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她有多少孩子



作者:理由

            ——记著名妇产科专家林巧稚

                 理由

  一个初次临产的妇女走进产房时,她的面容是庄严的、昂奋的,由于激动而变得比平时美丽。我们的人口是按计划增添的,生育对妇女来说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一种向往——向往做一个幸福的母亲,向往自己的小宝贝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下长成一代新人。这种向往至少从十个月以前就萌动了。随着妇产科医生一次甜蜜的微笑,随着胎儿在腹中的一次蠕动,年轻的母亲就开始用闪闪发光的希望之丝,编织着未来的图案。当她走进产房,正好踏在希望的门槛上……
  这种殷实的心情很快被一种陌生的感觉代替了。
  临产前,子宫剧烈地收缩,引起一阵阵有规律的痛、酸、坠。产妇的心情紧张起来,如履薄冰。新生命露头的时刻,母体生命的自我感觉却是在下沉。宫缩一阵比一阵频繁,仿佛惊涛骇浪向全身袭来。一个意志薄弱的产妇,这时也许会大声呼喊:“早知道生孩子这么难,再也不要小孩了!”
  这时一只手从产床旁边伸过来,紧紧握住产妇的手;另一只手拉过一条毛巾,轻轻擦去产妇额上的汗珠。产妇抬眼望去,一位满头银发的医生站在床前,像是慈祥的祖母。她那目光是爱抚的、镇静的,能够融化一切惊慌和焦虑。她说话的声音也像祖母一般慈祥:“不要怕,不要怕。你的胎位很好,这些反应都很正常。吸进一口长气,同时向下用力,小宝宝就生出来啦……”
  产妇认出来了,站在床前的医生,是著名的妇产科专家林巧稚,她的名字在妇女当中充满奇异的魅力。产妇的过度紧张,本来是心理因素在起作用,这时,一种超过任何药物的效力出现了。产妇的嘴角浮起一丝安详的微笑,一切忧虑烟消雾散。产妇牢牢攥住那只伸过来的手,那是最可信赖的倚托。一声清脆的婴啼,奏起一支欢快的生命交响曲,渐渐又恢复了宁静。窗帘拉开了,金色的阳光涌进产房,映得周围洁白耀眼。宇宙像是舒展一幅洁白的襁褓,拥抱着可爱的小生命!
  无数母亲都经历过这样的情景,林巧稚像生命的使者深深印在无数母亲的记忆中。
  林巧稚今年七十七岁,在产房里度过了五十多个春秋。她经手接生的孩子,最大的够五十多岁了,也该有了孩子,甚至有了孙子。而她却没有成家,没有孩子,真是奇特的对比!
  她为什么不像一般妇女那样地生活?
  生活,波澜起伏的生活,像一条长长的河流,历尽蜿蜒曲折……

