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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水文

  如天文观日月星辰之轨迹,水文测江河湖泊之变化。世界上,最珍贵的,莫过于水;最可怕的,莫过于水。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故曰水具财也。五害之属,水最为大……水多了,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水少了,赤地千里,人畜干渴。观测、研究、预报水多了、水少了、水脏了的水文人的职责,何其“神圣”!
  作为抗洪防涝的尖兵,水文预报,一字千金,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
  1971年“八一”建军节前夕,位于辽宁本溪太子河右支小夹河上游正在施工的三道河水库大坝早已合龙,工地上正举行军民联欢会,晚7点钟突然下起了暴雨,到晚上11点多钟,已累积下了130多毫米。省、市水文预报人员立即发出了“三道河水库必定溃堤,要立即组织下游群众逃险”的紧急预报。水库工地防汛总指挥部立即组织下游群众逃险,8月1日凌晨1点半,水库溃堤,农田、房屋冲毁很多,由于群众转移及时,无一人伤亡。就在同一天晚上,相邻流域的虎台水库的雨量观测员,向防汛部门发完晚8点的水情电报,从邮局回水库观测点的路上,突然被洪水冲走。水文观测员遇难,水情通报中断。8月1日凌晨2点多钟洪水漫过坝顶,土坝溃堤,熟睡的群众逃脱不及,致使528人丧生!
  这就是水文,关系到人民生命的水文。
  1982年8月,黄河花园口出现15300立方米秒的洪峰,山东省政府根据1万流量动用东平湖分洪的防洪方案,急需孙口水文站提供情报,由于孙口站测量船被旋流卡住,无法测量,无法证实进入山东省的洪量,以致东平湖分洪,损失数千万元。后经补测,当时通过山东省的流量仅为9000立方米秒,可洪已分矣,已是亡羊补牢。1981年9月,黄河上游洪水,龙羊峡水库正在施工,兰州危在旦夕。兰州水文总站以百分之百的精度预报为防洪决策作出重要贡献,受到甘肃省人民政府的表彰。
  1989年7月,当陕西省误发龙门出现22000立方米秒流量的预报时,黄河下游民众如热锅上的蚂蚁,惊慌万分。吴堡水文站及时报出12300立方米秒的洪峰流量,避免了吴堡县城的搬迁,取得5000多万元的经济效益,受到陕西省防汛指挥部和吴堡县人民政府的嘉奖。1958年花园口发生22300立方米秒的洪峰流量,花园口水文站提前预报流量为22000立方米秒,由于预报及时准确,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指挥下,沿黄军民团结战斗,采取不分洪、坚决防洪的措施,终于战胜了这场洪水,避免了滞洪区数亿元的淹没损失!
  1988年8月下旬,柳州、玉林、梧州、河池四个地区和柳州、梧州两市,发生特大洪水。洪水来得那么突然,有些地方,下雨的前一天还在抗旱。暴雨来了,柳州、武宣、梧州等10个水文站,从8月21日至9月5日,共向有关单位拍发水情预报电报7865份,最多的一天达1105份。特大洪水来时,柳州水文站每小时测报一次,预报最大误差仅在0.58米。柳州电扇总厂、柳州百货站等39个单位,接到准确的水情预报及时抢救,减少损失约1亿元以上……
  这就是水文,水情预报差之毫厘,损失大之千里,分洪与否,命令由国家防汛总指挥部下达,根据准确的水文预报,该分不分,大局受损,千百万人民的生命和成百上亿元的财产毁于一旦。不该分的分了,分洪区人民背井离乡,汪洋一片……
  这就是水文,它是大地之母最敏感的神经。涓涓细流,连着五洲四洋。湖南省浏阳县有条芭蕉河,长不过百米,清澈如甘泉。说它是河,称溪更确切。这里没有一丝儿污染,绿的草,绿的竹,绿的藤,水绿山绿连空气都是“绿”的。1988年4月12日,美国地质调查局的三位专家突然来到世外桃源的芭蕉河取水样儿,金发碧眼的“老外”对日夜守护芭蕉河的水文工程师张光绍说:“像这样的水文站点,在世界上没有几处,你们要好好保护!”他们手舞足蹈地透露出要在这里为联合国环境保护署做天然径流研究站的设想。呵,芭蕉河连着联合国,从没见过这场面的张光绍开心地大笑,挑着大拇指连呼:“好,好,欢迎!”
