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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鹰志



作者:李玲修

  
  但愿清商复为假,
  拔去万累云间翔!
                ——柳宗元:《笼鹰词》

   
“凄凤浙沥飞严霜”

  1966年秋天,一辆“囚车”行进在珠市口通往北京站的繁华街道上。
  车内坐着六七个人,显然是属于两个“营垒”:一边是臂戴红袖章的“造反派”,一边是母子三人。老太太的目光呆滞、惊恐夹杂着几分绝望;小儿子的目光茫然、愤懑夹杂着玩世不恭;大儿子呢,则把目光紧紧地盯着窗外,他那高大的身躯坐在车里显得很委屈,胳膊腿似乎都有些舒展不开。他那张淳厚、坚毅的长方脸上带着几分惨然而麻木的微笑。眼睛里却射出一种异样的光。他通过车窗看见了什么?使他在如此境况下还那样聚精会神?
  天空是灰蒙蒙的,和地上嘈杂的人群、贴满了红标语的墙壁、阵阵爆发的口号及一辆辆游斗的“囚车”形成鲜明的对比,又添了几分不协调的冷色。
  这时一只小鸟从树枝上飞起来,拍着翅膀欢叫着,高唱着,向着云端飞翔。它是在寻食物,是在觅伴侣还是在追求温暖的阳光?是啊,在这辽阔的宇宙中,各种生物都有它的追求。有的是高级的,有的是低级的,有的是自觉的,有的是本能的……而他,这个眼望窗外的人,他有过什么样的追求呢?
  那欢唱奔跑的公共汽车,定会记得他:这是个多么勤奋有志的青年,当1958年他乘着公共汽车第一次来到北京工艺美术研究所时,他是多么兴奋;当领导分配他和一个姓李的姑娘一起拜内画艺人叶晓峰和叶凤棋学艺时,他心里充满了对事业的憧憬……他早上班,晚下班,凭着他的聪明刻苦和对师傅的尊敬,他画的鼻烟壶60年代初就畅销香港,并被聘为香港烟壶协会的名誉会员。他多么像一只展翅的雄鹰,尽管是那样年轻,羽翼尚不够丰满……
  那故宫巍峨的大门,定会认识他,他对内画鼻烟壶艺术有一种恋人的痴情。每个星期天或节假日的早晨,当大门尚未开时,他就带着画夹、笔、颜色站在门前了,只要大门一敞开,他就飞奔进去,一头扑进了钟粹宫西配殿的工艺馆或绘画馆,临摹观赏,一站就是一天,饿了啃口干馒头,渴了喝杯白开水,流连忘返。惹得清馆人员笑着撵他……
  繁华的王府井大街啊,定会怀念他:在那逛商店的人流中,从无他的面容,可是有一大他跑来了,满头汗水,不是为了抢购罕见衣物和美味食品,而是为了争购东风市场旧书架上那本新摆出的《颜鲁公三表真迹》。为了这向往已久的名帖,他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全月薪金15元,甚至忘了留下买饭票的钱……
  工艺美术厂的明窗啊,定会痛惜吧?从你脚下消失了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后生。1964年,当英国烟壶协会的主席麾斯来厂参观时,在别的车间都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惟有到了这个后生操作的桌前时,却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当客人知道在他面前的青年技工就是他十分欣赏钦佩的王习三时,他激动地一下子把王习三拽起来,几乎是喊着说:“你就是王习三?!我家里收藏了许多你的作品,我真没想到你这样年轻,我以为你有六七十岁了,你真是杰出的人才!希望你有机会能到英国去!”……
  囚车在行进,车窗里那双含泪的眼睛仿佛在说:别了,北京,我在你怀中生,我在你怀中长,这里有我童年时的梦幻,这里有我少年时的笑声,这里有我失恋的泪水,这里有我奋斗的凯歌,这里有我追求的事业!可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幻影,我将和母亲、弟弟一起被遣返回乡,戴着“黑五类子女”、“白专典型”的帽子,背着“想成名成家”、“坚持反动立场”的罪名,离开你——北京城!……我明白,这意味着我将永远被剥夺从事内画艺术的权利……
  囚车行进着,誉满中外的鼻烟壶专家王习三,坐在车内,就像一只无法展翅高飞的雄鹰:双翼,被捆上了绳索;身心,被关进了铁笼。
  “愁云惨淡万里凝”,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样的“笼鹰”到底有多少呢?
  一个,两个,三个……
  一行,十行,百行……
  恐怕一个善于计算的数学家也难以数得清……
   
“一夕十顾惊且伤”

  一天下午,天津工艺品出口公司的门市部里走进来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他看来风尘仆仆,额头上眼角上己有了几道细纹。只见他走到柜台前,拿出了三个鼻烟壶。
  营业员迎了上去,接过鼻烟壶一看,一个画的是明媚秀丽的山水,一个画的是毛茸茸的小猫,还有一个画的是踏雪寻梅的古人。个个都是上乘之作,营业员不禁惊喜地问道:“哪来的?”
  “我们生产队的人画的!”
  营业员心想:这方面的人才在大城市也是很少见的,你们一个农村生产队会有这样的人?就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来人打了个愣。其实只要营业员盯着他看,就会从他那双眨动了两下的眼睛和翁动的鼻翼上看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营业员的注意力被烟壶吸引了,所以没有觉察出来人的表情变化。过了一秒钟,来人慢吞吞地说:“他,叫王瑞峰。”
  “多大岁数啦?”
  “六十七了。”
  “在哪儿学的?”
