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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知青岁月(1)





           1 父亲在“敌台”中喊着儿子

  西昌盐源县,1973年。
  又起风了。
  我爬上半截竹楼,脱掉大羊皮褂,躺在破棉絮和谷草铺成的床上。好冷。阵阵穿壁风透进屋,刮得土墙上的泥巴大片大片往下掉。泥沙掉进我的衣领,我抖了抖衣服,然而,周身在痒。终千,我又在被窝里掐死一个把我咬得火辣辣痛的跳蚤。其实,床单上早撒了一大把“六六六”药粉,可惜,跳蚤适应了,当然,我也适应了。我在辗转反侧中,木然静听头上野风掀瓦声。
  实在睡不着。我拖了两匹土砖过来楞起,把大堆脏衣服堆在上头,这样枕头更高了,身子坐直靠在上面,这种姿势还挺舒服,经常坐半夜都不会感到累。西昌盐源彝族自治县历来就是这样,风多月亮大,中午热,夜晚冷,且让人感到夜特别长、特别空。当然也特别无聊。
  我在硝皮上把火柴划燃,点着木箱子上的油灯。灯芯,是用棉絮上的棉花搓成的,灯,是用废墨水瓶做成的。因为煤油成份不纯,那火苗暗黑暗红,忽而又惨绿,墙上,摇曳着我的影子。我把石头烟杆含在口里,烟嘴中使劲按进一撮兰花烟丝,对着油灯躬身叭燃,一日浓雾狠狠地吸进枯肠饿肚中,这兰花烟,真香!
  胸中有了烟云的润泽,神经渐渐兴奋。我躬起腰身,指头夹着头上的瓦片移动,一匹,两匹,屋顶,漏进天光。立时,月光和灯光混成湛蓝,半截竹楼内,像框了一幅斑斑驳驳的泼墨水彩画。
  谁说凄苦和苍凉不是诗意!
  我抱着那把破旧得失掉颜色的吉它琴,调着几根不知结了多少疙瘩的弦,无拘无束地唱了起来:

    破墙破门破窗破得凶
    人寒人苦人霉腰带松
    想人想物想钱想得疯
    打米打油打盐算得空
    倒肠倒肚倒桩倒栽葱
    怨天怨地怨命怨祖宗
        《倒霉歌变调》1970年4月

  “啪”地一声,那接了几次的E弦又断了,我长叹一声,痴呆呆地望着我头上那块巴掌大的天……
  肚子实在太饿了,不消说米,连菜都吃光了。油灯在摇曳,我一下又一下地吞咽着苦涩的口水。知青的生活从来就是这个样子,有吃的时候就拼命胀,没有了吃的时候就临时找,或者挨饿。
  里上那老羊皮褂,我爬下竹楼拉开门。
  月亮高悬,月色如水。门前这荒河滩黑白分明,然而远处又显得朦朦胧胧。几棵不知名的树,裸露着瘦骨嶙嶙的身影。这些树,据说栽了七八年,却还不到一丈高,没有几片叶。冬天,只剩一副瘦骨架,但木质仍很硬。也许,它们命中已习惯了风强制刺入它们肌肤中的那些永恒暴戾的故事。扭曲已成自然。这门口,一年四季,很难得绿一回草,开几朵花。不远的那条小河,曾供应找们吃水、洗衣、洗脚淘菜,湍湍水流不止,像一位慈心的奶妈。而今因为季节,她干瘪了,像一个老姬,偶尔积存点高坡上流来的雨水,又少又混浊。眼下已干涸,有如我们的希望。
  下乡已一年多,而在这块地方,我几乎没有听到过鸟鸣、虫叫、蛙鼓,一切都显得那么贫瘠荒凉,这片千百年来的盐碱地,永远歉收,有如我的思想。
  我们居住的这三间连在一起的房子,墙体是用传统方式黄泥土椿成的。它立在这寂寞的大自然中,远看真像座坟。不过,这的确是我们的“家”。
  我站在门口一直发神。
  “咔嚓,咔嚓!”前面模模糊糊的乱草丛中,有条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啃着一块听似骨头一样的东西——是条狗。我神经一闪,蹑手蹑脚地回身在门背后抓出一根扁担,妈的,老子今天正想吃肉!喉咙,仿佛咽进的不是一口冷气,而是一串香喷喷的心的暴跳……
  “九九,九九!”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条狗忽地一下,窜得无影无踪。
  “吼个屁啊!”我悻悻地望着狗窜走的方向,转身报怨着知青老何。
  “九九,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老何气喘吁吁,说话结巴起来。
  “啥子好消息?未必还比得上这顿营养伙食?”我瞟了下老何,眼睛仍在茫茫四野贪婪地追寻着那条狗的踪影。
  “真的,我不骗你……”
  “是不是哪个队上的耕牛又摔死了分死牛肉?”
