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天使与弃婴



作者:冷梦

  
  或许这件事本不该发生,然而它发生了;或许人们很难相信,然而它是真的……
  一种无与伦比的情感照耀出了人性的善,却也折射出了愚昧与无知对人的生命尊严的漠视和轻慢……
                     ——作者题记

   
上篇 天泪

  潇潇天泪,弃儿在病床……
  天在泣。
  天雨如泪。
  1990年10月9日凌晨,老大爷俯瞰人寰窥视到了一幕人间悲剧,一个弱小垂危的小生命,被他的生身父母孤零零丢弃在了一所医院的病床上。
  上午8点,陕西省宝鸡市中心医院。烧伤科病房的值班护士在给几个重病人抽血输液之后回到办公室,一打开门,门缝里掉下了一张文不通字不顺的“弃儿文书”:
  
  胡林保同志你好:
  十几年以前见过你,这回我很想见见你可是早(找)不见你,我这娃不要了固我的泾(经)济很困难我以(已)用了4;5百了(400-500元)。谁能看见这娃求求他这个小同志吧,固我家很穷在(再)无别的……
  你现在不知到(道)我,以后我一谈你才能知我。再见请护事(士)们同志把这个专(转)给胡医生吧。
                   1990年10月9日晨

  护士一看,心“咯噔”一下,愣在那儿了。
  医生办公室,大夫们正在洗手消毒准备迎接一天的工作。值班护士推门进来,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18床的陈作义他爸他妈跑了!留个条子……”
  跑了?怎么就能跑了!孩子的生命还在垂危中,作父母的怎么就能跑了!惊讶,气愤,迷惑,焦虑,一时间使得这些以拯救人的生命为天职的白衣天使们瞠目结舌……
  病儿的入院登记卡上填写着:姓名,陈作义;性别,男;年龄,4个月;家庭住址,陕西省鳞游县河西乡。然而,事后证明,表格中除性别年龄以外,全部是假的。
  至于那个被“托孤”的胡林保大夫(应为胡林宝),是医院急诊科主任,对于弃儿父母给他写的信,以及信上所说的十几年前曾有“谋面”的事,胡大夫在搜肠刮肚地搜索了一番记忆储存后,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孩子,赖以与其父母保持联系的一切信息来源,中断了……
  根据事后的调查,孩子父母的婚姻状况按照法律术语属于“事实婚姻”,他们在其婚姻没有任何法律保障的情况下孕育了这个小生命,小生命的降生多少带点隐秘性质,自然成了一个“黑人黑户”。
  孩子出生后的第72天,一场横祸降临到了这个生而不幸的小生命身上。
  那晚,他像往日一样乖乖地熟睡在大伯家的土炕上。那是陕西农村常见的半尺宽的炕台,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幽幽地燃着。至于煤油灯是怎么撞翻的,事后谁也说不清楚。煤油泼洒到孩子的头上,连帽子带皮带肉一起燃烧。太弱太小的他,在感到皮肉灼痛的刹那发出过猫样微弱的啼声,随后便像一截小木头般任凭大火焚身而没有了声息。火势在蔓延,炕席着了,棉被和放在炕上的收音机着了,浓烟与皮肉的焦糊味终于呛醒了睡在婴儿身边的哥哥,15岁的小哥哥睁开惺松的眼睛倏然看见这一幕骇人情景,吓得哇哇大哭……
  陕西省宝鸡市中心医院烧伤科主治医生王云侠大夫接诊了这个患儿。诊断结论深三度烧伤。患儿头颅大部分烧焦,自耳以上,毛发、皮肉无存;左右顶骨(即脑盖骨)被烧干,右耳被烧掉,脖子上烧出一条深深的印痕,像戴着一条触目惊心的焦黑肉项链……
  紧急抢救!烧伤科医护人员当即行动。按惯例,医院给其父母下了“病危通知书”。
  不料,就在一群白衣天使为挽救这个垂危的小生命同死神拼命相争的时候,患儿的生身父母却失踪了!
  医生们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他的父母不甚清晰的模样:这对农民夫妇,男的三十多岁,黑黑瘦瘦,尖鼻子尖下巴,一张薄嘴唇,无肉多骨的窄瘦脸庞上,嵌着一双又黑又亮转动十分灵活的眼睛,上身穿一件又旧又脏的黄军衣,头戴一顶旧军帽。女的二十多岁,高高大大,比瘦小的丈夫足足高出半个头,圆圆的脸,身穿绿布褂子……
  除了这模糊的记忆,就是此时飘洒在病室外的潇潇细雨……
  天雨如泪。
  天在泣。
  
孩子,你姓“烧”