                  一

  59年前,年轻的林巧稚携带着小小的行李卷,离家北上的时候,在她的面前横着一条滔滔滚滚的大河。
  当时的长江渡口,没有大桥,也没有轮渡,只有摇摇晃晃的小木船。她登上小木船,同舟人向她投来惊奇的目光:这么年轻的姑娘,不过十八岁的样子,看上去是个外乡人,为什么只身远走,也闯进这条艰难的生活激流里来飘荡?
  艄公问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家在厦门,鼓浪屿。”
  “到啊块去?”
  “上北京。”
  “呵,这一趟真不近哪!”
  她神情自若,文静地凝视着迷濛的北岸。她早就听说,在遥远的北方,古老的北京城,有一座绿瓦覆盖的大楼,到那里去可以学得深奥的医术。老师和同学们都夸她生得一双巧手,怂恿她这样做。在那时,对一个少女来说,这真是一种勇敢的抉择。她所依据的是一条稚气的信念:既然男人可以在社会上立足,有自己的职业、家庭、妻子和孩子……这些,女人也应拥有。妇女不能永远做别人的附庸!小木船在江心吱吱哑哑地摇呵摇,年轻姑娘的天真理想也在眼前摇呵摇,她想得太美了。
  她考进了协和医学院。
  民族情调的绿色琉璃瓦只是一种精巧的包装,在绿瓦覆盖下是美国的几股教会势力合办的一所医院。这里的医学确很深奥,深奥得近乎冷酷。好像医学的服务对象不是病人,病人只是研究医学的一种工具。同学之间竞争很激烈,竞争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布医济世,而是为了扒住生活地位的阶梯不致滑坠。谁要是找到一本有用的参考书,恨不得藏匿在怀里对所有人保密。她本可不参加这场竞争的,一个心清似水的姑娘,并无贪婪的欲望。那种朦胧的妇女解放的概念鼓舞着她,偏偏要争一口气。其间她几次回到鼓浪屿,收入微薄的父亲告诉她供不起学费了,哥哥决心破釜沉舟,几次支援了妹妹。她发奋用功,成为班里的高材生。八年过去,班里的同学刷掉一多半,毕业时她名列全班第一。
  一个姑娘家熬出来多不容易呀。可是她很快发现,要想在这里继续立足还得比别人多花几倍的力气。
  当时的协和除了护士之外,再也没有妇女担当的职务。护士只要没结婚的,结了婚很快就解雇。林巧稚当上一名实习医生,这在协和是别开生面的。实习医生有一项额外的负担,兼任住院医师。那两年总医师生病了,院方对她说:“你也代管一下吧。”于是,她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事。这是对一个职业妇女的劳动无情地盘剥,超额地榨取,然而她并不意识。
  她每天由门诊跑到病房,又从病房跑到手术室,一点空闲时间也没有。忙到吃晚饭的时候,时钟敲过八点,她立刻撂下碗筷,抓起电话,照例向主任汇报一天的事。有时,她应同学之邀,将去莅临一次别人的婚礼。女友成家了,她也跟着喜气盈盈的。她站在镜子跟前,脱下白大褂,换上一身新衣服,细心地装扮着自己,想像着朋友相会时的欢快情景。忽然,电话铃又响了,主任要她去执行一项指示。当她再度换下衣服时,心里是一番什么滋味!别人的婚礼都顾不上参加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想也不敢想了。
  但是,她并不是独身主义者。她的性格和乖僻的独身主义者相反,喜欢生活中的一切情趣。她热爱音乐,喜欢郊游,迷恋莎士比亚的诗,沉浸于纵情的谈吐……总之,30年代一般知识妇女所喜欢的东西,她也喜欢。她的性格明快、外向,从不善于掩饰自己。而现在她不得不把这些都掩埋在心底。她对人生的看法发生了变化,不再认为生活和事业二者可以兼得。成了家的妇女身上就会多一副担子,两副担子会把人压垮呀。几年过去了,她那光润的脸上平添了皱纹,短暂的青春像流水一般消逝。由于她工作勤奋,医术精湛,被升为妇产科主任。这是我国医学界第一个由妇女来担当的主任。朋友们跑来祝贺,社会上的很多妇女也引以自豪,多么令人羡慕呵!她真的如愿以偿了吗?十数年前,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坐着摇摇晃晃的小木船飘过长江时,荡漾在心中的理想,至此只实现了一半。她得到在社会上立足的职业,却失去了一个妇女应有的普通的生活,难道这就是妇女的“解放”么?
  命运对妇女太不公正了!

