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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国度



作者:刘志清
  
——关于个体经济圈的报告与思考

   
题序

  哲人说:我走我的路,时而是云,时而是太阳,高踞于群众之上。
  诗人说:他们从无有中创造出他们的上帝!有什么奇怪,如今他们的上帝归于乌有了。
  浪人说:我最好怎样能爬到山上?——只管向上爬而不要去想。
  智人说:记住,夜晚比白天更容易使你感到挫败和气馁。勇气多与太阳一起升起。
  常人说:我要活着!
  冬天,春大,夏天,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接触、采访了上百个个体户,他们其间,或跌跌踬踬,或一片流云,或泣血滴泪,或抖眉昂歌,或钱没胸襟,或铁镣加身……命运,无不蕴含着哲理,闪烁着诗情,充溢着浪漫,包容着智慧,印证着平庸,昭示着希望!
  当今中国,最活跃的体系,就是个体经济。它们太活跃了,让人应顾不暇,眼花缭乱,资金在这条轨道上运行的速度超乎寻常地增长,形成一个巨大的黑子,吸引着货币和人才。
  当今中国,最混乱的体系,也是个体经济。像天地间骤然刮起一阵狂风,趋之若骛;像漫漫散沙,几乎遍布城乡各个角落;像没有统帅的一支大军,横冲直撞,打破了传统观念所固守的堡垒,同时,也搅乱了许许多多社会敏感的神经……
  这是一个人性价值再现的世界。
  这是一个欲望无限大的天空。
  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
   
第一章 暴发!暴发!

  当代联邦德国最流行的一首歌曲《男人们》,其中一句:“男人们是孤独的斗士。”
  不到两星期,转手就是万元户。
  你信吗?
  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在全国最大的农贸批发市场——沈阳南站一侧,从那密密层层挨挤度集的人群中,从那指手划脚令人耳聋的喧哗中,从那一车车山样的蔬菜、水果不断消失不断出现的迅速变动中,我一时堕入了这种全新交易的经济狂热之流,干呆呆而兴奋地望着,过去抽象的意念无法想象出钞票如此急剧聚拢散去,循环增值的情景。
  贫穷与富有的鸿沟,突然间腾起一座无形的金桥!
  他叫苏昆,蓬头垢面、邋邋遢遢地站在我对面。他缄默的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笑得很自信,很欣悦,也很自得。肮脏而疲惫的脸庞因笑得明亮形成极大的反差,更加不协调了。他已两个星期没有正经睡觉,正经洗脸了。
  他刚刚从湛江发来一火车皮豆角,3万斤。4月,在那里是O.75元一斤,沈阳卸货批发小贩是l.2元一斤,每斤挣O.45元——万元户就是这样当的!
  他长得很凶,棱角分明,浓浓扬起的粗眉下那双黑洞洞冷峻的眼睛,透露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他已步入40岁的中年了,像有什么心灵的压抑和创痛深埋在他的胸内——问,他原来是一个刚出狱二年的死刑缓期的犯人!
  这里是个体户的海洋,有200多户搞长途贩运,每天有近3,000多个体业者采购商品,而其间,刑满释放人员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他们最不保守,最不优柔寡断,敢干,赔了,赔了再干!做大买卖,挣大钱的,往往是他们这一类人。
  —是对钱的渴望?是对灵与肉的补偿?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那种勃郁不宁的求生欲?
  —他们一贫如洗,一文莫名,丢掉的只是锁链……
  苏昆说:“我珍惜自由。”
  这个市场最大的长途贩运户王义忠,曾因行凶被判刑13年。出来后,他搞了5年贩运,如今已有50多万元资金。他一次就从南方发过四火车皮橘子。橘子不同其他商品,途中烂了怎么办?进多了掉价怎么办?他是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拼命的。没人敢干,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他一锤凿正,挣了!——多少人流着涎水眼红啊
  自由所赋予的潜在巨大的价值,被他们真正体验、发掘并实现了。
  这个市场占地面积约8,000多平方米,年成交额7,000万元以上,仅收缴管理费一项,每年就为国家赚取2,000万元利润。
  记得1987年10月,全国16个大城市的代表在西安召开农贸市场经营会议,沈阳的代表一发言,立刻举座皆惊:“你们的成交额是不是把小数点点错了?”
  这里的蔬菜、水果,除了西藏、台湾外,几乎来自全国各个省份。海南岛的西瓜、福州的菠菜、山东寿光的韭菜、云南昆明的蒜苔……在东北蔬菜淡季,这一个市场就可保证全市几百万人口48%的供应。
  辽宁省内一些城市来采购,长春、通化、牡丹江以至大庆也频频派车来拉蔬菜和水果,它成了东北三省农副产品的一个咽喉要地。
  国营众多的蔬菜公司、副食品商店相形见绌,对之黯然了!
  因为经营蔬菜、水果最容易赔本,只有个体贩运户敢大出大进,并付得起辛苦!
  当我们在北方的冬天和春天,吃到全国各地各种各样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时,能不感激这些奔波于铁路线上的个体户吗?
  是社会造就了他们,是他们兴旺了这个社会。
  在这恢宏又崭新的经济活动中,该怎样估价刑满释放人员个体户的贡献?
  市场繁荣,10亿人关注着呐。农副产品批发市场,直接关系着相当一部分国营、集体商业,成千上万的零售个体业者和广大消费者利益,是城乡广大居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必要部门。
  如今,人们的口味高了,要求不仅在市场上能够买到一般的商品,而且要品种全、质量好、价格便宜。这样,靠一个地区几个零售市场、商店难以完成,只有批发市场,以它独特的辐射功能,沟通了全国,不但量大,且品种齐全,质量新鲜。
  1986年春节前夕,沈阳街头冻梨莫名其妙地告急,突然由每斤O.35元上升到0.45元,敏感而敏捷的个体户以最快速度一下将12万公斤冻梨从外地拉来投放市场,顿时压住了冻梨价格继续上涨的势头,老百姓拍手叫好啊……
  1987年3月,沈阳市场青椒批发价悄悄地、偷偷地、奇妙地由每斤6角猛地涨到1.3元一斤——“菜篮子”愤怒了!个体贩运户立刻日夜兼程由广东、广西运进几十万公斤青椒,小摊、菜床又出现了大批的鲜绿鲜绿的颜色,仿佛一个童话故事,青椒价格又悄悄地、偷偷地、奇妙地跌到了5角一斤……
  国营、集体商店不愿经营的山里红、杨梅果、元葱、香菜、扁豆等,就是从个体贩运户的手里一车车。一筐筐地呈现在市民大众面前的。他们是开放型的,不受地域、行业部门的限制,所进行的经济活动完全按商品经济自然流向运动形成了“我到全国去,全国到我这里来”的局面。他们又是悲剧型的,个体贩运户大多是男人,又很大部分是刑满释放人员,有的四十多岁还未成亲,有的因妻子离异仍于然一身,他们在风雨中飘摇,在运行中安憩,是一个个孤独的斗士!
  他们更是富有型的,一个个腰缠万贯,暴发了!因为他们最解放、最勇敢,祥云特别青睐这些最懂得自由的人。
  捧着铁饭碗怕砸的公务人员,忧赊怨赔的小本经营者,在这一点上,胸怀和气魄无法和他们比拟……
