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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马尔维纳斯




  一八八三年深秋的一天,达尔文在对位于美洲大陆和南极洲之间的一个小岛进行了科学考察之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船上。
  “这是一个阴惨惨的荒岛。”他在考察日志中写道。
  还会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词吗?大科学家放下笔来,透过舷窗向岛上投去审慎的一瞥。雾气笼罩着小岛,灰褐色的山峦象条受伤的鲸鱼静静地卧着,千百年时光从它身边溜走;乱石间,沙滩上,不见寸草,唯有一群企鹅在追逐和嬉闹,动作笨得可爱。起风了,南大西洋的万顷波涛怒吼着向小岛扑去,似要将它吞噬。
  一点不错,“阴惨惨的荒岛”!
  达尔文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他写下这段话的整整一个世纪以后,这小岛竟成了一个全世界瞩目的地方。一场最现代化的战争使得它的名字永远留在人类的史册上。
  这就是马尔维纳斯。

“我们不愿再等另一个一百五十年”
1

  莱奥波尔多·加尔铁里总统站在国会大厦的阳台上,手抚下颔凝视着星空。
  一九八二年四月的布宜诺斯埃利斯要比往年寒冷得多。大厦四周栽满了树,树上竟只有几片叶子。透过黑糊糊的树梢,可以看见月亮慢慢升起。
  “月亮照着我们。这里的月亮是属于我们的。”总统后来回忆当时的心情。“这里的月亮根本照不到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赖在这儿?”
  他忽然笑了,在心里责备自己。“你是个将军,军龄都有四十年了,又身为陆军总司令和国家总统,为什么总是产生一些幼稚的念头?”
  他身后的会议大厅里灯火辉煌。一个个放大了许多倍的人影映照在窗帘上,一动不动,也听不见说话声,一切似乎都凝聚住了。阳台下不时地有汽车刹车,接着,脚步声急促,打破了静寂,却使气氛更加紧张。
  他看表,指针静止了。日历上,“l”字已经隐去一半,“2”字挣扎着想爬上来。
  “这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他喃喃道。
  这何尝不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刻?
  一位军官来到他身后。
  “总统阁下,人已到齐,可以开会了吧?”
  “再等一等。”他声音有些颤抖。他想等到“2”字完全占据日历格后再走进去。那是新的一天,他需要新的开始。
  军官看见总统的身子在微微抖动。
  “外面真冷。”
  冷?加尔铁里丝毫感觉不到这一点,他心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他的抖动是由于紧张和激动造成的。
  “镇静,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镇静。”他反复告诫自己。
  他如何能镇定下来?明天,不,确切一点说是几小时以后,一个震惊世界的事件将要爆发。作为这个事件的策划者与导演者,他的名字将会赫然出现在明天世界各大报纸的第一版上。政治家们望着它,军人们望着它,市民们望着它……那保证是一副副难以形容的愕然的面孔。对于这个事件,他寄托了他的全部希望、全部热情和全部幻想,甚至……甚至包括他的生命。即将到来的那一刻也许是他最光荣的一刻,也许是他最黑暗的一刻。”胜利和失败都离他那样近。他的内心在昂奋和痛苦中挣扎着。
  他又一次仰望月亮。
  “它也照着我们的舰队。上帝保佑。”他说。
  会议开始了。加尔铁里坐在长方形桌子顶端,身后站着两个雄揪揪的侍卫官。
  “现在我宣布,”他使用一种威严的声音,想说给别人听,更想说给自己听。“由‘文的兴柯’号航空母舰率领的阿根廷舰队正在驶向马尔维纳斯。”
  死一般的静。在令人无法忍受的空气中,与会者们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们早就知道这次行动的全部内容,但这一刻仍然感到了莫大的震撼和前所未有的庄严。
  加尔铁里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我们不得已做出此举。谈判破裂的责任不在我们。我们不愿再等另一个一百五十年。”
  已经过去的一百五十年对于阿根廷来讲是恶梦般的一百五十年。他们一直认为自己的床上睡着别人。中国有句古语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不用说在自己床上了。关于马尔维纳斯主权的争执,使阿根廷人蒙受了怎样的痛苦!自从英国海员约翰·戴维斯一五九二年发现该岛以来,许多国家的国旗曾在岛上飘扬过:法国的、英国的、西班牙的、阿根廷的。一八三三年,强大的英国人用武力攻占了该岛。他们的理由只有一个:此岛为英国人所发现,应当属于英国。
  实在的,这理由够“充分”了。那个年代,“日不落之国”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又从别人手中夺去了多少土地!
  马岛位于阿根廷沿海的大陆架内,距阿根廷只有六百公里,而离英国则远达一万三千公里。一百五十年来,整整几代阿根廷人望着米字旗在自己国门之内飘扬,空洒一腔泪水。
  本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英、阿两国就马岛主权问题开始举行谈判,这种谈判当然无例外地是马拉松式的。转瞬间,二十年逝去,两国竞连一个字的协议也未达成。
  加尔铁里出任总统以后,阿根廷对谈判的态度日趋强硬。这位总统素有大志,决心在自己的任期内做一两件惊人的大事。
  “主权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说。
  老练的英国人对此话报以沉默。
  “如有必要,”加尔铁里又宣布,“我将用武力收回马岛!”
  英国人笑了,继续沉默。
  加尔铁里是一位军人,却是一位没有打过仗的军人。这是英国人普遍的看法。武力收复马岛?哦,天大的笑话。英国下院的一位年迈的议员真的把假牙笑到了地板上。阿根廷以其微薄的国力和军力,敢于发动一场战争吗?
  “我敢打赌,他不敢!”一位英国勋爵说。
  看法是惊人地一致。以至于已经有确切情报说阿根廷在南部的里奥加列戈斯集结重兵,大有渡海趋向时,英国人依然无动于衷。
  谈判在继续。英国人把一切能想到的都想到了:维持现状、增加移民、引进非洲黑人、采取“香港方式”、长期租借等等,他们就是没有想到那两个字:战争。
  这种情况至少持续到三天前。加尔铁里得到消息:岛上的英军和以前一样只有八十二人,一个也未增加。
  他决定动手。
  他派出了一支由海、陆、空三军约四千人组成的舰队,去对付岛上的八十二名英国海军陆战队。
  这种举动显示了他的决心:此行势在必得,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深知自己是承受不了一次失败的。对他而言,没有退路。
  “等待,”他说,“英国人老是对我们说:等待。而现在,我们才开始了真正的等待——等待我们军队登陆马岛。”
  时间是用秒来计算的。他们在等。他们已经等了一百五十年,可是,这一刻的等待,似乎比那一百五十年还要长许多。
  他出汗了。他们也出汗了。众人仿佛置身在高山绝顶——空气稀薄。
  他在幻想着部队登陆作战的情况,可是在脑海中怎么也形不成鲜明的生动的画面。他没有直接的战争经验。
  大约在凌晨三点钟左右的光景,门突然开了,一个军官走进来。
  “将军,成功了!”他语不连贯,“登陆成功了!”
  这应当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应当是最值得欢呼的时刻。可是,与大家预料的完全相反,大厅里反而更安静了。人们倾听着自己的心跳。
  加尔铁里激动得一阵晕眩。
  那军官继续说:
  “岛上的英国人包括他们的总督在内,全部向我们投降了!”
  依然很静。
  “我们终于拿回了马岛。”加尔铁里说。一个“拿”字,好轻松,可他心里不轻松。他觉得实在有些过于容易,象梦。
  静。
  “阿可根廷万岁。”他的心在喊,却没有说出。
  静。
  他站起来,想到阳台上去吸点新鲜空气,马岛拿回来了,可心中压力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沉重了。