                  二

  在那时,一个医生有了名望,就意味着摆脱了繁琐的事务,索取高额的报酬,再也不去担风冒险,轻取名利。而林巧稚则不然,人们称赞她的“医德”。她处污泥而不染,仍像一个普通医生那样不辞辛劳,处处关心病人的疾苦。协和的洋人大夫嘲讽地对她说:“密斯林,你以为牵牵病人的手就称得上一位优秀的专家吗?”
  她一向尊重西方的医术,而这句话却听不进去。她按照自己的信念行事:“一个医生如果不知道病人的手是冷是热,怎能称得上是好医生呢!”
  她爱上了自己的职业,爱上了产妇和儿童。
  一个孕妇前来就医。她以前生过几胎,一个也没活,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孕妇说着自己的产历,滴滴答答地流着眼泪。她理解这个母亲的心情,那时的妇女如果没有孩子,在家庭里就没有地位。她精心地照看产妇,孩子生下来了,是个漂亮的男孩。生下来就发烧,“哇哇”哭叫,办法都用尽了,还是不见好。她给孩子轻轻地按摩脑门,那个小家伙伸出小手握住她的指头,静静地睡着了。她不忍心把手指抽出来,在孩子身旁蹲了几个小时。护士来叫她去吃晚饭,值班医生来找她接替工作,她一动也不动。她悄声说:“我一动会把孩子惊醒。只要他能睡好,就有活的希望……”
  一个从外地来的妇女,子宫颈口发生病变,凹凸不平,碰一碰就出血。外地诊断是癌,按照癌来切除是无可非议的。但当她听说这个年轻的妇女怀的是头一胎时,心肠软了。她担着天大的风险,决定暂不切除子宫。她对孕妇说:“每个星期我给你检查一次。”一连看了几个月,生下一个胖胖的女孩,母亲的症状也消失了。母亲给孩子取名字,就叫做“念林”。
  经她救出的孩子不光有念林,还有仰林、敬林……在保存的接生记录中,用蓝色的印油清晰地印着这些孩子步入人生的第一个小脚印。孩子们长大了常给她写信,都叫她“林妈妈”。
  她尝到和母亲一样的欢乐。其实,这种欢乐仿佛是化学上的取代作用:繁重的工作压缩了生活上的需求,压抑的精神又从工作中寻得补偿,两者渐渐融为一体。她沉醉了,满足了,感觉医生的生活很丰富,甚至其乐融融了!
  她的思想又经历一次转折,个人成家之事遂不复去想。
  这种转折是喜剧,抑或是悲剧?无人曾与评说。很快,她面临着又一次转折,她的医务生涯的蜜月被冷酷的现实打破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协和被关闭。她失去固定的工作,只好走到社会上去谋生。
  沦陷在日寇铁蹄下的北京一片黑暗。她出诊的时候往往在晚上,街上连路灯也没有。她拎着提包,从东单步行,穿过北池子,走到骑河楼,当时这一带阴森、荒僻。头上寒风呼啸,身旁树影憧憧,她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一个人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开脚步,总是前方有所吸引。而她却无限惆怅。国家,只剩下山河半壁;家庭,本来就一无所有。她有满腹的心事,对谁去诉说?她的饥饱冷暖,又有谁来过问?她的眼睛湿润了,再次尝到一身飘零的妇女所特有的辛酸。恍惚中她想到病妇和孩子,又加快了脚步……
  她走进一座小小的四合院。
  这是一间低矮、潮湿的房子。昏黄的煤油灯光照着炕上一个辗转呻吟的产妇,面色青紫,目光呆滞,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变得衰竭瘫软,羊水已经破胎而出,孩子却生不下来。守在炕前的人乱成一团,全家人陷入绝望。显然,这样的家庭是请不起医生来出诊的。这次请她来,是决心付出很大代价的。
  经过检查,产妇的全身状况很不好,妊娠期间缺乏医护,事到临头才抱佛脚,眼前虚脱得像风前残烛,子宫收缩无力。林巧稚立刻采取抢救措施……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外边的风势越来越大,好像小屋都在轻轻摇晃。这是生命与死亡交错的时刻。俗话说,穷人生孩子好比绕着棺材转几转呵。半夜里,孩子终于生下来了,产妇酣沉地入睡了。煤油灯光映着炕上的两张面孔,婴儿的小脸粉嫩粉嫩的,母亲的脸由青变红,小屋里生气盎然。而医生已经累得疲惫不堪。
  家里人感激得不知该怎么好,这时才想起大夫一定很饿,忙着张罗烧火做饭。她谢绝了,伸手从桌上抓起一块冰凉的白薯,默默地啃着,一直守候到天亮。
  临走时,这家人用诚恳又怯懦的口气,向大夫问起这次出诊的费用。她没有回答,拉开自己的皮包,取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她知道,这个妇女产后需要增加营养……
  她走了,心中留下更多的牵挂。她不只一次地扶危济贫,但是,即使她倾其所有,那些钱又花得了几天呢?举目所见,世上悲惨的生命太多了。
  她走着,心境不再是其乐融融,时常透出忧心忡忡。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当她救出一个一个病妇的时候,更多的妇女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当她迎来一个一个可爱的小生命的时候,更多的生命却被乱世浊流所吞噬?
  这应归咎于政治,而这样的政治令她厌恶。
  她想到中国的一句古语:“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回溯几千年的历史,念天地之悠悠,又何曾有过一位真正的“良相”?
  她愤然超脱政治,决心做一个真正的“良医”。
  在天翻地覆的变迁中,她就是墨守这样的信念,步入我们新社会的……