  他们像个磁场,吸引了大批待业青年和社会闲散人员,国家安排就业人员的沉重负担被他们缓解了……可遗憾的是,我们许久竟忘记了歌颂他们,只对他们的钱眼红,只对他们的过去记恨,犹如冰雪之于炭火,犹如白日之于黑夜,犹如水晶之于墨石,反衬着,背离着,难道不能用心与时代贴近,摒弃附庸和斑疵,重新看待这与共和国一同生机蓬勃的一群?——无法消灭劫夺不走的,是国运、人性啊!
  一个25岁的青年,曾经可怜巴巴地站在这个市场的门口,徘徊、踌躇。他没去嫉妒那些腰壮气横的大亨,更没诅咒晴天还未温暖好自己冰冷的身躯,他在探望自己的存在,鼓动自己的勇气,他决定甩开四肢大干一场。
  他叫庞统民,从小没有父亲,家里有一个老妈需要他抚养。他原是胡同小巷的地痞,被判刑3年。那年月,掏钱包、打群架、砸门窗……啥事都干。门牙一处豁口,就是斗殴留下的纪念。监牢里没有伸展的空间,没有温柔的白昼,他践踏的是自己的青春!他干嚎过,无泪,最后连声音也门在了胸腔里。出狱后,老妈摸着他,一声唉叹连着一声唉叹。他那强烈的自尊猛地注然出涕,冲出门,大口大口地吮吸,他没有想到去做高贵的人,但他想到了要用劳动挣来钱!贫穷不可爱,他需要爱。……
  太多的失望,太多的失落,使他要变成一束洞穿人生的激光,去探照那个他冥思一百次一千次的梦幻,他从任性的颠狂和沉默中,开始撞击自己的命运之钟了。
  庞统民磕头作揖,借来一笔小数额的钱,当起小型贩运户,雇用汽车拉货。他一分钱没有,是从一片空无的废墟起家的,可他的手臂却要摇醒太阳——多少比他优越得多的人沉睡着,梦想着,而不敢觊觎!
  一切柔和、香醇、宁静,都不会产生真正的安详和美好,只有对自己的背叛,对舐吮危险与即刻出现的死亡恐惧的抗拒,才会果敢地活下去。
  冒险,将重塑一个人。
  庞统民一年后有钱了,他被自由的阳光诱导着,并诱导着自由的阳光,当一个娇美的姑娘爱上他时,他跪在了妈妈身前,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妈,你再也不用为儿子唉叹了……”
  1988年3月,他娶上了媳妇,手里还有万八千块钱,他这个被判刑3年的25岁的青年,转眼间,成了幸运儿,成了万元户,夕阳邅递于明月,白云羽化为彩霞,感谢谁?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倾天折地的未泯的心灵?
  他那一向不静谥的心田,潜伏着一个与千万个个体户同样的说不清的谜……
  个体经济——私有制——自由光环——是照亮社会主义中国的一簇喷燃烈焰!
  世上不愿忏悔的人很多,
  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永不沉默。
  他的跌落是因为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是爱与不爱的魔幻、荒诞的梦露。
  人间叫他:许锡武。
  梦魔叫他:囚徒。
  他与小姨子处得和谐融洽,很难说有爱,也很难说没有爱。可小姨子与外人处对象怀孕了,岳母以为是他的,逼他就范,他气愤地砸了家具、电视机(当时这玩意儿还不多见)。
  岳母起诉,有人作证,于是引起一场官司,带来一次灾难。
  他被劳动教养3年。老婆和他离婚了,她曾是一个让人羡慕的悠哉游哉的电影演员。
  他心疼得麻木,不知该仟悔还是颓倒,等他解除看押重见阳光时,弟弟结婚占了他的房子,他成了飘泊的一片叶子,无人理会他的存在,他也无需对任何人负责。他常常陷入无尽的悲哀。他真想返回教养所,有人管,有饭吃,有不容遗忘世界标志的时间的约束。
  谁能体会到无职业游民的滋味呢?何况他又是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知识分子!
  孤独,寂寞。几近冷酷、窒息。
  没人可怜他,他那颗被噬咬、撕裂、移植的心也不敢奢望同情。
  他兄弟7人。大哥在北京化工部化工研究院,二哥在中国旅游局驻深圳办事处,三哥在哈尔滨电机厂任总工程师,四哥是中国造船总公司驻香港办事处全权代表……(都爵位在身、冠冕堂皇,他是老五。)老六在北京东单化工商店当经理,惟有老七,在干个体……他做梦也没想到,七弟成了他命运转机的启蒙人。
  七弟做买卖,他跟着(他当时无事可做)。他只是捡拉市场上扔下的大头菜帮卖卖,每天10元!他惊讶地一忽儿目瞪口呆,一忽儿兴奋欲狂一一钱,只要干,俯手即拾啊!
  他只干了4天,就悟出了:捡菜帮如此挣钱,长途贩运蔬菜就更无法想象了。他借钱偷偷跑了一趟山海关,拉回20包韭菜,随火车快件,3天功夫,就挣了三四百元。于是,一发而不可收,他决定再往远走,拉一火车菠菜!
  怎么做起买卖啦?——家人一致反对(不包括七弟)——你有文凭,大学本科毕业,做买卖低人一等呀!(七弟默言。)七弟没赶上好年代,没念几天书,没法子,你怎么能迈进这一行?做买卖,能学出好吗?
  哪个朝代都得有商人——他说——社会越发达,商人地位会越高,我信。学好学坏全在自己啦,怪罪做买卖,太不公道。
  就这样,一个长途贩运户诞生了。1983年4月,为工商管理所填表的项目从蔬菜扩展到水果又扩展到水产。
  5年后,我经人介绍认识了许锡武。他已47岁,困难岁月,娶了农村的老婆。如今,他当上了农副产品批发市场的个体劳协会会长。他刚刚参加了一个会议宴请,对我说,市长吃饭时非拉他作陪,他面赧心跳地推卸道:“我哪好意思,你是市长,我是啥?”市长敲点着他说:“你不要瞧不起自己,你挣多少钱?我一天才挣一盒烟钱。”
  许锡武,已是10万元以上的富有者了。
  他的脸,经风吹日晒,不断曝皮,变得粗糙黝黑,肩胂隆起,普普通通的深灰色制服里,藏着坚硬的肌肉。我望着他暗暗想,他没有仟悔和沉默,他如果忏悔,早完蛋了。他如果沉默,也早完蛋了。
  5年来,你都遇到什么风险啦?——我问。
  或许有一天,会给长途贩运户出一本书,风险可以单立一章。——他说——那年6月,我从新疆购进一火车哈蜜瓜,到沈阳站连续3天大雨,哈蜜瓜在货物站台上全泡汤了……我把泪咽到肚里,甘认倒霉,憋气赌气。8月,又发一批白兰瓜,2万多元,结果,老天爷作对,火车一进沈阳便是瓢泼大雨,带雨卸车,最后瓜全烂了……那阵,我想死的心都有!满脑子诅咒的就是雨!……我是几经破产又折腾起来的,明天,又说不上会栽在哪块儿,长途贩运,可不是谁都能干的。
  那几乎像是过一道道封锁线,1986年8月,我从湖北拉一车皮水蜜桃,走到河南开封一带,换车头。天近黄昏,我肚子叽里咕噜响了起来,刚掏出一个干面包要啃,一侧车厢板咣当响了一声。“有人偷桃子!”我忽地跳起,只见3个人影正爬上车厢,准备整筐整筐往下甩呢!妈妈个X!我骂着,拎起一个预备好的大竹竿,一竿捅去,随着一声嚎叫,一个身形栽歪到路基下面。另两个红眼了,握着匕首,冲到我的眼前,我抡起竹竿,全都打了下去,——如果让他俩靠近,非捅死我不可……从那时起,夜里我再也不敢睡觉,白天也不敢多闭眼。呵,等到家的时候,常常就像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瓦西里运粮食回来那样,躺在任何一个地方,便呼呼睡了过去……
  我望着他沉思。他是在挣扎吗?血液不会流成冰块,嘴巴不会裂成深渊,魔幻的、荒诞的爱创造了他的奇迹:从囚徒变成了暴发户!
  大概吵吵嚷嚷不属于他,呻呻吟吟不属于他,忧忧郁郁不属于他,离他远去的是迷惘、徬徨和无聊的回忆,那么,立在我面前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强者了。
  谁说个体户没有强者?
  谁说个体户手中没握有真理?
  他给我背念了一首古词:
  