  “你又说笑话了,你看我手里拿的是啥东西?”老何两手把一个东西使劲地晃动了几下凑近我,但我看不清楚。
  “这是我今天在县上借来听的半导体收音机。你猜,我刚才收到了啥?”他压低声音,蓬乱的头发下透出一双眼睛在闪着神秘的光。老何年纪比我大几岁,历来爱听小道消息,特别关心政治,林彪“9.13”事件就是他透露出来的,开始大家不相信,但后来却是被事实证明的天方夜谭之一。他时常说,你我隐在穷乡僻壤,眼睛瞎了,耳朵不能聋,不然要变成痴呆。我知道,他在这方面是认真的。
  “我刚才收听台湾的广播,你简真猜不着,我收到了你爸的讲话……”老何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像什么哽住了喉头,却又想吐。
  我屏住气,鼓着双眼死盯着他,神情活像是见了鬼。“你少用这些话逗我开心,不可能!”我仿佛被人捉弄,心在暗暗作痛。
  “真的,九九,我问你,你爸是不是解放前去的台湾?是不是叫杜均衡?”这几句话,太重,太实,而我的“黑五类”家庭,老何是早有所闻的。尤如被棒击,我懵了,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收中央台,一下就拨到台湾的广播,我听得清清楚楚的,讲的四川普通话,还喊了你和你妈妈的姓名!”老何的语调真像发誓诅咒,我一下如触电般周身感到发麻发热,捏在手中的扁担掉落地上:“……我爸,他还说了啥?”
  “你爸先讲的是台湾的经济问题,后又说他很想念在大陆的亲人……还有,你爸好像还是一个台湾的什么大官……”老何的话真像团火,直燎我心。我一把抓住他拿半导体的手:“快,再收听一下!”
  “要反复广播的,可能收得到。”老何一边说,一边摘下耳塞很快地按进我耳朵中,双手不停地拨弄着频道:“有没有?有没有……”
  耳中尽是电流干扰声。我一把抓过老何手中的半导体:“我自己来!”
  “不要拨远了,就在中央台旁边点。慢点!”老何一只手护托住半导体,一只手压着我的手指,眼睛几乎贴在我的指头上。
  “收到没有?收到没有?台湾普通话比北京的柔和些。”
  我的每根神经都在倾听。
  “还是收不到。”我的头竟在这冬天渗出汗水来。
  “就在干扰声中找,来回找,慢点!有时是音乐……”老听“敌台”的老何经验老道。可惜一分一秒的时间在过去,而我,仍一无所获。
  “走,我们到对面山坡上去收!”一种潜意识使我感到必须登高才有希望。
  老何紧跟着我,三脚并成两步。我们爬上了高坡,老何一破一拐地,左手提着一只球鞋,原来,他唯一的一双破球鞋后跟彻底地扭断了。
  我双手紧握半导体,不断调整着方向。是东?是西?台湾究竟在哪个方向?陷在这大山之中的我早已迷糊。
  我屏住呼吸,匍伏在这遥远的电流中冥想:像一个特务,我在收听中国人自己的“敌台”;又像做贼,我拼命地想偷回那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几小时很快地过去了,而我仍在迷蒙的彩色梦游中。头发在夜雾中湿润,天下起了毛毛雨。我感到耳根在流水,手已酸麻,脚已僵直,却仍死抱着那一点希望舍不得走。
  “九九,没希望了,还是回去吧!”老何坐在一块石头上,叭着兰花烟,眼睛疲倦地眨着。他破棉袄袖头已露出白花花的棉花。胡子老长。
  天快亮了,雨已渐渐大起来。我俩只有高一脚矮一脚走下坡子。突然,我脚下一滑,仰面摔了个大筋斗,老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个扑爬到香港!”
  我一摸屁股和腰,尽是稀泥,脸上泛起一派苦笑。幸好,半导体捧在怀中没受损坏。
  我俩进了屋,老何点燃火,坐在灶门前塞进树枝,一边烧开水,一边烤衣服,鼻子里哼了起来: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
    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
    打起背包,高举红旗,
    下乡上山志不移。
    到三大革命中经受锻炼,
    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啊、嗬……

  我爬上竹楼,脱下长裤和羊皮褂。抓出一撮兰花烟叭燃,看老何那副苦中求乐的脸在灶门前闪着。我长叹一声,眼睛湿润起来,仰头默看着头上那天空透出的东方欲晓之光……
  老何已鼾声大作。灶里的火熄了。锅里开水在冒热气,远处的鸡已开始打鸣,我闭上了眼睛……

           2 我从飞台湾的飞机上换下来