                  三

  北京解放后不久,我们党的统战工作部门盛情邀请各界知名人士,到北京饭店舒怀座谈。几天的会议,她守口如瓶,一言未发。
  划时代的开国大典,金水桥前万众欢腾,紫禁城里巷静人空。她接到一份请柬,邀她参加观礼。多么荣幸呵,她竟然没去。
  简直不可思议,简直不通情理!
  且慢,她可不是一个感情麻木、不通情理的人。她想得很多。几十年的独特的生活经历,使她越发感到做人要有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在她看来,这种精神力量是抽象的信条,神圣的化身,与现实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应随着现实的改变而改变。身外的波澜向她涌来,她本能地从体内分泌更多的钙质,不断加固着自己的贝壳,闭缩于精神的贝壳之中。她与现实生活的唯一联系,就是接生、看病;看病、接生……
  就在这时,她的门诊室里恰巧来了一位病人。从此,在不知不觉之中,她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位妇女衣着朴素,和蔼可亲,由全国妇联的同志陪同前来就医,请医生做例行的妇产科检查。林巧稚一面进行检查,一面用医生的口吻,询问产历和病历:“以前生过小孩吗?”
  那位妇女告诉她,很早以前生过小孩,那是1927年的事了,在一间很小很差的医院里,生下一个九磅的男孩,胖胖的,很可爱的。可惜,那时的条件太坏了,孩子生下不久就生病死去。当时敌人到处追捕,不能到大医院去接生,如果暴露了行踪,就会有人来抓
  林巧稚问道:“后来为什么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不再要孩子呢?”
  那位妇女说,后来的环境更恶劣了,行军、打仗,身体又落下病根。工作很忙,顾不得治疗,从此,再也没要小孩了……
  林巧稚听了怦然心动。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献身于政治的妇女,历尽艰苦卓绝,牺牲了个人的一切,也牺牲了做母亲的权利。林巧稚对这样的政治还缺乏了解,但那位妇女的崇高品格,却使她油然产生敬意。
  诊断后,她怀着尊敬和祝福的心情,回答了病人提出的问题。
  第二天,医院里有人对她说:“你知道昨天来看病的是谁吗?”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是周恩来的夫人!”
  林巧稚很快接到邓颖超同志的电话:“林大夫,谢谢你给我看病,谢谢你的关照……”
  她撂下电话,心里很不平静。邓颖超同志是多么平易近人呵!她就这样地认识了敬爱的大姐。
  过了一段时间,她接到一个通知,请她和协和的另外几位医生一起前去中南海的怀仁堂开会。
  提到开会,她的心情总有几分烦躁。当时在协和那个狭窄的小天地里,还流传着不少对党和人民政权的流言蜚语。共产党的会真多,开会等人等得心里着急,开起会来没完没了。由于职业习惯而精于计算时间的她,把开会当做一种沉重的负担。当她驱车前往的时候,身上无精打采的……
  会议预定在下午三时举行。她和几位同事走进会场,刚刚坐下,神情未定,台上忽然响起一个宏亮的声音:“请大家坐好,现在宣布开会!”
  站在台上的人浓眉似剑,目若朗星,神采飘逸地扫视着会场。他正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
  林巧稚本能地看看手表,分秒不差地指向三点。一股新鲜的感奋震动全身,一番感触随口而出:“呀,想不到共产党这样遵守时间,看起来可以跟他们走呀!”
  她说话的嗓门挺大,又恰好是坐在前排,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有的人掩口而笑,有的人向她投来责备的目光。
  这番议论太幼稚了,又多么地不顾场合!但是,请原谅她,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也毫不掩饰地说出来。她正是凭借自己的直感和质感,一点一滴地认识伟大的党,认识崭新的社会。一个年近半百的知识分子,当她迈出新的一步时,就像一个刚刚学习走路的孩子,那样蹒跚而可爱!
  后来,邓大姐多次请她到家里去做客,渐渐和总理、大姐熟识起来。她目睹了这个伟大家庭的日常生活画面。我们的总理重任在身,日理万机,一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早饭,常常是站在桌子跟前三口两口吃下去的,连坐一坐都顾不得,披上衣服匆匆走了。她望着总理走去的身影,看看眼前可敬可亲的大姐,那种对政治的隔阂感冰融雪化,她对政治有了新的理解。她感到,这样的政治将给全体人民带来幸福;她从内心发出欢呼:中国有了一位真正的“良相”呵!