  “小时候在北京学的……”
  营业员没听出什么破绽,又盯问一句:“真是你们队上人画的?”
  “嗯,谁还糊弄你呀……”
  营业员仍然警觉地说:“不是你们买来的,拿来唬我们?这样吧,你先放这儿吧,我们研究研究!”
  来人走了,营业员当然想不到,刚才站在他面前的农民,就是曾为国家换取了大量外汇的内画烟壶专家王习三。
  王习三不是被遣返回乡了吗?他怎么又重操旧业了呢?既然是他画的,为什么又不敢露出真名实姓呢?
  原来王习三和母亲、弟弟被遣返回到老家——河北省阜城县的一个生产队后,开始只是闷头干活。逐渐,他所陌生的农活,熟悉了,他所熟悉的内画艺术,荒疏了。他那双本来每月可以为国家挣几千元外汇的手,却在从事着每个劳动日值一角钱的劳动。
  尽管这样,王习三干活从不偷懒,因为在他心灵深处还埋藏着一个十分渺茫的希望:“好好改造吧,只要改造好了,党会给我出路……说不定还会让我回到自己所追求的岗位上去……”虽然这个希望像门前燃烧的蜡烛,一阵风吹来,随时都可能熄灭,但还是给他带来了一线光明和动力。
  有一件事,使他很痛心,生产队要开会,连点灯油都没有。没法子,到有工资收入的社员家去借,说等到秋粮下来再还。
  还有的事使他很震惊,全村三十六个半光棍(半个是离婚的)娶不起媳妇,还有家社员四个孩子盖一床被,吃粮不够,籴粮无钱……
  这难道是社会主义农村经济的优越性?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解放了二十年,农村还有劳动日值一角钱、口粮六两的穷队,而这个穷队在县里还算是中等的……
  王习三不禁问叔伯哥:“毛主席不是说以副养农吗?咱村怎么不搞点副业呢?起码可以换俩钱儿买化肥啊……”
  叔伯哥听了直摇头:“别提啦,一提搞副业,群众得骂死你!”原来村里搞过两回副业,一回是做拉窗帘用的横杆,结果砍了近百棵树,没见收回来什么钱。只见管副业的队长自行车买来了、新房盖起来了。第二回是队里又凑了百十块钱,让一个人到外边找副业,结果转了两三个月,钱花完了,副业也没找着。因此全队群众对搞副业伤透了心!
  王习三听了这话,心里琢磨开了:自己这双手,本来能挣钱,可是在这儿闲着,要是给牛产队搞点副业,用双手为改变家乡穷苦面貌出把力,不也算做了件好事吗?他从包袱里找出了仅存的三个烟壶坯子,跑去找老支书商量,在党的领导下搞副业总不至于犯错误吧!
  不料老支书一听搞副业就皱眉头,说:“咱是一没人,二没钱哪!咦,你是不是想借由子去北京溜达一趟啊?咱村虽然穷,可都活着哪……搞副业弄不好又坑了队上……”
  “咱这副业不用本钱,人呢,我就是一个。这烟壶在北京卖一个至少二十块!”说着王习三把烟壶坯子递给了老支书。
  老支书却不以为然:“算了,放不了两蚂蚱,到集上去卖五毛钱也没人要……”
  王习三为了说服老支书,就用业余时间起早贪黑把三个烟壶画了出来,又把叔伯哥找来当“保人”,对老支书说:“我跑出去,跑成了算队上的,跑不成,损失费算我的。”老支书这才同意放他出来。
  当出口公司营业员问烟壶作者时,王习三禁不住一阵心酸,他心想,“现在合法的作者都不署名,我要是照实说,那他们可能不敢要我画的鼻烟壶……”所以说了个“王瑞峰”,当了个隐姓埋名的人。
  第二大,王习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出口公司,结果营业员交给他十个烟壶坯子,说如果画得都能达到前三个的水平,就可成交。
  王习三乐了,说:“保证画得比那三个还好!”就打电话把情况向老支书汇报了一下,然后在小旅馆里租了个小单间,买来了颜色,做好了钩竹笔、钩柳木笔,就动手画起来。
  当王习三一手拿起烟壶坯子,一手拿起钩竹笔,去蘸颜色时,不知为什么,他的手竟有些发颤了,是因为重新获得了从事自己心爱艺术的机会而激动呢?还是抡惯了锄锨镐的手对纤细的钩竹笔捏不紧了呢?但是他并不焦虑,也不慌神,他像一个优秀的游泳运动员,在碧波中腾跃,直向新记录冲击,又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在用身体心灵去体验、捕捉和奔向那角色的形象之神。他毕竟有坚实的功底,有着艺术天才所必有的坚毅,青年时代所下的苦功又产生了效力,他画着,渐渐艺术感觉唤醒了,手平稳了,下笔有神了。瞧,他把那比勾针还细的钩竹笔放到食指粗的烟壶嘴里去,一笔、两笔、三笔地在烟壶内壁上画着。因为钩竹笔不像毛笔,含墨量很少,因此画个两三笔,就要蘸一次墨,可是那一条长长的细线,你却绝对看不出是一笔一笔接起来的,因为墨色、笔力都是如此一致,画出来的石头质感是那样好,似乎使你能感到岩石的坚硬。要画山水了,他换用了钩柳木笔,咦,这回怎么不是一道道地画,而是一点一点地点呢?噢,这就是有名的米芾法,整幅山水画是靠用墨深浅浓淡不一的“米粒”点出来的,而那石头上的青苔,效果要能达到周围深,中间浅。王习三一笔就能点出来,这就是叶派内画的“绝技”,王习三继承掌握得如此熟练。哦,开始上色了,他用色稀浓度掌握得那样准确,调和色是那样恰到好处,而且符合光线阴阳透视学。呀,勾勒美人的衣纹是用“皴”法,过渡色是用“擦”法,他把笔端捆上布条,在烟壶壁上蹭,结果使整个画“天然去雕饰”。而涂衣服本色是用“染”法……但“形”的逼真还不是上乘之作,王习三懂得隋朝评论家谢赫提出的评论美术作品的六条标准“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中最重要的是“气韵生动”,因此,他极力追求在黄豆粒甚至绿豆粒般大的人物脸部画出喜、怒、哀、乐、惊、恐、思的传神之色。但是这有多么难啊,因为他不能像科学家那样在显微镜下挥笔,但是却要经得起放大镜的检验。因此他的画有一部分靠眼睛下笔,有一部分靠感觉下笔。为了能把崔莺莺的双眼皮、猫身上茸乎乎的细毛画出来,他大胆地采用了山东内画所用的毛笔,这是过去叶派内画工具中所未有的。这样,在王习三手里完成的鼻烟壶,不仅在内容上突破了叶派只画古代人物的局限,而且在技法上也有所发展。他的作品不仅有叶派的古朴浑厚,也有山东内画的细腻流畅,并能看出和叶派齐名的马、周二派在勾线、上色、构图、形象和落款五大方面的特长,难怪麾斯惊呼他是“杰出的人才”。