  1949年12月,成都。
  南门一座占地约5亩的中西式院子里,辟有菜地,栽有果树。记得还有一口老水井,井水透甜清澈,井里还喂有几条大金鱼,打水时鱼经常误入桶中,姐姐和妈妈又放它回去。这是我的家——我出生的地方。那时,我的父亲在国民党省党部上班,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母亲已不教书,当了贤妻良母,但她仍然喜欢音乐和绘画。
  冬天来了,园中的草木凋蔽。欢声笑语少了,父亲往往几天几夜不回家,有时一到家几分钟,又匆匆离去……家中笼罩着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恐慌气氛。
  时局在变。国民党政权面临崩溃。蒋介石飞到成都坐镇指挥,妄图作最后的对抗。然而,在共产党强大的军事和政治压力下,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率先在彭县通电起义。18兵团郭勋棋、李振也与刘伯承、邓小平签了“和平公约”。15兵团司令罗广文、陈克非兵团又相继宣布了起义。最后,竟连国民党军队设在成都的最后一道坚固的屏障,也因22兵团司令兼川南叙沪警备司令,72军军长郭汝槐的起义而土崩瓦解。成都,已完全处在解放军的包围之中。
  败局已定,成都一片混乱。新津机场和凤凰山机场的飞机由每天100架次增加到近200架次,空运黄金、货币、军用器材和撤退军政要员及家属去往台湾。
  滞留在成都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及地方要人天天拥挤在“疏散委员会”前,大吵大闹向“行政院长”阎锡山要飞台湾的飞机票。省党部实际上已停止办公了,人心已经涣散。
  12月7日傍晚,在成都南门萧瑟的家中。父亲身穿长衫外套皮褂,手中捏着几张文件,焦急地在屋里地板上踱来踱去。他本来削瘦的脸上泛着疲惫和一点苍白,大眼睛中微布血丝——他已经三天三夜未合眼了。作为省党部组织组长,“参议员”和“立法委员”,他清醒时局的变化,但他无意“投诚”,虽然罗广文有意担保他,他还是决定了要走。他手夹着香烟正反复地劝说着坐在角落的母亲:“昨天王主席(王陵基)在省党部紧急传达了蒋介石的特别指示,在成都的所有‘立法委员’、‘国大代表’要全部飞台湾,机票,由他亲自核定,分给了大家。我们已是最后一批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父亲神情焦急,不断地吸着烟。
  “今天上午张映书(四川三青团妇女分团主任,我母亲当时任书记)还来过,她说她父亲是反清反袁的烈士,她本人虽是‘国大代表’,但从未欠过血债,一个女人嘛,共产党不看僧面还看佛面,总不至于要她的命。她与宋美龄关系那么密切都说不想走,况乎我,又算啥嘛?”母亲身着厚厚的棉袍,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织着一件小毛衣。随手,整理了一下那件又长又大的外襟,把一条皮褥拉来遮盖在隆起的肚子上。那时,母亲腹中的毛弟已有5个月。
  “正因为我们没有她那样的政治背景,我看还是走为上。你不是一个家庭妇女,是有政治身份的人,万一出了问题,我咋办?”父亲语调恳切,充满着无限忧虑:“这三张机票来得不易,都是经老头子一手批准的,现在还有许多人聚在那里找阎锡山骂娘,他说不定今天已先跑了,若我们明天不走,恐将铸成千古遗恨,悔恨莫及了!”父亲说到此,深邃的眼睛闪出一道泪光。
  “你想,就算我和你加九儿三个走了,这个家咋办?这五个娃娃咋办?这五个都是女娃娃,最小的两岁,最大的才八岁,就算“共产党不加罪于她们,怎样生存?饿也要饿死!妈这么大年纪,又多病,今后时局如何,恐怕不是你们所想像的三两年就要回来那么简单,一家老小若有三长两短,咋问得过自己的良心?”母亲一说到自己的孩子,忍不住潸然泪下。
  父亲长叹一声,瘫软在沙发上,掏出手绢揩着额上的汗珠。作为丈夫、父亲和逃亡人的他,虽有超人的才智和坚毅,面对此境也几乎失去了主见。
  “你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是丢不下这个家,大家一齐走,又办不到;人生总难免要经历这些生离死别、以大局为重。你也不要太顾虑我们,总会团聚的……”母亲揩干眼泪,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父亲正想说什么,侍从郭轩通报说有客人来见。