                  四

  人民政府接管协和,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开始。
  那次运动以抗美援朝为背景,主要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旧协和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据点。党组织分析了协和的队伍状况,认为妇产科主任为人正直,经历单纯,把她列为重点,殷切地期望她能带动全院。
  政治找到头上来了。身临其境和侧身旁观毕竟不是同一滋味。她一百个想不通:“外国人帮助我们培养人材,我的本事也是跟人家学来的,让我去上台发言,那不是过河拆桥么……”她想不通就说,表里如一,一泻而尽。她跟办公室里的一位年轻姑娘顶嘴,争辩,面红耳赤。直至抄起电话,庄严地向院长提出辞职。
  院长不管事了,旧协和乱套了。
  她回到家里,坐在两层小楼门口的台阶上,面对院子里一棵高高的太平树发愣,心里很不太平。这棵太平树陪伴她几十年了,从那间寂静的小房子里凭窗眺望,一年一度春风绿,在独身生活中给过她不少安慰,眼前却使她触景伤情。几十年了,她洁身自好,们心自赏,洁白得就像是一朵白兰花,有什么可“改造”的?“唉,说我受了洋人的影响,真冤枉。我连穿皮鞋都嫌沉,穿了几十年的布鞋呢……”
  那次运动的思想工作很细致,领导上亲自出面找她谈心。她沉着脸,侧着身,坐在张大中同志的面前:“找我谈也没用。我可不像年轻人那么好说服。年轻人像一张白纸,我的这张纸是写满了字的。”
  “是呀。”张大中笑了笑:“你的纸是写了不少字,但有些是很好的字呢!”
  她听了心中一热。瞧瞧眼前这个党的干部,那双眼睛闪烁着诚挚和期望,不像有什么恶意呀!她不再故意回避了,她觉得这个同志也是蛮讲道理的。
  过了几天,她的办公室里的那位姑娘走了,又来了一个男青年。这个青年很文静,二十几岁就戴上一副远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
  “林主任,您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不成家呀?”
  “事业和家庭二者不可兼得。”
  “您想过没有?为什么过去把持协和的那些人二者可以兼得,而您却不能呀?”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回答不上来了。那个青年问不下去就不再问,过些天又找到新的话题。
  随着运动的深入,协和的各科室揭发了大量的事实,说明知识分子在旧社会受迫害、受毒化的惨痛经历,令人触目惊心。面对这些事实,林巧稚开始怀疑自己的认识了。
  当她认识不到的时候从不粉饰自己,一旦转变了也真正发自内心,这就是她的品格,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品格。她主动找到领导,要求上台发言。
  经过一番认真的准备,在东单三条的小礼堂召开了全院大会。她第一次登上政治的讲坛,用朴素而真挚的语言重新回顾了自己的半生。她讲到青年时期天真的理想,讲到旧协和对她这样的女医生无情地榨取,讲到了那次失约的同学婚礼,讲到她所见到的旧社会妇女和儿童的水深火热的生活……从她心中淌出的长长的流水,激动着每一个到会人的胸膛。她正气凛然地说:“现在我总算看清楚了,我要过这条河,拆这座桥!”年老的同事听了陷入沉思。当时正在协和深入生活的剧作家曹禺感动得热泪两行,走上去和她握手。年轻的医务人员涌到跟前,狂喜地把她举过头顶,高高向上抛起。会场在她眼前晃动,门窗在她眼前摇曳。窗子外面闪耀着一片蔚蓝的天空!
  她写了一篇文章,登在《人民日报》上,题目就叫《打开协和的窗子看祖国》。
  此后的林巧稚,人们提起常常这样说:“她呀,好像一下子‘长开了’!”
  她变得爱说爱笑了。妇产科调来不少女同志,事业心都很强。她若是见谁到了岁数还不结婚,真比当事人还要着急,张罗替人介绍对象:“喂,怎么还不结婚?可得抓紧哪!”
  “一个人也挺好,您不就是这样嘛……”
  “可别跟我学。”她摆摆手说,“我的情况不一样,谁让不早一点儿解放呢!”
  她用整个心灵感受了“解放”这两个字的含义。不知什么时候,在她家的房子里,在那静静的墙壁上,新添了一幅精致的镜框,镶着开国大典盛况的一帧画片。这个划时代的光辉画面,对她更有特殊的意义。她默默凝视着,虔诚地擦拭着,仿佛要擦净蒙在心头的一丝灰尘,擦拭感情深处的永远懊悔,直擦得新生活光明四放,满目光辉……