2

  阿根廷沸腾了。
  这是一个热情外溢的民族,特别容易“沸腾”。本世纪来,这个民族曾经有过两次最大的“沸腾”,一次是庇隆政权垮台时,另一次是阿根廷获得第十一届世界杯足球赛冠军后。而这一次的程度远较以前两次为大。
  伴随着雄壮的军乐,电台一遍又一遍地播诵加尔铁里签发的公报。交通完全中断了:潮水般的人流淹没了每一条大街。自由广场上在放礼炮,但听不见炮响,人们的吼叫声彻底压倒了它。四月二日这一天布宜诺斯埃利斯最时髦的服装是象征着阿根廷蓝白两色国旗的T恤衫——国旗飘在人们心里。那么多的人在大笑,那么多的人在痛哭。哭和笑都是基于同一个出发点:一百五十年的梦想,民族的梦想,今天终于得以实现:总统府前,一个年青人毫不犹豫地用剃刀割断了自己手臂上的血管。
  “你疯了!”一片惊呼。
  “我疯了!我高兴得疯了!我要死,我要死!”他高举着血涌如注的手。
  这一切,加尔铁里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站在阳台上接受着人民的欢呼。今天简直可以称作“加尔铁里日”。他得到了这个国家历史上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曾得到的荣誉。昨天夜里,他还有些不安,担心出兵失利,担心人民不同他站在一起,但现在那种心情离他十分遥远了。
  “加尔铁里,你是阿根廷最伟大的人!”
  “我们全体与你站在一起!”
  “你是全民族的光荣与骄傲!”
  还有妇女们富有人情味的欢呼:“加尔铁里,你是一位美男子!”
  此刻,他的心情“处于一种复杂的状态中”。他明白,他的威望、荣誉、尊严,乃至权力,都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作为一个政治家,除去这些,更复何求呢?他向人海挥手,如耶稣船地欣赏着那一张张虔诚的面孔,而平时这些面孔是怎样的冷漠呀。他就任总统以来一直就想着怎样才能使这些面孔改变模样。他如愿以偿了。
  只是,在激动之余,他的心底还不时地泛起一缕难以名状的空虚感。一百多年来,阿根廷人从未承认过英国对于马岛的占领权,就象他们从未承认过自己是南美人一样,但,没有一个统治者转过同英国人动武的念头,即便是庇隆也没有。原因是再清楚也不过了:阿根廷不足以与英国抗衡,尽管后者已经沦为一个二流军事强国。
  加尔铁里却干了他祖先没有干的事。
  他需要人民忘记三十六亿元庞大的国际债额;他需要人民的视线从已经接近百分之二百的通货膨胀上转移开;他需要人民改变他们对他所领导的军人政府愈来愈冷淡的态度;他需要实现军方的也是他自己的目标:再掌权十年;他……
  他还需要别的吗?人们清楚地记得他曾说道,一九四三年他刚进入阿根廷军事学院时,就产生了想当“大阿根廷”的缔造者的想法。
  他莫非在实现自己的想法?
  他深知若想做到这一切,只有激起已经麻木了的国民的情感。对于一九八二年的阿根廷来说,唯有马尔维纳斯才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他获得的成功比预料的要大得多。“孩子一样的人民”(美联社语)仿佛置身于疯狂的旋涡之中而不能冷静,民族主义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阿根廷十三个不同政见的政党发表联合声明:在此国家危急存亡之际,停止原定的一切反政府的行动,共同对外。全国各地支持加尔铁里的电报、与信件雪片似地飞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3

  人们真的忘记了加尔铁里所希望他们忘记的那一切。而在一片欢呼的海洋中,加尔铁里沉没了。他也忘记了他原来不该忘记的事情:阿根廷与英国的实力差距。
  四月二日的阿根廷成了一个异常的国家。那里的天,那里的地,那里的人,都变得如痴如醉。不过,有一个人始终是清醒的,那就是加尔铁里的妻子。
  总统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回到家里后,妻子竟用这样一句冷冰冰的话迎接他:“你有盲目乐观的情绪。”
  阴云罩住了总统的脸。“什么意思?”
  “我担心你这件事做得不妥。我最清楚你的弱点。你是一个实干家,但没有远见,而且,你太容易感情用事。狂热的民族再加上一个狂热的领导人,非坏事不可!”
  加尔铁里扭过脸去,心里不痛快极了,可是他明白妻子的话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谁比妻子更了解他了。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次行动带着感情冲动的色彩。
  “你发动了一场战争,”妻子接着道,“可你根本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阿根廷军队有一百五十年不曾打仗了,而英国人则不是这样……”
  加尔铁里有些愤怒了。
  “打赢一场战争靠什么?除了军队、武器之外,更重要的是民心、精神和士气。”他猛地推开窗户。“你听吧,你看吧,现在我的人民象火山一样!”
  如夏季滚雷般的口号声排因而入。
  “这种力量无坚不摧!”加尔铁里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豪迈。
  “你过分自信了。”妻子冷冷地说。
  的确,加尔铁里是自信的。自他从军、从政以来,他的自信心还没有这样强过。出兵马岛前,他的心情“象小学生得了零分后回家”时一样紧张,生伯在那里出现第二个凡尔登山,可是,马岛的易手竟是那样容易,简直和翻个巴掌似的,又使他产生了另一个念头:“哦,打仗原来如此!”尤其是人们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万众一心的团结和忘乎所以的狂欢,更使他感到了自己的伟大,阿根廷的伟大,真理与正义的伟大。与这一切相比,战争算什么!
  最不应当忽视的问题被忽视了。一位议员对他说:“你要警惕,英国人迟早会来找我们算账的。”
  “来吧。”加尔铁里笑了。“斗志昂扬的阿根廷人民保管叫它有来无回!”
  ——————
  ①法国东北部要塞。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法联军固守该地,普鲁士军猛攻不下。
  ————————

“女人不会走入战争吗”
1

  BBC的正常电视节目突然中断了,接着,那张为全世界所熟悉的、美丽的、约略有些憔悴的女人面孔出现在荧光屏上。
  “今天,英国蒙受了本世纪以来最大的耻辱。”她声调沉重。“我们的福克兰①被阿根廷夺去了。”在英国首相的眼光里,福克兰当然是英国的领土;
  ——————————-
  ①英国人称马尔维纳斯群岛为福克兰群岛。
  ——————————-
  此刻,整个英国似乎只有电视机是存在的。人民望着他们的女首相。她也望着她的人民。
  “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不幸的国家吗?我只有一种感觉:我们是那样孤立无援。”
  她动情了,蓝眼睛里有闪亮的东西。
  “同胞们,‘蒙受耻辱’这几个字是我最不愿意说的,可我不得不说,你们不得不听……英国,你为什么如此多灾多难:“
  一句话令许多人掉下眼泪。
  “支持我吧。支持我也就是支持英国。”她向她的人民送来深深的一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只有靠自己的团结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只有靠英国的力量才能维护英国的利益。”
  人们对于这句话是不陌生的。早在一九五六年苏伊士运河事件中,她就这样说过。那时,英军在侵略埃及的战争中遭到惨败,又为世界舆论所谴责。在美、苏等大国的压力下,撤出了那片撤满黄金的土地。一片哀鸿声中,三十一岁的她,一个保守党积极分子,直接上书艾登首相,要求再派大军,坚决收复苏伊士运河时,她说了上面那番话。
  然而,历史是不可逆转的。大不列颠称雄各大洲的时代已变成黯淡的回忆。英国人作为统治者再也没有踏上苏伊士运河的土地。
  她哭了。“真的要靠自己!”
  她开始奋力竞选议员。
  历史的年历翻过去二十多页。风云变幻,宦海沉浮。她失败,她胜利;再失败,再胜利。挫折与磨难象山一样挡在她面前,她从未气馁过。“支持我的是一种巨大的动力:苏伊士事件。”
  那是她一生的转折点。
  她的政治信条是:“我们既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不变的敌人,唯有我们的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我们的天职就是追求这些利益。”①
  ——————————-
  ①这句话是温斯顿·邱吉尔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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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多来,她企望使一个已经迈进中年的国家重新焕发青春。一切基于她的政治信条。经济、政治、防务、军队,整个国家机器,只受一种信息的控制:英国的利益和自己的力量。
  她做着中兴英国的梦。在她的血管里,流着“日不落国”时代首相们的血液;而她的眼光,也同那些先辈一样偏执!
  她的努力得到了报偿:近几年来英国国力的衰退速度明显放慢了。作为一个古老而保守的国家,它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的作用愈来愈引人注目。
  “今天的英国,不再是艾登时的英国,也不是希思时的,更不是卡拉汉时的,而是她的,一个新的英国。”