  “均衡兄,大嫂,你们咋还坐在这里不动身?许多明天要走的人都到机场去过夜了。”一位中等个子,粗壮声音的人走进门。原来是父亲的好友,川籍“立法委员”李天民。
  “民兄,快请坐!曲兄来没有?”父亲忙起身让坐,并示意侍从泡茶。
  “曲兄也在处理家中事务,刚才电话说他马上就到。”李天民接过一杯盖碗茶并未喝:“大嫂,咋搞的,我看你们简直不像要走的样子,还没商量好?”他环顾一下四周,愣眼望着还在织毛衣的母亲感到惊讶。
  “唉,民兄,还是请你出点主意,帮一下我,你大嫂无论怎样说,她都不走……”父亲走近李大民,语调凄然无奈。
  李天民眉头一锁,放下茶碗起身道:“那怎么行呢!大局已定,回天无术,成都沦陷在即,你我除了去台,无处可适。况且像我们这种人,共产党是绝对放不过的。嫂子,你也是党国之一员嘛,共产党又岂会对你网开一面?难道真是‘夫妇同林鸟,大难各自飞?’不行,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李天民语气激昂又恳切。
  这时,门卫带“立法委员”谢星曲进屋。
  “来来!快进屋,就等你了!”李天民起身迎“立法委员”谢星曲进屋。父亲也迎上去握手,叫人快泡茶来。
  “车子停在门外,他们几个也来了,你们准备好没有?明早10点起飞,坐C53飞机。”谢星曲搓着手,取下帽子挂在衣帽钩上。
  谢星曲见父亲局促不安,母亲低头不语,心中不觉有点纳闷,眼光转向李天民。
  “曲兄,你也来劝劝大嫂,她说啥都不愿意走。”李天民用肘推了推谢星曲,似无奈。
  “怎么又不走了呢?许伯超夫妇,冯慕鹊、徐天秩、任觉伍他们都飞走了,王元辉、漆中全、黄季睦他们也早飞了,你们知不知道,连老头子后天都要飞了……”谢星曲显得十分焦急不安,见母亲在掏手绢揩泪,突然打住。
  “两位,你们都是均衡好友,在此危难时刻,我决不拖你们后腿,我也仔细考虑过了。”母亲起身用手扶着腰站起来,又道:“两位对我也了解,我并不是没有考虑到我留下的后果,但我左思右想,实在难以抛下五个娃娃,留下她们,只有死路一条,我做母亲的便成了罪人……”说到此,母亲大哭起来。
  门外寒风袭人,树影沙沙;屋内凄然无声,相对无语。大橱钟在嘀嗒嘀嗒响着。李天民对着谢星曲耳边前咕了几句,谢不断点头。
  “均衡兄,我们的意见是,时间太紧迫,再这样坐等商议,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又会发生啥事。我和民兄的意见是,你们夫妻都动身到机场去,若嫂夫人改变主意要走,可以马上就走,不走,也理当去送行,你们的意见如何?”谢星曲不断地用眼睛暗示父亲,父亲道:“好吧,我看,也只有这样了。”父亲见母亲黯然地点了下头,急忙从书柜中取出一个黑色公文大皮包,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小皮箱,一伸手,在书架上又抽出几本厚书塞在皮箱中。他环视了一下已站起身的大家:“行了,走吧!”
  母亲抱起我,披了件皮毛衣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向大门。后面,跟着父亲、谢星曲和李天民。
  夜漆黑,风吹着树影摇动,发出沙哑的声音,一切都在静寂中,只有轻微杂乱的步履声。突然,父亲立在大门口转身对大家道:“请等我几分钟。”父亲的脚步既轻又快,他悄悄地来到后厢房内。借外房的灯光,他轻轻推开房门——我的五个姐姐,全在睡梦中。她们在大床上躺成几排,只有一起一伏的小小鼻息声,在凝固的空气中发出。父亲手捏着礼帽,躬着身体,轻轻地、悄悄地,在每一个孩子的小脸庞上吻着、吻着。他的泪水,流淌下来,滴在大姐的脸上。8岁的大姐醒了,父亲拉着她的手:“大妹,爸爸要出差了,你带好弟妹,听话。”大姐点了点头,父亲给她拉上被子。父亲转身出来,把门悄悄地掩上。他伫立良久,目光如炬,注视着那排老屋和篱笆墙……
  “均衡兄,快上车吧!”李天民挨近父亲,父亲随他上了停在门口的汽车。“孩子和家中都安排了?”李天民问道。父亲没有做声,只点了点头,他拉上领口道:“我已清楚地给王泽作了交待,请他仍住我家,帮我照顾孩子。你知道,前次上头下令要抓作家沙汀,我专门通知他把沙汀藏了起来,他只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基层干部,有事,相信沙汀会站出来替他说话的。”李天民点点头。
  司机发动了汽车,克拉克轿车喷出几股蓝烟。杜宅家门口的细雨在两股射灯下飘洒,车轮,在泥土上划出两道深痕。寒冷的成都,在死亡与苏醒之间显得异常静寂。此时,已隐隐听得到郊外解放军隆隆的炮声。车,开动了,家,甩在后面。
