,她匆匆嫁了人。如今她和母亲、祖母的过去一样,日复一日地为丈夫、为孩子忙碌着。偶尔,想起学校的生活,便发出一声愁叹:“唉……”埋怨自己错把闪电当成了永久的光明。) 第六章 头脑·血缘·账本 又是女人!—— 今年6月,在通往乐清的公共汽车上,经过了一长列鞭炮声伴随着哭嚎声的发丧队伍后(这支队伍正停在温州十大商品基地之一的白象镇繁华的大街上),上来了三个女人。其中两个手里拿着抬会的“会票”,一张13000元,一张26000元,像废纸片似地在手里揉搓着。 我们问那年轻的:“你入了多少钱?”“7万多。”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姑娘回答。“哪来这么多钱?”“开五金店。”“读过几年书?”“两年。”如同听到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惊得我们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们问那中年的:“你为什么要入会?”“我嫂子让我入的。”她指着那年老的说。她的嫂子连忙解释:“抬会都是亲戚串亲戚的。”我们又问:“赚钱了吗?”“给人骗了。”男人让女人骗了,有钱的让没钱的骗了,有文化的让不识字的骗了。乐清人都这么说。究竟谁骗谁呢?全都是自己骗自己。 她们用土改时的语言问:“你们是工作同志?”“嗯。”她们指着会票说:“我们这钱要不回来了,怎么办呢?”“找法院。”“法院不是管坏人吗?”她们吃惊了。 唉…… 这就是20万人组成的抬会,盲目,无知,愚昧,企图驾驭金钱那洪水,那猛兽,那最尖端的精密仪器。 一个痴呆人和一群聪明人 谁能想到,一个痴呆人也勇敢地加入了抬会的金融军团。吃,穿,睡,拿别人的东西,不让别人拿自己的东西,就是这个痴呆人的全部智慧。他傻呵呵地咧着大嘴东奔西跑,裤裆露了从不脸红,伸出舌头把鼻涕舔入口中,挨了骂眉开眼笑,没有忧愁,从不苦恼,在这个世界上,他比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生活得幸福。 他毫无目的地走进了郑乐芬的别墅,发现那么多人来送钱,送了钱还那么高兴,认定这不是一件吃亏的事情,就回家闹着要钱。他举着钱,傻笑着从村里走过。“呆子都入会了,看来真能赚钱。”那些一直犹豫、徘徊、观望的人,顿时坚定了信心,急忙从箱子、柜子里拿出自己的积蓄,跟在他的身后,走过一条小路,跨过一条小溪,登上高高的台阶,从那扇铜钱状的大门走入金钱的别墅。一群聪明人跟在一个痴呆人的身后,去干一件愚蠢的事。再也没有比这更精彩、更美妙的情景了! 这情景令人思索起一个愚蠢的问题:头的作用是什么?支配躯体,判断是非,选择行为方式。可是我们许多人有头脑却懒得使用它,把自己的躯体交给别人的头脑驱使。遇事自己不去想,把别人想好的拿来用。卷入抬会的20万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和跟在痴呆人身后的那些人一样,缺少一种东西:自我意识!不信吗?市郊区有10个女人,她们联合80多户人家借了43万多元钱加入抬会。可是入谁的会,钱是怎样赚的?能赚多少钱?一概不知。只知道大家都相信能赚钱。她们把钱交给一个姓金的,姓金的转给一个姓徐的,姓徐的又给一个姓周的,最后到了温州市的一个会主手中。本来每个头12000元,转手四次之后,被中间人层层克扣,每个头只剩9200元,她们竟一无所知…… 喜剧?悲剧?闹剧? 人人骗人,人人被骗。这场兼有悲剧、闹剧色彩的讽刺喜剧说明了什么?说明金钱收买了一群奴隶? 向谁收买?向愚昧收买。令人痛心的买卖。用善良交换邪恶。愚昧卖出,金钱买进。 血缘的锁链 被卖给金钱的奴隶,他们都戴着一条锁链。这锁链很长,环环相扣,把奴隶们拴在一起,谁也无法逃脱。这锁链是什么? ——血缘。 ——宗族。 最原始的自然经济的人际关系,在商品经济发达的今天,竟然被金钱利用了—— 祠堂。香烟缭绕,烛火通明。头戴乌纱,身穿紫袍的祖宗(一位年轻人坦率地说:“这个祖宗并不是最老的,但他官最大。”),威严地站在画上,凝视着后辈子孙。