  婴儿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裹着一件薄薄的粗布红袄,除了额头和右眼皮烧得黑焦以外,露在白被单外的小脸惨白惨白,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护士长高若贤揭开被子。婴儿精赤着屁股蜷着细瘦的小腿浸泡在一堆破破烂烂的湿尿片里,粗布红袄也濡湿了大半,泡在尿窝里的小身体赤红赤红……大夫护士的眼睛潮湿了,有人赶紧跑回家取来了自己孩子的小棉袄和尿布,有人抱来了自家的小褥子,在给孩子换衣服时,护士发现孩子的衣襟硬硬的,拆开一看,里面缝了一张10元的人民币。10元钱,连同床头放着的一包未启封的奶粉,这就是孩子的父母给予他的最后一点父爱和母爱!
  情况立刻汇报给了医院领导,答复明确而果断:“该怎么治怎么治,费用先不考虑!”医院领导和医护人员心想到了一处。救死扶伤,实行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这是医生的天职。
  面对一个岌岌可危的小生命,只要他还有呼吸,有心跳,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治疗!
  医生的职责使得他们别无选择!
  手术照常进行。第一次大手术是“坏死颅骨凿除,创面刃后皮片移植”,即将烧焦灼头顶骨去掉,从孩子的腿上取皮植到硬脑膜上。但是按规定,这样的手术必须由亲属签字同意,否则,麻醉师不予麻醉。
  “手术同意书”拿到了院长办公桌上。
  平日办事果决,外号“李大炮”的李副院长拿着笔,踌躇了。
  他将对这个小生命负有法律责任。此刻,手中的笔,显得异常沉重。
  稍顿,他呷了口茶,在本应患儿父母签字的地方庄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春生。
  无影灯下的手术台。烧伤科主任、副主任医生周东允亲自主刀。这是一次特殊的手术,手术室门外没有等待着的焦灼的亲属,但静悄悄的病房里走动的“白大褂们”,个个心神惴惴,不时抬腕看表。时间似乎过得异常缓慢,两个小时像流逝了两个世纪……终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满脸汗涔涔的手术大夫周东允出现在门口,疲惫而欣慰地对大家一笑,与他共同分享这愉快和幸福的,是与孩子素不相识的烧伤科全体医护人员。
  从婴儿的父母弃儿离走的10月9日凌晨起,宝鸡市中心医院烧伤科的10个人就成了婴儿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
  医院总务科每天给婴儿送来一斤鲜牛奶。烧伤病人的特点是食欲很旺,吃得多,吸收少,医学上把这种情况称为“负吸收”。婴儿的“饭量”大得惊人,一斤牛奶不够,很快增至两斤,两斤还不够,于是大夫护士自己掏腰包,为他买来一袋袋奶粉、白糖。护士们上班,多了一项“奶孩子”的任务,谁上班谁给孩子喂奶。一天,周主任皱皱眉头:“你们这样不行,不知道孩子几点吃的,总喂咋行?”护士长高若贤一听,赶忙去翻资料,当妈妈对她来说还很陌生,虽然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可是为了工作,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后,就是婆婆带大的。为了眼前这被父母遗弃的重度烧伤的小生命,她需要重新来一次作母亲的人生体验。
  终于,她查到“科学育儿”的条款,兴奋之余,她排出一个“喂奶喂水大系表”,3小时喂一次奶,中间喂一次水,每次奶多少毫升,水多少毫升,一丝不苟。“大系表”贴在护士办公室门上,人们轮流自觉严格执行。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一天,医院“最高行政长官”高院长带领各部门领导查房,院长询问了孩子的病情及吃睡情况,作出新的指示:“不能光喂牛奶,该加点副食了。”于是,婴儿的“食谱”里又增加了一项新内容:每天一个蒸鸡蛋。
  说来,真难为了烧伤科的年轻的大夫护士,职业的训练只教会了他们如何治病救人;人生的课程里还来不及为他们安排养育婴儿这一课,骤然来到他们中间的小生命常常让他们感到不会为父为母的尴尬。护士长高若贤说话了,温言软语:“那就实习实习。”
  烧伤科出现了一支“实习爸爸妈妈”队伍。
  谈起他们同孩子的亲情,科党支部书记王云侠也觉得奇怪:
  “似乎,这孩子。同我们科真有一种缘分,不知怎么,就那么爱他……”
  在科里,王云侠做了孩子的“第一监护人”,对于这个小生命,她似乎负有一种使命感。长期经受的职业训练,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使她很快总结出了婴儿拉屎撒尿时特有的“动作表情症候”,孩子屙了,尿了,她娴熟地提起孩子的两条小腿,又擦又洗,很快便把孩子伺弄得舒舒服服,“实习爸爸妈妈”在一旁观摩着,学习着,跃跃欲试。
  二十几岁的年轻大夫陈荣还在热恋中,在医院,却幸福地做了“实习爸爸”。患儿拉了,抹得满屁股满腿的屎,护士急得不知如何下手,陈荣见状叫一声:“我来!”快步上前擦洗,弄得两手的屎,一面擦,一面笑呵呵自我解嘲:“这有什么?小孩的屎又不脏不臭。”一段时间下来,擦屎,喂奶,伺弄婴儿真就出了徒。护士们笑着夸他:“陈大夫,你毕业了!”陈荣一脸自负:“我想我将来准定是个合格的父亲!”
  护士郑明霞,是一个黑眉亮眼模样俊美的姑娘,刚刚步入19岁的年华,在家里,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平日别说伺养婴儿,连抱也没抱过。如今自己值班时要单独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回到家急得直犯愁。父母见女儿愁眉紧锁,干脆来个急用先教,连比带划讲起自己当年的经验。尽管这样,女儿每日下班回到家还时常面布愁云:孩子怎么这么小呀,小胳膊小腿那么细,一动就觉得孩子的骨头要断了。就连孩子红红的小屁股也让她发愁,那么细皮嫩肉的,擦破了怎么办?一个月以后,饭桌上没有了这优忧愁愁的“婴儿咏叹调”,父母倒奇怪了:“明霞,你们科那孩子咋样了?”女儿嗔怪地斜睨父母一眼:“什么那孩子那孩子的?我们孩子有名儿啦,叫‘烧豆豆’!”父母听了撇嘴一笑:“哟,连个对象还没有呢,就‘我们孩子’……”女儿却咯咯笑了:“是我们孩子嘛!”“你们孩子怎么叫‘烧豆豆’?”“这有什么奇怪,烧伤科的豆豆嘛!”
  烧伤科的医护人员为孩子起的名字既温馨又心酸。
  那天,一个小护士给孩子喂奶,一边逗孩子玩,一边嘟嘟嚷嚷道:“陈作义,陈作义,名字难听死了,又不好叫。”旁边人觉得有趣:“那叫什么?”小护士眨眨眼睛,脆生生地道:“就叫小豆豆!”另一个护士抚着孩子的脸颊:“小豆豆呀,你爸都不要你了,咱不跟你爸姓,姓烧,烧伤科的嘛!”
  “百家姓”中没有“烧”这个姓。孩子在获得这个独特的姓氏的同时,获得了一个奇异的“家族”。他成为这个“家族”中一个合法的婴儿。
  