  他画着,“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他画着,手腕酸了不觉得,眼睛疼了不想歇,太阳降下去了不停笔,星星出来了无倦意。只有在此时,他才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只有在此刻,他才显露出他不凡的才华和无穷的创造力。他画着,用他青春的心、燃烧的血液、潮水似的激情、敏锐聪慧的大脑、能夺神工的巧手,用他整个生命在孕育、在构思、在创造那新的艺术生命。他就像一只顽强的雄鹰,刚从铁笼松动的门里挣扎着扑棱出来,双爪上的绳圈还未解脱呢,但它却跃跃欲试,想冲向艺术创造的万里云空。忘记了头上还有阴云,远处还有雷鸣……
  旅馆的服务员见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就像粘住了,一整天动也不动,都惊呆了,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这个分秒必争的“怪人”,后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都被他的精神感动了,就主动替他把饭菜端到屋里来,省得他再下楼去排队。平时一个烟壶怎么也得画三四天,可这回,十个烟壶只用28天就完成了!
  王习三带着画好的烟壶飞快地跑到了出口公司门市部,一进门就对那个营业员说:“这回我们那个老头儿高兴了,你看看画得怎么样?”
  营业员一看,大喜,连连点头说:“嗯,比上回有提高!”
  结果给了加工费300元,加上原来三个卖的60元,一下子就给生产队收入了360元,更重要的是订了加工合同!
  这下子村里人乐坏了,老支书马上同意让王习三带两个徒弟专门画烟壶,还拨了间房子,给他们安上了明晃晃的玻璃窗。
  这天,王习三带着烟壶又来到出口公司门市部,一进门,那个营业员就指着他叫起来:“王习三来了!”
  这一声把王习三喊惊了。他站在那里思忖:“坏了,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公安局来人了,还是原单位来函了?”
  营业员走上来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说:“你干吗糊弄人啊,要早知道你是王习三,头几回还可以多卖点价钱!”
  原来王习三画的烟壶被香港的商人给认出来了,他指着烟壶上的“一壶斋”三字说:“这人是北京的,怎么跑到你们天津去了?他的作品我们正找不着哪!”这样,出口公司才知道那个农民原来是王习三。可卖低了价钱的烟壶再也追不回来了。
  为此,营业员直埋怨王习三不该不露庐山真面目。可他们仅仅是看到了烟壶卖低价钱的有限损失,而一个有才华的工艺美术家多年空耗生命的损失,千万有才华的人才被压制、摧残、甚至夭折的损失,又有谁能算得清呢?
  千万个王习三这种“一夕十顾惊且伤”的心理又是谁造成的呢?
   
“苍鹰上击翻曙光”

  消失了多年的王习三三字又在鼻烟壶上出现了。它一方面给国家换来大量外汇,一方面也给生产队赶走了贫困的恶魔。
  这时,王习三虽然每顿饭吃的是玉米面饼子,喝的是稀粥就咸菜,可心情挺舒畅,因为他可以挺直腰板走路了,他得到了一个公民起码的权利,也可以尽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能够追求自己热爱的事业,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可这时母亲、叔伯哥和舅舅还有乡亲们却对王习三展开了一场新的“围攻”。因为他已经30多岁了,还没成亲,这在农村简直是奇事。大伙都为他着急,可王习三本人对这事儿却总是不放在心上。
  王习三画鼻烟壶时艺术想象的原野是那样辽阔,变幻多姿,难道他对生活就如此缺乏灵感和想象力?不是的,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有段隐痛,所以不想考虑。可他拗不过母亲、叔伯哥、舅舅,在他们的说服下,他还是表示同意进行这件事儿了。
  这时王习三会画“小瓶”的事儿,已在七里八村传开了,常常有些大姑娘小伙子好奇地来看热闹。邻村有个姑娘叫陈淑英,父母都是当教员的,她自己是信贷员。她看过王习三画“小瓶”,她见那样一个普通的“小瓶”经过王习三一画,就成了宝贝,不禁对他的才华产生了爱慕之心。王习三对她也有点印象,后来有人提亲提到了她,两人也就见了面。
  王习三没想到,这个农村姑娘一开口,不是房子不是工分,也不是四大件,而是说,“我看了你画的鼻烟壶了,它是干啥用的?”