                  五

  年逾花甲的林巧稚,工作得更加勤奋了。但是,她并没做出惊人的发明创造,也从未写过大厚本儿的著作。妇产科的工作崇高而平凡,繁重又琐碎。她在日夜的操劳中鬓如霜,发成雪,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别人的生命之中,她的著作就是那些医好的病妇和孩子。
  用科学界的传统眼光来看,也许她所做的一切称不上惊人之举。然而,她那持之以恒的精神,创造了一系列惊人的记录——
  她从未休息过一个星期天。就连每年的“五·一”、“十·一”。大年初一在内,她都要照例来医院看看,询视产妇和病人。人们见她年纪大了,劝她假日在家好好休息,她回答说:“我在家里呆不惯呀,呆一天就像小孩断了奶似的……”
  她从未睡过踏实觉。她的电话机就放在床头,医院里经常有疑难的病例,她整夜守着电话机等候音信。值夜班的医生怕打扰主任的休息,有时不向她汇报,第二天就会受到她的责备:“你不给我打电话,我更睡不着!”
  她从未请过病假。这并不因为她从来不生病。随着年事渐高;一些病也找到她的身上。她走到楼上的注射室打一针,花去十来分钟的时间,爬起来理理袖子,又“腾腾腾”地走到楼下,开始一天的工作。在别人的印象里,她像是从没生过病似的……
  数十年如一日,需要多么惊人的毅力!而她却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甚至不屑一提。她把妇产科当作真正的家,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身外之物,难怪妇产科的同志们称她为“老家长”。其实,她对于家的概念正在扩大,把整个社会主义都当作自己的家了。
  50年代,在毛主席、周总理的亲切关怀下,我国的医疗卫生事业有了巨大的发展。摆在林巧稚面前的工作堆积如山,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除了看病接生之外,她还忙于提倡计划生育、照料外宾的病房、解决琐碎的后勤供应问题、关心护士们的工作、回复雪片似的群众来信、酝酿筹建我国第一个妇产科学的研究机构、出席各种会议……她像一团旺盛的火焰,喷薄着充沛的活力,推动全国妇产事业的进展。她的工作早已超出了专家和学者的范围,成为一名出色的社会活动家和千千万万母亲、儿童的代表。
  由于她的贡献,党和人民给了她应有的荣誉,她被连选为历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常委。
  她到处受到人们的尊敬,很多人都认识她。她那满头的银发和轻盈的体态,就是显著的特征。她走到街上,时常有孩子跑过来向她鞠躬,叫她“林奶奶”。她登上公共汽车,会有妇女们站起来给她让座。她跨进商店,女售货员会请她站到前边来,不让她排队。而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谢绝那些额外的照顾。比方说,她最爱吃螃蟹,有一次为了买螃蟹足足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别人怎么请她也不肯到前边去,最后一只螃蟹没买到,她也心安理得。
  她几乎是怀着怯懦的心情,来接受对她的尊重和信任的。
  当她第一次被选为人大常委时,回到办公室里对自己的助手说:“为什么选我当人大常委?我哪里配得上呢?真叫人受之不安。也许,是因为代表里需要有妇女,妇女不大好找,所以才找上我的吧……”
  听说总理要她去接见外宾,心里又直前咕,悄悄对助手说:“为什么叫我去接见外宾?我能起什么作用呀……对了!总理最了解我,知道我什么都不会,也许有意要带带我,给我一个机会就好好学吧……”
  已是白发苍苍的人了,总觉得自己很幼稚,总觉得还差得远。她不是故作谦恭,而是怀着赤子童心看待周围的一切,在对待加入组织的问题上也是如此。
  有一次,前面提到的那个戴远视眼镜的青年,坐在静静的办公室里,和她促膝谈心:“林大夫,您考虑过加入组织的问题没有?”
  这是她想但又不敢去想的问题,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呵,我哪够条件呀!你是知道我的,我的思想还很不成熟,总相信做人要有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别人说,这是唯心主义的表现。唯心主义的人怎能做一名共产党员呢……”
  年轻人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沉吟一会儿,没有再谈下去。这一次,他的远视眼没起作用,他看得太近了。误以为所谓的精神力量,指的是信奉上帝。于是,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
  其实,做人的精神力量到底指什么?这位深知生命奥妙的妇产科专家自己也朦朦胧胧的,说不清楚。
  让她继续去探索吧……