  张长弓,
  骑奇马,
  琴瑟琵琶。
  八大王,
  王王在上。
  袭龙衣,
  伪为人.
  魑魑魍魉。
  四小鬼,
  鬼鬼居边。

  什么寓意什么感慨什么情怀什么衷肠?
  诗词歌赋序跋表,他几乎都精通,可他是个体户——时代使然。
  但他不后悔,他感激这个时代。
  老六来信了,他摊在我茶几前,坦诚地让我看看,信中说:五兄:
  今给兄去信主要就感兴趣的问题谈一谈,不对之处请多加鉴谅。
  兄年岁已不小了,后路不知做何打算。弟觉得你做买卖之范围及周围之接触应该往广度及深度方面发展,要多交良友,以求得社会上广泛之同情和支持!还要忍耐谦和团结同志以礼相让。特别是取得在政治上可靠的政府干部支持,才能在社会上站住脚。(我在采访本抄阅时,加了“忧虑”二字。写稿至这段时,不由感到中国人多在想后路,忧虑又不可不理解!)
  在具体业务上还要多辛苦,多收集市场信息,行动要快,要勤进快销。要抓准行情,当机决断,才能以一利取百利,只要抓准抓狠下大力气,做成几笔业务,这辈子,也就拿下来了。
  兄请想一下经商几年了,在当前这样好的形势下,挣了多少钱呢?你有好几个孩子,还要解决户口问题、住房问题、孩子们的成长问题、个人的养老问题……
  我劝兄要做长远打算,不要每天挣多少就花多少,自己人要节俭,对于社会必备交往,要多多花费,目的在于疏通业务渠道,求得他们的自觉与不自觉中的帮助。还要对社会公益上多做贡献,求得在政治上的广泛支持。要积累些钱搞些投资,搞实业开公司、开工厂。
  北京好多个体户联合起来,或找机关某部门进行开发投资、搞公司、开小工厂,县社企业、商业都可以搞,只要能赚钱,对国家有利都去搞,要有雄心去当一个实业家。国家要深化改革更加开放,市场竞争更加激烈,买卖越来越难做,望兄长做广泛长远的打算……
  有忧思有误解有信息有偏颇有祝祷、我抬眼问他,这封信你有何感慨?
  他莫测高深地淡淡一笑,蓄满苦辣酸甜。
  他说,有人动员他申请入党,他不。他说,做个有觉悟的爱国商人,就够了!(他把声音压低,表露心态:我看不起有些党员,捞钱,总想着自己的腰包。)
  那么将来呢?——我禁不住探询地问。
  近期目标,开个饭店。——他眼睛一眨一眨地向窗外闪射——20平方米,雇4个人,多种经营。早晨开早点,夏天开冷面店,中午为附近没有食堂的机关、厂矿职工解决就餐问题,投资嘛,5,000至1万左右。
  他子且幼,人将老,志未酬。——我想。
  长远目标——他毫无掩饰地说——我这种人没有劳保,趁形势好,多抓点钱,人不能不老啊!但我要搞些社会赞助,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钱多没用!钱多了,会发愁的,总有人惦记着你!
  他像从内腔发出两声深沉的咳嗽,陷入一阵沉默。我望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不由暗暗猜想着,他十年前在看守所囚禁时想到过会有今天的财富和潇洒吗?这几年,他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挣得了十万元家资,欣然陶然欲狂欲醉了吧?
  他把母亲从北京接来,花了近万元给老人家买了房子。1986年母亲去世时,兄弟6人每人拿了500元,他全退了回去,丧葬费他自己包了——仅仅是孝心,是慷慨?
  我发现,他有着淡淡却又深深的叹惋和哀伤!
  美好的事物总是无常的,包括命运的垂青。一切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他的青春已变成了影子,假如这是在十年前……
  他忽然哼起了我非常熟悉的一首苏联情歌:
  