  “装鼻烟用的。”王习三拿起烟壶放到鼻边比划了一下闻鼻烟的姿势。
  “这在里面画鼻烟壶是谁发明的?”
  王习三笑了:“听我师傅说,清朝道光年间,北京有个能写会画的文人叫胡金录。他喜好闻鼻烟。家道破落后,没钱买鼻烟,烟瘾一犯就用筷子挠鼻烟壶内壁上沾的烟垢过瘾。有一回,他发现筷子在鼻烟壶上划出来的条条道道挺好看,就把筷子削尖了,在烟壶里画上些梅兰竹菊之类的花卉,然后用它去换鼻烟闻。后来,流传发展起来了,就用钩竹笔、钩柳木笔画了,从此内画鼻烟壶就成为一种工艺美术品。有一派代表人物是叶仲三,技法粗扩,主要画民间故事和《红楼梦》、《聊斋》里的人物。我师傅叶晓峰和叶小三是叶仲三第五代子孙。过去,各派技法都从不传外姓人,后来随着清朝的衰亡,内画艺术也濒临绝境。解放后,是北京的贾庭三副市长坐车把我的两个师傅请回来的,他们破例收了我这个外姓徒弟。”
  “我看你画的小猫挺好看,那是你师傅传给你的吧?”
  王习三心想:“这姑娘性格有意思,赶上苏小妹考新郎了……”但还是认真地回答姑娘的问题:“叶派过去不画猫。有一次,我看见曹克祥老先生画的猫特别好,像真的一样,就想把猫试着画到烟壶里去。学了两年多,这猫毛茸乎乎的质感和猫眼水灵劲儿还是掌握不了。有一天,我冒着大雨跑到曹先生家里求教,他挺感动,就把多年积累摸索的画猫眼和猫毛的要领告诉了我。后来我就试着在烟壶里画猫。经过反复试验,终于成功了……”
  “这回你师傅高兴了吧?”
  “不,我师傅说:‘你别画猫,过去管洋人叫洋毛子。你画猫,他以为你骂他,不会买的。’这一来使我挺为难。画吧,怕惹师傅伤心;不画吧,自己又不甘心。没法子就偷偷画了个‘猫戏图’。结果让外商高价抢购去了。师傅知道后,再也不阻止了。反而在背后夸我有出息,其实我还差得远呢……”
  陈淑英笑着点了点头:“你还挺谦虚……”
  王习三觉得陈淑英也挺有情趣,她纯朴而俏皮,聪明而含蓄。自己多年不得志,却在穷乡僻壤遇到了这样一位关心自己事业的人,也算是患难之交吧……想到这里,他把目光投向姑娘的脸,不料却和陈淑英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相遇了,王习三慌忙移开了目光。不自然地摆弄了一下烟壶,又放到了原处。这时他耳边又传来陈淑英爽朗的声音:
  “我还想问你个问题……”
  王习三抬起头来爽快地说:“问吧!”他觉得自己掌握的内画艺术方面的知识,还是足够回答陈淑英提出的一般性问题的。
  “我想问问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成见?”
  “没有啊,我不认识你,哪来的成见?”
  “那你为啥不愿和我见面呢?”
  “……”这下可把王习三问住了。他慌忙说:“你别误会……是……”他竟有些结巴了。
  陈淑英穷追不放:“既是误会,你就给解开吧!”
  王习三望着陈淑英那期待的真挚的目光,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愿拨动那根隐痛的心弦。
  姑娘的声音分外柔和起来,她轻轻地说:“咱们既然要谈,为啥你还把心藏起来一半呢?”
  王习三觉得淑英说得有理儿,就一咬牙,把心头的秘密告诉了她。
  原来1960年,当22岁的王习三从工艺美术研究所调到北京工艺美术厂时,曾认识了一个姓吕的姑娘,她是同车间的首饰工人。高个儿,双眼皮,长得挺漂亮。那时两人常在一起练画画儿。小吕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习三,话也投机,慢慢地就有点离不开啦。
  爱情的甘露在青春的心由上滋润着。王习三不论是学习还是工作都有股使不完的劲儿。他常想:“我一定好好生产、好好改造,不然也对不起她。”
  可是没想到,在他们热恋的阵阵春风吹拂的心房里,不断地降落极不协调的冷雨和冰雹。先是车间支部书记出于好心,坚决要小吕和王习三“吹台”,后来小吕全家都出来干涉,泼冷水,只因为王习三出身不好。可小吕不愿意散,仍旧和习三来往。支部书记为了不让小吕误入“歧途”,施加了一系列压力:撤销了小吕工会宣传员的资格,要求入团的积极分子开会也不找她了。后来连青年游园联欢活动也把小吕和其他出身不好的青年一样关在了门外……
  这一来,王习三很内疚。他一看小吕那带几分忧郁神色的大眼睛和她那日益消瘦的脸颊,心就像针扎一样痛。后来他终于下了决心,主动提出来和小吕断绝来往。小吕开始坚决不同意,后来又谈了三次,说“暂时断了”,小吕才含泪勉强点头了。临分手时,小吕问王习三:“你到底有什么错误,没对我说?”
  王习三慢慢地说:“我犯的是出身罪!这我没法选择。可我相信,只要刻苦地改造自己,事业上搞出成绩来,党会给我出路的!”
  王习三和小吕散伙的消息传出去后,小吕立刻恢复了所有的权利。不久,胸前还戴上了光闪闪的团徽……
  听到这里,陈淑英向王习三投来同情的目光:“那你当时心里一定挺难过吧?”