  距成都30公里的新津机场,已经成为国民党逃命的跳板。胡宗南部的精锐团,里3层外3层从沿途和渡口开始固守着这条大西南最后的逃亡线。
  新津机场戒备森严,哪怕是窜进一条狗都要遭到轻重机枪的扫射。机坪上,堆满了许多待运走的军用器材,十来架美制E—18型战斗机停在那里随时待命。在帆布罩、树枝和安全网的掩护下,蒋介石的坐机“中美号”隐蔽得十分好,飞机周围守着一层又一层荷枪实弹的士兵。
  经过沿途的反复检查,几辆车终于驶进新津机场。这时,天已快亮了。父亲走下车,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一抬头,便见到那高高的指挥塔上架起的十几支轻重机枪。机场里,已筑起了不少沙袋工事,几辆坦克和装甲车上露出几顶闪着寒光的军人头盔。父亲复入车中,开始抽烟。这时,两名军官跑步来到车前开门敬礼,报告着飞机起飞的时间和天气情况,并请父亲一行人到简陋的候机室等候。黎明,一架C53型运输机滑上跑道,舱门打开,两名军人放下舷梯,这时,几十名端着卡宾枪的军士跑步上前围着飞机。飞机已检查完毕,候机的人群中有小孩的哭声和大人的斥骂声。
  父亲头戴礼帽,身穿一件米黄色风衣。他把领口紧了一下,走向克拉克汽车,搀出我母亲——母亲怀中搂抱着刚满1岁的我。
  母亲脸色憔悴略带苍白。昨夜在机场停留,通宵达旦。父亲的同事和不少朋友费尽了口舌,终于说服她一齐飞往台湾。并讲好,时势稍好转,再返回成都。
  ~股透骨的晨风从郊野刮起,母亲打了个寒颤,父亲忙摘下自己脖上的长围巾给她严严实实地围上。
  “杜委员,飞机马上起飞,请您登机!”一名军人手夹一个皮包疾步上前,对着父亲啪地一下敬了个军礼。
  “嗯。”父亲点了点头。抬眼,已见几十个军政要员家属挤在一起开始登机。
  父亲站着未动,不断地转身回头在望什么’,神态严峻又若有所失。
  “杜兄、大嫂,你们快点登机吧,家中的事,我会尽力办妥,照顾好的!”车旁,立着一位年约30多岁矮胖的男人,他西装革履,搓着冻僵的双手,着急地催促着。他叫谢静吾,是四川大学教授,三民主义青年团干部,是“国民政府”保送赴美深造的高材生。他是父亲中学的同学、挚友。他是来送行的。
  父亲移动脚步,靠近他,握着他的手,接过那小皮箱,惨然一笑,扶着母亲走向舷梯。母亲行动缓慢,她鼓起的腹中有5个月的胎儿。
  登机人群有些混乱,父亲让所有的人登机后,才缓缓步向舷梯。舷梯前分别站着两名便衣和军官,父亲从怀中掏出皮夹,拿出证件和3张飞机票——上面,写着我、母亲和他的名字。母亲抱着我跟在后面。证验过了,父亲一只脚踏上梯子。突然,一辆吉普车疾驶上草坪,嘎地一下刹在飞机旁,四五个孩子拼命的哭喊声清楚地传过来——父亲,母亲和其他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突然像石头般定在那里。原来是我的外婆、姑爷郭轩和佣人抱的抱、牵的牵,把我五个从两岁至八岁的姐姐们带到了机场。“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大大小小一齐在喊。
  母亲突然反应过来,像箭一样奔下舷梯,扑向她们。父亲立在风中,泪水夺眶而出,但他,站得挺直,一动未动,像块磐石。“……你们倒是都走了,丢下这么多娃娃,叫我这个老人咋个办?今后有个三长两短,我咋个交待哟!”外婆捶胸号啕大哭。
  “妈妈,我要和你们一齐走!”姐姐们死拉着母亲的衣襟不放。母亲蹲下,一手拥着几个姐姐,又是哄又是吻,强忍住眼泪。一只手,死死地搂着我在她的胸前。
  父亲的脚移下舷梯,又停了下来……礼帽被风吹落了,头发在风中散乱开来……“算了,均衡,你走吧,我决定留下来!”母亲站起身对着父亲大喊着,挥着手,叫他快入机舱。可是,父亲却飞快地奔下舷梯,奔向他的妻儿。立刻,几个姐姐一齐冲上去,有的抱腿,有的箍颈,大哭着怎么也不松手。
  “也好,我一人飞走,算是逃命,你们大家多多保重!”父亲紧捏着母亲的手,眼睛望着外婆和大家。他牙齿紧咬,泪泅滂沦。
  母亲的手在发抖,声音哽咽:“这九儿,你带他走,他的一切都交给你了……”母亲双手把尚在褪褓中的我塞给父亲。父亲把我揽在怀中,迟疑不决道:“……九儿太小,没有你咋行?我这一上天,谁也难料吉凶祸福,若遭不测,杜氏家族岂不就断了后!我看,这条小生命还是留在家乡的好,孩子无罪,共产党总不至连他都不放过吧……”父亲口中每一个字都像铁钉一样,钉在自己的心上,钉在母亲的心上。母亲,说不出话来。这时,站在旁边的外婆猛地冲过来,从父亲怀中夺下我:“把孙儿给我留下来,要走,你们走!”