  田野小河边,
  红梅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我情不自禁地跟他一同哼唱起来:
  
  心中热烈的爱情使我多痛苦,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这本应是从一个少女、姑娘的嘴里唱出的。
  魔幻、荒诞的爱啊……
   
第二章 我想菲菲

  希腊的罗兹岛上,一对年轻夫妇不慎把订婚戒指失落水里。25年后,这对夫妇又来到这里庆祝银婚纪念日,结果,吃饭时从鱼胃里找到了四分之一世纪前他们丢失的那只戒指。
  “菲菲西餐厅”老板,我一直以为是一位飘逸时髦的现代女郎,原来是一个精干瘦削的青年男子。
  整个偌大的一座都市,没有比“菲菲西餐厅”更吸引人的个体饭店了。
  这是一个豪华型的西餐厅。坐落在十字路口一侧,像岸边一个幽丽的小岛,铝合金玻璃门,半圆形金丝绒慢布,间隔成的一角天地的高靠背椅、地毯、音乐、美酒加咖啡!
  我蓦地感到,“菲菲”老板在创造一种享受。
  哦,在我们周围,疲惫太多,萎缩太多,衰老太多,伤口太多,多需要舒展和谐愈弥并忘却苦痛呀!我想:“菲菲”莫非煎熬过?只有在夜空下痉挛,在河滩上啜泣,在蜷缩的四处碰壁的陋室里呐喊的人,才会有这种不同凡响的渴望,干出这种在中国应属了不起的事业!
  果然,我的臆想被证实了。
  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一个和我周围的人一模一样的人。但他却做了一个最丰富的梦……
  他天性倔强。人说,倔强的人会向两极发展:执著地去追求真理或者执拗地步向泥潭。
  倔强的天性既托举过他,又毁灭过他。他兄妹4个,他老大。8岁,他上小学一年级时,就开始做饭——一直做到现在。
  他原来并没有想到干个体,说真的,当初他看到有些人削尖脑袋搞些个体买卖,心眼儿里是一百个瞧不起。然而生活使他的看法改变了,他义无返顾地加入了个体户的大军。
  他爸爸是政府机关的中层干部,老布尔什维克。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就逼他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毛泽东选集》,让他专攻政治,虔信政治,可他偏爱用自己的眼睛看政治。
  记得有一次,一个人因工作调动求助爸爸。爸爸没在家,那人把一兜新鲜的李子放下走了。他毫不客气地和弟妹们把李子分吃了。爸爸回来狠狠揍了他一顿,上街现买回并不新鲜的李子,给那个人送了回去。
  抚着皮肉之苦,他犹自慒然无觉地想:李子里面有政治?
  学校那阵时兴早上天天读,他觉得念经似的,天天迟到。
  人家指责他不忠——他说:“经典著作我读得最多,快印在我脑子里了!”
  但他小小年纪,就挨了批判,两大罪状——
  他对《毛主席去安源》那幅画有奇特的解释:草鞋、长布褂、背把伞……“带雨伞不合逻辑,那时只讲究斗笠。”
  有人忠诚地表白:“有一天夜里,我从梦里惊醒,发现伟大领袖毛主席站在我的床头,我慌忙爬起,感到万分对不起毛主席。我躺着,怎能让他老人家站着。于是,我一夜没睡……”
  他看不惯这种虚伪和愚昧,说:“从目前看毛主席像没有一张是躺着的,那么人民就不能躺着睡觉啦?”
  “老老实实坦白!让他站起来!”批判会上,一些人伸长脖子喊。
  他脸都气紫了,说:“我还不够国家一类公民!你们坐着,为啥让我站着?”那年,他15岁。
  有人向他拥来,他叫道:“惹急眼,我要宰你!”
  学校不正经教书,他却读了大量黑格尔、费尔巴哈、鲁迅、郭沫若的书。他觉得文革是件好事,把人的精神带到一个层次,变得残忍、狡猾、复杂了。他开始急于下乡,为的是离开家!
  找我自己的天地,不是说谁都有自己的土壤吗?看是否寻找。他在农村一呆就是3年。
  热情的他渐渐发现可怜了,贫下中农可怜,知识青年可怜,可怜得要自己吞掉自己的舌头。他尝到了旧社会的滋味:吃糠咽菜。青年点二百多人,一到秋天,大米成天吃,一进年关,就苞米面果腹,没菜,拌咸盐水。
  他和同伴们多盼望有一点荤腥的东西啊!养了一口猪,盼着长大,终于到够杀的份量了,一开刀,全是痘……他和同伴们全都伤心地哭了。
  猪和人一样可怜。
  蹉跎岁月,岁月蹉跎。对精美食物的渴望,对味觉功能的享受,一并化为潜流,折磨着他,煎熬着他……
  1975年7月,他那近乎僵麻的躯体被抽回城了。发生发展的都是时代齿轮带动的缘由,他无所谓主动无所谓被动。“做饭的”是下九流,炊事员连对象都找不着。那会儿青年人生怕沾到这个边儿,他却自告奋勇去了一个局的幼儿园当厨师,认命了。他忘不了对着血淋淋长痘的死猪流泪的情景。
  爸爸的政治,他忍受得太多了,他要寻找自己命运的那颗星,它肯定在天体的某个轨道运行,就看有没有机遇,机遇在哪儿?人是匆忙的过客啊!
  他勤谨不怠地工作和补充自己,几年后,在全省幼儿营养厨师大赛中夺得第一。
  有名了,不幸接踵而至。
  1982年,他要去一家大饭店学习深造,竟惹得两个领导争执起来,一个同意,一个反对。最后达成“不脱产、学费自理”的协议。中国的领导与领导、领导与被领导之间微妙的关系,就是九卷天书也阐述不清。每月他要负担180元学费,每天5点上班,干到9点,然后去上学,直到晚8点,他勒紧裤带咬牙挺了过来,他倔强的性格不容把头低下,一期学员64名,他回回考试,从理论到技术操作都在前三名。
  有人称他烹饪天才,有人称他厨师王子。然而成反比的是,他的名声越大,个别领导越紧鼻子皱眉。皱眉紧鼻子也无妨,还想方设法拆台。
  电视台来给他录像,本单位不同意,他只有含泪在别的单位花了两天两夜时间,做了二百多种菜。表演完了,领导又到处散布:“赵也飞这个人不怎么地!”
  他——赵也飞,从此就在泥巴塘里折腾吧!中国就有这么种怪现象:一旦与本单位头头忤逆梗塞,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被踩在他的脚下。
  可赵也飞糊涂迷茫的是,他的罪过到底是什么?他没失职,不平庸,未颓唐,是温顺得不够,谦恭得不够,还是圆滑得不够?
  啊,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更需要牛,而不需要马;更需要鸡,而不需要鹤!
  他在一种心照不宣的白眼、贬斥的压抑空间里,要活活不成,要死死不了。奖金分配时,他各项工作明显高于其他厨师,但划的是一个等次。看来就是累趴下,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他那股反叛的意念愈来愈强烈。几家省市有名现代化大饭店经理要他,可单位却偏偏不放!呜呼!
  他含怨含忿给市人才交流中心写一封信,得到的回答是:“政策允许,可以展示才能单干嘛。”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吗?是埋没的金子还是自狂的铁坯,今天的社会,都为你摆设了显露。表现、竞争的舞台。敢不敢?它考验着一个人的大智大勇大彻大悟
  赵也飞决定辞职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但没有金辉眩目的机遇等着他……
  不是诱惑,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胜利者!
  只看你会不会活着。
  “菲菲”老板的故事,带着某种裂变与分解,带着某种折叠与碰撞,他选择、追索、印证的像把记忆说给一个遥远又现实的国度莫不是自由?
  夜空荧荧,我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告一个段落。他要去机场接一位从大洋彼岸来的客人。他原准备用一个通宵——12个小时,和我一同回首那苦涩并令他兴奋的不平静的一幕幕往事。
  第二天,我相约再见到西装革履的“菲菲”时,他首先略有些激动地告诉我:“我正在和日本方面谈判,合办一家东北最大的西餐厅,超过国营的!”
  他非常自信地扶一下鼻梁上的金属眼镜框,仿佛已经是一个胜利者。
  我明显地感到,他在羡慕自己。人,太应该羡慕自己啦!
  可是他,是怎样活过来的呢?他对我说,他曾几次想到那个黑黑的洞穴——死!……
  气好赌,可一旦真的辞职了,就如同一个人衣服被剥得精光暴露在大街上,寒碜、窘迫、无所事事、无所适从——太自由了,往往带来强烈的自卑。
  他已被无形地牢牢绑在一架战车上,而这架战车正从上坡往下坡疾行,他只有前进,没有退路,一丝反顾都不可能!
  然而,可哀的是,他做买卖连连亏本,简直就不是这块料。
  开饭店,需要资金,于是他先干别的,什么倒腾达木兰花、去绥中八棵挂子八大沟谭家杖子拉香水梨、去哈尔滨佳木斯卖青椒、跑上海购服装……几乎能想到的,他全干过,可报偿他的,不是达木兰花跌价,就是水果、蔬菜损耗腐烂,服装过时积压……他对天长叹:命太背时了……
  如果不是夜雨,不是秋风下落叶的残喘,他不会在内心冰层的死亡线上苦斗的时候,想到爱情的明眸,想到妻子……
  她是资本家的女儿。
  他和她初恋在乡下青年点。世态反对这种联姻,控制他俩接触,他们走到哪儿,都有人悄悄看着——看守跟犯人、像侦探盯特务!
  傍晚,他俩有时躲开人群和目光,胆战心惊地相倚在村头河边,面对皎月流水倾诉,忽地,大队大喇叭响了:
  “赵也飞、谢义光,现在8点了,不要再谈了。你们既在互相腐蚀又在腐蚀别的青年!”
  然而越受压,他和她相爱越炽烈。
  大队召开批判会,把他拉到台上——他疑问:自己怎么总成为反面典型?检讨什么?他鼓起勇气背诵了苏联小说《只不过是爱情》中的一段话:“……一个人,不管是男性、女性,不被另一个所爱,他就不够完全,不够纯粹。异性的感情能激励一方的进展,能鼓舞一个人的意志,能战胜意想不到的困难。”
  没曾想,底下有人拍起巴掌!
  大队知青办的人气恼地找到他和她的家,要棒打鸳鸯。那天,当他踏进家门时,老布尔什维克的爸爸当头喝骂,把他撵了出去,不让进家,不认他这个儿子了!可他兜里没钱呀。
  下火车后,他不得不抄近路步行。天已擦黑,秋风瑟瑟,似乎有雨丝飘落。