翻开香案上的那本家谱,你会发现,活着的后辈子孙们几乎都加入了抬会,同属于一个会主。祖宗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自豪呵,家族的凝聚力…… 如果谁有耐心,从一张会票开始,沿着会款的流向向前寻找,你就会发现一个奇迹:10多亿元的巨额会款,虽然被人们分成了无数条宽窄、深浅不一的钱流,然而血缘、宗族关系却把它们连成了一个水系,大河、小溪、主流、支流,纵横交错,却条条相通。这就是抬会,家族内的借贷,血缘相连的债务债权关系。 血缘、宗族,这样的人际关系,在抬会中,把信赖扩大成盲目,再把盲目扩大成愚昧,邪恶就滋生出来了。有人曾对千名会脚进行过心理测验: 为什么要入会? 赚钱——60%;亲戚朋友来劝,要给面子——40%。 事先怎么知道能赚钱? 听亲戚朋友说的——80%;自己算的、亲眼见的——20%。 怎样送的会款? 托亲戚朋友转的——90%;亲手交给会主的——10%。 让我们再回到那个祠堂里。叔伯两兄弟,在列祖列宗的神像前,为一份失踪的会款,相互诅咒着爹娘,一瞪眼,拳头便打碎了手足之情。会款是怎样失踪的?转手太多。流程:哥哥的叔伯弟弟的姨妈的嫂子的姑妈的表姐。谁能说清第一个人和最后一个人相互间应该称呼什么?没有任何凭据。让亲戚写一张收条,或者一张借据,比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更难堪。谁也记不清这份会款最终落在何处。此刻,叔伯兄弟当着列祖列宗的神灵骂爹骂娘,拳打脚踢,一个鼻子破了,一个牙掉了,脸上,衣服上血迹斑斑,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分什么!都是从那位戴乌纱、穿紫袍的祖宗的血脉里流出的。愤怒、哀伤、怅恫,为不肖的子孙——门外刮进一阵风,祖宗在画像上浑身颤抖。也许,他从黑红的血迹中闻到了刺鼻的霉味儿,从霉味里又闻出了陈旧家族的昏暗。 破碎的数字 有一样东西能够驱逐霉味儿,照亮黑暗。这种东西最简单也最复杂。人人都知道它的名字: 数字! 数字被写在一堆碎纸片上。纸片是胡乱撕的。大小不等,形状各异,却被订在一起,成为一本账簿。每一张纸片上,都有一个歪歪斜斜的名字,一个愚昧的手印。这账簿放在一间窝棚似的破屋子里。阳光厌恶屋里的霉味儿,把它让给了昏暗。墙上挂满厂蛛网。耗子像个绅士似地傲慢地踱着方步。人却惊恐万状,紧紧捧着那一堆纸片订成的账簿。这是一个女人,就是我们在前面所见过的那个为了给郑乐芬送钱,从下午3点等到夜里12点的矮小、瘦弱,扎两条细辫,一口黄牙,满面污秽的四十五岁就已经有了孙子的阿山。她捧在怀里的“账簿”记着她能够支配的金钱: 200万元! 一笔财政部长都不能轻视的数字。 自己姓什么,阿山不会写。她全部的学识是:认得那10个阿拉伯数字。假如把其中三个连在一起,她就看不清了。如果再加上+、—、×、÷四个最简单的符号,她睁着的眼睛便彻底瞎了。她个子虽矮,地位很高。在抬会的金字塔上,她坐在中会主的位置上。她下面有几百名会脚,恭恭敬敬地送来会款。她随便撕下一片纸,让对方自己写出款数、头数、日期,然后签名盖章。她站在一边,用力把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瞪出来,紧紧盯着笔尖。她看不出对错,但坚信一个原则:盯紧了,就错不了。 200万,本来应该属于计算机的数字,阿山把它们交给了纸片。如此虐待数字的,不仅仅是阿山一个人—— 钱月英,上过三年小学,不会记账但懂得记账的重要性。数字在她那里享受本子的待遇。小学生的练习本,塑料皮的日记本,一页页记着2000多人的近3000万元巨款的数字。形式:流水账。翻开看看吧,只计头数不计钱数,小数点乱蹦乱跳,收和付随意交换位置,缺页,少日期,没姓名……没有比这再准确的糊涂账了。倒会后,县委曾组织了有会计师参加的三个清账组,分别为她理账,结果三个组三个数字,至今仍有100多万元会款无影无踪。 全县近千名大中会主,没有一本正规账。10多亿元的发生额,在他们的纸片上,本子里,脑袋中,像泛滥的洪水一样,横冲直撞,四处漫溢。