“我们儿子”——“娘”不嫌儿丑


  作为烧伤科医护人员共同的孩子,“烧豆豆”享受着“特级”待遇。孩子太小,吃喝拉撒睡都要人操心,为了便于观察和护理,自从孩子父母离走的那天早晨起,孩子就被转入抢救室,抢救室与护士办公室是里外套间,中间隔着一堵玻璃墙,三班倒的护士24小时值班,抬头就能看见孩子。孩子也怪,似乎知道自己不幸的身世,很少像同龄婴儿那样哭闹,只要护士办公室有人,就静静地躺着,嘴里“咿咿呀呀”,表达着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新奇感受。大一点了,会爬了,怕他摔下来,医护人员就用被子给他围个圈,豆豆坐在自己的“领地”里,常常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小手,模样倒很深沉,似乎掌上有一个奇异的世界,他怎么看怎么想也悟不透它……
  医护人员心酸了:这孩子,心里好像透亮着呢,知道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孩子唤起的爱心是深沉的,深沉得像一泓静静流淌的爱河,科里15个人,只要谁能腾出手,谁就把孩子放在温暖的怀抱里抱上一抱,把孩子伤残的小脸贴在面颊上暖一暖,这时候,孩子的小脸就漾上一种很知足很知足的模样,那模样,让人看了只想要掉泪!
  可是,烧伤科的工作是繁重的,护士不能总守在豆豆身边。豆豆对孤独似乎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一见屋里没人,像受惊一样尖着嗓门哭叫,满病房都能听见他的哭声。护士常常要忙完工作,一有空闲就赶紧跑去看他,实在忙不过来,只好请求陪护的病人家属:“把我们豆豆抱一会儿吧……”
  白衣天使的职责和他们“为父为母”的感情发生了尖锐冲突。
  王云侠大夫不愿孩子受委屈,每天一上班,一定先进抢救室,掀开被子摸摸孩子尿布湿了没有,干着,王大夫就满意地笑笑;湿了,脸上就挂不住,自己动手给孩子擦屎擦尿,完了、还忍不住沉下脸刮护士几下:“娃拉了屎,你们怎么没看见?”护士心中好不委屈,怎么刚刚换上的尿布,到病房里忙活一阵儿,转眼就拉了屎了?豆豆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见有人来,高兴了,两只小手直摇直晃,闹着往王云侠怀里钻。
  护士好不“嫉妒”:“王大夫,你咋就对豆豆好,对我们不好呢!”
  王云侠一眼白去:“你有妈有爸呢,娃没有。”说着,眼睛又红一圈。
  豆豆长到四五个月时,有人说:“该让娃辨认颜色啦。”立刻有人稀里哗啦买来一大堆塑料玩具,床两边竖上输液架,拉上条绷带,豆豆手一抓,满绳玩具乱动,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看得他小眼都眯起来了。
  转眼间秋去冬来,有人说,“该换季了”,豆豆的床头很快垒起一堆衣服,有大夫护士拿来的自己孩子的衣裤鞋袜,有大夫护士亲手缝制或请人缝制的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裤……
  1991年农历新年,是豆豆生命中的第一个春节,全科人把豆豆打扮得簇新一团,头上戴一顶崭新的红绒帽,脚上穿一双鲜亮的红棉鞋,身上新衣是王大夫一针一线密密缝制,腿上新裤是明霞姑娘让妈妈制作,护士小巨、小令、小刘、小侯、小师、小吉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钱来为豆豆买来一大堆吃食衣物……中国儿童里大概很少有谁在生命的第一个春节像“烧豆豆”那样富有!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爆竹声声,小豆豆也不寂寞,他被王云侠抱回家过了个“四世同堂”的大年夜。翌日一大早,“四世同堂”的家庭还在酣睡,周主任的小女儿就来叩门,豆豆又投入了另一家人的怀抱……
  经过三次手术,植皮、整容,豆豆的烧伤逐渐痊愈了。术后的豆豆,脑壳上少了两块顶骨,硬脑膜上只有一层头皮包裹着,只在脑袋周围长着一圈稀疏的头发,右半脸到右眼睑,烧伤的疤痕还相当触目,右耳也只剩下一个小肉疙瘩,两只眼角还向下耷拉着。高明的医术可以使婴儿起死回生,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却无法驻颜有术还给孩子一个无伤残的、健康而美丽的小天使般的容颜!
  豆豆颜面上的终生缺憾,是爱他的15颗高贵而富有同情心的心灵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的事实!
  然而,爱心无边。爱心有时会蒙蔽理智的眼睛,“娘不嫌儿丑”。再丑的孩子在充满母爱与父爱的眼中都是俊模俊样。
  有时,“烧氏家族”的人围着豆豆,由衷地发出着一片赞美:
  ——“咱们豆豆皮肤白白的。”
  ——“眼睛也好看。”
  ——“鼻梁高高的……”
  ——“我们儿子越看越好看!”
  围绕烧豆豆,每天都有新闻,有一天,护士长高兴地对大家宣布:“我们儿子有口形啦!”又一天,陈大夫兴高采烈地宣布“我们儿子”会抓挠着小手做出一副“再见”的姿势……每一个新发现,都会在科里引起巨大的反响。孩子与“义父义母”们的感情与日俱增。
  ——然而,一个离别的日子也到来了……
   