  走着走着,一条沙河横在眼前,秋日里河水暴涨,澎湃的流泻声传出很远很远。夜,四野空旷,只有他一人,后退,无家可归;往前,是这条可能淹死他的河!
  他凝然肃然,心族摇颤,面对涌沫漩涡,他竟无声息像自我消失了似地位立两个多小时。人,沉默时会想什么?他终于有了深刻的体验:真正的沉默什么也想不出来。
  只有滔滔大河——这一条无尽的颠簸哮叫的沙漠,这一线腾迭追逐的冈峦,这一脉险恶起伏的草滩,以及在灰蒙蒙的浪头上,闪眨着的无数银白色的亮点,就如他一泓醒着的泪……世间一切都已入睡了,只有这泪!
  回青年点,等待的是什么呢?大饼子和一文莫名的劳动。还有爱,一种说不出来的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她比他更孤独,她已被调到另一个青年点,受人歧视,伶仃无依,没人敢和她说话,她每天都是默默念着他的名字活着呢……
  他终于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翻遍全身,惟有6角钱,装进塑料袋,嘴叼着。只有200多米宽的河,他被冲出二三里地才爬上岸。躺在沙滩上,第一个念头:“没有死!”第二个念头:“塑料袋里的6角钱还在!”……顿时,他瘫软匍匐在炯炯疏星下,一点思绪也没有,只觉得特别地可怜,特别地委屈。倏地,一声颤抖剧烈的呜咽喷出口腔,脸伏着沙滩痛哭起来。哭到最后,已经无泪无声了,只是不停地打嗝……
  啊,可能没有这样的磨难,就不会有今天的“菲菲”老板。
  他在个体经济圈碰得头破血流后,转行,和妻子办起了一个家庭幼儿园。他管做饭,妻子看小孩。哪想,邻居挤兑,纷纷抗拒交房费,说影响了他们休息。逼得房产局要关闭他的幼儿园。外部纠纷还未平息,人托的小孩家长又闹了起来。他的儿子这时已经3岁,在自己的幼儿园里,有一种优越感,非常调皮,常常欺负别的小朋友。一次儿子又在淘气时,他正在厨房,拎起一条抹布,把儿子拽进里屋,狠狠抽了起来。
  “不准哭!”他怕别的小孩听见,边打边训斥儿子。他一连抽打二百多下,儿子打着滚,满身全是红檩子。妻子倚在门口,不敢进来,悄悄地流泪。儿子最后被打得像个受伤的小羊羔似的,断断续续地说:“爸爸,别打我了……我以后再也不淘了……你把我送到别的幼儿园吧,住长托……”
  他垂手把抹布扔在地上,抱起儿子痛哭道:“我打你为了什么?爸爸也太难了。我以后肯定不打你了,爸爸发誓!”
  从那天起,他决定不办幼儿园了。
  他开始四处借钱,凡是认识的人全借到了,钱多少都满足,他是在低三下四地乞求!从市场的竞争能力和消费倾向看,西餐是冷门,他要办起沈阳头一个个体西餐厅。各国菜谱他都有。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最直系的亲属却一分不借他,是怕他再赔进去?以冷冷的缄默看着他命运攸关的一搏!
  他苦不堪言,想到了爸爸,想到了爸爸刚刚去世的丧葬费。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眼窝,对妈妈说:“儿子挣钱赔钱,在此一举了!你儿子是个孝子,不会胡花,把爸那700元丧葬费借我吧!”
  妈妈一下让他说哭了:“飞,你爸刚死,这个钱怎么能动?”她的话音刚落,只见儿子跪在了她的膝下——这钱,无异于在剜妈妈的心哟,可妈妈还是借给了儿子!
  他投资了4,500元一一使“菲菲西餐厅”终于艰难而幸运地脱胎而出了。
  开办时,妻子在前台收款,他又是厨师又是经理。雇了两个服务员,他很怕人家不愿干,脏活累活全归自己。灶上炉下,洗涮采购,实行昼夜服务。白天,儿子送到奶奶家;晚上他接回来后,就在家门边划个圈,非常严厉地对儿子说:“你要出这个圈,我就打死你!”他怕儿子出外跑丢了,或在家触电惹出大祸。
  儿子4岁了,晚间往往就这么独自守着空房,只是到了睡觉时分,他才忙火火赶回来帮儿子铺好被褥安顿后,又急忙返回店里,有一次他干到深夜,忽然想起忘回家帮儿子铺被睡觉了,等他跑回家,只见儿子蜷缩一团,扒着土早已睡着了。使他心碎的,儿子那么可怜地没有越出他划的那个圈!
  他累得精疲力竭,抱起儿子,不由想起去年打他的情景。如今爸爸就像个驴似的,没早没晚地干,儿子却这么争气,不让动弹就不动弹……
  一切,都为了生活!
  两个月后,所有的欠款都还完了,同时没忘记酬谢,第三个月,他开始赚了。第四个月,他真正有钱了,1,000元钱——所有开支后的剩余,这是他的钱!以前点的钱都是别人的啊!
  店离家只有三分钟路,三个多月他没和妻子同居合卺。他向往着:将来我有一万块钱就不干了。
  一年后,他就有了一万多元,而停步的念头一丝没有,买卖越做越大。他培养起徒弟,自己不上灶了,雇员达到18人。他们的工资是不固定的,最低月薪150元,最高450元,伙食费除外。他的财富在成倍剧增,“菲菲西餐厅”不仅是青年饮食的热点,而且迎来了外国友人和社会名流。几年后,6月24日——他的结婚纪念日那天,他把银行里的钱全部取了出来。
  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在被窝里望着面前那么一大抱钱:一千元一打,一万元一捆,和那次在滔滔大河前沉默一样又不知坐了多长时间。
  大脑似在静止,出现久久的空白。人生飘忽,号啕哽咽,哀痛啼诉,泣血滴汗……就是为了钱,为了今天吗?蓦地,一股幸福感裹夹着莫名的苦辣酸涩涌上心间。已是下半夜了,他一张张、一打打、一捆捆地点着钱——其实,他非常清楚有多少钱!……点着点着,他不由搂抱着钱堆,哭了起来……
  他和妻子商量:“这些钱,都不是你和我的,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他拉过妻子的手,说,“假如不干了,这些钱够你和我活一辈子的。可你想想,后果呢……肯定早晨不爱起床了,情意绵绵;整日无事可做,吃饭也会吃不进去了,那样,你我的寿命都不会太长。混吃等死,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想,人没有享不起的福,却有遭得起的罪。……我们的儿子,总会大的,钱留给儿子,等于让儿子残废了。那时,他只知道享福,不知道苦斗,怎会珍惜钱呢?等到那时再打他,就是杀他,又有什么用?爸爸临死前说:‘我过去比较保守,爸爸看不到你发财的那一天了。但要记住做人的根本:好儿不指家财。不要总惦记自己的家,要去创造和争取。’我忘不了爸爸的遗嘱!夜的尽头,一片片薄薄的玫瑰色朝霞,正烘托着一个不眠的彩色的梦。”
  “菲菲”老板又投资12万元,另办起一家豪华型西餐厅。
  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他要常青的思想之树。
  “菲菲”老板是一个与命运抗争的角斗士,一个精明富有的青年,更是一个思想者。
  他是第一个为职工上人身保险的个体户。
  他对儿童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准备适当的机会,扶助一项教育事业,并保密不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说,他不会像葛朗台,吝啬得自己的钱一分也舍不得花;不会像有的亲戚那样坐视别人的危难而一毛不拔;不会像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钱!
  他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给予了每一个有思想的人奋斗的空间,他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他说,不发展个体经济,不展现个人的才能,国家就不会有大发展,社会主义决定了有资本的个人和资本家性质永远不同。
  他说,为人民服务只是一句空想。“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是社会的最高准则。自己吃不饱,还能去为谁呢?民间讲:没有肚子哪有脸?吃饱了,才能做些体面的事情……
  他问我:“你信不信基督教?”
  我摇了摇头。
  他说:“《圣经》上有这样一句话:上帝创造了你的身躯,而你的灵魂却要给予人类爱。受过洗礼的人都知道,神,始终都在跟着你。你做了好事,会给你宽慰!你作孽了,将会受到惩罚。——我是无神论者,但我信:给予的越多,得到的越多。生不为人,死不为鬼,早晚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个体户发展起来容易吗?他是有感而发,感慨由衷啊……
  那天,一伙有权威有势力的人落座餐厅,酒过三巡,出现微妙的变化。
  “老板,你知道他是哪的吗?”一个捧臭脚的指着桌上一位发福的大干部说。
  “菲菲”颔首说:“不知道,有什么不周的地方……”
  “哎呀,这是我们局长!对你挺满意!”捧臭脚的在吓唬他,“以后还会来的,请你关照啦。”他们想不结账,抹抹嘴皮一走了之。
  “那就给个本钱吧。”“菲菲”忍气吞声。
  谁想,第二天,局长又带来一大串家属、朋友“共产主义”来了!
  那天,一个小子喝得醉迷糊的时候,把检查证掏出来了:“老板,我是电业办的,你这有没有用电许可啊……要是不合格,马上封了!——当然,我不能这么干的……”“菲菲”哄小孩似地把他送出门,130元一桌餐费,被猫吃了……
  勒索,不劳而获。他不愿指名道姓,他可以讲七天七夜!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理解个体户、同情个体户、支持个体户吧!
  分手了,我很想“菲菲”。分手许久了,我一直在想“菲菲”。记得有一次,“菲菲”在广州,广东一个老客推搡他说:“菲菲”老板啊,你这么有钱呀,我给你找个凉妹啦!“菲菲”学着他的腔说:“凉妹不够亮啦。”“你想找个港小姐啦?……”“我要找个香小姐啦!”“菲菲”把广东老客顶得脑门直泛青。
  “菲菲”有今天,并将拥有明天,他是不是拾到了我们国家许许多多人昨天不慎丢失的那枚订婚戒指?——他怎能不让我想啊。
   