2

  英国对于马尔维纳斯事件的反应相当冷静。这个国家是成熟的,这个民族也是成熟的。尽管首相的电视讲话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啻为晴天霹雳,但他们默默地接受下来。一百年来,他们默默地接受了多少打击!外国记者预言的游行示威没有出现。商店照常营业。学校正常开课。人们默默地购买新闻号外,默默地读。甚至连平时那些喇叭声极其刺耳的汽车也默默地行驶。唯一与往日不同的就是在许多建筑物的顶部升起了英国国旗,被阴冷的风吹得啪啪作响。
  她乘车前往议会。目击大街上的情景,她说:“英国人民在一夜之间又成熟了十岁。”
  在议会门口,记者们包围了她。闪光灯给她罩上了一层光环。她微笑着,显得十分镇定。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一位记者说,“可你看上去却非常平静,为什么?”
  她无语。为什么?为了英国!为了保持这副神情,她是作了一番努力的。平静?她觉得这个字眼是那般可笑。其实,她心中是狂澜万丈。她是个狂热的人,平静是她的外表。
  她已有好几个夜晚不曾因眼了。昨天夜里,她丈夫丹尼斯见她辗转反侧,亲自拿安眠药给她,她一接过去居然顺手扔出窗外,大叫:“我睡不着不关你的事,你要睡先睡个饱!”
  一贯以贤惠著称的她,一生中也没有几次用这种口气同丈夫讲话。
  她的神经之弦已经绷到了快要断裂的程度。
  从去年到今年,她碰到了多少不顺心的事情啊。北爱尔兰的危机、英国历史上少见的城市暴乱、工党对政府的四次弹劾、社会民主党声言将向传统的两党制挑战……
  她运用“超人的智慧和果决的手段”处理了一切危机。“她在一九八一年扑灭了一场火灾”,但她万没料到,另一场大火又在她身后燃烧起来。
  福克兰素有“南大西洋门户”之称。“那是整个太平洋的钥匙”,二百年前的一位英国海军大臣这样说道,“是全部海外领土的港口和钥匙。”它扼大西洋和太平洋航道要冲,与南极大陆遥遥相对。一旦巴拿马运河关闭,它将是保证两洋航线的重要基地。这个群岛的战略地位实在太重要了,以至于那位海军大臣常在睡梦中呼唤它的名字。
  今天的福克兰,象一个进入成熟期的姑娘一样,显得更美丽更迷人:在它周围发现了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产量据说可达六十亿桶!老天,又一个“北海油田”!石油大亨们贪婪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那里,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一位英国议员说:“我们宁可失去五个北爱尔兰,也不愿失去一个福克兰!”
  这场大火对她和对大英帝国的利益来说都是非同小可的,她必须扑灭它。她知道如果扑不灭的话,她将会被烧死,但也不能退让半分。纵是险棋,也非走不可!
  又一位记者挤上来说:“阿根廷的报纸上说过这样一句话:‘女人不会走入战争’。你对这话怎么看?”
  她用坚定的声音说:“请你提醒他们注意,梅厄夫人和甘地夫人都曾毫不迟疑地走入战争,而且都赢了。”
  这实际是对阿根廷的宣战了。其实,从她接到阿根廷军队登陆福克兰的消息的那一分钟起,那个念头就根本没有动招过:必须不惜一战!
  随即她又冷冷地笑了,脸上浮出一种讥讽的神情。
  “他们不要看错了人。”
  他们真的看错了人。他们莫非不知道她的绰号叫“铁女人”吗?她生性好战。她最喜欢做的事是主动攻击别人。当年她决定“毛遂自荐”竞选保守党主席时,曾泰然地走进党主席希思的办公室,坦率而有礼貌地通知他:“我将向你挑战。”这种事通常是在暗地里干的,她却如此大胆。希思被惊呆了,整个英国也被惊呆了。今天,一贯善于挑战的她受到了挑战,她当然要应战,而且要爽快地应战!
  她走上首席讲台时,议会大厅里鸦雀无声。
  “为了大英帝国的利益,”她说,“我代表执政党向议会提出:对阿根廷宣战!”
  她扫视全场。事后她回忆那一刻的情形时说:“忽然,一个念头攫住了我——我想见到丹尼斯。这个念头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丹尼斯不仅是她生活上的伴侣,而且是她政治生涯里最坚定的支持者。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得到支持。每次她发表讲话或演说结束时,总要有一个人第一个站起来使劲鼓掌,或大叫:“讲得好!”这人就是丹尼斯。这里是议会,今天他没有资格作为听众的一员坐在下面。他不可能为妻子唱赞歌了。
  一丝遗憾噬着她的心。正在这当儿,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全体议员们,执政党和反对党的,呼啦啦地全都站了起来,把手举得高高的,大厅里蓦地出现了一片森林。
  “赞成!”雷鸣般的欢呼声仿佛可以将屋顶掀翻。
  主持人数了一下,惊得目瞪口呆。又一个奇迹:全票!
  她被感动了。
  议员们也被感动了。
  怎么会不是奇迹呢?通常议会讨论重大问题,执政党提一个意见,反对党总要反对一通。而今天却没有一个反对者!这种情况自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从未发生过。
  “今天,是英国最心齐的一天。”一位专栏作家写道。
  她回到家里。丹尼斯在门口等她。丹尼斯显然已经知道了议会开会的情况,用一种手势迎接她。这位前海军少校不止一次地把这种由纳尔逊①发明的手势的含意告诉她:“国家命运在此一战。”
  ——————————————-
  ①英国著名海军统帅,曾于1798年在埃及阿布吉尔全歼运送法军的法国舰队。
  ——————————————-

3

  四月五日,伦敦各大报头版显著位置都印着两个触目惊心的黑体字:战争!
  战争命令是今天凌晨发布的。在那一刻,军人们是怎样惊慌呀。这场战争是在未预想到地点、未预想到时间、未预想到对手的情况下爆发的,而且那么突然,简直可以说又是一个闪电战。国防部里象炸了窝似地乱成一团。
  十几分钟后,混战又达到了一个新高潮。参谋们找遍了整个国防部,竟发现这里连一张福克兰的大比例尺地图都没有!
  这场战争该怎么打呀?
  然而,半小时之后,混乱消失了。军人们已经从极度震惊中恢复过来。国家的战争机器开始了紧张而有秩序的运转。
  撒切尔夫人出任首相的这几年中,英国从维护本国利益的基点出发,不断加强军事实力。虽然它继续为“北约”承担防御义务,但是训练、战备、军队建设,都明显地打着本国的印记。其实,再蠢的人也明白,一旦战争突起,想靠别人的力量来保卫自己,纯粹是痴人说梦。
  几年前,英军成立了一个快速反应司令部,称为“二星指挥总部”,可以随时指挥配备有为适应快速反应所需要的航空兵、伞兵、炮兵、装甲兵的合成部队,并有专门的应付突然事件的武器、军火、设备、后勤辎重储备仓库,可以直接调用,它还有调度和征购民用物资的权力。
  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平时默默无闻的快速反应司令部一夜间为万人所瞩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它果然不负众望!
  几小时后,详细作战计划便在快速反应司令部里拟好,迅速上报战时内阁,旋即获得批准。
  快速反应部队立即作好开拔准备。虽然要到万里之外作战,但这支部队是信心百倍的:平时他们不仅进行北约防御所需要的训练,还进行各种作战条件下的适应性训练。他们将去接近南极的地区,而前不久他们才在北极训练过。况且他们的武器完好率几乎达到100%。
  三十艘大型战舰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到扑茨茅斯港,集结待命。与此同时,“海鹞”式战斗机、“轻剑”防空导弹和其它先进武器源源涌到这里。
  上百艘商船立即应征。几乎散布在四大洋的商船接到命令后,用最快的速度就近卸货,尔后改变航向,一齐驶向南大西洋。这些船边航行边改装。六万七千吨级的“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号离开美国时还是一条豪华的客轮,三天后,当一架美国直升机从它上空掠过时,飞行员吃惊得吐出了舌头。“两个硕大的游泳池已被牢牢焊上,变成了直升机平台。船首也变戏法般地出现了一个直升机坪。整条船完全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四月六日,仅仅是在内阁发布作战命令的第二天,一支拥有近百艘舰船和两万余人的特遣舰队,浩浩荡荡地驶出了扑茨茅斯港(其它商船将在航行中参加编队)。
  四天之内,世界第二次受到了震动。
  撤切尔夫人说:“特遣舰队集结速度之快将永垂英国的军史。”
  这是一个阴冷而多雾的日子。成千上万英国人自发聚集到军港外面,为舰队送行。人们的表情也和天气一样阴晦。上百年来,人们多少次在这里为英国舰队送行,被送走的将军们有纳尔逊,蒙巴顿,蒙哥马利……他们处在英国辉煌的时代;又以辉煌的胜利为英国赢来了赫赫威名。今天的英国已不能与往昔相比,阿根廷人又素以剽悍著称。此去凶多?吉多?人们的心理负担极其沉重。胜利是海市蜃楼,而失败仿佛才是可以触摸得着的东西。“这是无数次送行中最惨淡的一次。”即将赴死的年轻的士兵们都穿着新军服,仁立船舷向岸上的人们敬礼。深深的凝视代替了欢呼。有人低声吟唱苏格兰名曲《一路平安》,歌声悲怆,催人下泪。