中篇 天悯

  
情缘未了……


  1991年3月13日,“烧豆豆”在烧伤科度过了半个年轮的日月以后,离别了他的温暖的“家”。大家把“豆豆”的衣物装了两大箱子,又为他添置了新鞋新袜新手绢,缝制了新衣新裤新被褥,由王大夫、高护士长和市民政局的一位同志组成的护送小组登上了东去的火车。按照医院处理弃婴的惯例,豆豆在伤愈后惟一的归宿是儿童福利院。
  王大夫和高护士长抱着孩子走进这被称为弃婴的“诺亚方舟”的儿童福利院,在入院登记表上填上了婴儿“陈作义”的名字及联系人“王云侠、高若贤”。王大夫和高护士长随后把豆豆送入所在班。班上一二十个婴儿,只有三个健全女婴,其余一律是重残儿童。
  豆豆被安排在了一个靠墙角的床位。孩子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两手死死揪住王大夫的衣襟不肯松手,刚一放下,就“哇”地一声大哭。王大夫和高护士长流着眼泪向保育员详细介绍了豆豆的起居饮食习惯、表情特征等等,在豆豆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逃跑似地冲出了福利院的大门。该离去了,两人却拖不动步子。“豆豆还在哭,”高护士长说。“嗯,哭得可厉害呢!”王大夫说——隔着一条街两人似乎仍能听见孩子的哭声。徘徊良久,她俩重返福利院。孩子果真仍在哭。高护士长和王大夫冲上楼,搂着孩子,三个人哭作一团……
  哭声惊动了福利院院长。当院长得知,她们与孩子非亲非故非血缘关系而只是两位可敬的白衣天使时,一向刚硬的院长沉默了。
  在所有护送弃婴入院的人们中,这是一个特例!
  “你们有什么要求?”院长怀着敬意,询问两位“义母”。
  “给我们孩子调个床位吧,靠近窗户点,让他能够晒上太阳……”简单的要求中,浸透出母爱的细密。
  “好啊!”
  院长当即让保育员把豆豆的小床挪到窗户下。
  一个月过去了。对豆豆的回忆无论是美好还是凄楚,无论是温馨还是苦涩都应该稍微褪色了。世界上的弃婴不止豆豆一个。中国的弃婴也不止豆豆一个。应该说豆豆比起别的弃婴是幸福的,他起码享受了180个日日夜夜15个“父母”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情。
  然而,时光的流逝不足以冲淡180多个日日夜夜的记忆,豆豆的哭声仍旧萦回在义父义母们的心头,每当有人问起:你们豆豆怎样了?王大夫就先哭了,高护士长就先哭了,烧伤科的15个人就神色黯然满眼凄迷!
  一日养育百日情,更何况180多个日日夜夜呢!
  5月阳春,满树新绿。1991年5月1日,豆豆到儿童福利院一个多月后,烧伤科党支部书记、医生王云侠和护士长高若贤又踏上了东去的路途,她们受全科人的重托去探望“儿子”。
  车愈近两人的心跳愈快,高若贤往王云侠身边靠靠,“王大夫,我真害怕,不知道孩子还在不在……”王云侠不语,望着远方,此前她已独自偷偷地看望过豆豆,那是一次撕心裂肺的“母子”相见。豆豆的生命是脆弱的。稍微不慎,摔伤或碰伤,头皮撕裂,就会造成脑组织外露,甚或,脑组织会像豆腐脑一样流出来……孩子的生命系于一发之间。
  一进福利院,两人迫不及待地往楼上奔,趴在窗户上一看,豆豆床上的被子在动,“在呢在呢!”两人欣慰地叫着,“豆豆,豆豆!”
  孩子乍然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似乎记忆深处的一根弦被猛然拨动,“哇”地大哭起来!像是一个在人生的艰困危途中突遇亲人的悲切恸哭。
  王云侠和高若贤把孩子紧紧拥在怀里。孩子手脚冰凉,蔫蔫地耷拉着小脑袋,屁股下湿乎乎的,两人仔细一看,吓了一跳,豆豆屙了,便中带血带脓,一看便知是菌痢;更何况豆豆屁股上患有严重湿疹,用纸轻轻一擦,嫩嫩的皮肤就擦破了……
  或许是老天爷有意不绝此情,或许是“烧氏家族”真的与孩子缘分未了,偏偏在孩子重病缠身的这天,“义母”们前去探“儿”!
  “得赶快给娃把病治好!”两位“义母”说。福利院同意两人的意见,孩子被接出院。
  返回医院的路上,王云侠和高若贤手中轮流抱着豆豆,救护车箭一般疾驶着,一进抢救室,医生马上给孩子输上液,护士长一查体温,乖乖,40.2度!
  这一夜,王云侠一直守在病儿的床前。
  翌日,烧伤科的晨会开得令人心碎;就在这天早晨,全科作出了再度义务收养病残弃婴豆豆的决定。
  “咱们每人每月拿出三元钱,不要医院再管,咱科就把娃养起来。”周主任嗓音有点暗哑。
  “咱十五个人呢,还养不起一个娃?”
  一个小生命未来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
  
“十五个姓氏”