第三章 中国的五百万富翁

  在近、现代史上,英国的“人才之最”是贵族、诗人,如雪莱、拜伦;法国的“人才之最”是政治家、大文学家,如拿破仑、雨果;德国的“人才之最”是军事家。哲学家,如俾斯麦、黑格尔;只有美国第一个彻底改变了人才的价值观念;将经济人才置于“人才之最”的地位,有福特、洛克菲勒、哈默、杜邦、麦克唐纳……正是这一点,使美国成为世界超级大国。
  在我国,雇工八人以上,就属私营企业。
  私营企业仍深深嵌着个体经济的烙印,他们是“个体”大户,“雇工”大户。
  几年前,人们还在揣测议论中国会不会产生百万富翁的时候,1988年初,沈阳就冒出了一个拥有540多万资产的个体运输大王——刘希贵!
  他所成立的沈阳市希贵运输公司,现有职工210人,占地面积13,000多平方米,拥有各类汽车42辆,附属企业就有5个。刘希贵任总经理、法人代表,下设副总经理3人、厂长5人。他雄心勃勃,不仅要与国营企业争上下,并且职工各方面待遇都要高于国营企业。1990年,他要使职工人数达到400人,并打入国际市场,成为千万富翁。
  不是狂妄,他的确可能。
  意大利《快报》周刊记者布尼奥采访他时,我坐在旁边。布尼奥问他:“你的业务活动将会扩大到中国其他地区吗?”
  刘希贵自信地说:“我想是的。三年之内,中国大部分地区都会有我的车在滚动。”
  他不是承包者、租赁者,没有欠债,没向国家贷款,所有固定资产、流动资金归他一人所有。
  一个个体户拥有这样一大笔钱,我过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是天才,还是继承了丰厚的遗产?他才33岁啊!
  当我从他那质朴、充满阳刚之气的神态里,从对他有限的文化知识和理论水平的窥视中,终于惊讶地看到了我国经济改革的又一个奇迹——
  他,曾是一个贫困的农民!
  他出生在沈阳市东陵区桃仙乡,兄妹六人,他老四,家境非常穷困。他13岁放牛,只念了3年书。1979年,他还在靠卖血为生,有时一天上午在右胳膊抽300CC血,下午又隐姓埋名在左胳膊抽300CC血,最后竟昏迷在火车站台……
  1980年,他用积攒的7,000元承包了大队两台解放汽车,两个月盈利2,000元,随后,他就买下了第一台旧解放汽车,年底盈利1万元。紧接着,他又买了一台带斗的旧解放汽车,组织起市内流浪闲散人员拆除旧楼房,一年后,两台汽车运输盈利3万多元,雇工达13名。1982年,他有了三台汽车,当年运输获利5万元,又组织60多名本乡社员承包了一段东北电管局地下电缆工程,盈利4万元。1983年,他与汽车个体户搞起联运,与市政机运配套运输,全年盈利21万元。1984年,盈利20万元。1985年,他一下增添设备投资了42.6万元,买了四台“大黄河”、一台小客车、一台装载机、一台吊车、一台“凌河”车,职工已达106人,当年运输盈利20万元。1986年,他又买了一台吉普车、一台丰田车、两台波罗乃兹轿车、一台装载机、一台推土机,生产规模越来越大,当年盈利80万元。1987年,他再次购进太脱拉汽车四台,大客车一台等,并陆续办起、接收了五个小厂……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又买进了太脱拉汽车十一台,130型汽车两台、大型装载机两台,吉普车一台,总投资197万元。
  如同一个梦和童话,我简直不敢想象。资金就像滚雪球一样,在他身上产生马太效应。
  我寻找着这颗卓越的心灵,他人也匆匆,歌也匆匆,时代拯救了他,他又赋予了这个时代多么神奇辉煌的一抹光华。
  他证明着:
  私营企业的存在及其本身的竞争能力,促进了公有制经济的进一步完善,在外部条件上加快了公有制企业的改革步伐。他的企业劳动生产率高,经营费用低。他的管理人员几乎全不脱产,一人身兼数职,一职多能。没有层次繁多的手续,没有人浮于事的臃肿,使公有制经济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他包容着:
  在国家财力有限、资金短缺的情况下,他一定程度地解决了城市待业青年就业和农村富余劳动力的转移问题。特别是在他的家乡农村,把一部分农业剩余劳力从传统的农业生产中解放出来,转移到新的产业中去,为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拓展出了一条宽广大道。
  他实现着:
  私营企业可以在国家没有投资的情况下为国家增加积累。从税务部门了解的数字看,他为国家上缴的税收每年成倍地翻番。
  亲戚、朋友以至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都曾劝他见好就收吧,激流勇退,金屋藏娇,终生安逸,以防不测风云。
  让他情迷而缱缱,让他煮酒而癫狂,让他背叛自己的天性与良知,让他停止昂扬的求索与拼搏,变成玩味的珍珠、凝冻的湖泊、摘下的奇葩……啊,他们太不了解他了,他从干上运输个体户那天起,就想冲破小农经济思想的束缚,不在祖先的帐中沉睡,哪怕就是失败了,也要化作天堂的倒影!
  他不想当资本家,他想当一个中国改革大潮里一千八百多万个体户中的最强者!
  金钱的阴影成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1985年以来,刘希贵相继接到了几百封恐吓信、敲诈信。
  他不是百万富翁吗?他不是个体户吗?威胁的暗箭一支支射向他——
  1986年10月,大白天,市内一名持刀的小伙子闯进刘希贵家。
  他多少了解些刘希贵的情况,晚上怕叫不开门,于是光天化日下进家敲诈了。
  “大哥,我是市里有名的赖子,”他撸起袖子,指着胳膊上的伤疤,“我挨扎了,需要两千块钱,怎么样?咱们交个朋友,别成冤家!”
  赖子的眼睛冒着杀气。
  刘希贵直视着他,气得牙关咬得直响。“你知道吗,你已经犯法了。在美国可以就地杀死你而不担法律责任。”他不可侵犯地摇着头说,“钱,一分也不能给你。如果你救人、做好事挨扎了,几千块钱都可以,你来威胁,没门!”
  沉静对峙几秒。
  一张怒不可遏的脸对一张恐怖惶乱的脸。
  “你不要命了?”赖子刚要嚎叫,刘希贵和在屋的叔叔冲上去,抢下他的刀,把他扭送了出去。
  并非一场虚惊。
  这类事件接连发生,金钱的阴影成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刘希贵不得不雇了一名保缥,并花钱送他到武警部队学习了半年。
  一天,刘希贵收到一封信,拆开一看,文头画着两把匕首,尖对尖,一边写着刘希贵的名字,一边写着李晓飞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信上恶狠狠地说:“你现在有几百万了,可我现在已活不下去了。我需要两万块钱!你看过武侠小说吧?历史上好多名人就死在刀下。你是想做刀下鬼,还是结交一个感恩你的哥们儿?我一向重义气,将来挣钱还你!”
  信中还恣睢暴戾地指示道:“3天后,我在你村大客车站,穿一身黑衣服,等你。必须把钱交来!看见信首两把匕首了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争命夺利,碧血横飞,多少人为刘希贵的安危悬着一颗心,可刘希贵看信后轻蔑地一笑,三天后,他独自一人,不带分文,大摇大摆去了大客车站。穿黑衣服的李晓飞却没敢出来,被吓跑了……
  纵观全国,发展起来的个体户的财产和人权受到地痞流氓的威胁恫吓,已逐渐成为越来越突出的社会问题。如今,刘希贵已成为市公安局重点保护对象。
  就像发生在西方富豪人家的绑架案一样,刘希贵也十分担忧那残暴揪心的一幕出现在自己身上。他的儿子10岁,不能随便在外面玩,每天都是坐轿车用人护送到市内一所学校上学,儿子是化名,连班主任也不知他是谁的孩子,全校惟有校长一人了解真情。
  百万富翁的子女,从小竟失去自由和真实,时刻防备着那潜伏无形又无时不在的黑魔降临,生活在框定的圈子内——幸乎?悲乎?
  被愚弄的,是污浊的灵魂,仁爱之心永存。
  这是一栋相当古老的日本式小楼,多年未维修,墙皮已经剥落,楼板凹陷,黑黢黢的过道,有壁隙吹过的隆冬的冷风。夜里走进这似乎在摇晃的小楼,有一股阴森欲坠的感觉。
  但一间屋内,却灯光耀眼,热气沸扬。
  刘希贵扪心自问:“我怎么跑这来了?”
  窗口堵得严严实实,一支支燃尽又燃起的烟头腾起缭绕弥漫的烟雾,透过烟雾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有的粉面,有的肮脏,有的奸笑,有的矜持,有的馋涎欲滴似地抽搐,有的酩酊大醉般呆板……这是一伙麇集的赌徒,令人作呕的败类!
  他,刘希贵怎么会自找罪愆跑这儿来了?
  他的干哥刚才开着摩托到他家,跪在地上哭诉:“四弟,你嫂子辛辛苦苦挣了三千多块钱,我全给输了!”
  “你怎么染上了赌?”刘希贵恨不得打他两巴掌。这个干哥是不久前在街上的一次交通纠纷中偶然认识的,那次刘希贵的摩托车被扣,第二天,是他托人取出后亲自给刘希贵送了回来。之后,他便非要认刘希贵的母亲为干妈,一来二去,成了知己的干兄弟了。
  干哥悲痛欲绝地捂着胸:“这下我全完了,我没脸见你妈了。”看着他哭丧颓败的样子,刘希贵心里掠过一丝怜悯的痛惜,“我支援你点吧!”
  “不,我不能要你钱!”干哥爬起来,像要抓住一棵救命的树干,“你去捧捧场就行!”
  “什么?你在开赌局!”刘希贵的心一阵狂跳。
  干哥语声啼嘘地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看在我们干兄弟的份上,你走一遭吧。你财大名大,你一去,别人都愿意玩,我抽抽红,就可以把你嫂子的那笔钱堵上了。”
  刘希贵一向认为自己是一条好汉,兄弟有难,哪能坐视不管。他和干哥顶着风雪来了。
  推牌九。他兜里带了2,000多元,哪知三把就输个精光。他脸直发烧,想撤出去,旁边人劝他捞回来,又借他4,000元,半小时功夫,他又全输了。
  他自叹晦气,又深深不服,第二天,又拿了2,000元,主动赌来了,自然又输得一败涂地。
  他上痛了,红眼了。接二连三提款,没几天,他就输进6万多元,外加两台摩托车!他脑袋乱套了,只剩一个信念:赢回钱。但却越陷越深……
  不久,东窗事发。公安局召见他,他封口不承认自己赌钱。
  公安人员遗憾地点破道:“你被骗了,还蒙在鼓里!”原来干哥和那伙赌棍穿一条连裆裤,事先做好圈套,钓他这条大鱼!
  那天公审,他作为受骗上当者被当场释放。众目睽睽之下,他悔恨、绞痛,——被愚弄的,仅是钱吗?!他的人格、人性以及斑斓的汽车梦想几乎全葬毁掉,如此轻易如此麻木如此昏庸,他禁不住觳觫魂飞。
  被愚弄的,是愚昧的。
  他在抖动中渐渐清醒,个体户有钱了,但残留的杂质就像罪恶的浊流,荼毒着自己,并被别人荼毒着。
  哥们儿义气见鬼去吧!他要将仁爱之心给予百姓大众!
  那年夏天,他到本乡的一所中学办事。暴雨如注,他走进院子几次险些滑倒。这哪像学校的院子啊?泥泞不堪,满目汪洋,学生们都是光着脚来上学的。他当即向校长金保廉表示:“我看到学校这样寒酸,心里不好受。你拿出图纸、预算,我出钱,把操场、院落整修一下。”
  金校长听愣了听呆了。学校的院子有史以来就这么破烂,谁想到会有钱整理?他过去最瞧不起无知无识只顾捞钱的个体户,然而今天,这位个体大户却想到了如今在社会上地位很低的学校、很卑微的老师、很稚嫩的学生……
  “无偿吗?”金校长几乎不相信。
  “当然无偿啦!”刘希贵反觉问得有些可笑。
  当金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这一消息时,学生们蹦着高声欢呼,一些女教师感激得直抹眼泪。
  刘希贵花了3万多元,派来10台汽车,运进砖、河石、水泥、木材、钢材……这所中学变样了,有了花园和壁画,有了再也不流泥的小道和再不淤水的操场——
  感谢谁?一千多名师生一致说:感谢个体户!……这样的故事,在后来的刘希贵身上,可以讲出一串串:通往家乡的一段公路,是他带着自己的车队干了二十多天,用两万多米石方修筑的;
  连续三年春节,是他请来市里的剧团,为乡亲们演出的;
  乡敬老院的一砖一瓦,是他亲自帮助筹建的;
  辽宁省少年足球队,是他出资承办的;
  大兴安岭火灾,他闻讯通过政协邮去了一万元,没署自己的名;
  一天,他的嫂子在沈阳火车站候车,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对她说:“大嫂,我上趟厕所,你帮我带下孩子。”嫂子接过孩子后,左等右等不见那女人回来,最后打开小被,一张字条,里面写着孩子的生日时辰:才下生第二天,是个遗弃的女婴!孩子干瘪佝偻,人都说是大姑娘生的,怀胎时怕人看出,缠腰变的形。嫂子把女婴抱回村,对着刘希贵犯愁;刘希贵接了过去,说:“我养活。”他成了女婴慈爱的爸爸。……如果在我们中国,多一些这样的百万富翁,不会不崛起,不会没希望!
   