  百米小溪通着联合国,几毫米的小河能测出八百里洞庭的兴衰。设在洞庭湖区的300多个水文站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的观测表明,32年来(1951-1983),洞庭湖沉沙淤积总量为40.48亿立方米,按湖区面积2691平方公里计算,湖底平均每年淤高1.2米,照此速度,再过50年,洞庭湖将从华夏大地上消失。令人难以接受的警告来自呕心沥血的观测,那庞大的数以十亿计的立方米,一分一厘一毫都那么精确。32年来,每月入湖沙量多少,出湖沙量多少,就连泥沙颗粒的大小,都有一毫不差的精密的统计。32年来,长江口的泥沙平均中数粒径为0.031毫米。0.031毫米与40.48亿立方米,微小与硕大的精确,从中看到水文人心脏的跳动、细胞的“聚合”。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流域面积在100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有5万条,水面面积在1平方公里以上的湖泊有2300多个,已建成的大中小型水库86000座。监视这十几万个水体信息变化和规律的3万名水文水资员、科技人员与2万名委托水文观测员,肩负神圣的使命,为了那一字千金的预报,在流汗,在流血,有的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1986年6月26日晚,河南省伏牛山区的南召县,突降特大暴雨,暴雨中心的白河下游最高水位48.74米。
  白土岗水文站立即进入一级战备。这个水文站是库容为11亿立方米的鸭河口水库的重要控制站,直接关系到焦枝铁路和南阳市等十多个市县人民生命的安全。
  水情如敌情,在站长孙明志安排下,全站紧急行动起来。
  雷鸣电闪,暴雨如注。刹时,洪水冲毁了输电、通讯线路,白土岗一片漆黑,他们马上开动自备发电机组。孙明志、陈逸民和陈献三人登上测船抢测含沙量,雷电在头上炸响,暴雨打得人睁不开眼,10吨测船在浪中上下颠簸。当测到第5条垂线时,突然,舵机被树枝和水草卡住,船舵失灵。水大流急,几次排险都没成功。这时,一棵大树从船底擦过,只听“咔嚓”一声,船舵和船盘与船体分离,陈逸民、陈献双双落入奔腾的洪水中。又一排排急浪打来,索断船翻,孙明志也被船扣在水里……
  孙明志的爱人王景琴和青工王玉娟、梁青,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房顶,用探照灯扫视河面,雨太大了,能见度只有二三十米。三个主力下落不明,测报重担自然落到48岁的王景琴肩头。王景琴异常镇静,她带领两个姑娘看水位,记雨量,取沙样,每半小时向河南、湖北等8个防汛指挥部门拍发一次水情电报。半夜,水文站上游1000米处河堤决口,洪水包围了观测房。王景琴三人聚集在微波机前,激动地拍发了“坚守岗位,坚持测报,人在阵地在”13个大字。
  洪水继续上涨,与水文站近邻的白土岗村开始进水,3300多名群众的生命受到威胁。王景琴让女儿宏伟去乡政府报警。她又叫醒15岁的儿子宏波看守发电机,人手还是不够,王景琴突然想到来探亲的侄女王明瑞学过发报,叫她接替梁青发报,自己和玉娟、梁青手拉手走着齐腰深的水,踏着三尺宽的堤坝,往返200米观测比降水尺。
  观测房被水淹没了,一股一股的浊浪从电缆沟中涌出,自记水位井塌陷,突然,一个炸雷将探照灯击成碎片,白土岗水文站顿时变得漆黑。
  第二天凌晨4时,水位才开始下降,高度紧张的神经暂时平静下来。她们低头不语,眼泪一滴一滴地滚了下来。王景琴的泪水干涸了,她默默地祈祷孙明志他们平安无事。
  孙明志落水扣在船下,他从水底钻了出来,奋力一跃,死死抓住船尾,咬牙默念着:“活下去,一定活下去!”孙明志漂流了三个多小时,冲出50多里,在一个陡峭的拐弯处,被浪头掀上了河岸……大难不死的孙明志回到水文站,与死里逃生的陈逸民、陈献紧紧搂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看到妻子,孙明志见面竟问:“水位看了没有?洪峰测到没有?水情报了没有?”王景琴回答:“该办的都办了,你就放心吧!”