  “烧豆豆”的命运是令人羡慕的。
  一天中午,在护士办公室,一位护士从病历卡上抬起头,凝神呆望了一会,突然对正在看值班护士报告的高若贤说:
  “护士长,你看咱们这科里,像一个家一样,一个爷爷,两个奶奶,这么多爸爸妈妈姑姑,把孩子都惯坏了。”
  护士的话语里,有着那么多感慨。
  在以金钱为媒介交换物的商品世界里,人类许多美好的感情,往往有如灰烬下面的火种,似乎熄灭了,似乎失去了热力,然而,在某种特殊的际遇下,它会灼灼燃烧,以至发出眩目的光亮;此光美得绚丽堆瑰,美得撼人心魄……
  当“烧豆豆”被命运偶然遗弃到烧伤科15个医护人员中间,这个弱小而无助的小生命毕竟唤醒了人们心中许多许多的良知,一种奇异的感情纽带,把这些本无血亲关系的人们结合成了一体,共同把人类之爱以及一种超越血亲关系的亲情倾注到这个小生命身上——于是就诞生了一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姓氏——混杂着15个姓氏的、相当奇特又相当和睦的“家”。
  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一切又那么美好。
  像当今中国的许多独生子女家庭一样,“烧豆豆”成了整个“烧氏家族”中的“小太阳”。孩子第一声奶声奶气口齿不清的“奶奶”,叫得王大夫热泪盈眶,第二天一上班,她像宣布一个重大新闻:豆豆会叫“奶奶”了。喊声给了大家温馨的享受,可是继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沉默。咿呀学语的婴儿首先学会叫的该是给予了他生命、世界上最温柔最亲切的字眼“爸爸”、“妈妈”呀!可是,豆豆的世界中,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医院的人跑来看豆豆,看着这“一家人”亲热的样子,不由动了情:“豆豆有这么多妈妈,这么多爸爸!”一句话说得烧伤科的人一阵心热,一阵心酸。高若贤伏下身子,蹲在床前,捧着孩子的小脸,声音有点哽咽:
  “叫妈妈,豆儿,叫妈——妈!”
  是啊,总不能让孩子刚学语就失却了人类这两个最亲切的字眼。
  孩子有着疤痕的小脸皱了皱,仿佛触动了一个遥远的梦幻,小脸灿灿然地笑了:
  “妈……妈……”
  “哎——儿子!”高护士长把孩子抱在怀中,端丽秀雅的脸上早已泪痕满面。
  其他五位“妈妈”(已婚的护士)也都含着幸福的热泪,甜甜而苦涩地笑着。
  三位年轻男大夫,在生命的同一瞬间,做了同一个婴儿的“爸爸”。
  毕竟豆豆的生父在遗弃婴儿时留下的名字叫“陈作义”,由此,至少可以断定孩子姓陈,“让孩子叫你‘爹’,不叫‘爸’。”王云侠医生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的学生陈荣大夫说,她希望生为陈姓的豆豆,有更多的亲情。小伙子一听欣然领命,从手术台上下来,手里抱着婴儿,不厌其烦地刺激孩子的语言器官,“叫爹!爹——”一面教,一面信心十足地解释:“爹是爆发音,好发!”果不其然,“强化训练”的结果,孩子很快便能脆脆生生地叫“爹”,作“爹”的朗声应答,神情既骄傲又陶然。
  三位未婚的小护士,听豆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爹”地叫得欢畅,心里便觉痒痒,也在给豆豆做“强化训练”,“叫阿姨,阿——姨!”豆豆侧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的严肃认真,只是豆豆的努力终因能力有限而告失败。他只会张圆小嘴,发出一个“阿——”字,下面的“姨”字憋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出不来,姑娘们心疼了。明霞姑娘聪明,亮晶晶的眼珠子一转,教孩子一个单音:“叫姑姑!”小家伙这次叫得挺顺溜,只不过叫成了“嘟嘟!”就这,三位“嘟嘟”还是高兴得笑作一团。
  豆豆一下干拥有了这么多亲人,他的生命从此不再孤单;命运使他不幸失去了一个家,命运又使他获得了一个无比温馨的“家”。在这个“家”里,最能惯孩子的是“爷爷奶奶”们。
  从福利院抱回来,经过一场大病,豆豆又瘦得皮包骨头了。“奶奶”袁菊花摸摸孩子的牙床,又扶着孩子站站,便狠皱了一会儿稀疏的眉毛:“都9个月了,娃一个牙也没有,腿也软得不会站。要喝稀饭!要加菜加肉加汤!要加强营养!”俨然一个“营养学权威”。
  袁菊花在烧伤科年纪最长,半年前因跌伤,膝盖粉碎性骨折,平日走路一拐一拐,上个楼梯也要手扶膝盖两脚并拢慢腾腾往上挪。自打有了“小孙子”,她心甘情愿地受苦受累了。豆豆的一日三餐,她按营养学标准精心配制,一丝不苟。中午稠稠的咸稀饭,半缸子青菜肉未,下午鸡汤肉汤排骨汤,间或包子饺子馄饨。吃饭时,“祖孙俩”一人一把椅子相对而坐,袁菊花一勺一勺地喂,嘴里还不断地发着重音字:这是肉肉,菜菜,饭饭,馍馍,饺饺……孩子一面吃,一面小嘴翘翘地呀呀学语“肉肉”、“菜菜”……医院里举行篮球比赛,“姑姑”把孩子抱上凑热闹去了,袁菊花双手捂着个热奶瓶,满世界地找“豆儿”,非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子”喝下这瓶奶才放心地蹒跚离去。
  护士们爱和袁大夫逗:“袁老师,我看你对豆豆比对你自己的外孙都好。”
  袁菊花嘴一撇:“我外孙不听话,犟嘴,挑食。豆豆多好,真乖!”
  从袁菊花的家到医院,足足走20分钟,不多算,每天以一里计,从豆豆“五一”抱回到来年6月离去,390多天300多里路,为给豆豆送饭,袁菊花每天端着个小缸子匆匆来去,从不间断。
  烧伤科主任周东允医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从手术台上下来,先要去看豆豆,豆豆张着两只小手喊着:“爷爷,抱抱。”