第四章 关于疯狂

  希腊神话中的赫耳美斯刚出生,就跳出摇篮,寻见一个乌龟,把它杀死。晚上又偷了五十头牛,并亲手杀了两头。当人追查他时,他躺在摇篮里说:“你看我像一个偷牛贼吗?我所要的是睡觉和奶!”
  枯泪。
  只有哀乐不见人。
  花圈沿墙排列已经超过了100个,其中最大的有四米多高,金箔璨璨,巍巍峨峨。晚上拉起电灯照明,下雪时用成捆的塑料薄膜把花圈全部包上。交通堵塞了,紧挨的市政府大院被惊动了,一方世界哀呼,全城撼动。
  是山岳坍崩,还是巨星陨落?
  萧败阴晦的天哟,谁想到这是在祭奠一位被杀的个体户!
  死者叫阎俊山,家里有妻子和一个孩子。1978年,阎俊山曾因结伙斗殴,动刀伤人被劳动教养三年。后发现其还曾多次聚众斗殴,寻衅滋事,已构成流氓罪,又将其判刑四年。1985年11月刑满释放。他出狱后想痛改前非,正赶上政策允许个体经营,于是办起了一家“白山冷面店”。近二年,他有钱了,开始扩大经营,又租了一家公司的一个摊床卖服装,由妻子负责照看。生意越做越兴隆,生活越过越美满,他却惨然浑慒地做了刀下之鬼!
  请看公安局《情况反映》第184期:
  1987年11月7日晚7时许,在中华橡塑咨询公司卖服装的个体户阎俊山(男,31岁)和赵玉善发生口角厮打。该商店经理出面调解后,阎走出大门外,被该公司个体户尹晶伟(男,26岁),持牛角刀连刺数刀,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刑警一队接到报案后立即赶到现场,经工作查明,阎因柜台丢数件服装,怀疑是赵雇用的服务员所为,故二人发生口角厮打,尹打抱不平进行上述行凶犯罪。次日晨,将尹从苏家屯区其岳父家抓获,已刑事拘留。
  他死得毫无意义,虽然他是并非顽劣的被害者。
  但花圈像长龙一样送来了,他的家人也未曾想到。
  他在自己的这片小地盘上有一定的“势力”,多年交往结下了一批“铁哥们儿”,他们不仅仅出于同情、怀念,还揉加着许多复杂、没有机缘宣泄的情感——
  声势浩大,是想显示个体户的团结和力量?
  花圈排满大墙,是对个体户的社会地位忿忿不平?
  是有钱在挥霍?
  还是通过挥霍给这座城市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悲枪、悼念,无疑充塞这绵长低回的哀乐中,但无泪。
  从11月9日到12日,要灵车摆贡三天。
  奇怪的是,送花圈的人好多阎家不认识。
  “阎大哥,你死得冤,小弟看你来了!”一个留着长发的大孩子,一进屋,就跪在了地上。阎家问他是谁,才知道他过去和阎俊山素昧平生,他一次危难的时候,阎俊山毫不吝啬地周济过他。
  一个南方人把花圈扔下转身就走,家人上前拦住,问他是哪方兄弟。他哀伤地说:“我是从四川来这找活干的。大哥在世的时候,常给我们几口饭吃哩!”
  该怎样评价这位个体户?据说他活着的时候,借出的钱老了,如今都成了一笔无头账。一些人是凭着内疚、忏悔的心情买的花圈
  没有公开的组织,他的追悼会却相当地隆重。
  15日出殡那天,整个马路挤得水泄不通。当地区政府、公安分局等有关部门做工作,死者的亲友才同意出殡时车分几次走,每次不超过五辆,事后不设酒宴。
  ——领导们担心的是闹出政治事件。
  记者们看到,仅从阎家住地就分批开出大货车、出租车、大客车、摩托车等15辆机动车。
  还有一些出租轿车从别的街道加进了这支浩浩荡荡的送葬车队。
  事先交通队不准摩托车开道。国家总理级的车队,才用摩托车开道,你们放后面广哪知出了市区,摩托车又开到了前面。
  3岁的孩子打着幡,如一面亡灵的旗帜,呼啦啦飘着,领率着这支沉默而热烈的吊丧队伍。
  公安分局的负责同志后来向新闻界发表评论说:“阎家从摆放花圈到出殡,没有发现违法现象,就是影响太大了。”
  个体户刚刚“出生”,就露出了咄咄逼人的势态。
  疯狂,他们在自由的范围内疯狂。
  疯狂,不是死者的疯狂,而是生者的疯狂。
  仅仅一个人单独享受的欢乐,常带有贪婪的印记。
  报载:《不法分子利用邮政渠道贩运卷烟五千多条》——
  春节就要来临了,一些不法分子乘市场优质名牌卷烟紧俏之机,不择手段贩运和高价倒卖优质名牌烟,违反国家烟草专卖条例有关规定,扰乱了卷烟市场价格。
  l月15日由广州发来沈阳的300件零担邮袋,在卸人沈阳站东货场3号库时,货物员发现邮件上写的是服装、塑料拉手、干鲜果品等,实际上装的却是卷烟。市烟草专卖局马上会同有关部门迅速赶到现场,结果发现,在这些邮件中,竟有45件石林、红塔山等卷烟。l月对日他们又破获了一起采用同样手段从广州运来的卷烟,两批卷烟共计5,800多条。
  记者来信:《瓶假“西风”酒全部被追缴》——
  8,000瓶假冒的“西凤”酒,12月11日被沈阳市皇姑区工商局和皇姑区公安分局查获。
  12月4日,皇姑区工商局接到群众报案,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正将一批假冒的“西凤”酒向有些商店和个人倒卖。皇姑区工商局、公安分局立即找到已购买这批假冒“西凤”酒的于洪区新兴百货商店和一些个体户。当场收缴出83箱(每箱20瓶),经技术鉴定发现商标是伪造的,酒也是低劣的。在于洪区北陵乡沙河子村一座动迁房内查获了隐藏的假“西凤”酒317箱。
  办案札记:《周某偷漏税被罚》——
  个体业户周某(女,26岁),从1985年1月开始,在北行农贸市场经营水发海产品。在资产权不变的情况下,她先后用父母和妹妹的名字变更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进而又实为一户分两户纳税,化整为零,降低所得税累进税率,偷漏国家税金。他们多次从广东、大连采购海参、鱿鱼、海螺等干海产品,进货无合法凭证。仅1985年9月至1987年10月,进货额近20万元,都没有申报和上缴临时经营税。得逞后,他们又匿报营业额,仅1986年1月至1987年4月就达22,000多元,之后,他们又向鹿鸣春等12家饭店兜售发好的水产品,并去抚顺站前千金商店设一销售点,日销售额在千元以上,单价高于沈阳5角,获利在50%以上。这样,他们隐瞒不交两项税款达26,000多元。
  然而好景不长,皇姑区税务分局根据群众来信,迅速查实周某偷漏税的事实。税法昭昭,她不得不用颤抖的手在缴税证上签字,补税44,000多元,罚款7,000多元。
  读者呼吁:《个体商贩“牵驴”作戏兜售劣质西服》——
  编辑同志:l月门日,我在中华路地下通道内,见一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手举衣袋在高声叫卖:“十七元八一套西服,便宜呀!”只见塑料袋内,深灰色的西服套装表面平整、无皱,看去质地也颇厚实,不禁有所动心。
  此时,一男青年在一旁搭话道:“你穿2尺2的能行。”又扭头对他旁边一穿黑皮夹克的女青年说:“咱们买一套2尺1的吧?”“黑皮夹克”道:“买一套!”我问卖者:“有没有2尺2的?”她随手甩过来一件:“这就是,交钱吧!”我紧叮了一句:“不合适给不给退?”答曰:“给退!”于是我交了钱。货到手,我想开袋看看,这时一个穿草绿色军大衣的男青年推了我一把,手指对面说:“到那边去看!”我没有听,将上衣抖开一看,心便凉了半截:衣服瘦小不说,后背竟有两处手指大小的破洞,面料已经明显发糟。我连忙退货。不料尚未近前,那身着草绿色衣服的却先行堵住我:“不给退!赶快走!”我刚要分辩,后背又挨一了他一拳。他压低声音道:“你活腻了?要退也行,等货卖完再说。”说完照我前胸又是一拳。正在我们争执时,先前那个买一套的“黑皮夹克”出现了。她冲我喊道:“你那套卖给我吧,我正要买2尺2的。”
  此时我幡然猛醒:原来这些男男女女都是一伙的。他们在“牵驴”。虽然退掉了衣服,然而,那伙男女的骗人勾当却仍在继续着。读者同志们,在你购买私人廉价商品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切莫上当受骗。
  这些让人痛心疾首的事件,在我们的周围实在太多了!
  金钱奉为圭桌,不择手段舔舐灵魂去损人利己,在个体户群中掀起一股黑色的猛浪。
  我慑慑地惊悸地观望着,忧虑着,井被冲击着……
  孔孟苟韩、屈骚老庄、秦皇汉室、魏晋风流、唐杰宋将、明清大学,该怎样回望你的裔孙?
  一想到此,我的心便难朝天帝!
  1987年6月22日,女军人赵红路过个体摊床时,想给小孩买点荔枝,因人多,不得不站到旁边的另一个摊床前,这时,那个摊床后面的个体户老太太竟大骂“滚开!”
  “我就站一会儿。”女军人和气地解释说。
  “站一会儿也不行,我花地皮钱了!”老太太蛮不讲理。女军人不可思议地回敬一句,老太太便署骂辱骂起来,骂得不堪入耳,骂得狗血喷头,骂声未断,她的儿子冲了上来,扭住女军人的衣领——女军人急忙央求道:“我离开行不行?”小伙子见对方软弱,他却更硬,一拳挥去,女军人的门牙活脱脱被打掉一颗!
  欺行霸市、贪婪狂妄、无法无天到了何等地步!
  哪知这个个体户惹怒的是一位高干的女儿,此事立即惊动省。市委领导。老太太带着儿子恨不得跪在女军人家的门槛,求高抬贵手,千万别没收营业执照。……
  我听后,心,极度悲凉,转之,陷入天风海涛的思索。
  个体经济圈出现了一部分以盲目的、猛烈的、破坏的自然力来表现的得志后的疯狂,呈现出灭绝挡其道者的一切障碍物的病态欲望。这种异化了的解放的意志,如崩溃的水流,如脱缰的野马。
  再不能光鼓励挣钱了,还要鼓励做人。必须要严密法律!必须要严肃法纪!个体户不能太自由了啊……
  当我看到好多潇洒惆傥、温文尔雅的青年,穿着个体户从沿海地区偷运进来的美国、日本的旧西服(据说,上面有的有艾滋病毒,是从死人身上扒下的)的时候;当我亲眼所见有的个体户卖西瓜高喊“保甜”,有的买后切开是个生瓜要退,个体户竟举起刀要砍的时候;当我从个体饭店一条街经过,几个妖冶的女人同时上来拉着我的胳臂往各家饭店拽,恨不得把钱掏去的时候;当我听到有人从个体家具市场买回沙发,一年后沙发坍倒发现扶手里面有砖头的时候;当我与友人笑谈一个人买私人的鱼回家后开膛看见一张纸条写着“此鱼有毒”的时候;当我坐出租车被敲竹杠的时候;当我的朋友一次宴请从个体户买来一只鸡却从鸡屁股里吃出一块铁轴的时候——
  心,岂止是悲凉!岂止在思索!我的眼眶浥浥地红了……
   