  空气凝固了,飞机发动机无情地叫着。两名军官急跑过来冲着父亲大声道:“杜委员,不走就来不及了!”父亲一转身,毅然地对站在他身旁不远的谢静吾低声讲了两句,谢静吾一怔,马上点了下头,尾随着父亲,疾步上了舷梯。父亲指了指谢静吾,对站在舱门边的便衣大声地说着什么,谢静吾侧身闪进了舱门,父亲一调头却被使劲地推了进去。舷梯抽了上去,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动,舱门关上了——永远关上了。一声刺耳长啸划破天空,飞机像箭射向蓝天,那青天白日的标记闪烁了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顿成了一片空白……
  那是1949年12月8日,我,刚满一岁零几天,就在那一瞬间,我个人的历史,从此开始改写,厄运时时缠绕着我;就在那一瞬间,父亲和母亲从此面临了两种不同的命运,经历了漫长而又痛苦的历程。就在那一瞬间,谢静吾,在历史的偶然机遇中,顶替我的名字到了台湾,后又到了美国,成为美籍华人专家。
  历史给我开了一个太大大残酷的玩笑。

               3 母亲入狱

  父亲走后不久,母亲入狱了。那是1950一个秋天的下午,一群戴着红袖套的街道积极分子和派出所公安人员来到我的家。他们命令外婆把我们一大群孩子带到里边厨房锁着,母亲站在院子当中。那时,毛弟不到半岁,母亲抱着他,他哭得厉害,母亲只有喂奶哄他睡。
  他们开始抄家了。那一大堆线装书,一大堆精装西洋书,堆了半间房子。沙发,柜子、床和地板该撬开的地方都撬了,一地衣物,杂物。终于,他们搜出了反革命罪证:一只毛瑟手枪和一部五灯收音机(搜查登记表上写的是“电台”)。
  “这是支毛瑟手枪,他父亲留给我护身护家的。”母亲分辩着。听大姐讲,成都刚解放时盗贼土匪猖狂,每每半夜听到狗叫,我们全家吓得不敢做声。被贼挖墙入室光顾几次后,母亲,我们唯一的保护神,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朝天放上两枪,口中斥责几声以惊走盗贼,换来安宁。可是,这支手枪竟成了母亲的又一罪证。
  既有手枪又有电台,丈夫又跑去了台湾,而母亲自己又参加了三民主义青年团,又是“全国妇女代表”——这足以构成“反革命”罪了。
  “你听着,现在解放了,你不要幻想蒋介石会打得回来。你只有一条出路:彻底交待你丈夫和你的反革命反人民的严重罪行,不然,只有死路一条!”领头的人,说话严厉,但并不像后来“文革”中那些家伙让人受精神和皮肉的双重痛苦。“这不是电台,是收音机!”母亲还在申辩。“你态度太恶劣,走,公安局去讲!”另一公安人员大声道。有人上前去拉我母亲。
  “这样子,你只许呆在家里,这些东西你签个名,我们要拿走,等候我们处分通知!”领头人边说,边叫戴袖套的那些积极分子搬东西。
  “我告诉你,只许在家,不许外出,若想逃跑,自找苦吃!”另一公安道。
  “我跑哪里去?这么多小孩。”母亲刚强的个性,也许可以拯救她,也许,更害了她。
  第二天,母亲被逮捕了。大姐说她被五花大绑,拖上了汽车。
  母亲,当时38岁,一生共生育了10个子女,4个夭折、6个健在,我,是唯一活着的儿子。
  36岁,刚失去了丈夫,紧接着,又失去了自由。这是一般女人难于承受的打击。
  母亲被关押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大姐背着半岁的毛弟牵着我,二姐带着几个姐姐——幸好,还有一位慈祥的外婆照顾我们。
  那段时间,母亲失掉了消息,家庭经济开始捉襟见肘。父亲是清官、学者,没有留下钱。为了生存,外婆开始借贷、变卖家具和日常用具,沙发也拆了卖弹簧和破布片。
  半年过去了,母亲仍然没有消息。几个孩子开始生病,三个月大的毛弟患白喉,我患哮喘,三姐患麻疹,八姐被车撞……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邻居们,李保长,张伯伯等,给了我们最大的接济——米。
  然而,无药治病,毛弟,终于因为缺乏奶水和及时治疗——死了。据姐姐说,毛弟死前还爬在地上抓泥土吃……毛弟比我长得乖、聪明,然而他死了,来到人世不到一年。
  外婆和大姐,趁夜黑,用席子里着他小小的尸体,寻农家一僻静处,挖了一个坑,草草掩埋了他。她们,不敢让别人知道……外婆说,她自己良心不安。
  杜宅院中的果树自此好像不开花了,那些美丽的蝴蝶和蜜蜂再也不飞来了,牵牛花、胡豆花、还有好看的喇叭花也萎谢了,围着院的竹篱笆也被人扒开洞拿去当了柴烧。桌椅都卖了买药和米,每当黄昏,一群无辜的孩子趴在大门口,喊着爸爸,等着妈妈。
  好久好久,有位好心人来我家告诉了母亲的消息:母亲关押在南郊场,大营门口站得有背枪的解放军……
  大姐知道了母亲的消息后,马上高兴地告诉了外婆,第二天,大姐和二姐怀揣着外婆特别炒的回锅肉,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了南郊场关押母亲集中反省学习的地方。大姐虽小,确十分懂事,她们哭泣着求着守门的解放军,把那一盅还温热的回锅肉递了进去。但是,没有允许她们与母亲见面,毕竟,母亲的“问题”还很严重。这,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要知道,与母亲押在一起的人真不少,同组的,当时有我三舅谢远春和成都副市长乔成,“国大代表”张映书,公安局长刘崇扑,华西医大校长张凌高,“青年党中央委员”、物理学家魏世珍等(张映书判了无期徒刑,1979年释放时已全身瘫痪;乔成也判了刑,后特赦;我三舅劳改34年,1984年释放回成都)。
  母亲的问题还没有处理下来,她当然不知道毛弟已死,更不知道,我进了育婴堂孤儿院。
  我们一大家人实际上已经开始上演一出家庭的悲剧了。我怎样进的育婴堂(现成都育婴堂街),怎样在里面度过那些日子,我当然全无记忆。直到成人后,我也没法追索。据我大姐说,是一位街邻去育婴堂找她自己的孩子,发现有个孩子很像失踪的我,便告之了我外婆,外婆和大姐得知后,怀着侥幸心理前去查询,终于认出了我,拿出了证据却费好大功夫领不走我,因为我已认不得她们了。大姐说,育婴堂的管事说有人发现我爬在路边,饥饿中吃着泥土,被好心人送进来。育婴堂的伙食好,我被养得白胖白胖的。也许,当时不回家或许命运好些?只有天知道!