  周东允抱着“孙子”,到处转悠一圈。豆豆依在身材高高的“爷爷”怀里,小脸贴在有着高高颧骨、戴着眼镜的“爷爷”脸上,极幸福也极得意。
  “烧氏家族”中“阴盛阳衰”,女性成员两倍强于男性。女性们一有空便把孩子像传递彩球般你抱我抱,每每这时周东允便以“一家之尊”的身分训斥道:“你们不要光抱孩子,小孩就是咋惯咋来。小孩嘛,哭就哭一会儿。”话出口,医生们一撇嘴:“说谁呀,你比谁都怕‘豆豆’受委屈。”这话没说错,科里开晨会,周东允怕孩子没人抱哭闹,特许豆豆坐在中间的办公桌上作“列席代表”,大家围成一圈站着,主任念文件下指示,豆豆也拿张报纸,煞有介事地“5、8、10”发表演说。周东允轻轻地呵斥:“豆豆不要吭声!”谁知豆豆一伸手,撤娇道:“爷爷抱!”“爷爷”的权威在“孙子”面前失去了效力,无奈,他只好努努嘴,暗示某个大夫护士抱抱孩子。后来,“爷爷”渐渐养成习惯,每天早晚两次,非跟孩子亲热一番不可。后来小家伙摸着“规律”,晚上10点钟,周东允不来看就不肯睡觉,来了又缠着不让走。每晚的“吻别”,成了豆豆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周末,周东允喊一声:“走,豆豆,咱们回家去!”豆豆欢天喜地地扑进“爷爷”怀里,扬起小手同所有的人“拜拜”。周东允抱着孩子,一只肩上挎着学行车,一只肩上挂着尿布包,护士们望着他这副标准的“爷爷形状”,相互看看,眼睛就不觉潮潮的。
  回到周家,豆豆俨然是家中的小主人,嘴里一喊“电电”,家里的电视机、录音机自然就会有人咔咔啪啪一气乱扭乱开;饭一做熟,豆豆拍拍左边的椅子“奶奶”,拍拍右边的椅子“爷爷”,再拍拍中间的椅子“豆豆”,名次座位就算定了。周医生的小女儿周琪尤其宠爱豆豆,豆豆也恋周琪,每当他扯着袁奶奶的手嚷着“找琪”时,一准是小嘴馋了。虽说周琪参加工作不久,工资菲薄,一天总要花上一两块钱给豆豆买零食。科里人跟周东允开玩笑:“你女儿攒不下钱,看将来咋陪嫁?”
  豆豆吃的百家饭。南方风味有“袁奶奶”;北方风味有“肖奶奶”和“王奶奶”;高护士长家最讲究吃排骨,红烧排骨自然由“高奶奶”供应——后来有人喟叹:这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难怪比别的孩子聪明!
  说起来,就连王云侠医生70多岁的老母亲也和豆豆结下了不解的亲情,两天不见“重孙”,就想得不得了,拄着个拐棍颤颤巍巍地到烧伤科,带点吃的玩的给豆豆,有时干脆命令女儿:“你给我把娃抱回来!”王大夫心疼老母:“怕你嫌吵……”老太太拐杖头戳得咚咚响,“我不嫌!我能活几天,娃才刚活人呢!”说着,“太奶奶”眼圈一红,就抹几把泪。
  王云侠对豆豆的“偏心”更甚。一天晚上,一位护士抱病值班,突然,豆豆在抢救室里哭了起来,王大夫闻声赶到,护士着急,拿着钥匙的手抖得半天插不进钥匙孔,豆豆听见“奶奶”的声音,音量更放高了一倍。王云侠一急,劈手夺过钥匙自己开了门。“王大夫,我感冒难受得很……”护士嗫嗫嚅嚅地解释。王云侠却“不依不饶”:“你有病,可以休息嘛!”护士一时委屈,伤心得落下眼泪。
  豆豆毕竟还小,撒尿不认地方,医生值班室洁净的淡蓝色被褥常被他尿湿。天阴下雨,隆冬腊月,尿湿的被褥无法晾晒,搞得大夫们经常睡在豆豆尿湿的床上。
  然而,谁也没有抱怨。谁都觉得,这是豆豆的“特权”。
  比起“爷爷奶奶”们,“爸爸妈妈姑姑”们别有一番苦衷。
  六位“妈妈”中,除高若贤年龄略大,家务负担略轻以外,其他五位“妈妈”,或者刚刚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或者刚做婴儿的母亲,可她们为豆豆所奉献的“母爱”,更其难能可贵,也更为真情动人……
  “妈妈,你怎么把我的东西拿给豆豆?”
  一天,护士刘静的宝贝儿子抓着自己的小毛巾被,死活不松手。妈妈急了,伸手打了儿子一掌,儿子委屈地哭了。
  当军人的爸爸回家探亲,儿子搂着爸爸的脖子告状:“妈妈不爱我,爱豆豆。”
  儿子比豆豆只大两岁,刘静深知儿子也需要母爱,可是,当护士的她如今得将母爱同时分给两个“儿子”。每到上中班和夜班时,她便将儿子送到空空荡荡的托儿所;就连儿子有病,她也不能守在身边。夜深人静,她在医院给豆豆喂水喂奶,哄着豆豆玩,听着豆豆一声声地叫着“妈妈”,直到豆豆在她的臂弯里甜甜地睡去,这时,刘静的眼前,才不时映现出自己儿子的音容……
  “妈妈,你带我到病房去,我听话,跟豆豆玩。”
  “妈妈,你为什么要豆豆不要我?”
  儿子不愿到托儿所,每每拽着妈妈的衣襟,哭得好伤心……
  半夜,刘静给豆豆换好尿布,拽拽被子,然后,踏着积雪去接自己的儿子,远远地,听见儿子嘶哑的哭声……
  “妈妈”!妈妈这个字眼在这里又多了多少含意!
  同“妈妈”们相比,“爸爸”们都还没有孩子,有的还是“快乐的单身汉”,然而,他们却同样在尽着“父亲”的职责。
  冬天值夜班,“爸爸”们常把豆豆焐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
  城里兴起“呼啦圈热”时,医生强兴军兴高采烈地给豆豆买一个,似乎别的孩子有豆豆没有,作“爸爸”的心里就过意不去——尽管“呼啦圈”对豆豆来说还远远“力不胜任”。
  一个72天的垂危的小生命,在这个毫无血亲关系却充满亲情的“家”里转眼间长到了两岁,白白胖胖,活蹦乱跳。这中间,还有许多感人的故事,例如病人们的捐助,宝鸡市建设银行一位叫查小娟的女干部多次送衣送物等,限于篇幅,容笔者仅以此带过。岂止如此,就是烧伤科医护人员对豆豆倾注的爱心,笔者也只能是挂一漏万。其情其德,自有丰碑在人间!
  豆豆长大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们的心头却变得沉甸甸了。
  孩子的归宿,究竟应该在哪里?
   