  意外的事故发生后,王景琴等三员女将在洪峰前后24个小时里,先后向南阳、武汉等8个防汛指挥部门拍发水情电报32次共108份,向当地乡、县领导报告水情56次,观测水位94次,测降水量35次,施测洪水量6次,观测比降9次,取沙样21次,搜集到1919年以来最大的暴雨洪水资料。
  这就是水文。
  它是平凡的,又是伟大的。
  它是黯然的,又是辉煌的。
  它是激昂的,又是悲壮的……
   
高兴阳失踪之谜

  一份电传促使我1991年7月刀日赶到大兴安岭。
  黑龙江加格达奇水文站站长高兴阳,7月2日晨抢测洪水跑滩流量时,落水失踪。二十多天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就是高兴阳落水的地方。洪水已经消退,从甘河大桥往南300米处,被洪水冲毁的一段柏油马路还未修复,那撕裂的1平方米大小的沥青石子块,一块块被甩出十几米远。离横七竖八的沥青石子块二十多米远,在湿乎乎茫茫无际的荆棘、柳条丛中,有4棵比酒瓶粗的柳树和两棵略细的杨树,树干上清清楚楚记录着洪水留下的印痕,草渣土沫合成刻在树干上的圆圈儿,离地面约有2米。谁承想,暴烈的洪水刚刚在这里造成一场没顶之灾。
  嫩江上游的大支流——甘河,水不深,清澈见底。一向温顺的森林之河这几年不知犯了什么病,几乎年年发大水。这一次大水,好像与江淮洪水南北呼应,来得那么早。为了测到最高水位,站长高兴阳憋足了劲儿。6月29日,他和石宝成、王伟住进河边的水文站,水泥地上铺麻袋,几个人挤在一起,谁也睡不着。7月1日早晨,大兴安岭水文勘测大队的司机杨维国上班路过水文站,水大走不过去,自愿留下。7月2日夏时制5时,高兴阳带领他们3人抬着橡皮艇,雄赳赳地上阵了。站上只有4件救生衣,高兴阳留下一件,他没穿救生衣。他们过了甘河大桥约200米,水越来越深,公路中央水深1.6米。他们把橡皮艇顺在公路上,登艇测流。橡皮艇随着水流往下冲,高兴阳连呼“这是测流的难得好时机!”这是一次艰苦的马拉松式测流,测一个点需要划40米,水急,净是漩涡,从一个点绕到另一个点,40米距离不能走直线,常常是边划橡皮艇边抓水中的树茅子,有时测一个点,需要花费一个多小时。测完7个点,大约用了4个小时。按要求,基本完成任务,可以掉转船头回水文站了。高兴阳太认真了,总觉得不能放弃这几十年不遇的好机会:“接着测,测完了回站上好好睡一觉。”他们鼓足了劲,终于测完最后一个点,兴冲冲掉船回站。橡皮船驶到公路上,突然颠了一下,橡皮船来了个底朝天,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四个人一齐被扣在水中。高兴阳、王伟下意识地冲出水面,一口气游到柳树边。不会游泳的杨维国被水浪冲到另一棵柳树旁。高兴阳搂着柳树醒过味儿来,发现70米外的石宝成抓着一缕树茅子,声嘶力竭地喊:“我不行了,救命啊!”高兴阳用力蹬了一下树干,奋力向石宝成游去,他把石宝成拖回来,安置在另一棵树上。甘河的水凉,三伏天也没人敢下河游泳,4个人又饿又渴又累又冷,哆哆嗦嗦地抱着树干等候救援。抬头,天苍苍,低头,水茫茫,天地间静得人心慌意乱。身为站长,高兴阳强制着静下心来:这样耗下去,体力耗尽了,要出大漏子……他对三位战友发话:“你们搂着树别动,我游回去叫人!”他抓着树茅子游了十几米,又停下来嘱咐:“我要加速游了,你们要抱紧树干,一定要抓牢,别松手,别打盹儿。喂,石宝成不会水,王伟你到他那棵树上去。一定抱紧树,我很快叫人来,你们等着我!……”说完,高兴阳隐没在树茅子中。
  漫长的5分钟过去了,难熬的半个小时过去了,三个人忽然神经质地不约而同地高喊:“高兴阳,高兴阳!”