  母亲终于回家了!
  10个月后,她拖着疲惫不堪的瘦弱身体,脸色十分苍白。但她终于回家了!我们像一群被遗弃后又逢生的小鸡,团团围着她,外婆忙着烧水煮饭,一家人又哭又笑搂成一团。邻居端菜送米,为之庆贺。母亲不顾疲劳,为一个个孩子们洗澡、换衣。她半夜还在打扫屋子和熬药……当她知道毛弟死了时,赶到掩埋毛弟的野外,坟包成了坑,毛弟的尸骨被野狗拖得七零八落。回家后伤心欲绝的她扑在床上嚎啕痛哭了一场,愧疚中撞墙撞断了鼻梁骨……。
  母亲是回家了,的确是回了家,但她从此失去了自由。她被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出于人道理由(孩子太多、大小),政府宽大处理,并交群众管制三年。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出门上街要先请假,每天要请示汇报,每周参加派出所的政治学习,随时接受群众监督改造和大小会批斗……
  母亲成了反革命分子,我们自然就成了反革命子女。反革命子女在那个年代就等于是准反革命。
  作为妻子,母亲失去了丈夫;作为母亲,孩子成了最后的希望。在政治、经济和精神的多重压力下,母亲苦熬着岁岁年年,月月天天……
  母亲十分坚强,十分贤惠能干。白天,她帮我们家对面的空军部队洗衣服,工钱很少,但却能得到数量可观的锅巴作补偿。夜晚,她织绣花布,自己种菜,但是,无论怎样熬夜操劳,仍然无法维持这个八口之家……她开始劳累成疾——喀血了。
  我们一家,挣扎在生命线上。母亲雪上加霜,因1957年参加“世界妇女节制会”又加了刑期!
  她,想到了自杀!
  我清楚记得,一天晚上,我被全家人的哭声惊醒。那时,我可能有六七岁。姐姐她们围坐在妈妈的床边,妈妈手中捏着一把明晃晃的的菜刀。一家人哭成一团,大姐、二姐拼命夺着母亲手中的菜刀哭叫着:“妈妈,你不能去死,你死了,我们咋办啊……”
  妈妈嚎啕大哭着,不说一句话。那一夜,我吓得不敢做声,吓得睁着眼睛发抖——懵懂的我,被残酷的现实刻下了永恒的疑问和记忆。
  日子告诉我,我之所以能活着,是与众不同的。同样,也许,正因为与众不同,所以我才能活着,谁知道呢?

             4 背着书包躲避查夜

  1961年,大面积饥饿的年代。我正读小学5年级。尽管母亲日夜操劳,但吃不饱和严重的营养缺乏症,仍开始侵袭着全家。这是全国性的大饥荒,许多人并没有熬过去。
  母亲动员我们为生存参加劳动:放学后,集体到郊区去割牛草卖给奶牛场,5分钱一斤的牛草,两百斤,也可卖到1元钱,每月总计,收入也不简单。
  记得,是一个夏天的黄昏。我和母亲、姐姐们已割了几背篓牛草回家。母亲很欢喜,她说:“今天的草很好,再多割一点回来就可以多卖点钱……”12岁的我,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不等吃饭,背上空背篓,赶在太阳落坡前快速地又找到郊区那块“风水宝地”。我挥动着镰刀,一身汗水,毒蚊叮咬着我,追逐着我。但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多割些草,趁天黑前赶回家。草,割了不少,我把它一层又一层塞进背篓中——太沉了,我竟然蹲下去拱不起来。很不情愿地,我起身,双手一次次又把割好的草捧些出来,直到我能支撑站起来为止。
  天黑尽了,野草地已铺满夜露,我的裤脚湿了一大片。走了几十米,在夜幕中的我迷失了方向,成都的郊外,离家有好几里路。我只有高一脚,矮一脚踉跄在坡坎野地里。一条小河沟,近两米宽,想跳过去,谈何容易!但没有退路,退后几步,猛地一跃,可惜,我脚到了对面沟边,双手却抓不到东西,连人带背篓,滚进两尺多深的水流中……
  我挣脱了双肩的绳子,双手死命地把湿淋淋的大背篓往沟坎上拖,好不容易拖上了坎。然而,无论怎样,我始终不够力气把它背离地面。
  这时,天上几颗星星出现了,原野一片朦胧,几只野鸟在扑打着翅膀。这野外,没有一户人家。
  我想,多可惜的草,但是,我没有办法,再舍不得也只有捡些出来以减轻重量,不然,我只有空手而返——这怎么行?这背篓草,不落入水沟中浸泡,已超出我的体重,此时,少说也增加到150斤重。终于,像从蓄钱罐中拿去分币,我心痛地捡了一次又试一次,最后,终于背着背篓站了起来,朝隐约的小路上踏去。
  这石子小路又窄又长,仿佛永无止境,背上负着草,人如弓行,不到500米,湿透的肩头被粗糙的棕绳勒得发痛。看着地上被星月勾出的影子,湿透的破胶鞋在脚下每走一步便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我咬着牙,一步步艰难地朝回家的路上走着。太累了,却找寻不到一块大石头、一根断木桩放一下如千斤重的背篓,不可能歇息,一蹲下,也永再无力气站直起来。