“飞鱼!飞鱼!”
1

  “‘无敌’号装有金属撞角的舰首下浪花四溅,小山般的波涛被它碾作面粉。紧跟在后面的是它的姊妹舰‘赫尔姆斯’号。英国仅有的两艘航空母舰正在驶向战云密布的南大西洋……”
  加尔铁里坐在办公室里观看通过卫星传送的电视节目。他身边围坐着几个情报军官。
  从空中拍摄的英国特遣舰队的场面真是壮观:大小军舰迤俪前行,望不到尽头。天空上各式各样的飞机象蝗虫一样:拦截机在高空,直升机在中空,反潜机在低空。潜艇在水面上露出礁石一样的舰桥。
  “这真是史诗般的进军场面。”BBC解说员一副赞赏的口吻。
  情报军官指着那些军舰依次向加尔铁里介绍。
  “这是‘热心’号护卫舰……‘考文垂’号驱逐舰……‘特里斯特姆爵士’号登陆舰……”
  加尔铁里脸上挂着鄙夷的笑。
  “特遣舰队的数量占英国海军舰只的三分之二,”一位军官说,“但质量是百分之百。主力舰只几乎全在那儿啦。”
  加尔铁里说:“他们来的越多,越说明他们不一定真心想同我们打仗。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荧光屏上出现了一艘银白色军舰的近景,顶部的两个大圆球十分醒目。
  “‘谢菲尔德’号!”一个军官叫道。
  “怎么,特别有名吗?”加尔铁里问。
  “这是英国最新式的导弹驱逐舰,舰上有号称世界第。一流的火力系统和电子战系统。他们将这种军舰称作‘皇家海军的骄傲’。”
  另一位军官说:“撤切尔夫人把她全部看家的本钱都拿出来了。”
  “这更说明她的用意是恫吓而不是战争。她的主要对手在欧洲,为了这样一个小岛,她不值得孤注一掷。”加尔铁里的语气是那么自信。
  英国特遣舰队已经越过阿松森群岛①了,距马尔维纳斯已没有多少天的航程了,但加尔铁里依然不相信他的将军们一再向他发出的警告:战争迫在眉睫。最初他不相信英国人会横跨一万多公里的大西洋,远征马岛。一支孤军,在茫茫大海里跋涉几十天,而其作战对象又是一个严阵以待的大陆国家,取胜的希望“在百分之一以下”。本世纪初,俄国波罗的海舰队远渡重洋征讨日本,在对马海峡全军覆灭②不会重蹈覆辙的。现在英国人真的来了,他又不相信他们会真打。
  ——————————-
  ①南大西洋中部的一个岛屿,是英国的领地,距马岛约六千公里。
  ②一九O五年,沙皇为了解救被围困在旅顺口的俄国军队,派出以波罗的海舰队为主体的第二舰队出征远东,为日本联合舰队所败。
  ————————————
  “我们处在原子时代,”他私下里对一位朋友说,“一场最有限的战争也有可能导致世界大战,从整个西方利益来看,撤切尔夫人不可能真打。”
  促使他产生这种想法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美国。英国是美国在欧洲最好的朋友,而阿根廷则是它在南美最好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依然是朋友,美国人一定这样认为。
  “我是美国人养大的孩子。”他曾不止一次地这样说,坦率到令人惊讶的程度。他之所以能登上总统的宝座,完全是由于美国的支持。作为回报,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访问华盛顿,并与美国签订了在拉美抵制马列主义进攻的“共同契约”。他及时地向萨尔瓦多和洪都拉斯提供了军援。
  马岛事件爆发后,美国国务卿黑格将军飞到布宜诺斯埃利斯。他在公开场合威严地对黑格说:“让我们以将军对将军的口气讲话。”但暗地里十分希望美国在这个问题上依旧象过去那样支持他,劝说撤切尔夫人接受马岛既成的事实。
  “我对美国寄予无限的希望。”
  时间在他的这种不相信与希望中一天天过去。英国待遣舰队也一海里一海里逼近了马尔维纳斯。
  将军们的压力增大了。为了使这种压力今后不致于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他又向马尔维纳斯增派了几千人的部队,使岛上的守军达到一万人。但这些军队既不进行高寒岛屿作战的训练,也不做抗登陆作战的准备;士兵们普遍没有配备御寒装具,每人只发一条薄毛毯,以致后来不少人因严重冻伤而截肢。
  一位将军向加尔铁里提议:应当立即在马岛上修筑大型空军基地,否则大多数作战飞机就不得不从大陆起飞,到达战区上空后,只能作战两分钟。
  “够了。”加尔铁里说,“以色列人一分钟就可以打一个漂亮的空战。”
  又有人告诉他:马岛上粮食严重不足,是否能在英军到达前组织大规模运输,否则一旦战争爆发,后果不堪没想。
  他只那么冷淡地一笑:“马岛上有六十五万只羊,完全可以就地取食。梅嫩德斯将军①绝不致于赢得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
  ①加尔铁里任命的马岛行政长官。后英军攻上马岛,他力主投降。
  ——————
  不幸他错了。以后的事实说明,梅嫩德斯的确“蠢得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一天,马岛抗登陆作战计划和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赠给阿根廷五架飞机的简报同时送到他的力、公桌上,他对后者的关心程度超过了前者。
  “立即回赠卡扎菲几架飞机的新鲜水果与蔬菜,”他批示道,“越快越好。”
  次月,他听说卡扎菲喜爱骑马,又亲自挑了几匹马送去。
  四月底,英国舰队驶抵马尔维纳斯海域,立即对马岛实行海空封锁,宣布马岛周围二百海里为禁区。阿根廷大陆与马岛的联系被切断了。
  五月初的某日,空军总司令多索将军神色严峻地走进了加尔铁里的官邸。
  “战争正式开始了。”多索冷冷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的‘贝尔格拉诺将军’号被击沉了,舰上大部分官兵壮烈殉国。”
  那是阿根廷唯一的一艘万吨型巡洋舰。加尔铁里动容了。
  “英国人要干什么?”
  “他们本来也不是来作客的。”
  “美国人呢?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我已得到确切消息,美国的大西洋同步卫星天天向英国舰队传送有关内根廷与马尔维纳斯的情报。”
  加尔铁里脸色发白。“我们被出卖了。”
  电话铃大作。加尔铁里抓起送话器,里面传出一个急促的声音:“英军攻占了南乔治亚岛①。‘圣菲’号潜艇被击沉。”
  ————-
  ①马尔维纳斯群岛的附属岛屿。
  ——————
  加尔铁里一跃而起。
  “去国防部!”
  军事会议一直开到下午。当激动的加尔铁里和将军们离开国防部的同时,一份十二万火急的命令分别送到陆军和海军总司令部:“以最快的速度增兵马岛!”
  但是,一切已经迟了。这个仅仅在几天前还是可能的事情如今变得不可能了。英国人对马岛的封锁是那样严密,以致阿根廷的运兵船从布兰卡港开出几小时之后就不得不垂头丧气地折回。
  加尔铁里震怒了。“继续增兵!不惜一切代价!”
  无情的事实证明了这是徒劳的。英军对马岛实行的是环形的和立体的海空封锁,连海底都列为禁区。导弹核潜艇使马尔维纳斯水域的海底变成了死亡世界。
  阿根廷海空军并不具备反封锁的能力。
  经过几次接触,白白损失了许多舰船和人员之后,阿根廷的将军们彻底绝望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多索在加尔铁里面前把双手一摊。“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英国人进攻马岛。”
  “我等待他们进攻阿根廷本土!”加尔铁里失去了冷静。
  “那倒不至于。”
  “他们能办得出来。我想撒切尔夫人一定是吩咐她的部队这样做的。”
  多索不以为然:“将军,我不能不向您指出,过去您低估了英国人,而现在,又把他们看得太高了。”
  加尔铁里仿佛没听见多索的话,陷入沉思,俄顷,又喃喃道:“来吧,来吧。你有世界上最强大的舰队,我有火一样的人民。”
  他的预言又一次没有实现。英军只是把马尔维纳斯包围得铁桶一般,却毫无进攻阿根廷大陆的迹象。人民确实爆发出了火一样激情。每天每天,他们都在无休止的示威和怒吼中消耗着过剩的精力。征兵局前排起了长龙,连老人和孩子都争着要上前线,“与英国佬决一死战”。但是,精神原子弹毕竟是精神的,它炸不死人。不论人民多么激昂,求战情绪多么强烈,却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于是,他们的情绪同在南部港口堆集如山而运不出去的食品一起慢慢地变质了。与他们形成鲜明的对照,马岛上一万多名阿根廷士兵们遭受围困,又冻又饿,士气非常低落。
  “我们不是在等待胜利,”一位阿根廷老兵说,“我们在等死。”
  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加尔铁里再次把空军司令多索召到他的官邸。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说,“从空中打击敌人!”