这些人,90%以上是文盲、半文盲。他们不知道,把一件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是最困难的。他们面前有一堆可怕的数字。他们扳着手指头,企图算清命运的加减乘除,这正是他们十足的天真和愚昧。 数字失去了科学的意义。既无力驱逐血缘关系的霉味儿,又未能照亮宗族祠堂的黑暗。在阿山那间耗子散步的屋子里,在那堆肮脏的纸片上,数字返祖退化,成为原始洞穴里的绳扣。阿山把金钱交给绳扣,无疑是用草绳去拴魔鬼。灾难降临了:几十万元钱下落不明! 山坳里旋起一阵阴风。山峰变成了狰狞的魔鬼。悬挂于峭壁的瀑布鬼哭狼嚎。山坡上一座座白得刺眼的椅子坟也幽灵似地飘动起来。建在阿山心灵黑暗处的蜃楼海市坍塌了。阿山和耗子一起仓皇逃窜,在白昼的黑暗里东躲西藏,也无法摆脱灾难的阴影…… 第七章 毁灭潜伏在诞生之时 灾难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死亡是和生命同时降生的。生命离不开死亡如同身躯离不开影子。在一开始,当李吾华跪倒在“大将军”的神像下,当郑乐芬敲响了木鱼,灾难就已经到来了。 灾难一开始就潜伏在最隐秘的深处,没有形状,没有色彩,也没有气味和声音。它随着抬会的发展和扩散而爆发。让我们重新回顾一下。 被囚禁的金钱 当5000多户人家把6834万元(实际金额)现款送入郑乐芬的别墅之后,这些钱就离开了生产和流通领域,被囚禁起来了。这是一座金钱的巴士底狱。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坡上,如同一座古城堡。墙上尖利的碎玻璃静悄悄地随时准备刺穿盗贼的脚掌。一捆捆的10元纸币从地面堆到屋顶,结结实实,连空气也很难找到流通的缝隙。粗粗的铁栏杆把射进来的光线遮去了一半。没有军警,没有枪,但有三条狗,有棍棒、尖刀和匕首。 失去了自由,金钱便死去了! 按照协议——请原谅,又要出现枯燥的数字:收一个头的会款11600元,从第二个月到第九个月,会主每月付会脚9000元共计72000元。从第十个月以后,会脚的钱才能以一个月3000元地返回来。郑乐芬用什么去支付前八个月的款呢?被囚禁的钱无法增值,即使流通的钱也不可能成几何级数增加。但她有办法,用“滚雪球”的办法发展新会脚,把新收的钱付给老会脚。据县银行的会计师计算: 一个11600元的会头,到第六个月,必须要发展22个头,25.52万元;到第12个月,要发展691个头,801.56万元;到了第十八个月,就要发展20883个头,24224.28万元……这种几何级数的扩大,这种用针尖撑起的一座大山游戏,必须具备三个条件才能延续下去:一、社会闲散资金无限多;二、抬会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能严守信用;三、任何一个数字都不能计算错误,这需要文化和科技手段。 梦幻中也无法实现的条件! 偏偏善良就相信了邪恶。卷入抬会的20万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觉察到危机吗?在这个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文化的落后只要看看那满山的坟墓;那遍及所有村庄的祠堂、佛堂、基督堂;那家家户户悬挂的八卦图、灶王爷就可想而知了。金钱的那道伟大的不朽的光线已经照亮了贫穷的空间;灵魂里,由于缺少知识,仍然昏暗惨淡。 石块压不住火山 最先预感到危机的是坐在金钱上的人。会款越收越少,支付能力逐日减弱。火山即将爆发,地震开始晃动。郑乐芬搬起石头往火山坑里填;俯在地上,伸开四肢,企图用肥胖的肉体稳住晃动的地震—— 押会:第一个月收会脚1.16万元;付给会脚第二个月6500元,第三个月6800元,第四个月7100元,共付2.04万元。至此结束,亏损8800元。以此来诱惑更多的人入会。 倒抬会:分11万、5万、1万元三种形式,因人而异。先把这些钱付给会脚,而后逐月回收。最终的结果是会脚无本万利。