  走!在这漫长的小路上,走!在这漆黑无边的夜色中;唯一的办法,便是数数,……不知数了多少,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我偏偏倒倒走到了家门口。
  此时,几乎已是半夜,母亲和姐姐早焦急地盼在家门口,一见我,马上跑来替我搬下干斤重负,可是,我大喊着,虚弱的汗水流淌着:“轻,轻点,痛……”
  原来,肩头已被棕绳勒进了肉中,脚趾已踢碰得出了血……
  慢慢地,轻轻地,母亲和姐姐心痛地取下了我肩上背上的大背篓……
  但,我昏了过去——只记得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人生,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饿昏死”。
  多年以来,每当做体力劳动,经常感到心慌,气虚,十分饥饿,盗汗淋淋,非马上吃东西,不然就发病。这是肉体上的“惩罚”。当时,我只有12岁。

  人生肉体上的感知容易被替代,容易转移和遗忘,但是,精神上的印记却怎么也抹不掉。
  记得每一个节日前夜,母亲和本辖区几十个“四类分于”总要集中在派出所“学习”,自带小凳子和过夜的大衣,避免这些人搞阶级破坏。
  读小学时,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晚了,门已上锁,母亲已到派出所。我进不了屋,只有孤独地在大街小巷乱转。凡是过节日,总要戒严或查夜,我本想撬锁撬门回家睡觉,但一想到居委会张妈那双盯人的眼睛,我不敢回家。
  那时锦江府南河两畔还很肮脏很乱,几乎没有路灯,乱树丛中,还到处堆放着石条子、水管。太困倦太累了,又伯被人撞见,干脆钻进石条缝中,蜷成一团过夜。很霉气,刚钻进去,就下起毛毛雨来。我赶紧拱进那边堆得又高又乱的下水管中。好臭,好黑,不小心,我的手摸到一堆屎,缩过那头在乱草中抹了几把,管他!天亮再说。
  迷迷糊糊中,几道手电光直刺我的眼:“干啥子的,出来!”手电两头夹攻,我弓身钻了出去。原来是一拨老老少少的“红袖套”在执勤查夜。我心想,完了,还没开口,一阵“爱民拳”打得我头上直冒金星。我被揪扯着来到不远的街口上,他们用绳子套住我的手臂,这根棕绳子已前前后后套牢了十来个人,几乎全部是乞丐。
  “大家要提高革命警惕,谨访暗藏的阶级敌人搞破坏。把他们全部关进派出所,节日完后再处理!”妈哟,又是派出所!
  锦江河畔,离我家不过千多米,关进派出所,等于是与在派出所集中学习的母亲“大团圆”。我宁肯他们在这里随便打我,我这次决不能这么听话,我决不能和我妈关在一起,不能让她太伤心。
  我们被牵着,在河边走得很慢,那些“红袖套”们还在沿河边搜查。
  我出生在这里,几乎是在这河边长大,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坡坎我都非常熟悉。无论如何,我必须快逃!
  我用手指在黑暗中解着那绑住我手臂的绳疙瘩,是个死疙瘩,解不开。我把膀子抬起来用牙咬,刚一咬松点,又被前头走的人拉紧,眼看就要上桥了,光秃秃的路上就休想跑掉了。毛毛雨越下越大,头发上的雨水顺着颈子往衣领中流,真冷!后面被绑着的有人滑倒,大家绞成一团,趁机我终于咬松了绳结,趁混乱和黑暗溜下河坎。那时,河堤是卵石和水泥砌成的,重心不稳,双脚冲进了水中,我用指头使劲抠住石头躲在阴影中。趴着,一动不敢动。等他们走远了,我才悄悄爬上岸,往哪里去?抬头望见对面岸边一个哗哗流水的大洞口,那是川医(现华西医科大)专门排污水的下水道。平时爱在这府河中游泳,听住在川医的同学说过,那里流的是解剖尸体后的污水,管他的,有啥可怕,我藏进洞里。潺潺流动的水,淹齐脚背,我找到一块大石头铺在浅浅水流中,屁股坐下,还好,衣裤沾不到水。我拔掉头上蛛网,双脚蹬紧洞壁,埋着头,昏昏欲睡,脚下是不是洗尸体的水,我不知道,但浓烈的药臭使我恶心。我强忍住,抱着书包,望着河面映出的节日亮起的霓虹灯影,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的欢歌和锣鼓声,鞭炮声;我幼小的心灵深深感觉到我已被这世界遗弃,像乞丐,像流浪汉,像弃儿,我不能像常人一样有一个温暖的平平常常的家……
  深夜开始“戒严”了,我只敢把自己封锁在命运的“黑洞”中。
  唉,我多想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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