  “当时要是有寺庙,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当和尚去……没法子,我就拼命看书、画画儿。但是看到小吕入了团,我心里,怎么说呢,那滋味就像是一杯苦药里放了一勺糖。从那时起,对美好家庭的追求,我放弃了。可对事业的追求,我决不放弃。可是后来,连事业也被迫放弃了……”
  “可你还是没有放弃……”陈淑英听到这儿眼圈红了。她想对面前这个不幸而坚毅的人说:“我能代替她吗?”可她没说出来。只问了句:“后来呢,小吕结婚了吗?”
  王习三叹了口气:“也亏得当时和她断了,不然让她和我一起被撵出北京,就更痛苦了。后来听说她嫁了个干部子弟。这挺好,她可以像一只燕子那样在晴朗的天空飞翔,再不会担惊受怕了……但愿她幸福……”
  “可是,如果有人心甘情愿地担这个惊,受这个怕呢?”陈淑英脱口而出说了这样一句话后,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王习三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惊喜的眼睛……
  一年后,王习三和陈淑英要成亲的消息传开了。可月下老总好像有意和王习三为难似的。这回陈淑英家里全同意,可她一位在县里当干部的大爷坚决不同意。大爷因为工作忙,回不来,就托一个来村里蹲点的人给陈淑英做工作。可是任这人磨破了嘴皮,淑英还是不改变主意,她就是看上王习三啦!
  按照当地风俗,结婚时,男方村里要出几个人迎亲,女方村里要出几个人送亲。可蹲点的说客却恼羞成怒,下令不许任何人给陈淑英送亲。王习三和陈淑英一商量,决定新事新办,来个旅行结婚。
  也许雄鹰有了比翼齐飞的伴侣,他的翅膀更矫健了,他的志向更高尚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不久,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又瞄准了他。他再一次被击伤,被关迸了冰冷的“铁笼”。
  “当!——当!——”座钟敲了两下,一直和衣而卧却没有一点睡意的王习三轻轻下了炕。他贴着炕沿,借着那从云缝里透出来的一道月光,端详着妻子那苍白而瘦削的脸庞,他看见淑英左腮上还挂着一滴泪珠,他又看了看妻子那隆起的腹部,他们的孩子快要诞生了,可昨天晚上,当淑英回到黑洞洞的、被工作组掐了电灯的屋子里,却一下子撞在了小车的车把上,痛得她捂着肚子惨叫了一声。当王习三闻声奔出来把她扶上炕时,她额头、鼻尖上都疼出了冷汗……他们犯了什么罪?扪心自问是没有罪的,可是竟连未出世的孩子也受到了连累……想到这里,王习三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真想痛哭一场。可是他怕惊醒刚刚睡熟的妻子,用牙咬着下嘴唇,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让那憋了许久的泪水默默地流下来。
  县工作组进村开展“一打双反”运动已经五个月了,带队的是县公安局局长。王习三去送鼻烟壶刚回村,就被叫去审问,喝令他交代“反党罪行”。王习三惊呆了,他想,自己辛辛苦苦地想为大伙儿多做点好事,来改造自己,向党靠拢还来不及哪,何时想到要反党?可是工作组根本不容他申辩,召开各种大小批判会批斗他。罪名有三条:一是出身反革命家庭,却在村里管副业生产,犯了反革命篡权罪;二是不学大寨经验,却搞什么副业,搞的是资本主义复辟的阴谋;三是身为遣返回乡犯,不好好劳动,却搞什么画“小瓶”之类的邪门歪道,糊弄贫下中农,犯了抗拒劳改罪。王习三就带着这三条罪名被打入四类分子的行列。让他白天干比社员重一倍的活儿,晚上挨批斗,清晨还要提着锣,满街转,吆喝着:“我是反革命篡权犯……”
  开始,王习三心里还有底。他想:“我一不贪污,二不盗窃,又没贴反革命标语……会弄清的。”
  不料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批斗会一个个开过了,可他的问题不仅没落实,反而审查的措施和批斗的声势都在不停地升级。工作组不仅搞体力消耗战,还搞攻心战。他们故意把王习三拉到淑英父母家门前去批斗,气得那位大爷顿足叫道:“你们看怎么样?我早说过嫁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工作组不仅整王习三,还把怀孕的陈淑英叫去进行恫吓威胁,让她揭发王习三的问题,逼她写离婚书。一折腾就是几个小时。昨晚上要不是工作组把淑英叫去“过堂”到天黑,也不至于发生撞车这样的惨事儿。
  如今,生产队在工作组“帮助”下,“堵住了资本主义的路”,可“社会主义的步”朝哪迈呢?谁也不清楚。一切都回到了几年前那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老样子。
  有一天,王习三和四类分子干完活后,天已黑了。他把剩下的四百斤电线放在独轮车上准备送到仓库去。路过一道深沟时,他想着淑英在家焦急盼望的心情,就决定推车从沟里冲过去,不料由于他体力不足,竟一下子连人带车栽进了沟里,胸脯顶到了车把上,当时就昏了过去。
  晚上,他没敢和母亲、妻子说。第二天一早,胸脯肿得老高,这时他才发现衣服上的牛角扣子都被撞碎了。陈淑英一见吓坏了,赶忙去向工作组请假,可工作组的人却把桌子一拍吼道:“装蒜!叫他出来,斗!”