亏本的倒抬会专为国家干部享用,也叫“官会”。一个干部入会,能够带动成百上干的百姓入会。郑乐芬先后倒抬出509万元,涉及到18名干部及其家属。 石块怎能压住火山。被人参、蜂王浆、院内那两个水池里的甲鱼、螃蟹、河鳗养胖了的躯体,加上躯体上的金戒指、手镯、项链、耳环、手表和那件狐皮大衣,再重也稳不住金融的大地震。 “布告”的反作用 乐清县人民政府试图用权力来稳住即将到来的金融大地震。1986年3月14日,颁发了《关于严禁“抬会”、“摸会”等非法金融活动的布告》。也许是因为疏忽,在这威严的布告下面,竟少了那枚象征着权力的鲜红的大印。 出人意料的是,布告贴出之后,抬会反像核裂变一样急骤扩大: 李吾华,新增会头7874个,而前几个月总共才4248个会头; 郑乐芬,在前6个月的5582.5个半头的基数上,新增了3027.7个头…… 根 请让我们利用灾难降临前的空隙,搞清楚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抬会是谁发明的? 是陈灵始和李吾华吗?他俩曾在“大将军”的神堂里密谋过;是郑乐芬吗?在“白莲堂”,她曾用力敲响了木鱼。那么,我们能否说抬会就是这几个人发明的?不能。乐清县12个大会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各自独立地办起来的(形式不尽相同),相互间根本没有交流过。在我们看到的出自不同人手的材料中,各人有各人认定的发明者。 所以,我们说,对抬会,社会拥有发明权。偶然显示出必然的光辉。假若没有那场“滑铁卢之雨”,拿破仑的失败只不过会在时间和空间上与现在的历史有所不同。一种植物,一种动物,之所以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诞生,是因为有了适宜的条件。乐清县比较发达的商品经济(全国不多)和落后的文化(并不少见),还有诸如金融机制、政治体制等方面的弊端。在这种矛盾、强反差、不协调的土壤中,抬会滋生了。因为: 第一,商品经济的发展对资金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可是一个瘦弱的母亲有多少乳汁喂给孩子呢?整个温州地区的农业银行和信用社,每年能提供的资金不过2亿元,而农村家庭工商业、乡镇企业却需要7亿元。奶妈——民间资金市场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经营性和互助性的“会”在乐清县有11种之多。它们试图来哺育缺奶的婴儿; 第二,国家金融机制对民间资金市场无力控制。和水的流向相反,民间游资是向高利率的地方流动,利率越高,流速越快。这就是抬会迅猛发展的基本原理。而银行、信用社的利率却被制度压得几乎低于民间借贷利率的一半。一个呆板的侏儒和一个灵活的巨人较量,胜负显而易见; 第三,文化落后于经济。兔子永远跑在乌龟前面,除非它睡大觉。经济从不睡觉,它超前于文化是正常的。但如果文化落后太远,那就糟糕透了。经过温州师范学院一位数学专家的精确计算,在抬会中谁也无利可图!然而所有的人都固执地相信自己用扳手指头算出来的结果:有利可图。庞大的民间资金市场被一大批脑瓜子稍稍灵活一些的文盲、半文盲经营着,能不出乱子吗?! 由此可见,说抬会是某一个人的发明,那真是既冤枉了他,又过奖了他。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所产生的这种特殊的经济现象,它的寿命注定也是短暂的。 第八章 地狱的风暴袭击人间 1986年3月。晦暗的春天。 乌云从天际压下来。眼睛看不见光明,心灵也就失去了安宁。一种若隐若现的危机感,把最冷静的灵魂也搅得惶惶不安。许多村庄里,人们面带忧愁,脚步匆匆。在那些大、中会主家里,常有神秘的人物出出进进,窃窃私语,唉声叹气。佛堂里香烟缭绕,木鱼声、诵经声响得更密集了。基督徒则在受难的耶稣的脚下,一遍又一遍地祈祷。人们在等待,等待着一个谁也说不清的灾难的降临…… 轰隆隆—— 抬会的金字塔坍塌了! 天摇地动,电闪雷鸣。 