2

  五月四日,南大西洋遇见了一个非常难得的好天气。才是拂晓时分,天空便是一片湛蓝,见不到一朵云彩。渐渐的,东方露出一丝红线,与蓝色的天和白色的海相衬,给人一种强烈的美感。五点钟左右,太阳跃出了海面,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红得象溶化的铁汁。一艘军舰的轮廓映在朝暾中。
  英军“谢菲尔德”号导弹驱逐舰正以三十节的速度驶向马岛北部水域。今天,它将在那里担负警戒任务。
  “贝尔格拉诺将军”号两天前葬身海底之后,特遣舰队每一艘船都接到通报:高度戒备,防范阿根廷人的报复。现在“谢菲尔德”号的全部武器都处于“零秒待发”的状态:最新式的电子设备加远程对空警戒雷达、导弹跟踪制导雷达、舰载反潜鱼雷系统、干扰火箭发射器系统等在紧张地工作。“海标枪”双联装舰对空导弹似一柄柄利剑刺向天空。“山猫”直升机的发动机时开时停,一旦有意外情况,它就会象山猫一样腾跃而起。
  索尔特舰长站在指挥塔上,望着舰尾那一道弧形的白色浪圈,心情振奋。作为这艘价值二亿美元的驱逐舰的舰长,他是“骄傲和好战的”。他渴望战斗,渴望自己的军舰大显身手。几天来,他一直为见不着阿军飞机和舰艇的踪影而苦恼。他一再命令军舰向阿根廷海岸靠近。
  十点钟,特遣舰队司令伍德沃德将军与他通话:“我们的军舰怎么样?”伍德沃德曾是“谢菲尔德”的舰长,每次与索尔特通话,第一句必是这样问。
  “好极了!”
  “敌人呢?”
  “不见踪迹!”
  “他们会来的。”
  “他们害怕‘谢菲尔德’,不敢来找我!”
  索尔特没有料到,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死神的阴影已渐渐罩到了“谢菲尔德”的头上。
  十一点钟,旗舰再次向索尔特发来通报:马岛海域上空有阿根廷飞机活动。
  其实,索尔特早就知道这一点。“谢菲尔德”的防空观察系统发现目标最大距离为四百公里,那几架刚刚出海的阿根廷飞机如何能从它眼皮底下溜走?索尔特判断那是侦察机。不过,即使是战斗机也不必大惊小怪。阿根廷最新式的空对舰导弹是从法国购买的“飞鱼”导弹,最大射程为七十公里。一旦敌人发射导弹,“谢菲尔德”上的指挥系统和“海标枪”式导弹作出反应只需四十秒钟,大大超过敌机和导弹的速度。
  “已经进入电子时代的今天,谁能巧妙地运用导弹,谁手里就有锋利的剑。”一位军事观察家写道,“谁能严密地组织电子干扰系统,谁就有最坚固的盾。”
  “我二者兼有。”索尔特洋洋得意地说。
  几分钟后,飞机消失了。
  “它们溜掉了!”他向旗舰报告。
  他的自信害了他。他把一切都估计错了:目前雷达所发现的敌机不是侦察机,而是“超级军旗”式喷气战斗机,恰恰就是来攻击“谢菲尔德”的;飞机的突然消失并非遁去,那是阿根廷飞行员把飞机降到“令人难以想象的高度”——海面只有十米的地方,超低空进入攻击区域。只有一点索尔特估计对了:飞机携带的是“飞鱼”导弹。
  “飞鱼”是法国为了争取八十年代精确制导电子武器优势而研制的一种导弹,体积小,射程远,命中率高,且威力大。其最大优点是雷达反射面小,只有0.1平方米,还装有不受敌电子干扰的自动定向仪。运载它的“超级军旗”战斗机也装有高性能的电子系统和多用雷达。两件先进的电子武器合而为一,令人生畏。现在它的攻击对象也是完全电子化的,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电子对抗!
  就武器而言,双方都没有优势。在将来的电子战中,哪一方也不会有明显优势。那么,该怎样制造优势呢?
  阿根廷飞行员在进行这种尝试了。
  “超级军旗”式飞机的发动机大声轰鸣着,在身后吹起了数米高的浪花。迎面,大海呈圆弧形,风驰电掣般扑来。
  “我知道‘谢菲尔德’号上有先进雷达,”那位飞行员后来说,“只有利用它的盲区才可能接近。在镜子一样平的大海上,怎样去找盲区?我利用了地球曲线。也就是说,紧贴着地球。”
  想得多巧妙!
  十一时十分,飞行员估计已经进入“飞鱼”的攻击航程之内,突然来了个急跃升,直刺蓝天。这样做是极其危险的,但他非如此不可,他要用“惯性导航系统”进行攻击前的最后调整。他刚一拉起来便又紧急下降,这一上一下仅用了三秒钟。三秒钟,人只能做一次深呼吸,心脏只能搏跳四至五下,但是飞机上高性能的电子设备已准确地测出了“谢菲尔德”的位置(相距三十八公里)以及“飞鱼”所需要的种种复杂数据。
  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它还是没能躲过“谢菲尔德”的“眼睛”。它被雷达捕捉到了,却又被操纵雷达的人轻易放掉了。一个军官虽然对这稍纵即逝的目标起了疑心,但他毕竟自己说服了自己。
  “也许我眼花了。”
  他铸成了大错!
  “超级军旗”肚皮下红光一闪,一枚“飞鱼”呼啸而出。“飞鱼”飞得更低,只高出浪尖约l一2米,似一道闪电,直奔“谢菲尔德”。
  导弹刚发射出去,“超级军旗”立即掉头返航。“飞鱼”是由自身的电脑控制的。至于是否能击中目标,飞行员回基地后才能知道。
  “谢菲尔德”悠闲地行驶着,丝毫没料到即将降临的灭项之灾。索尔特仍站在高处,目光炯炯地扫视着海空。
  他不傀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海军军官,当远处有一种异常的咝咝声传来时,他马上警觉了。那声音是那么小,几乎淹没在浪涛声里,但他的耳朵是欺骗不了的。
  他回顾。蓦地,一阵痉挛掠过他的面孔。他看见了它!
  他对它毫不陌生。皇家海军仓库里有这种导弹。他也熟知它的性能。
  “飞鱼!飞鱼!”他心中惊呼道。
  他是沉着的。此刻,他的大惑不解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怖。这枚导弹是从哪儿打来的?是从UFO上吗?
  他明白现在做一切都来不及了,唯一来得及的就是发出一声呼喊:“隐蔽!”
  话音刚落,“飞鱼”已经扑上来与“谢菲尔德”接吻。那是疯狂的接吻啊,火光如闪电,声响如雷鸣。一股浓烟冲天而起,形成一个蘑菇形状。片刻后,一条条火龙窜到了甲板上,吞噬着水兵们。
  索尔特和全体官兵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表现出了沉着和勇敢。他们与大火搏斗了五个小时,直到最后弄清这个打击确实是灾难性的,索尔特才下令弃舰。“飞鱼”准确地击中了“谢菲尔德”的心脏:控制舱(由电子计算机操纵的武器系统的神经中枢),又冲着上部和外部爆炸开来,使舰上动力、电力和消防系统全部遭到破坏。
  悲愤的水兵们划船离去时,含着眼泪唱海军军歌。“谢诽尔德”在歌声中徐徐沉入海底。年轻的它是多么不情愿死亡啊。它那尖椎形的主桅在水面挣扎了那么久,似乎在呼救。一块两平方公里的油污在以后的几天中一直聚集在它沉没的地区不愿散去。那是它的血。然而,假如它能够知道它的死亡所带给人们的启示远远超过了它的生存价值时,它也许就不会遗憾了。
  这场战斗以其众多的“第一”引人注目。外国军事评论家称它是“第一场涉及空间时代的导弹及复杂的电子系统的海战”;空对舰导弹已问世多年,但这枚“飞鱼”却是海战中发射的第一枚导弹,自然,“谢菲尔德”是导弹的第一个牺牲者。
  “谢菲尔德”沉没的意义直到战争全部结束后才渐渐为人所知。它带给了军人们多少思考,多少震动!在有些国家的国防部里,甚至刮起了“谢菲尔德旋风”。对它的研究一直坚持到今天,并将继续下去。
  “它的沉没是现代海战的转折点,”伦敦国防战略研究所一位专家说,“标志着海战格局将发生很大变化。”
  以往的海战都是以大兵舰、大口径火炮、巨型航母为最高追求目标的,谁拥有这些,谁将获胜。可是在电子战日益发展的今天,人们对这种经验提出了疑问。一枚仅值二十万美元的“飞鱼”轻易地结果了身价二亿美元的“谢菲尔德”的性命,更是从根本上动摇了往昔的海战观念。军事专家预测,从“谢菲尔德”被击沉一事中可以看到,未来的海战将是一种“捉迷藏”的游戏,飞机、军舰躲在相距很远的地区,伺机用导弹发动突然袭击。“二次大战以来的传统战法受到了最严重的挑战,并势必为新战法取而代之。”
  “谢菲尔德”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可是作为一种战争时代结束的象征,它的名字将为人们所铭记。

3

  五月四日的海战象给布宜诺斯埃利斯打了一针强心剂,本来已经有些委顿的人民再度狂欢起来。他们聚集在总统府外,无休止地高呼:“加尔铁里,决战!加尔铁里,决战!”
  “我们将胜!”
  “我们差不多要胜!”
  加尔铁里和将军们站在落地式玻璃窗前望着大街,神情肃穆。
  “为了人民,”加尔铁里说,“让我们同英国佬决战吧!”
  五月二十五日是阿根廷国庆节。“我们将以置敌人于死地的战斗形式来庆祝这个不寻常的节日。”加尔铁里在五月二十四日夜晚向将军们宣布。
  “重点是敌人的航空母舰和运兵船,”他说,“使用‘飞鱼’打击它们:“
  次日下午,阿根廷飞机出动,对英国特遣舰队发起突袭。南大西洋上一场最激烈的海战开始了。
  那可谓真正的海空战奇观!阿根廷各式各样的飞机从空中猛扑下来,被撕裂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啸声。炸弹激起的水柱超过了舰身好几倍。英国土兵们惊恐地望着天空,那里布满防空导弹和高射炮火的闪光。阿机令人难以置信地一次又一次穿过这片火网,在几乎紧贴着英舰桅杆的地方做各种规避动作,以摆脱具有精确制导的防空导弹。一架飞机在攻击时由于飞得太低,碰到了浪尖,一团火球骤起,飞机粉碎!
  两架携带着“飞鱼”导弹的“超级军旗”式战斗机重演故伎,超低空飞向特遣舰队的旗舰“无敌”号航母。如果打掉“无敌”号,便会使整个英国舰队处于群龙无首的境地。这将是致命的一击,关系着海战的胜负!
  “飞鱼”出膛了。海面上有两道嫣红色的火光。
  担负护卫任务的“考文垂”号驱逐舰舰长及时发现了这一情况,命令本舰开足马力迎上前去。他要用自己的舰来挡住“飞鱼”。“考文垂”号向空中发射铝箔,干扰“飞鱼”的飞行方向。结果,一枚“飞鱼”击中了“考文垂”号,另一枚“飞鱼”也偏离了轨道,一个猛子扎进另一艘军舰“大西洋运送者”号的肚子里。
  这两艘军舰遭到了与“谢菲尔德”同样的命运。
  喋血大战持续到暮色降临时分才结束,双方均损失惨重。当加尔铁里听说英国人的航母和运兵船依然无恙时,他狮子般地发怒了。
  “只有打掉他们,才能解马岛之围!明天再战时,全力攻击他们!”
  空军司令多索说:“我们已经无力攻击航母了。”
  “为什么?”
  “‘飞鱼’导弹没有了。”
  加尔铁里如受剑刺。
  战前,阿根廷一共从法国购进了九枚“飞鱼”,几场海战便使其告罄。加尔铁里对这一情况是了解的,只是他在头脑发热时将它忘了。
  “如果再多几枚‘飞鱼’,”多索说,“今天我早就叫‘无故’号葬身海底了!”
  加尔铁里颓然坐下。
  “不是已通过秘密渠道去购买了么?有结果么?”
  “法国人不仅不卖给我们,还严禁第三国转让。”
  加尔铁里的脸抽搐起来。
  “不够朋友!”
  “还有,欧洲共同体十国已联合起来对我们进行武器禁运。西德和荷兰为我们制造好的四艘军舰,也拒绝交货。”
  “为什么?”加尔铁里用手撑着额头,“他们都变成了我的敌人?为什么?为什么?……”
  多索走了,他身后丢下的一句话飘进了痛苦的总统耳中:“靠别人的武器打仗,只有受制于人!”
  深夜,当总统府侍卫长拿着马岛行政长官梅嫩德斯将军发来的特急电报走进加尔铁里的寝室时,听见熟睡的总统正发出梦呓:“飞鱼!飞鱼!”