                  六

  文化大革命电闪雷鸣,时代的激流奔腾咆哮。漫长的阶级斗争演进的历史,骤然间浓缩了,衰化了。无产阶级的真善美与资产阶级的假恶丑,尖锐地呈现于同一舞台。
  林巧稚暂时靠边站了,同时受到党的保护。而她却不安于现状,医院的工作不太多,在家里又呆不惯。院里召开辩论会,她带上小板凳去听;王府井贴满了大字报,她捧着小笔记本去抄。她的政治热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涨过……
  她很久没见到总理了。1966年以前,她经常能见到总理、大姐。在她的眼里,总理像是一位可敬可亲的兄长。总理每次都是请邓大姐做主人,自己谦恭地做陪客,邀她来谈心、吃饭,有时还和大家一起欢快地唱歌。她见到总理和大姐,就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在她的眼里,总理又像是我们国家的伟大的慈母。总理非常关心妇女和儿童,每年接见妇女界代表和卫生工作者的次数之多,有时达到十数次。她正是从总理的身上,看到了党的伟大,找到自己事业的归宿。她对总理的思念之情,像水一样悠长而清澈。如今,她只能从报纸上,间或看到总理的照片:“呵,总理又瘦了,头发也白了……”她的声音哽咽,眼圈也红了。
  1971年的一个星期天,她接到一个电话,要她和内科主任张孝骞去参加一次会议。
  自从“靠边站”以来,她很少外出开会了,心中不免有些诧异。赶到开会地点,才知道这里正在研究中西医结合的问题。敬爱的周总理也来参加会议了,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多想走到跟前,和总理说几句话呀。
  会议进行中,总理看看周围,提高嗓门问道:“林巧稚来了没有?是我请她来的……”
  她激动地站起来:“来了!”
  总理朝她满头的银发扫视一眼,笑着说:“呵,我也应该叫你林老了……请问,你们首都医院对待宫外孕是怎么治的?”
  提到医疗问题,她的情绪镇静了,回答说:“开刀的多。”
  总理说:“你向中医大夫学学吧,成吗?”
  她点点头:“成。”
  总理转向大伙,高声说:“你们大家听见了没有?她说成啦!”
  总理的话爽朗、风趣,把在座的医务界的同志引得笑起来……
  散会后回到家里,她赶快把这次短暂的对话告诉别人,整个星期天过得很愉快。她说:“总理为什么叫我去呢?他是故意说给大伙听的,因为我正在‘靠边站’呀……哎,总理的脑子里装着多少事呀!”
  她变得敏锐了,开始从政治的角度去看待复杂的事物了。当她从这样的角度观察周围时,不禁产生深切的担忧……
  1972年底,她随中华医学会代表团访美。这是尼克松访华后我国派出的第一个医学代表团,肩负着打破帝国主义政治封锁的重要使命。临行前,总理在深夜十一时把代表团一行请到人大会堂,做了许多指示,一直谈到凌晨两点。当时我们的总理已积劳成疾,抱病在身。在座的都是医学专家,都有照顾病人的天职。大家看着病中的总理为工作彻夜不得休息,一个个心痛极了。那次,林巧稚是含着热泪向总理告别的。
  访问胜利归来,代表团向有关方面做了汇报。不料听汇报的人板着面孔,冷若冰霜。却抓住汇报中谈到国外医学情况的只言片语作文章:“让你们出国访问,你们反倒佩服人家!”一时间剑拔夸张,大有兴师问罪之势。
  这次的矛头是直指敬爱的周总理的。总理亲自出面了,总理向林巧稚问道:“你们的汇报顶好吗?”
  “是,是顶好的!”她坚定地回答。
  总理又问:“汇报是一个人准备的吗?”
  “不,是大家准备的。”她勇敢地说。
  她望着眼窝深陷、两鬓垂雪的总理,心中百感交集。总理呵,您的心中时时想着八亿人民,为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鞠躬尽瘁;有人却处处跟您作对,那些人真是衣冠禽兽,丧心病狂!
  她不光用敏锐的目光去观察周围,还激昂地谈论政治了,用她所习惯的、朴素的语言,怎么想就怎么说。当然,在白色恐怖的日子里,那往往是在关起房门的时候,在亲密的同志和朋友之间,才能进行这种推心置腹的交谈:“江青嘛,我给她看过病。她是一个不好的病人……”说到这里,她轻蔑地挥挥手:“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哼,瞧她那个样子!”
  “主席、总理,最好了!是这个……”她骄傲地翘起拇指,使劲儿晃了晃:“咳,总理病了,病得很厉害。我们的国家不能没有总理呀,我想都不敢想……”
  一个严寒的早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收音机里哀乐低回,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觉撕肝裂肺,天旋地转,一头扑到床上,泣不成声了……