在雁荡山下,在乐清县这个商品经济发达而文化落后的怪地方,一场强烈的金融大地震爆发了! 人比雨狂 哗——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雨点狂怒地抽打着大地,人心,金钱。 3月21日。笼罩在大雨中的雪湾村,被上千人包围了。人们带着自己的武器:尖刀、棍棒、钢鞭,还有被诈骗激起的仇恨。那几天,一家商店里的500把小刀被一抢而光。仇恨经过雨水的浸泡,强烈了千百倍。如同淬火能使钢刀更坚硬。人们最急迫的,是找到钱,凝聚着自己血汗和生命的钱。 钱早已被转移了。两天前——3月19日,县委、县人民政府决定对抬会采取紧急行动。当日13时,乡干部接到去县里开会的通知。内容:绝密。15时,距乡政府5里路,距县城20多里路的雪湾村,李吾华坐在家里就已经知道了会议的全部内容。19时半,县人民法院、公安局、工商局的人奉命赶来收缴李吾华的会款。猎人刚出家门,森林里的狐狸就已经躲藏起来了…… 上千人包围了雪湾村。更多的人还在路上奔跑,好像听说家中失火了一样。路,沿着河边弯弯曲曲,很窄,只能通过一辆手扶拖拉机。拥挤的人群如同滚滚的浪潮吼叫着,奔腾着。“扑通——”,有人被挤到河里,扑腾,挣扎。这时候,人流中最善良的表现是回过头来看一眼,脚步却片刻未停。金钱把良心拐跑了!幸亏落水者抓住了岸边的一块石头,爬上了岸。 村里,被雨水浇透了的人群狂喊乱叫,奔突冲撞。用棍棒和匕首挨家挨户地搜索,不放过草堆,把头伸进厕所的粪池里察看,怀疑透明的玻璃后面有钱便砸碎它。砸开箱柜,劈碎床架,划破沙发、被褥、枕头,总之,所有能够藏钱藏人的角落都不放过。首先遭殃的是李吾华的那座新建起的三层楼。除了顶上的瓦,墙上的砖,地上的水泥,全部都毁掉了。全村300多户人家,有40多户被捣毁,被洗劫一空。对物的发泄未能消除仇恨,失去理智的人群便把暴力转向肉体。“噼噼啪啪”的耳光声,咚咚的拳击声,棍棒与骨骼撞击的金属声,烟头与皮肉接吻的嘻笑声,刀子抚摸肌肤的温柔声,哭喊声,哀告声,狂笑声,风声雨声,人类和自然界所有最恐怖骇人的声音,全都溶进漫天的雨水中,流入大地,流入河流,流入人心…… 流行世界的暴力 风暴迅速席卷了整个乐清县。这场风暴比大气中的龙卷风更可伯。它奔腾轰劈,摧毁了上千户人家的房屋,卷走了无数的彩电、冰箱、录音机、家具和衣物,连猪和鸡也不放过。当郑乐芬的别墅被讨债者捣毁、劫空之后,那个曾经率领着一群聪明人去送会款的痴呆人,机灵地发现还有一块红地毯,因为踩在聪明人的脚下被忽略了。他急忙卷起地毯,傻呵呵地咧开大嘴笑了。在这场风暴中,受到伤害的还有生命。先后有25人非正常死亡。而“文革”十年,全县才死了70多人。 狂怒的人们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抓人质。会款转移,会主们逃走了。经过一阵疯狂的打、砸、抢之后,人们在喘吁的空闲中,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流行世界的办法:抓人质。从10个月的婴儿,到七十多岁的老人,只要是会主的亲属就绝不放过。 在一间谷仓里,一个三岁的孩子被扔在一堆稻草上,如同被蛛网粘住的一只小虫。10多天了,他已经耗尽了哭喊的气力和恐惧的精力。腿上,烟头烫过的几块皮肉结了层红红的疤。没有母乳,只有米汤。这个孩子所犯的全部罪恶是出生在一个祖母是中会主的家庭。他瞪着两只小眼,在稻草上爬着,用一双小手抠索着属于自己的东西。什么东西属于孩子呢? 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后座上,横搭着一条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是活的东西,不停地蠕动着,哼哼着。谁能相信,麻袋里竟是一个人,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家里人办抬会,他老眼昏花,一无所知。儿孙们年轻、腿长,跑了。他跑不动,就被装进麻袋里了。车猛地一颠,麻袋斜到一边,腿贴住了排气管,烫得他嗷嗷地叫起来。