“如果你的剑不够长,向前跨一步”
1

  “无敌”号航空母舰上的官兵们遇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情况:一贯精力充沛的、常常整夜整夜工作的伍德沃德将军竟在大白天关起舱门睡觉了。副官挡住了一切企图见他的人。
  “司令官说他要睡觉,谁也不许打搅。”
  这是五月下旬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南大西洋的战斗暂时呈现沉寂状态。虽然空中不时还有一点小接触,但击落飞机的事已有些罕见了。这种平静来源于不愿作美的天公。几天来天气一直十分恶劣,暗云低垂,十几米开外便是晦暗的一片,有时信天翁快飞到脸前都无法察觉。不过,战场上的平静总是酝酿着更大的不平静。真正激烈的厮杀尚未到来。特遗舰队的官兵们都明白这一点,丝毫不敢放松。备战工作在加紧进行。按说,司令官这时候应当比谁都紧张,可他居然睡起觉来,怎不令人诧异!
  其实,如果你能够进到他的舱里看一看,就不会诧异了。
  只有副官清楚他在做什么。
  因为有紧急电报,副官一共进舱三次。第一次是上午十点,第二次是中午一点,第三次是下午四点。每一次他都看见伍德沃德仁立在那张三十万分之一的福克兰地图前沉思,象一尊雕塑。他在这六、七个小时内显然没有挪动过一下:烟蒂和烟灰都在脚下同一个地方。
  他没有睡觉。他怎么能睡觉呢?自从舰队离开扑茨茅斯以来,他的军装再也不曾脱过。他舱里的灯光总是整夜亮着。有时实在困倦,就伏在桌上打个吨。今天他把自己关在舱里并传出话说要睡觉,真实的动机是不可告人的:大战在即,他偏要象著名的统帅那样显得悠哉游哉,有一种泱泱大将风。
  这里指的“大战”除了他与几个重要的将领外,尚不为别人所知:他将在明天攻打福克兰岛。战后,他的这种举动或许会传为美谈。舰上多的是随军记者,不愁他们不将此事大肆渲染后传播出去。
  现在的他,心情激动得无法自持,远远超过了他被任命为特遣舰队司令的时候。明日一战,干系重大:特遣舰队万里远征,成功与失败的关键也就注明天。他深深懂得,这一战对于他,对于他的舰队,对于英国,对于“北约”乃至整个西方,都具有无法估量的意义。胜利的情景他不敢想象,失败的情景他更不敢想象。他几乎在地图前站了一天,运筹着战斗的每一个细节。他觉得在自己身后有那样多的眼睛在盯着他,全部英国人的,不,全世界的。但是,他只感到那一双眼睛是存在的,给他力量,给他希望,也给他一种莫名的震动。
  那是她的眼睛。
  战时内阁决定出兵的当天,国防部和快速反应司令部便着手讨论特遣舰队司令人选。国防部长诺特说:“我们英国有一个铁的首相,她下了铁的决心,我们也要找一位铁的司令官!”
  快速反应司令部推荐了他。
  他听到这个消息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国防部的官员们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和他们的反应完全一致:膛目结舌。
  一位享有盛誉的将军说:“他不行。他还是一名‘童子军’。”
  一家报纸迅速地在报道中使用了这个字眼。
  这种比喻是恰如其分的,至少在将军的行列中是这样,今年四十九岁的他,前不久才升为少将。而在英军中,参加过二次世界大战、苏伊士战争的老将军们几乎可以组成一个联队呢。在他们面前,他算什么?
  快速反应司令部坚持己见。于是,激烈的争论开始了。反对者的理由:军队中有的是身经百战的军人,而他,甭说“百战”,连一仗也没打过;若派他率领特遗舰队,“无疑将成为第二个罗日捷斯特文斯基①”。支持者的理由很简单:他是海军青年将领中的佼佼者。
  ——————
  ①俄国海军将领,曾率领波罗的海舰队远征日本,兵败被俘。
  ——————
  这也不是过誉。当年,他以优异成绩从海军学院毕业后,又多次到各种军事院校进修,总是学生中的风毛麟角。作为最优秀的潜艇和驱逐舰指挥官,他得到了“海狼”的绰号,一度出任国防部海军作战计划处处长。他最大的特点是,特别勤奋好学,善于接受新事物,被同行们称为“好动脑筋的军官”。
  两种意见相持不下,只好上报,由战时内阁裁决。撤切尔夫人在认真听取了汇报之后,毅然在他的名字下划了一条红杠。
  “让这个人去!”
  据说,撒切尔夫人在特遣舰队出发前专门召见了他。
  “你需要什么?”首相问。
  他的回答叫人好吃惊:“权力。”
  “什么权力?”
  “真正指挥特遣舰队的权力。我不要别人干涉我,包括您和战时内阁。”
  撤切尔夫人的眼睛一亮。
  “我给你权力。”她顿了顿。“给你除了进攻阿根廷本土外的一切权力。”
  他和撤切尔夫人的这种行动现在已成为西方军事家们一句时髦的名词了:委托式指挥法。以色列人学得最快,并加以运用得也最快。其实,英国人得到这个名词的发明权真是不够公平的。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它的真正发明权在中国!
  首相的亲自选择并没有能够消除舆论界和军界乃至特遣舰队官兵们对他的蔑视。大军出发的当天,有的报纸还评论说:让他去指挥这样一场复杂的战争,“无异于拿重大的政治问题开玩笑”。
  一个多月来,他以自己的行动回击了那些看轻他的人们。特遣舰队所取得的战果,也为他赢得了官兵们的信任——
  舰队尚未到达福克兰水域,他就派出一支精干的突击队,一举攻占南乔治亚岛,在浩翰的大洋中找到了一个立足点。一位参加过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将军在得悉这一情况后拍来一份电报,只有一个字:
  “marvelous(妙得不可思议)!”
  为了迅速完成对福克兰的封锁并打击阿根廷海军的有生力量,他冒着“擅自对战略性军事行动作主”的风险。命令核潜艇将二百海里禁区以外的“贝尔格拉诺将军”号巡洋舰击沉。统帅部赞许他“干得好”。
  五月四日“谢菲尔德”号被“飞鱼”导弹击沉后,全舰队头上罩着一片阴云。记者们称那是特遣舰队“最黑暗的一天”。他却说:“这是他们的胜利,也是他们的失败。他们的绝招已经暴露无遗了。”接着,他迅速采取防御措施,并派遣“特别空勤团”上岸掏敌人的老窝,炸毁“超级军旗”式飞机。
  他创造了边航行边训练的新方法,甚至路过一些不知名的小岛也要进行登陆演练,对部队要求极严。他说:“演练是不流血的战斗,战斗是流血的演练。”
  “鹞”式飞机本来是为反潜设计的,但当他察觉到舰队防空力量薄弱时,便当机立断,使用这种飞机进行防空作战。结果,它们在同阿根廷的“幻影”、“天鹰”飞机空战时出尽了风头。它们在格斗中显示出来的优异性能连他们的设计者都为之震惊。“北约”一位防空专家说:“这真是一个奇迹!”
  他为自己所取得的成绩沾沾自喜,他毕竟没有辜负首相的栽培,同时又感到肩上的担子一天天加重。昨天的胜利并不能代表明天,明天的失败却可以将昨天一笔勾销。他的首相当然在看他怎样打击阿根廷的海、空军,但更要看的是他怎样争夺福克兰。
  阿根廷拥有南美最强大的陆军,战斗力不可小觑。就福克兰而言,岛上的阿军光人数就超过了特遣舰队里的陆军部队,更不用说他们已经以逸待劳有一个月了。进攻的基本常识是以多击少,现在他却要以少胜多。
  这一仗怎么打?
  几天来,他苦苦盘算。吃饭、睡觉都在想。上厕所甚至都带着地图。有时,他站在军舰的顶部长时间地眺望福克兰,防空警报拉响了也不肯离去。
  “未来的战斗是艰苦的。我是司令官,首先应付出艰苦的劳动。”
  终于,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在他心中酝酿成熟了。他决心用自己为数不多的陆军部队在陆地上创造一个奇迹。作为一个海军军官,他最崇尚东乡平八郎①的名言:“如果你的剑不够长,向前跨一步。”东乡正是这样做的,拿破仑也是这样做的,还有纳尔逊、隆美尔、巴顿……许多优秀的军事统帅所做略同。他一直把它作为座右铭。今天他又以它来指导自己的行动。他将去做他的前辈们做过的事情。情况正是这样,他手中只有一柄短剑,然而他要去刺杀对面的敌人并一定要把他刺死,除了上前一步,别无他途了。
  ————————
  ①日本联合舰队司令,曾以在对马海峡全歼俄国波罗的海舰队而闻名于世。
  ————————-
  “向前跨一步!向前跨一步:“他的布满血丝的双眼,进射出坚决的光芒。