  他的伤还未痊愈,又发生了淑英撞车的事儿……至此,王习三感到了绝望,他觉得照现在这样活着,真比死还难受。他想:我没犯罪,也没犯错误,为什么“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呢?因为我出身不好。可毛主席不是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吗?为什么人们只记住我的成分,不看我的表现呢?难道房屋、土地、荣誉权利讲世袭,罪名也要世袭吗?为什么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不能像别人一样,追求他们所爱的对象,成立美满的家庭,追求他们所爱的事业,为祖国贡献智慧和才华?为什么他们生来就比别人矮一截。不论怎样刻苦学习,也考不进重点大学里去;不论怎样严格遵守公民的道德,也“无人信高洁”;不论怎样小心翼翼地改造自己,为群众做好事,也躲不过“霜吹四壁破,苦痛不可逃”的厄运?在这“骅骝拳局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的年月里,纵有凌云志又有何用?纵有满腹文章又往哪写?纵有巧夺天工的技艺又怎施展?前途在哪里?幸福在哪里?欢乐在哪里?事业又在哪里?而丧失了这一切,生命又有什么意义?……想到这里,王习三眼前出现了那可以结束生命的麻绳,那可以当床安眠的河底,那画着骷髅的药瓶……
  他走到柜角前,伸手拿出了那藏在墙角里的半瓶“敌敌畏”。他回头望了妻子一眼,默默地向院子走去。
  走了几步,他思想上又展开了激烈的搏斗。这不是由于怯懦,而是由于爱。他不愿离去,他舍不得那还未出世就受到株连伤害的小宝宝;他舍不得那在任何艰难情况下都对自己体贴备至的贤妻;他舍不得那几十年饱经沧桑的老母亲;他更舍不得那在自己走投无路时将自己揽在胸怀的故乡,还有那仅仅在画上梦中多次神游过的桂林山水、三潭印月、敦煌壁画,高耸入云的大雁培……
  他望着天空,黑洞洞的天,似乎没有一点光亮可透,想到活下去还要继续迎接那无穷无尽的批斗、折磨。凌辱,又实在是缺乏足够的勇气。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王习三啊王习三。你到底……”
  忽然,他由自己的名字想到了有那么一一大……
  是的,在王习三“终日坎埠缠其身”的生涯里,有那么一大。它就像一幅以暗色为主的油画里…块明亮的颜色,它就像悲枪交响乐中的一段欢乐的插曲……但是确确实实有那么一天,那是1958年的秋天,小王跟师傅叶晓峰到北京中1交展览会上作技术表演。当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画《屈子行吟图》时,有人喊了句:“朱德同志来看你们了!”小王·一抬头,只见未德委员K已经走训自己跟前了。啊,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自己万分敬仰的朱委员长吗?他在小学课本里,念过朱老总挑军粮的课文,他在回忆录里,读过朱老总领导南昌起义的事迹,他在《诗刊》上,欣赏过朱老总写的诗篇,他在画报上,瞻仰过朱老总的英姿……这一切,在他的心中深埋下对这位南征北战几十年,为人民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英雄的崇敬,想不到,今天竟能见到他老人家!
  他和师傅一起惊喜地站了起来。
  朱委员长和蔼地问叶晓峰多大年纪,搞了多少年内画艺术了?眼睛还行不行?完了还亲切地嘱咐叶晓峰说:“不要过分劳累,要注意身体。”接着目光一转,指着小王问道:“这是你带的徒弟啊?”
  叶晓峰点点头,向朱委员长介绍说:“他学的时间不长,才半年多。学习挺用功,现在基本上能出成活了。”说完,就把小王画的鼻烟壶递给了朱委员长。
  朱委员长拿起放大镜,仔细地欣赏着。边看边问小王说:“你今年多大岁数啦?爱不爱这行啊?”
  小王脸涨得红红的,忙答道:“20岁了,爱这行!”
  朱委员长点头亲切地说:“唔,屈原的表情画得还可以,再题几句诗就比较好啦!”
  临走时,朱委员长又紧紧地握住小王的手说:“青年人学习要戒骄戒躁,要学习学习再学习,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不是这样啊?叶师傅?”
  叶晓峰连连点头说:“有状元徒弟,没状元师傅,现在学习条件这么好,青年人也聪明,我相信他一定会超过我的……”
  小王在一旁听了很激动,他想向朱委员长他老人家表表自己的决心,可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只好眼巴巴地目送着朱委员长走出了展览厅。
  “学习学习再学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就是党的期望,革命前辈的教导,也是小王下决心在事业上追求的目标。他为了永远牢记朱委员长临走时说的这三个“学习”,又鉴于叶派内画创始人叶仲三名字中有个“三”,就把自己原来的名字王瑞成改为王习三……
  想起这一天,王习三仿佛从黑茫茫夜色中看到了一道曙光,想起朱委员长的教导,王习三重新感受到了党的温暖。他想,工作组搞的这一套,不是党的政策,也不能代表党,我应该经得起考验,只要活下去,总有一天能捧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作品向朱委员长报喜……想到这里,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勇气!他猛然间想起柳宗元《笼鹰词》中的两句:“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不禁在心中反复低吟起来……
   
“拔去万累云间翔”

  1976年10月的秋风吹来了,浩荡的秋风,吹开了千万个铁笼,千万只笼鹰冲出了铁笼,张开了翅膀,在万里晴空翱翔。
  王习三,站在金碧辉煌的全国工艺美术展览大厅的门口,望着“发展我国的工艺美术产品”几个光闪闪的大字,百感交集,热泪纵流。
  他怎么能不高兴得哭呢?