以后的事情比这一瞬间钻心的疼痛更坏:烫伤处腐烂,化脓了。送回家没过多少日子,又沾染了破伤风菌,在一阵极度痛苦、绝望的抽搐中,老人死去了。假如没有这场灾难,也许他能成为老寿星。老人的大半生是在贫寒中度过的,这三五年,商品经济的发展给他带来百倍于过去60多年的物质享受。没想到,厄运也跟着优越的物质享受潜入了他的晚年。 灾难中也有办喜事的。小河边的这户人家,鞭炮高高挑起,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喜气洋洋。姑娘就要出嫁了,忐忑不安地坐在闺房里。她一身火红,脸上淡淡地扑了粉,抹了口红,两弯柳眉描得细长。突然,院子里响起一片惊叫声,一群人手提棍棒闯进门。新娘没等喊出声来,就被塞住嘴,五花大绑,重重地扔进船舱里。船在河道里绕了几个弯,转眼就不见了。父亲欠会款,女儿被抓了人质。新郎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神志不清。十几天后,父亲用自己的身子赎回了女儿。女儿头发蓬乱,面容憔悴,除了抽泣一句话也不说。 谁也没有统计过全县有多少人被抓了人质。仅郑乐芬的抬会,就有52人被抓,最长的关了56天。有个叫朱艺平的中会主,她的亲戚中,有八户的房屋、财产被捣毁、抢光,11人被抓走…… 惩罚暴徒! 惩罚凶手! 法律是这样要求的,后来也这样做了。但此刻,让我们暂时离开法律,来探索另一个问题:谁是暴徒?谁是凶手? 那些抢东西、抓人质的人,在作恶之前,他们的财产就已经被恶人用诈骗掠夺了。那些办抬会的人,一开始也并不是恶人,他们扳着手指头算了又算,认定抬会对大家都有利。只是危机发生之后,他们才采取了一系列的诈骗手段。这场动乱的制造者,是法律意义之外的暴徒和凶手。 他是谁呢?金钱!可是对人类来说,它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勤勤恳恳地为人类造福了几千年。那么,究竟是谁呢?找不到答案,就只好推给邪恶了。因为除了自然的灾难,人类所有的灾难都是邪恶造成的。邪恶,它是由贪婪、阴险、狠毒、卑鄙……组成的一个家族,一支大军。邪恶为了驾驭人心,便给人心一枚金币或一件商品,以此对人心加以终生的驱使。遗憾的是,法律只能惩罚属于邪恶的人,而无力惩罚邪恶本身。 金钱抛出疯狂,索回理智 风暴尚未结束。让我们再回到雪湾村,那风暴的起点。喧嚣咆哮的大雨,一刻也没放松对这座村庄的袭击。街路上,院落中,房屋里,全是疯狂的人。法院院长、公安局局长率领公安、武警战士封锁了村庄。但谁也不听从他们的劝说,也不害怕枪支和手铐。有一群人,竟然冲入乡政府,不顾公安人员的鸣枪警告,抓走了两个人质。 金钱引起的动乱,也许只有靠金钱才能平息。当务之急是找到被李吾华转移的钱,有了钱群众就放心了。这时候,有一个叫孙秀永的人,他是李吾华妻子的本家叔叔,在李吾华的抬会中居中会主地位。眼前的动乱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他鼓足勇气,投案自首,并说出了李吾华藏钱的地点: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在疯狂的人群的缝隙中。2800万元,清一色的“大团结”,整整装满了96个大纸箱。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吾华这个一年前还赊烟抽的小木匠,只在灵姑的神堂前磕了一个头,半年多的时间就聚拢了接近全县财政收入(1986)一半的现款,真是奇迹呵! 金钱抛出了疯狂,金钱又索回了理智。政府接管了钱,人们就放心了。他们逐渐散去。一只机动船,载着沉重的钱,吃力地向县城驶去。身后,留下一圈圈发人深省的波纹…… (县农业银行。箱子打开了,尘土飞扬,呛人的霉臭味儿,弥漫了整个空间。这些钱,被埋在猪圈旁,楼梯下,终日不见阳光,早已失去了光泽和芳香,那肮脏的样子真令人怀疑它们是否还能继续承担货币的职责,60名银行工作人员,戴着大口罩,整整数了三天三夜!) 