  汪洋一片,三个人喊哑了嗓子,没有回声。想到兴阳的嘱咐,谁也不敢下树,耐着性子等啊等啊,沿河搜寻的直升飞机来了,飞得很低,仅有50米,能看清驾驶员的身影……
  11点多钟,王伟、石宝成、杨维国获救。
  三人赶回水文站的三层小楼,不见站长高兴阳,急得要死要活,不顾饥渴疲劳,自告奋勇当向导去找高兴阳。水面上,6条船分三路寻找,水汉子、树茅子中漂浮的一只鞋、一块破布,都不放过。从出事的7月2日,找到7月10日,就是不见高兴阳的踪影。
  曾被高兴阳救过一命的石宝成,硬是不承认高兴阳的“失踪”。
  “兴阳水性好,热心肠,爱帮助人。1987年,一个赶大车的老汉连人带车翻到河里,他二话没说,一个鱼跃跳入河中,把老汉救起。这事还在《大兴安岭报》上登过。放心,兴阳会回来的,我们全站人员都等着他回来哩!加格达奇水文站离不开他。”27岁的石宝成,执拗地安慰着我们,“走,我带你们去兴阳家看看。”
  推开高兴阳家的木栅栏门走进宽敞的院子,仿佛进了菜园子。密实实的豆角秧把竹竿架缠绕得透不进风去,累累垂垂的豆角,坠得豆秧弯弯曲曲。简陋的住房是典型的林区干打垒平房。石宝成把我们让进屋,急颠颠去找高兴阳的妻子张莉莉。狭窄的一间半房子,主人布置得井井有条。10平方米的整间作客厅,米黄色的三开门立柜,顶上并排放着两个带喜字的箱子,写字台、转角沙发,衔接有致。玻璃窗擦得明亮映人。地面一半是木地板,一半是水泥地。地板上有个四方木盖,原来下边是地窖,推放的土豆长了一尺多高的芽儿。6平方米的半间是卧室,炕占了一多半地盘,不大的二屉桌上放着一台砖状的收录机,一本翻开的16开本的《水利工程实用水利计算》,旁边摆着未吸完的半盒香烟。后院也是菜地,辣椒、黄瓜、柿子椒和胡萝卜,都长疯了!辣椒红得发紫,大葱顶着花蕾……张莉莉回来了,一张瓜子脸,瘦瘦的身材,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她放下孩子说了起来——
  我带着孩子找狗去了。兴阳养的大狼狗,可通人性了。这狼狗的背是黑的,肚皮是黄的,四条腿也是黄的。它和兴阳最有感情,兴阳下班一进院,它就摇着尾巴舔兴阳的手。唉,今儿上午它不见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和兴阳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林二中的。1978年高中毕业,又一起参加工作。他接他父亲的班,我接我母亲的班。1981年我去北京学计算机,学了三个月;调到大队搞资料工作。我和兴阳都是1962年生人,1984年结婚。结婚时给的这房子,我们挺知足的,每年的4月份我去哈尔滨省水文总站搞资料整编,一个多月。这工夫,兴阳在家侍弄菜园子,后院种的辣椒、黄瓜、西红柿,育秧时都是地膜覆盖。兴阳的手可巧了,手巧心灵。每年种的菜吃不完,送给亲友邻居。他这个人,就是爱看书,他在1982年去省水利专科学校水文班培训,去了三年,每年去两个月,得了个结业证。打那之后,每天夜里看书,整理资料,憋着考河海大学函授班。他考过两次,1985年一次,今年一次,差几分没考上。他不死心,憋着明年再考呢!他还喜欢照相,喜欢拍摄风景,还照洪水,积累资料。他有一个华光牌的照相机,为买这相机,勒紧了裤带。他看书的时候爱抽烟,桌上摆的圣塔烟,我按原样给他放着,旁边放着火柴,等他回来抽。我们这闺女叫高原,今年6岁,天天吵着哭着等爸爸回来吃饭,告诉她爸爸测洪水去了,乖乖先吃吧,就是不吃,这孩子真不懂事,还不如大狼狗懂事哩!兴阳可喜欢大狼狗了,这狗可通人性哩!今上午挣断铁链子跑了,准是找兴阳去了,它可灵了,一定找到兴阳了,等它把兴阳找回来,让兴阳亲自给你们讲……
  出了院门,我们心酸地看着,张莉莉又抱着女儿,门也不锁,拐进一条胡同,高声吆喝着狗的名字,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泥泞的小路上。
  高兴阳,你在哪里?
  我凝视着甘河水,只见高兴阳带领职工抡大锤用螺纹钢打成的根根水尺,铁骨铮铮地挺立在水中。
  (据黑龙江省民政厅黑民优[1992]16号文件:黑龙江省人民政府1991年12月25日批准高兴阳同志为革命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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