  过去他坐火车,是被剥夺了公民的权利,遣返回乡去,今天,他坐火车是以衡水地区工艺美术厂的代表身分进京参观。过去,他连参加青年游园联欢的权利也没有,今天,他却走进了人民大会堂,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并坐在他们的身边合影留念……
  过去,他连自己真正的名字也要隐藏,今天王习三被授予工艺美术家称号的消息在《人民日报》刊登,在中央广播电台播送……
  过去……今天……
  过去……今天……今昔对比,要写起来会很长很长……但是,王习三是一只真正的鹰,虽然他强劲有力的双翼还没有完全恢复,虽然他胸脯上还带着伤,但他不愿围着昨日的铁笼述说私怨,也不愿躺在门前懒洋洋地晒太阳,而是以“霹雳掣电削平岗”的气势冲向云空……
  1977年冬天,王习三在北京看望他的师母时,老人家珍重地交给他一包祖传的进口珐琅包和几个古月轩壶坯,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师傅临终时对我说:‘我有习三这么个徒弟,也算没白教,死了也瞑目了。你把这些东西好好给他留着,他来时交给他……’现在好啦,希望你把师傅的东西发挥出作用来……”
  王习三没有辜负师傅的信任和期望,更是牢记着朱委员长的教导,他回到衡水地区特种工艺厂后,克服了种种困难,创造了一套新工艺,不仅使古月轩这传统的产品恢复投产,而且大大提高了成品率。增加了艺术效果,在国际市场上引起震动。
  香港举办了“习三烟壶专展”,并在烟壶画刊上对他的作品做了专题介绍。日本、英国的烟壶杂志也刊登了评论王习三作品的图书和文章,文章赞誉王习三的作品“文华风彩优美,精工巧制,色泽鲜艳,描写生物颇有栩栩如生之感”。说他“作画独创一派,曾盛行一时……他所作的生物画,令人视之颇有生龙活现之感……王习三的肖像画,更是惟妙惟肖,他作画的笔迹苍劲有力,多数权威画家公认,他的手笔堪称当今艺术家的高峰”……
  仅仅1978年,王习三自己绘制的八十多个鼻烟壶畅销港澳欧美,为国家赚取外汇十万多元。
  瞧,王习三的新作《百子图》:一群天真活泼各种造型的古代娃娃,有的在弹琴,有的在画画写字,有的在看地震仪,有的在锻炼身体、习武练刀……旁边还有一首小诗:“儿时莫虚度,勤习效同术,赫赫栋梁材,昭昭青史著。”这整个画面和诗不是使你感到了这位工艺美术家对祖国“四化”远景的美好憧憬和无限向往吗?
  王习三,这只笼鹰,终于“拔去万累云间翔”了,他在万里晴空,开始了新的追求……
            1979年11月-1980年元旦,天津一长春
   
附 平常与异常

  
  《足球教练的婚姻》之前,我曾写过一些报告文学。主人公都是名人,如郑凤荣、倪志钦的教练黄健;世界跳水明星陈肖霞、李孔政;乒乓球世界女子单打冠军葛新爱;鼻烟壶工艺美术家王习三;舞蹈家赵青;沙鸥的扮演者常珊珊等等。而《足球教练的婚姻》写的是一个不怎么出名的足球教练的不怎么曲折离奇的两次婚姻的故事。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娶了个有心脏病的妻子,后来发展到脑血栓而瘫痪,最后死掉了。他的第二位妻子是乒乓队一位陪练选手,经过一段了解,两人相爱结了婚。不难看出,这人物这故事都很平常。
  这篇稿子完成后,曾先后寄给两家刊物,但均被退回了。理由很简单:这样的人物太一般了,言下之意不值得写报告文学。
  如果说写得一般,我可以考虑,但说选材太一般,我又有些不服气。因为没有哪一位报告文学权威大师讲过,平常的人和事不能进入报告文学?狄德罗要求艺术家要有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和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的能力。茅盾先生在1936年编的《中国的一日》后在《关于编辑的经过》中说。
  “真的,这里是什么都有的,富有者的荒淫享乐,饥饿线上挣扎的大众,献身民族革命的志士,落后麻木的阶层,宗教迷信的猖獗,公务员的腐化,土劣的横暴,女性的被压迫,小市民知识分子的仿惶,‘受难者’的痛苦及其精神上的不屈服……真的,从都市的大街小巷……从农村的断垣破屋……从中国的每一角落,发出了悲壮的呐喊,沉痛的声诉,辛辣的诅咒,含泪的微笑,抑制着的然而沸涌的热情,醉生梦死者的咆语,宗教徒的欺骗,全无心肝者的狞笑!这是现中国一日的然而叉不仅限于一日的奇瑰的交响乐!”
  而中国报告文学早期的不朽之作《包身工》则写的是凡位连名字都被人遗忘的女童工的遭遇。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纪实性文学逐渐崛起,日益发展,对传统文学提出挑战。美国1980年出版的畅销报告文学集《失去与得到的美国梦》(作者斯塔兹·特克尔)就是通过美国社会各阶层人士(三教丸流无所不包)的自述,反映美国社会的全貌,展现美国式黄粱梦的破灭。
  由此可见,平常人平常事可以进入报告文学。关键是作者要在平常中发现不平常的因素或闪光点。
  遗憾的是,写异常的人和事的报告文学是受到重视和另眼看待的,而写平常的人和事的报告文学则容易受到一点……什么呢?说歧视可能重了,那就曰“偏见”吧。自然这偏见并不存在于所有人的头脑中,否则《足球教练的婚姻》也就得不到发表并能侥幸评了奖。
  中国不少读者和观众的审美趣味倾向异常性美学,而对平常性美学不以为然,这是无可指责的,因为是“穿衣戴帽,各有所好”。而掌管刊物大权的编辑却不能以自己的偏向来代替审稿标准,因为就美学思想来说,平常性美学并不比异常性美学低级,这正如姚鼐所说:
  “其得子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碘骏,其光也,如果日,如火,如金谬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沧,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镠乎其如叹,选乎其如有思,蝡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
  两种美各有千秋,怎么能偏废一方呢?