第九章 从人间到鬼域 稻田披着秧苗的绿衣,含情脉脉,凝望蓝天。小河戴上拱桥的项链,偎依着小路,漫步走向宁静的远方。古老的榕树,用浓重的绿荫抚摸着大地。江南水乡,一幅清雅淡泊的风情画,幽幽地飘逸着人性的温馨。 一支粗野的笔,饱蘸着血、泪水、哀号、污言秽语,在这幅恰人的画面上,肆无忌惮地涂抹。一个美好的人的世界,骤然变成了鬼的天堂…… 小河困惑。 秧苗困惑。 古榕困惑。 爹亲娘亲不如钱亲 人也困惑。 郑祥娟想儿子,想丈夫,心中却充满了哀怨,如同这连绵不断的淫雨。这个五十多岁、手术过的癌症病人,在坎坷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淋着大雨,嘴唇咬出了血。一阵晕眩,一个趔趄,她跌倒在泥水里…… 她是去讨钱的,讨别人欠她的会款。她要用讨来的钱偿还欠另外人的会款。 她在泥水中挣扎着,丈夫和儿子在她眼里晃动着——那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栋楼,是她用裁剪衣服,用缝纫的辛劳盖成的。病魔伤害过她,但被爱治愈了。丈夫陪她去上海做手术,守在病床旁,一匙匙地喂水、喂饭。儿子给母亲买补品、哄着她吃下。那幸福,那温暖使她陶醉。 后来,加入了抬会。为了让这个家变得更舒适一些,为了能给儿子多留一点遗产。谁料,一夜之间,房子被拍卖了,财产被抵债了,爱随着灾难的降临而离去。丈夫和儿子,另租了房子,谁也不收留她,因为除了一堆债务纠纷,她一无所有了。在舒适的楼房里,在闪光的钱堆里诞生的爱,怎能经得起贫穷的考验。他们把夫妻情,母子情,连同她这个恹恹病体一并抛弃了。流浪、乞讨,在凄风苦雨中重温昔日的梦。清理“会案”工作队的同志,把办公室墙后寂寞的一隅,让她作了临时栖息的窝儿。应该宁静的夜晚,镇政府的院子里,却喧哗骚乱,她听出来了—— 那撕打、哭喊成一团的,是一个共产党员和她的妻子、姐姐、姨妹和姨姐; 那绝情话出自两个同窗好友之口:“你算什么老同学!”“我从来没你这个同学!” 那粗鲁的“狗生的”、“十八代狗生”的对骂,出自一对同胞兄妹之口…… “这些人,真该改姓了。”“改什么姓?”“姓钱呀!”“啥,爹亲娘亲不如钱亲……”这是工作队同志的对话。 奇怪,这嘈乱的声音竟在郑祥娟心中产生了一丝慰藉,受苦受难的又不是自己一个人;也许,人世间原本就是金钱至上,人情淡薄…… 此刻,她挣扎着从泥水中爬起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脱下鞋,赤着脚,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她走进了那勾描着秧苗、小河、小路和古榕的画框,成为画面上一抹醒目的点缀,与淡雅、温馨的画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孤坟人影 钱月英从昏迷中醒来,周围一片漆黑。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时间,没有一点人类的声息。有的只是一股呛人的腐朽的霉味和紧紧裹着她的黑暗。 这是在哪儿?那堆成山的钱,新盖起的楼房,金银首饰,那一张张献媚的笑脸,都哪儿去了?从哪里来的这整个的黑? 她身子蠕动了一下,感到钻心的疼。身上,被烟头灼烧的一大片疤痕渗着脓血。被钢针刺过的双手,每一个指尖都淤积了兽性的残忍。强烈的疼痛唤醒了她已死去的思维,她恍惚记得,从屋梁上放下来后,被人拽着拖着弄到旷野里,像是走过一段田埂,像是走过一段山路,殷红的血和沉闷的呻吟一路断断续续的抛洒。她觉得她是在走向死亡。后来便真的死去了。 想不到竟还会活过来。她用手臂支撑着想坐起来,头却碰到坚硬的石壁,又摔倒在地。脸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旁边还有一堆,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死命地辨认,用手摸,用鼻子嗅,用耳朵听,倏地,她毛骨悚然,“啊”地一声惊呼,白骨,死人的白骨!