  她拖着平生最沉重的脚步,走向人流滚滚的十里长街,涌向素花如海的天安门广场。在巍峨的纪念碑脚下,献上一朵洁白的小花。在她的心目中,总理是一代伟人,是良师,是兄长,是她最熟悉的亲人。这朵花,凝聚着她圣洁的感情……
  她回到办公室,同志们关切地劝她:“现在对悼念总理的事追得很紧。您别再上街去了,他们认得您呀……”
  她说:“认得我更好,就是为了让他们认得我!”
  枉加的迫害很快落在她的头上。一天夜阑人静,几个人溜进她的办公室搜查。办公室里有她和妇产科那些年轻的正直的同志们安放的总理遗像、精心编织的花环、几盆文竹和君子兰。
  第二天她来上班,听说搜查的事怒不可遏。她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挥动着双臂:“悼念总理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搜查我的办公室?这是对我非法的侵犯!我是全国人大常委,我要向朱老总汇报……”
  这是正义的呼喊!人民的心声!这呼声并非单指几个奉命前来搜查的人,而是抨击着肆意践踏入民情操、妄想把中国推向水深火热的邪恶势力。她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珍惜人民赋予她的神圣权力,奋起向“四人帮”进行斗争了。从她的身上,再也找不出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当选为人大代表时的那种稚弱的气质。学者的身上平添了战士的风采!
  在那悲痛的日子里,有一件颇为巧合的事。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林巧稚的家里,又见到当初那个戴远视眼镜的青年。二十年过去了,他已成为严峻的中年人,他们继续谈起那个中断很久的话题。
  林巧稚用颤抖的手打开影集,取出平日珍藏的总理的照片,一张一张地铺满桌子,一次一次地回忆着见到总理时永不磨灭的情景,他们谈得很晚很晚。林巧稚激动地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总相信做人要有一种精神力量,它不是唯心的。我终于找到了这种力量,那,就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说到这里,热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淌满她那虔诚的、肃穆的、布着深深皱折的脸颊……
  中年人的心抖动了一下,他想到当初的误解。
  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了解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更不容易。对她的是非曲直做出科学的归纳也不容易……

                  七

  感谢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华主席和邓副主席在全国科学大会上的讲话重新打开了千万个知识分子的心灵之门。我国特定的历史条件决定了知识分子的特定经历。他们在曲折中的进步,被看作是决心和毅力的表现;他们敏感的思维和谈吐,被看做是赤诚而正直的品格;他们劳动的艰辛受到应有的尊重。在党的教育下,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回首自顾,已判若两人。伟大的无产阶级用整个身心拥抱了他们:“咱们是自己人!”
  像林巧稚大夫这样的妇产工作者,一生都在从事迎接生命、保护生命、连接巨大的生命链条的事业,她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然而,她并不甘于做生命链条上的一个自然的环节。她一生都在追求真理,探究生命的更深的意义。有起点,无终点,何需求全责备?她那不竭的探索精神,正是生命中熠熠发光的美!她自己虽然没有做过母亲,却无愧是我们可爱的第二代、第三代的母亲——一位在精神上十分富足的母亲。

                         1978年7月
                    (原载《当代》1979年第1期)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