下篇 天问

  
千里寻亲……


  1991年8月3日《卫生报》刊登了一篇题为《“烧豆豆”,你妈你爸在哪里?》的文章。在文中,作者呼吁:“我们多么希望孩子的父母,也能像医务人员那样,给孩子以爱,给孩子以温暖!”
  “呼吁”如石沉大海。
  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医院根据豆豆住院单上的线索多次派人到陕西省麟游县及附近地区去寻找其生身父母,然而,毫无结果。
  1992年4月的一个早晨,曾被未曾谋面的弃儿父母莫名其妙地委以“托孤”重任的胡林宝大夫被叫进了医院党委办公室,党委书记握着他的手,再三嘱托:为了豆豆,踏破铁鞋,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的父母。
  没有二话,胡林宝出发了。让我们看看下面一幕场景:
  时间:1992年5月12日。
  地点:甘肃省灵台县邵寨乡新民村。
  “这是陈梦交的家吗?”
  胡林宝推着轮胎上沾满泥巴的自行车进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农家院落,三四间泥皮剥落的破房子袒露着这家人的贫穷。
  听见喊声,一个怀抱六七个月婴儿,个头高高、脸庞大大的年轻妇女走了出来。妇女憨憨地笑着,将客人让进屋。
  土炕上,一团黑乎乎、露着破棉絮的被子,里面蜷缩着一个男子。
  男子见有人来一骨碌翻身爬起,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那神情,显然是在辨认,在短暂的迷惘后,他认出了胡林宝。只是胡林宝怎么也搜索不出记忆里曾经见过这个人。近30年前的一段奇特的经历使他更不会想到竟是他与这桩“弃婴案”有了瓜葛。
  那是60年代中期,在陕西省彬县通往麟游县的大路边,有一孔崖壁上凿出的小小的土窑洞,破窑里住着一家从河南逃荒来的人家。当年还是中学生的胡林宝和同学去县城上学的路上,常把这家人家作为“驿站”歇脚。这家人很穷,但却从不吝惜一碗开水。在胡林宝的记忆里,破窑里养育着一串串男娃女娃,这一串串拖着鼻涕,衣衫褴褛的孩子中就有一个此刻他才知道的“官名”叫陈作义、小名叫陈梦交的男孩……
  陈作义由于家穷,19岁入赘作了上门女婿,妻子在给他生育了大毛二毛三毛3个儿子后,突然弃家出走,给他遗下一个破破烂烂的家。考虑到日后为儿娶媳妇昂贵的聘礼,陈作义在大路边捡回一个装在破纸箱里的“弃婴”——出生十几大的女婴,加上后妻李乖肖为他生养的两个儿子——“豆豆”和怀中婴儿,一个八口之家,只有一个劳力,他的家更是一贫如洗。
  30年后重相聚,胡林宝没敢贸然直言来意。叙旧情拉家常从上午扯到下午,他不得不说了:
  “我来,主要是说‘烧豆豆’这件事……”
  胡林宝讲着烧伤科收治、抚养弃婴的事,陈作义盘腿坐在炕沿垂头倾听,未了,抬起尖尖瘦瘦的脸,显出一片茫然。
  “我昨也听人说过这件事,具体是谁的娃我不知道……”
  无计可施的胡林宝听到这里只得单刀直入,突然说道:“你妈到医院去了几回,给我说了,就是你的娃嘛,不然我咋跑到这儿来?你咋不承认?”
  陈作义一怔,孩子的奶奶确实去医院看过两次,但只是谎称给女儿抱养个男娃。
  胡林宝继续攻心:“关于孩子的医疗费医院党委研究了,全免了。你把娃抱回来,好好养着就行……”
  听到这里,陈作义突然蹦下炕,“老哥!这是你来了,如果是别人,我就撞上一头子,赶出去推利咧!(陕西方言:即让对方碰一鼻子灰,坚决不承认。)你看我这一伙伙娃呢,让我抱回来,咋办呢?……就是娃活着,娃的头是皮包了的,脸上有疤,还没有耳朵,这连(即“和”)个人不一样嘛!没办法养活!胡大夫,你看这娃谁要,就把这娃抱去收养算咧……”他乞求说。
  胡林宝默然了。
  当他离开那个生育了豆豆又遗弃了豆豆的破破烂烂的农家小院时,他的心格外地沉重……
  他的脚下,是一片沉睡了数千年的古塬;相传,塬上的保严山为周文王伐密演八卦之地……
  古塬,沉默着。
  
离“儿”泪


  1992年6月1日,天降大雨。
  在如注的雨幕中,一辆吉普车从甘肃省灵台县邵寨塬盘桓而下,吉普车很快越过陕甘两省交界地,进入陕境。
  车内,坐着邵寨乡孟副乡长、新民村大队党支部杨书记以及“烧豆豆”的生身父母:陈作义和李乖肖。
  夫妻俩再次踏进了两年前弃子离去的宝鸡市中心医院。
  在烧伤科抢救室,大夫们牵着豆豆的手,指着怀抱着婴儿的李乖肖说:
  “豆豆,这才是你妈妈呢!快叫妈妈……”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妇女,很听话地叫了声:“豆豆妈妈。”
  护士长又指着陈作义说:
  “豆豆,这才是你爸爸呢!快叫……”
  孩子又乖乖地叫了声:“豆豆爸爸。”
  夫妻俩看着陌生的儿子,相继轻轻答应了一声。
  母子、父子三个在生离死别后的两年相见,显得异常地平静。
  孩子稚嫩的小脑袋还不足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不足以明白这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孩子叫完,跑回床边玩起自己的一堆玩具,似乎那些无生命的玩具娃娃比起眼前这对与自己有着血缘联系的夫妇对他有更大的吸引力……
  大夫护士们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们想,让孩子和父母有一个感情沟通的时间和空间……
  对于烧伤科的15位“家庭成员”来说,豆豆回归父母的怀抱是他们在600多个漫漫长夜里所能梦想的最圆满的结局——中国人喜欢“大团圆”,骨肉相聚,更足以使这些善良的人们为之掬一捧热泪。然而,当离别的时刻真的到来,当孩子真的从此与他们天各一方,他们却只有涩泪长流!那滋味,似乎悲多于喜,涩多于甘,酸多于甜……
  孩子在15个穿着洁白大褂的“天使”手里被抱来抱去,每个人不是眼睛潮红就是眼眶里滚着两包热泪,谁都明白,这是孩子长此而去,长此离别;谁都明白,习惯了为孩子忙碌习惯了为孩子操心习惯了孩子的哭声笑声脚步声稚嫩的叫声甜甜的睡态,一下子失去将会多么空落多么寂寥多么清冷;谁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抱吻孩子,以后想多看一眼多叫一声多抱一下多亲一口多牵会儿小手多听一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都将很难很难……
  惟独豆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睁着圆圆的眼睛,转着小脑袋,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有点害怕,懵懵懂懂地小声叫着:“姑姑”、“妈妈”、“爸爸”、“爹”、“爷爷”、“奶奶”……
  孩子最后传给了中心医院院长。
  当古塬的“父母官”——一位副乡长从院长怀里接过本乡的这个弃而复还,“死”而复生的小公民时,瞬间,他体验到了“百感交集”的真正含义。后来,在接受笔者采访时,他道出了当时的全部感受与感情体验:
  “天底下有如此的人间至亲至情,暖人心肺感人良深,可是,当我接过孩子时,我感到割心地难受,邵寨乡不是站在领奖台上,而是站在被告席上。面对非亲非故的大夫护士的一片泪容和可叹可怜的天下‘父母心’,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我,无言以对……”
  离别的时刻最终到来了。
  11时许,宝鸡市中心医院门诊楼前。15位“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姑姑”冒雨送别他们抚养了两年、给了他生命又给了他“家”和爱、扶他学走路又教他咿呀学语的孩子。孩子哇哇大哭,全体“亲人们”也在恸恸地哭,天际中,雨雾里,一片“豆豆”、“豆豆”的哽咽与低唤……“妈妈”高若贤拉着孩子生母李乖肖的手,含泪叮嘱:“别的孩子有什么,你让豆豆也有……”“奶奶”袁菊花也泣不成声地哭道:“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对娃像对别的娃一样……”
  李乖肖被深深地感动了。毕竟“母子一体”。
  当年,弃儿离去时,夫妻俩也曾相对垂泪,望着躺在病床上、头皮和半个面颊被烧得焦黑的生命垂危的儿子,离去不忍,弃之不舍。孩子刚烧伤时,陈作义怀里揣了东凑西借的700元钱,开着辆拖拉机在山道上急驶颠簸,来到宝鸡市中心医院烧伤科求治。李乖肖更不会忘记,和孩子分别那天,天色微明,她亲手将除去盘缠以外的最后10元钱一针一线缝进孩子粗布红袄里,又给孩子床头放包奶粉,算作母子一场的最后一点“薄奠”,当丈夫把她从孩子身边扯走时,她不由哭出了声,丈夫怕把别人吵醒,急急地连扯带拽将她拖出了病房门……此刻,李乖肖抱着当年遗弃的孩子,抱得紧紧,“我不管他爸咋样,我们娘三个(含她的第二儿子)死都到一块!”大夫护士们含泪频频点头,似乎这句话是他们在世界上所能听到的最美好的语言最伟大的誓言最庄严的许诺……
  吉普车启动了。十几双救死扶伤天使的手紧抓着车门紧扶着车身,十几个可令死神惧怕的白色身影围着吉普车,见惯死亡从来不会在死亡面前掉一滴眼泪的“天使”们发出了让死神也会惊诧也会震颤的呜咽,前来接回本县小公民的灵台县民政局的吉普车竟然四轮胶着挪不动一寸!后来有人出主意让司机缓缓滑行,从门诊楼到医院大门口,十几米的距离就是在滑行中行驶的!
  雨柱泼洒,天雨如泪,天在泣!
  