2

  世界被黑暗统治着。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柔和的海风阵阵吹来,象少女用手轻拂人的脸颊。南大西洋的夜晚显得那么宁静。福克兰岛上有几点嫣红的亮光,时而闪烁,时而又为夜色所吞没。那是牧羊人的篝火吧?侧耳听,果然有风笛的声音,细得象一条快要扯断的丝线,但又袅袅不绝。一首古老的忧伤的曲子,使人凭添一怀思乡愁绪。战争,在此刻,仿佛远离福克兰了。
  战争,在此刻,真的来到了福克兰。
  凌晨两点,英国特遣舰队的“勇猛”号和“战无不胜”号攻击舰满载着突击队员悄悄驶离了舰群。其它军舰并不了解它们的去向,就连突击队员们也不了解,但他们是心照不宣的:今夜将攻打福克兰岛。
  接近三点钟,突击队司令官穆尔少将向他的部下宣布将在福克兰岛北部圣·卡洛斯港实施秘密登陆。这时,一千名脸上涂了黑油作为保护色的突击队员们你望我,我望你,心中的吃惊无法用言词形容。
  来自陆军的突击队员们出于职业本能,到达福克兰海域后就反复猜测伍德沃德将派他们在哪里登陆。他们想到了斯坦利港,想到了达尔文港,想到了福克兰湾,多尔芬角,华耳角……其中谈论最多的就是斯坦利港。斯坦利港是福克兰的首府和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居住着全岛二分之一的人口。在这次事件中它一跃为与纽约、伦敦、巴黎齐名的“世界城市”。如果将它一举攻克,便至少在心理上意味着福克兰岛的再度易手,其它地方就不值得一谈了。而且,斯坦利港海滩宽大,十分便于航空兵和大部队登陆作战。纵观福克兰全岛,似不再有比它更理想的登陆点了。
  他们的猜测在第一阶段战事中仿佛得到了证实:特遣舰队主力全部游弋于斯坦利港外。空中攻击更是无日无之。前天和昨天,甚至有部队企图强行登陆,但根本没挨着边就被一阵猛烈的炮火驱回。英国和西方舆论界也一致认为伍德沃德准会选择斯坦利作为第一攻击对象。一家英国报纸甚至报道了英军登陆的情景:突击队员乔装着牧羊人,夜间上岸,天蒙蒙亮时赶着羊群大咧咧地走向阿军阵地,阿军士兵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根廷人显然也和大部分人的想法一样:阿军百分之七十的主力在斯坦利港枕戈待旦。
  有谁会想到圣·卡洛斯呢?那个港湾地形复杂,航道狭窄,连稍大一点的船只靠上去都非常吃力呢,谈何登陆作战!而且它又是在全岛的最北部,最易受到从阿根廷大陆起飞的飞机的攻击,伍德沃德一定是昏了头,否则怎么会找这样一个该死的地方!
  其实,没有哪个人的头脑能比伍德沃德更清醒了。他并不是没有想过斯坦利。如果他拥有强大的陆军部队的话,他也许真的要拿它开刀。但现在的情况是,阿军在人数上占有优势,而他对于为数不多的陆军部队每一个人进行使用时都要精打细算。他不能硬拼。登陆斯坦利便是一场硬拼,他无疑将扮演失败者的角色。他没有长剑,他要巧妙地使用手中的短剑。于是,他想到了那个任何人都不曾想到的地方。
  对圣·卡洛斯的侦察增强了他的信心:阿军在该港只放了四十名士兵。这意味着那将是一场无抵抗的登陆。
  登陆只能是一次偷袭。如果阿军稍微有所察觉的话,全部计划便将成为泡影。为此,他采取了大量的战略、战场伪装措施和佯攻行动,成功地一直把这个秘密保持到几天前。所有的人,敌人和自己人,都被蒙在鼓里。当他把自己的想法提交主要将领讨论时,众人无不愕然,只有突击部队司令官穆尔少将似乎是冷静的,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好,能人所不能!”
  登陆部队出发前,伍德沃德亲自向穆尔面授机宜。据说,在他们之间又重复了一次那种意味深长的对话。
  “你还需要什么?”伍德沃德问。
  “权力。”
  “什么权力?”
  “真正指挥突击部队的权力。你不要干涉我在岛上的行动。那里只有胜利!”
  “我给你全权!”
  三点三十分,两艘攻击舰驶抵圣·卡洛斯港水域。
  穆尔将军的命令短促而又坚决:“国家命运在此一战:登陆!”
  几十条橡皮艇从攻击舰上放了下来,如离弦之箭射向黑黝黝的圣·卡洛斯。直升机把一个个突击小组和可以放大自然光数千倍的成象激光夜视器抢先运到岸上。突击队员们用“田径运动员那种惊人的速度”在一团漆黑中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每一颗心都是悄悄不安的,又是激奋的:我们踏上了福克兰的土地!
  奇兵、奇袭,收到了奇效。完全不存在抵抗的问题。突击队第一排枪弹的火光划破黎明前的黑暗时,四十名阿根廷守军便逃跑了。四个小时后,突击队全部登陆完毕,未折一兵一卒。在部队于滩头阵地展开,挖掘堑壕,抢修导弹和炮兵阵地的同一时刻,“无敌”号航空母舰上发出的一份电报越过大西洋向伦敦飞去:
  “0330我军登陆成功。”
  第二天,英国国防部和快速反应司令部里一片欢快气氛。人们相互见面时都打着邱吉尔最爱打的那种象征胜利的手势。这一天你听得最多的话是:“以奇制胜!”