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被关进了坟墓…… 造物主赋予人的全部职责,就是在几间生存。而她,却时时做着上天堂的美梦。她以为抓住了金钱就登上了通往天堂的云梯,结果,她被金钱重重地摔入地狱之中! 她蜷缩着身子,簌簌地抖个不停。周围还是死样的静,死样的黑…… 强者杀人弱者自杀 他们是弱者,年老,身体有病,性格怯懦,或者家族势力单薄。对这一类人,金钱赐予他们的刑罚是另一种疯狂,疯狂地毁灭自己——用绳索勒断脖梗,用毒药腐蚀内脏,跳河,借助重力加速度摔烂躯体……全县有20多人就这样毁灭了自己。 一开始,蒋盛木并没有死的念头。10多万元钱,那是他求亲告友借来的,押人抬会如泥牛入海。来讨债的人,毫不留情地毁了他的家。他一错再错,又借了18000元钱去买会票还债。结果,会票没拿到,钱却没有了。 蒋盛木像一头狂狮,在屋里东碰西撞。他抓起一根竹杠,要去砸烂那骗子的脑袋;掂了掂似乎觉得竹杠不够硬,又操斧头。刚刚冲出门,听到一声声凄惨的哀号,那是他的债主,一个老妇在哭。她绝望的面容像一面镜子,使蒋盛本看到了自己的罪孽。“哎……”斧子软软地落在了脚下…… 在黑暗向光明旅行的夜晚,他眼前展现出一片若有若无的憧憧虚影,那是他的过去和现在——苦了一辈子。哥哥病逝,他娶了嫂子(娶不起别人)。一个哑巴弟弟。这两年刚过上好日子。有了钱却欠了债,有了幸福却遭了难——他像是黑暗中的盲人,哆哆嗦嗦地走向死亡。他从当初藏钱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瓶农药,他也搞不清楚是自己放在这儿的还是金钱给他留下的,他用这农药烧烂了自己的内脏。 …… 尾声 一 1987年6月1日。 在这个属于孩子,属于未来,属于光明的日子里,我们来到“大将军”神堂这阴森森如同坟冢的空间。 洪氏、黄氏、历氏三位“大将军”痴呆呆地立在各自的神龛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墙角,观音菩萨依旧恭手而立,担任着奴婢的角色。 陈灵姑来了,像个幽灵,无声无息。站了许久,我们才发现了她:瘦小,满面皱纹,腮帮子和眼皮松弛地耷拉着。这个老人一生很惨,先后嫁过三个丈夫。有人说她命中克夫,男人都远远地躲着她。为了生存,当起灵姑。我们之间的对话十分简单: “‘大将军’是什么神?” “财神。” “哪儿来的?” “我想出来的。”语气里有些自豪。 “为什么把观音菩萨放到角上?” “菩萨只让人行善,不让人发财。”声音很低,很低。 二 我们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一个贫穷的,受尽苦难的女人,在她的愚昧的底层,潜伏着一股文明的激流;在她昏暗的灵魂深处,有一束光明的烛火…… 我们在前面见到的那个被一根瘦弱的竹棍支撑着的瘦弱的躯体,她在郑乐芬那铜钱状的门前愣愣地站了好半天。抬会早已垮台了,她却刚刚赶到。她穿过一片杨梅林,梅子已经红了,飘逸着淡淡的清香。峭壁上,挂着一帘瀑布,像一块白玉,纯洁无瑕。她来到瀑布下的一潭清水旁。我们正在那儿,把一枚亮闪闪的五分硬币轻轻放入手中。硬币在水面上飘浮了片刻,旋转着,缓缓沉入水底,那清香的麦穗环绕的圣洁的国徽,依然清晰可见,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神圣的光彩。 猛然,一只瘦骨嶙峋、青筋裸露的手,急遽地插入水中,一把抓走了硬币。水面上荡起了一片零乱、破碎的涟漪,许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选自《中国的要害》,华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7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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