   
寻找“人物的核心”

  1979年盛夏,我应邀到全国工艺美术家代表大会采访。到大会报到后,领到一套发言材料。逐篇读去,河北衡水地区特种工艺厂王习三题为《丢掉包袱,献身四化》的发言稿所勾勒出的事实使我震惊。
  王习三,是位在内画鼻烟壶方面颇有造诣的工艺美术家。他的作品曾受到朱委员长的表扬,赢得了国际声誉。然而在“文革”中,他被迫离开北京遣返回乡。为了能改变家乡贫困面貌,他隐名埋姓画烟壶,但也未能幸免再次被专政。他被打成“复辟资本主义的反革命”,遭到惨无人道的凌辱,妻儿也受到株连。“四人帮”垮台后,他才获得新生。
  发言稿不到3000字,却使我两三天辗转难眠。王习三的命运使我心弦受到强烈震撼,我想到,过去虽然党的政策很明确,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但由于极“左”路线的影响,某些单位某些部门执行起来就成了“唯成分论”。结果是排斥、打击、摧残以至毁灭了无数宝贵人才。他的遭遇在知识分子中很有代表性,他是生活提供的一个较完整的社会典型,于是我选定他作为我的采访对象。
  我的采访进行得很顺利,王习三身材魁梧,脸上轮廓鲜明、粗扩,人很豪爽也很淳朴,颇有几分燕赵之风。
  他的记忆力很好,语言表达能力也很强。他的讲述不仅有情节,有心理活动,也有细节和对话。当然,还有我本来一窍不通的内画烟壶历史和有关常识。当时,他桌子上放着绘画用的笔和颜色。有时他边讲边表演给我看,使我对他的创作过程和特点也有了感性认识。
  11月下旬,我在天津利用出差空隙时间动笔写初稿时,距离采访己有三个多月。我的激情得到淀积,我对素材又进行了再认识。我用4天时间写出了1.9万字的初稿《追求》。文章中一开头我这样写道:
  “也许是因为中国是有两千多年封建社会历史的古国吧,所以什么都讲世袭,房屋、土地、金银、地位、荣誉——这些,大约子孙们对祖先是感恩戴德的。可是如果罪名也讲世袭呢?”
  “这里介绍的就是一名从父亲那里承袭了罪名的工艺美术家所走过来的道路。”
  我在文章中写了王习三对事业的追求,对爱情的追求,但他的追求屡遭挫折,直至“四人帮”垮台后,才摆脱厄运。
  《人民文学》编辑部看了稿子后,认为文章及时地提出了一个出身问题和人才问题,很有现实意义。但在艺术上还缺乏力量。存在的问题是人物不够鲜明,结构松散,详略不当:党的关心——朱委员长的鼓励写得不够,学艺和初恋又写得太长,篇幅上也不够简练。他们鼓励我在艺术质量上也来点追求,力争成为一篇力作。
  徐迟老师看了稿子后,也提出了严格的批评意见,并介绍了他写报告文学的经验,使我茅塞顿开,信心百倍。
  我这人写东西有个习惯,就是题目起不好就写不下去。这也许并非完全算怪癖。因为题目和构思有关系,题目起不出来或起不好,说明构恩还不成熟。
  我的修改还是从题目开始。“追求”太一般化了。表现出我的构思一般化。
  起个什么题目呢?这回我有意识地围绕王习三这个人物动脑筋。我觉得题目应是形象地醒目地表达出王习三这个人物在逆境中的大志不泯。
  我过去学过斯但民斯拉夫斯基的表现理论。在案头工作中,他主张寻找“人物的核心”。即寻找人物的主要特征,人物的本质和思想逻辑。记得金山在演《红色风暴》时给施洋大律师找的核心是“醒狮”。据他在文章中说,这个形象提纲挈领地带动了他的角色创作。甚至施洋的一些习惯动作,如甩头发,也是受到“醒狮”这形象的启发而产生的。
  那么王习三的“核心”是什么呢?我为此想了好久,也没找到一个准确的形象譬喻。
  我很喜欢诗歌,尤其是中国古体诗词。曾下工夫背诵过一些。我觉得那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洪流。当我形象思维陷入沙漠地带时,常到那里去寻找“灵感”的泉眼和绿洲。
  有一次读苏轼的《百步洪》,读到“有如兔走鹰隼落”一句时,鹰隼这个词启发了我。是啊,王习三就其本质来讲,不就是一只鹰吗?他胸怀冲霄志,意欲凌云翔,为练双翅洒下了无数辛勤的汗水。但却一直飞不起来,飞不高,因为“唯成分”的绳索束缚着他,由此我又想到柳宗元的《笼鹰词》,想到押送王习三离京的囚车,那迫害了许多艺术家生命的极左路线不正是囚禁了无数雄鹰、鸿鹄的铁笼吗?而王习三思想行为的逻辑用一个字可以概括,那就是“飞”!
  人物的“核心”找到了,找准了。它把我带到一个意境中去。结果通篇文章有了魂儿,有了神,有了贯穿的形象,标题也顺利地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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