3

  天刚破晓,阿根廷空军便对圣·卡洛斯港登陆的英军进行猛烈轰炸。“比扣拉”强击机发出恐怖的怪叫,一次又一次向地面俯冲。有时它们如蜻蜓点水般地拉升,有时便永远地留在地上了。“幻影”战斗机的空对地火箭密如乱箭,打到地面上,一徘尘土阵起,英军土兵的身体在尘土中痛苦地抽搐着。高达十几米的硝烟笼罩圣·卡洛斯,分不出这里是白天还是夜晚。
  “当时,我苦苦地撑着,”战后,穆尔将军在一次集会上说,“我不止一次感到我快要撑不住了。阿根廷空军的英勇几乎将这次奇袭的效果全部抵销。如果阿根廷陆军再从正面捅上一刀的话,那便是我们的末日了。感谢上帝,他们没有来。直到今天我还对这一点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
  全世界的军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阿根廷空军孤军奋战了一天,但陆军却没有一个士兵出现。他们当时为什么没有及时地攻打立足未稳的英军突击队,至今仍是一个谜,也许它会象滑铁卢战役中拿破仑的援军为什么没及时赶到一样成为一个永远的历史之谜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阿根廷陆军司令部被英军在圣.卡洛斯的登陆弄得目瞪口呆。他们没有做出决策是真的,他们反而在喋喋不休地抨击英军的举动“是前所未有的冒险”和“违反海战的规则”。
  实在是荒谬得可笑。战争还有什么“规则”吗?胜利者就是强者,失败者就是弱者,这才是“规则”!
  阿根廷空军的轰炸虽然猛烈异常,但是后劲不足,有的飞机甚至尚未到达圣·卡洛斯上空就把炸弹丢在海里匆匆返航了。穆尔对这一点也感到迷惑不解;
  对于阿根廷从大陆起飞的飞机来讲,航程太远,油量不够。
  加尔铁里受到了惩罚。当他拒绝那位将军提出的在马岛修筑大型空军基地的时候,如果能预见到今天,也许就会做出另一种决定了。
  黄昏时分,战斗沉寂了。英军突击队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四嫂军舰被炸沉),但他们的赌账付清了:守住了极其脆弱的滩头阵地。他们继续留在福克兰的土地上。
  是夜,特遣舰队用最快的速度向滩头阵地运送人员、武器装备及各种补给品。
  第二天,很多突击队员写好了遗书,还有一些人则把女友和亲人的照片摆在堑壕旁边。“今天无疑将有一场血战。”穆尔说,“我们决心一死报国。让敌人来吧,我们等着呢。”
  他们等到的却不是敌人,而是蹦蹦跳跳的企鹅、噪叫的信天翁和从南大西洋上吹来的潮湿的风。
  整整一天,阿根廷人没有出现。陆军没有,海军没有,曾使英国人丧胆的空军也没有。
  晚上,伍德沃德从旗舰上向穆尔发问:“怎么样?”
  穆尔兴奋地大呼:“我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天!”
  这一天,更多的人员与物资源源不断地涌上岸来,其速度之快,恐怕任何国家的军队都望尘莫及:登陆场已扩大到一百五十平方公里。敦刻尔克的经验看来是帮了他们的忙。
  其实,今天对于阿根廷人来讲也是至为关键的。他们本来可以通过血战将英国人赶下海的。距圣·卡洛斯仅四十公里的达尔文港就驻有阿军一支精锐部队约二千人,斯坦利也有足够的直升飞机可以向圣·卡洛斯运送部队,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失去了这一天,失去了宝贵的战机。不,他们已经失去了战争的胜利。
  第三天,阿根廷的飞机再次出现了。陆军部队也开始向圣·卡洛斯运动。当一名陆军少校率领部队登上圣·卡洛斯附近的布迪峰的时候,他被吓呆了。
  “我似乎看到了突然出现在罗马城下的迦太基军团。”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那么多的英国人象蚂蚁一般地忙碌着。稍大一点的甲虫是轻型‘蝎子’坦克。他们的阵地、堑壕与导弹工事完全无懈可击。海滩那边还有数不清的英国兵在列队,钢盔在阳光晒照下闪闪发光。使我更为恐骇的是,这样大的场面,这么多的人,竟没有一点声音。光是这样沉寂就给人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在这一刻我感到,胜利……”
  信只写到这里便中断了,原因是在他写信的那个夜晚,向前神速推进的英国人攻占了他们的阵地。他牺牲了。他的士兵在睡梦中当了俘虏。

4

  英军的挺进速度的确是惊人的。
  英军站稳脚跟之后,立即从圣·卡洛斯出发,分兵两路钳击斯坦利港。斯坦利港大军云集,原来是准备从正面抵抗英军的,可现在情形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如果把斯坦利比喻成一个巨人的话,那么英军就是在巨人的背后发起的突袭,而巨人则反应缓慢,迟迟转不过身来。”
  各处的抵抗都是微弱的。
  直到现在,突击队员们才渐渐看到了伍德沃德选择登陆圣·卡洛斯这一手的厉害,每当以较小的代价夺取了阿军据点与阵地的时候,他们都深深地感激他们的司令官。尤其是突击队第二营六百五十人攻打古斯格林机场,全歼惊慌失措的阿军一千六百人,创造了罕见的以弱击强的战例后,他们简直把伍德沃德看成一个神了。
  “这是伍德沃德的胜利!”
  一个土兵激动地说:“司令官,我们无条件地服从你!”
  但是,穆尔将军并没有无条件地服从他。
  突击队开始挺进后,伍德沃德鉴于岛上阿军人数占优势和地形极其复杂这两个特点,要求穆尔采取“逐步推进,稳扎稳打”的战术,不要轻易冒进,但小试牛刀之后,穆尔发现阿军由于没有料到英军会从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向来袭,“头上罩着一片惊慌”,几乎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他当机立断,决定改变战术。
  “采用‘蛙跳’战术!”他向突击部队发出命令。
  “蛙跳”战术是英军创造的在严寒沼泽地带作战的一种方式,就是把徒步机动、乘车机动和空中机动结合起来,交替跃进,尤其是大量使用直升机分段运载部队与装备,速度奇快。
  一位参谋人员问他是否要请示一下伍德沃德。
  “不用,我自己作主!”穆尔狠狠瞪了参谋一眼。
  他没有服从自己的指挥官,而他的下属也没有服从他。他命令英国王牌军第五步兵旅旅长威尔逊攻打鹅湾。可是,当他们所乘的“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号船过弗兹罗港时,威尔逊发现这里的阿根廷守军已撤离了。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双目生光”。他立即命令部队迅急登陆,占领了这个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的港口。
  这些“不服从”只给英军造成了这样一种后果:胜利时间大大提前了。
  五月的最后一天,两路英军兵临斯坦利城下。在他们面前,只剩下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强的防线):“加尔铁里防线”。一万五千名阿根廷士兵全部聚集在这条防线后面,准备与英军决战。穆尔将军冒着炮火来到最前线,拒绝了参谋人员一再要求他隐蔽的恳请,伫立高山,用望远镜长时间地眺望敌人阵地。
  “斯坦利!斯坦利!”他低声呼唤,激动的脸庞上涂了一层红光。

最后一幕

  斯坦利三面临海,一面靠山。那些以英国人名字命名的山峰间贯穿着一条以阿根廷人名字命名的防线。防线同山势一样险峻:地雷密布,炮位林立。几条倒刺铁丝网象蝮蛇一样弯弯曲曲地盘在山脊上。其中尤以肯特山地段的防线最为牢固。那是这一带最高的山蜂,如果占领了它,不仅可以对其它山峰进行俯攻,还使整个斯坦利港暴露在炮火之下。梅嫩德斯将军意识到这座山峰的重要性,在这里布下重兵。钢铁的防线,丝毫未受到损耗的部队,预示着这里将爆发一场惨烈的大战。斯坦利港也有的是精兵强将,随时可以增援并出击。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自英军登陆圣·卡洛斯以来,失败的情绪象瘟疫一样在阿军中传播着,再加上长期受到封锁,粮食和药品发生恐慌,军心已去,收拾不来。六月一日,当英军机降部队和伞兵突然出现在肯特山上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大崩溃开始了。那里没有发生战斗,只发生了一场屠杀。阿根廷士兵们头一回领略了廓尔喀战士们①的长刀的厉害。这种厉害后来又被大大地加以渲染,使部队本来就不甚强的战斗意志进一步受到摧毁。肯特山的失守对于阿军来讲虽然是沉重的一击,但“加尔铁里防线”大部分要害地段仍为阿军所控制,如果集中优势兵力实施反冲击,或能夺回失地也未可知,可是阿军连一次反冲击也未组织过,甚至“没有用炮火进行猛烈还击”。梅嫩德斯觉得,连重兵扼守的肯特山都守不住,其它地方更不必说了,于是将部队一再收缩,从一万二千多平方公里的防御地幅,最后收缩到只剩十来平方公里的一个马蹄形防御圈内,被英军铁臂合围。一万多人拥挤在这个狭窄的圈子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那是无需描绘的。每一发炮弹都不会落空。士兵们对死亡的恐怖大大超过了对胜利的信心。白天,英军从山上、海上不停地轰击斯坦利,并派飞机投撤劝降传单;晚上,从四面八方向阿军阵地播放阿根廷流行歌曲。女播音员用缠绵悱恻的声调广播道:“赶快回家吧,在电视中观赏一下世界杯足球赛多么畅快……”
  ————
  ①廓尔喀是尼泊尔的地名,该地区的人以剽悍、善战闻名于世。英国每年从那里招募五百名雇佣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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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四日凌晨,英军对斯坦利港发起总攻。没有激烈的炮火互射,没有拉锯般的反复争夺,没有肉搏,一切“显得象小孩子游戏打仗一样幼稚”。这场全世界注目的马岛战争的最后一战竟是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似滑稽。英军第三突击旅在付出极小代价攻占了穆迪·布鲁克兵营之后,远远望见斯坦利港上空飘起了白旗。英军士兵们的泪水一下涌上了眼眶。
  在英军发起总攻的二十三个小时之后,梅嫩德斯将军用颤抖的手在投降书上签了字。
  战争终于结束了。但是,签署投降书并不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幕,最后一幕仍然发生在序幕拉开的地方。
  一个寒冷的夜晚,已经辞去陆军总司令和总统职务的加尔铁里正用手支着头坐在壁炉前打吨,敲门声惊醒了他。他去开门。随着一阵寒风,两名警察出现在他面前。
  “你就是前总统莱奥波尔多·加尔铁里吗?”警察神色冷峻。“你被捕了。你被指控要对这场失败的战争负全部责任。”
  加尔铁里噙着泪水的双眼深深注视着警察,良久无语。
  几个月后,加尔铁里被释放了,但他已被迫从军队中退伍。他将去首都郊区一幢楼房的第十九层去过痛苦的下野的落魄生涯。当他拖着沉重的身躯登上楼顶的时候,阿根廷的一艘军舰正在“贝尔格拉诺将军”号巡洋舰被击沉的地方投放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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