第五章 蜕变

  原始人的思维是动物型的,理念是混饨的。美国一位大学者说,一部分现代人疯狂过后将变成原始人。
  这是我在公安局、法院听到的故事——
  一个便衣跟踪、结识了一个女流氓——沈阳人叫“抽子”——来到了灯红酒绿的舞厅。
  慢四步、快四步、迪斯科、伦巴,一对对舞伴在奔放、热烈。沉迷地起舞,惟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静静地坐在一侧,让昏淡的光线掩饰着,而他的眼睛却一直跟着“抽子”在舞池旋转。
  “他怎么不跳舞?”便衣小声地问“抽子”。她熟悉这里的舞客,像熟悉自己的家人。
  “他是来聘的!”她挤挤眼睛说。
  “聘什么?”
  “咯咯……这你就不懂了,聘(姘)秘书!”她放荡一笑,“他瞄上我了!”
  便衣凑到那个中年人跟前,主动搭话道:“老兄,你怎么不跳啊?”
  那人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一眼,说:“我是来挑个女秘书的。”他随手掏出一份合同,标示的价码每月600元。他是个个体运输户。
  “你挺有钱呀!”便衣赞美了他一句。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二三十万吧。”他说着,不由把头低了过来,“兄弟,你说人有钱了干啥?搞女人法律不允许。姘秘书……嘿嘿。”他露出两颗难看的包牙,“这样光明正大,一同出出进进,连老婆也管不了!今天,我就看上那个啦,嘿嘿……”他指了指正在跳优美的华尔兹的“柚子”。
  —金钱梦做完了,又在做女人梦。如今,相当一类个体户在道德观念上发生了性质变化:淘汰感情,性爱糜烂,堕落到了令人发指的境地。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翁,开了一家饭店,老伴死后,长期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同居。后来,他又用重金明媒正娶了这个女人的姑娘,姑娘才23岁……
  一个个体电器商店的老板,五十多岁,都已结扎了,但一看到漂亮女人,就像喝醉了酒。他舍得花钱,每晚300-500元,专门玩弄年轻姑娘。1988年初,被公安局收审。
  发财的个体户,一妻二妾者大有人在,换老婆就和穿衣今天一件明天另一件一样不鲜见,他们靠钱养活,又靠钱打发走。糟糠之妻,露水鸳鸯,商品性交,被淫荡的妄想所驱策所鼓噪的个体男人们(当然也包括个别个体户女性),一步步把自己变成可耻的庸物,把社会风气搞得乌七八糟。
  精神上饕餐的吃客,兽欲主义虔诚的奴隶。稀奇古怪的离异与苟合,前些年就是在外国小说中也不会看到。
  我们可以通过X县的抽样调查,看到个体户挣了大钱后夫妻关系上出现的新变化——
  北井子镇养虾专业户于XX由于生活困难,年近三十才结婚。当时觉得心满意足了。后来,成了养虾专业户,手里有了钱,就觉得妻子十分丑陋,很不般配。他认为,现在的女人都向钱看,只要有了钱,大姑娘就敢拉你;有了钱不同意离婚的也可以买离婚。于是,提出与妻子离婚。其妻不肯,他说:“过去我娶你是因为我穷,要是我富绝不会娶你这个丑八怪。”主动给其妻5,000元,买通了对方,办理了离婚手续。不久,又找了一个23岁的大姑娘结了婚。事后他说:“不怕没老婆,就怕没有钱,有了钱,老婆随便挑。”
  小甸子镇张XX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后来进城在建筑工程队当头头。手里有了三四万元。这时,他便觉得自己的媳妇土气,只会做饭、喂猪,不会跳舞,不会浓妆艳抹打扮,渐渐对妻子冷淡,最后提出离婚。其妻不同意,他主动给其妻一万元人民币作为离婚的条件,迫使女方同意离婚。
  某镇孙XX一直在家务农,其兄在深圳一公司当经理,1985年春他去深圳找其兄务工。临走时,他对妻子说:“你在家好好种地,照顾孩子,侍奉老人,等我把钱挣多了就回来。”开始几个月,他每10天给妻子来一封信,每月给家寄钱400元,后来,不仅不寄钱而且音信杳无。1987年3月,他突然领来一个姑娘,要与其妻离婚。他当着妻子说:“我已在深圳找了一个对象,你的户口又进不了城,你就与我离婚吧。离婚后,我也亏待不了你,家里的财产我都不要,全部归你。我还有一万元的存款也给你。”就这样,断绝了夫妻关系,办理了离婚手续。
  土包子开花!
  新型的买卖婚姻!
  面对这些腐败,法律常常显得苍白无力,奈何不得。
  沈阳市沈河区一个辞职做买卖的个体户,有钱后悄悄搞起了“第二女人”。妻子来法院告第三者插足,接待的审判员说要有充足的证据。几天后,个体户的妻子风风火火地闯进审判员的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说,她亲眼看见那个第三者溜进了她的家。
  审判员立刻邀当地街道办事处的同志随她一同来到她家。猛地开门进去,个体户的妻子掩面“呀”一声,只见她的丈夫和“第二女人”正光溜溜赤条条地缠绵在床上!
  惊厥吗?羞耻吗?狼狈吗?愧作吗?惊惧吗?懊悔吗?乞求吗?
  —他妈的!(写到这我真想骂一句)什么也没有!
  他索性摊牌,要离婚;并冲着审判员揶揄道:“你能把我怎样?”
  遇到一个比无赖还无赖的,审判员恨得手都摸出了汗,可刑法规定“通奸不治罪”,拿他真的没办法。
  “开除公职吗?”那个个体户反倒来劲了,拖着长声说:“我已不在公职了!……”
  沈阳市辽中县有一个服装个体户,是个精明强干的三十多岁女人,卖服装挣了大钱,暗地里养了两个黑男人,并且生下了非婚的子女。当地叫“拉帮套”。这不是旧社会男人娶不起媳妇的现象吗?怎么反过来了!这算不算重婚,法院再三研究斟酌,也不好立案
  我焦虑的不是这些触目惊心的事例,而是一种空虚颓丧的倾向,一种枯寂萎缩的心灵——
  我在一家个体饭店与老板李XX推心置腹交谈中,他突然冒出一个话题:“我想问问,咱们国家什么时候兴开窑子铺?”
  “你问这个干吗?”我万分惊讶。
  “你不知,我们这样的人有钱后干啥呀?”他像在把我当作接受他申诉的知音人,痛苦地说,“我们一天忙到晚,太单调了,出去偷偷搞女人,提心吊胆,老婆子知道了还不让;她说,如果政府允许,她就不管,没意见。”
  我过会儿问他老婆,她说:“政府让,我和她同床都行!”
  哦!我内心的惊讶变成惊呼了。
  “有这种想法的在你们个体户当中有多少?”我问李老板。“不少。”他狠劲吸了一口烟,“这两年憋得没办法,妈妈的,租个轿车,让老婆、孩子穿得好好的,带着在市里兜风,用这种方法消遣。国家开放搞活,我们个人也得开放搞活呀!……”
  空虚。
  极度的空虚。
  金钱并不是绝对地强大,用金钱武装起来的人也并非不软弱。
  资本主义腐朽的东西正侵蚀着个体经济圈,在这个巨大的黑子里面,正繁衍着越来越严重的自由化倾向,它不是政治上的、意识形态上的,而是法律上的、道德上的,并将反作用政治和意识形态!
  有些个体户公然提出:资本主义的情妇制,在我国是必要的。
  该让他们猛醒了。
  让我们这个社会敲响晨钟吧!
  尾声。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国个体经济的恢复和发展,是经济体制改革在调整所有制方面取得的显著成效之一。遍布全国城乡各行各业的个体经济已成为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一支不可缺少不可低估的力量。目前,我国城乡个体工商业已有1,500多万户,资金210多亿元,从业人员达2,000万人。
  1985年,赵紫阳同志在国务会上公布:全国赤字3O亿元。而这一年,个体户上交的利税就是38亿元!
  我们共和国几番风雨,终于在今天,给了人民更大的自由,更多的民主,更富有的机缘。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修鞋个体户贾福兴对我说,当他1983年成为我党建党以来第一批个体户党员的时候,老工人的父母泪水纵横:“你毕业了,就愁你就业,就业了,又愁你政治出路,没想到,你却冒青烟了!”贾福兴成了市人大代表。……
  一位老红军的儿子,十年动乱期间因反对“四人帮”被关进监狱,平反后干起个体饭店。当我落座在这所独特风格的二层日本阁楼式的饭店时,曾惊叹地分析,这很可能是东北最大的一家个体饭店了。哪知,前几天,他又来电话告我,饭店已动工扒掉,准备盖一座四层综合性的大饭店。我为他们骄傲,为他们祝福,他们命运的阳光只有在今天才会这么灿烂!……
  就在我写尾声的时候,《经济参考报》头版头条登出了《沈阳个体户成立见义勇为基金会》。基金会旨在对见义勇为、助人为乐等表现突出者给予奖励。倡议发起者是全国先进个体劳动者。沈阳市一太商场经理阎晓莹。
  她一次捐款一万元,并带动了50多个体户捐了款。1987年“5·l”,赵紫阳同志曾热情地接见过她。而她,才27岁。她年轻的心怀里,包容着一个多么大而沉重的天地!……
  就在我将止笔的时候,听说了我曾就教过的辽宁大学一位副教授主动辞职,当上了科技个体户。是胆识?是气魄?还是时代大潮的必然?个体经济圈吸引、充实进大量高级知识分子,离改变成分、提高素质,为期不会太远了!
  海,云,天涯路。
  中国再也不会在驴走的磨道上循环往复了。
  中国引起世界震惊,其一因有这个自由的国度。
  在这个国度巡行,会将自己寻找和选择,会造就自己的心灵并保卫自己的魂魄。当我把这么多我所钦佩和动情的,我所诅咒和哀怨的,我所思恋和怀念的,告诉给亲爱的读者的时候。
  中国的太阳,正自由冉冉地升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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