尴尬与永恒


  这个发生在古塬与一个现代都市之间的故事,似乎结束了,然而,笔者却无法就此掷下手中的一支秃笔,绵绵思索,各种世相从如墨的苍穹间挤压下来,穿云裂石般冲撞着大脑……
  镜头之一
  1991年6月1日,宝鸡市中心医院烧伤科义务收治、抚养弃婴的事迹首次在报端披露后,宝鸡市灯泡厂子弟学校在思想品德课上,老师抑扬顿挫,饱含感情地读了《宝鸡日报》通讯:《“烧豆豆”新生记》。课堂上,鸦雀无声,张张小脸泪光盈盈,泪水滴洒在胸前的红领巾上……
  几天后,灯泡厂子弟学校的小红十字会员们来到了医院,用小手捧出了一大堆毛票和硬币,一大堆自己的衣物玩具,孩子们天真地对尚不会说话的小豆豆说:这些衣服和玩具都是我们穿过的玩过的,这里边有爸爸妈妈对孩子的疼爱,今天,我们把它送给你,也希望你能得到这份爱……
  镜头之二
  在宝鸡市中心医院烧伤科那间雅致洁净的医生办公室里,笔者听到了一些来自现实的冷酷的报告。
  #一位烧伤面积为60%-70%的大面积烧伤的农村患者,在住院期间赢得了主管大夫的深切同情,病愈回家时,大夫自己掏腰包给了他一笔路费,希望他能将所欠的600元住院费忖清,然而,病人在千恩万谢之后却怀揣着300元钱不翼而飞。
  #一位因与丈夫发生口角浇上煤油自焚的大面积烧伤患者,伤愈后,欠着医院2000元。该少妇却于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暮色时分偷偷溜出医院,跳上和好如初的夫君开来的拖拉机“夫妻双双把家还”。
  #毗邻宝鸡的某县,某日一民宅不幸失火,一家三口均被烧伤,县长和民政局长亲自来医院表态,医疗费由他们承担。然而,当三名患者从阴曹地府里被解救出来,医院向县里要求付治疗费,该县曰:“要研究研究。”正在“研究”之际,先期出院的父与子偷偷将本家女主人接走。
  #一位12岁的小姑娘触高压电的伤,治疗中,双亲大人双双跑掉,留下一个不懂事的妹妹照顾姐姐,伤愈后,医院打算派车送小姐妹返家,顺便索要所欠的500元钱,不料,精明的小姐妹识破“诡计”,自己叫了辆车“先走一步”……
  还有“绝活”。
  一天,一个烧伤创面已经生蛆的患者被扔在医院门口……
  两个因违章操作被电击伤的病人被抬进医院,家属与单位闹矛盾,一气之下扔下病人走了……
  不是慈善机构的医院,面临着尴尬。
  医院规定,不管何种形式的欠款,逐级相扣:医院扣科室,科室扣个人。所谓“个人”,即该病人的主管大夫。
  佛祖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救人命的大夫却没得“七级浮屠”,反倒有了冻馁之忧。
  镜头之三
  “烧豆豆”故乡邵寨乡的一名副乡长曾遇到类似的尴尬。
  有一天,一辆长途公共汽车开进邵寨镇车站,乘客下完后,售票员打扫卫生发现车上扔着一个4岁左右的两腿瘫痪的男孩,便抱到乡政府大院,乡领导怀里抱着个病残弃儿傻了眼,只好塞进一个乡干事怀里,“就先放你床上吧。”这算咋回事呢?第二天小伙子又把孩子抱到乡长的床上。乡长无奈,把孩子抱给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两口,“只给我抚养5天时间,一天两块,给10块钱。”一连无数个5天过去了,老两口隔5天便上乡政府索要10元钱,“不然把娃抱走!”到笔者驱车爬上邵寨塬时,孟副乡长还正在为“此事何时了”而犯愁!
  人类似乎处在两难之境。人类在这两难之境中既显得可爱又十分尴尬。人类或许正是在这两难境中不断克服自身不足而推进文明的进程。
  然而,即使到了文明程度已使人们摆脱了两难之境,即使人类将不再尴尬,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西部的这个故事,也还会告诉人们我们中间曾经有过的这段非骨肉亲情的爱,也仍然会永恒地温暖着地球上的同一族类……
               选自《三月风》1993年第1、2、3期连栽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