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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西安中级法院。
  法庭调查。
  拉灭电灯,实施犯罪,是硫酸毁容毁身案的重要情节。
  民事法庭调查刑事案件,显然与《民事诉讼法》相关条款抵触。
  法官问武芳:“村干部走后,屋子里还有几个人?”
  武芳答:“三个人。”
  法官问:“都是谁?”
  武芳答:“我,王茂新,王农业。”
  法官问:“谁拉的灯?”
  武芳转身指着听众席上第二排一个黑脸小眼的壮汉:“就是他!王农业!”
  法官问:“还有谁看见了。”
  武芳答:“屋里就三个人。王茂新枪毙了,就我亲眼所见。”
   

  姐仨找到了王正吉。
  这位烽火村的接待站站长也算个知名人物。他负责对外接待,相当于烽火的半个外交部长。他倒是一个热心肠人。他很乐意地把武芳安顿下来。不过,原来住的房间要调一下,调到靠边的北房去。他说:“明天有省里的领导来视察。”后来知道,第二天来视察的领导是省长侯宗宾。
  细心的武芳到新调的房间后,首先检查门锁。她发现,新调的房与以前住的房相比,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差异:门上没有内关的保险栓。也就是说,外面人想进来随时可以进来。这间居子太不安全了。可哪儿安全呢、本来住接待站就是自投罗网。
  俩姐姐陪着妹妹。她们深深地为妹妹的安全担心。她们刚进村时,就有烽火的熟人告诉她们:“你们要小心哩!有人要害武芳哩!要卸武芳的腿和胳膊哩!”在此之前,还有用刀子划脸、泼蓝墨水“破相”的传闻。
  天渐渐黑暗下来。王正吉劝俩姐姐走:“你们回去,没事的。”
  姐姐问:“离婚的事呢?”
  王正吉说:“快办了。”
  姐姐问:“我妹的人身安全呢?”
  王正吉说:“不怕,出事找我。我也有女子哩。我也有媳妇哩。”
  王正吉将心比心地拍胸脯,俩姐姐将信将疑,但又无奈。在人家的村子里,不信村干部又信谁呢?
  再说了,光大化日,朗朗乾坤,接待站又是村委会所在地,能把人咋?
  “芳,正吉哥保安全哩。有事喊人。”她们临走叮嘱道。
  她们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
  就在陕西省长来烽火的前一天,武芳被姐姐解救回了村接待站。然而,当她看到新换的房间没有内栓时,略放宽的心又收紧了。他们这是为啥?侯宗宾来跟我武芳原来住的地方有什么关系?害怕离大门近丢你烽火的脸?害怕我武芳这个“坏女人”玷污了你烽火这块金字招牌的清白?换房可以呀,但为什么偏偏要换到没有内栓的房间?
  “安全阀”被一只神秘的手悄悄地拧开了。三天来,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从未松弛过。一根针掉到地下,都会引起她的警觉。三大来,她不思茶饭,人渐消瘦,只是在一种渺茫的希望中等待着。然而,她等来的是绝望,等来的是被监视被禁闭。他们根本没有把她当人看待!她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把她看作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情感、只供泄欲和生儿育女的动物!看作了属于烽火村的没有意志、没有自由权利的一件什么东西。三天来,没有任何人来和她讨论她此行的唯一目的——离婚。他们一开始就在说谎,他们了解这桩早已死亡的婚姻的原由,了解她的不容商量的态度,了解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调解的范门,了解村干部的职责与一个普通村民家庭的私生活应该持有的距离。然而,他们仍然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不懈地努力着。让武芳感到不解的是,他们调解工作的全部日标就是让她和丈夫睡觉。仿佛八年的恩怨、八年的痛苦、八年的被欺凌被污辱都可以一觉了之,仿佛就可以抹杀掉她被村干部和公安干警连骗带吓挟持回烽火的事实。我们不能否认,性关系是婚姻关系的本质。从一般意义说,由于夫妻性欲失衡或者某种社会压力,焦虑、压抑而失去理智而行为放大,导致家庭冲突和矛盾,适时的夫妻性行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冲突和矛盾。与此相对应的更高目标是:两情相悦。包办婚姻基本上是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不可能达到这种目标。在落后的经济基础和以村为单位的相对封闭的社区形态下,青年男女的交流十分有限,“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就很难被取代。一般情况下,“包办婚姻”可以实现软着陆,甚至平稳过渡,即使如此,也不能最终解决这种婚姻关系所孕含的深刻危机,特别是不能在那些自主意识强的农村青年中解决门题,随着社会的进步将越来越如此。武芳就是一例。她不能不反抗。她不能屈辱地被烽火人用猥亵的意识、被丈夫用暴力手段剥光衣服。三天来,她知道烽火人在后面戳她的脊梁骨,她知道很多人在怂恿她丈夫对她施暴。她一回烽火,村干部便把她丈夫叫来和她住一个房间,为了能让他们在一起睡觉而进行着不懈的努力,任房间里怎么打怎么闹都没人去管,认为那是夫妻间的事情。
  三天的折磨,武芳已是精疲力竭。她太累了。送走姐姐,已近黄昏。光明在天边轻浮地一笑,便把无尽的天空和大地让给了黑暗。
  武芳关好门,和衣睡下。她在轻轻地啜泣。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武芳在似睡非睡中听见有人开门。
  “谁?”武芳喝门。
  “我”
  是管接待站门钥匙的小伙子。
  “做啥?”她又问。
  小伙子不答话。
  门被打开了。
  武芳看见跟着小伙子后面还有一个人。
  他是谁。
  “茂新!”
  小伙子送进王茂新便转身走了。
  王茂新面露凶相。武芳仇恨的眼睛也直视着他。
  王茂新摊牌了:“我有硫酸哩。”
  为什么武芳知道王茂新携带硫酸而不逃避,不呼救?她不知道硫酸的物理性能和危害?
  事到如今,武芳已经彻底绝望了。王茂新和在后面支持他的烽火人,今天要毁了她。她孤立无援,只能以命相搏!“我就是这条命!整死算了!”她说。
  完全疯狂了的王茂新窜上前,一把揪住武芳的头发,暴风雨般地拳打脚踢。
  武芳拼死反抗。她摆脱他,冲向门口打开门,大喊:“正吉哥!……正吉哥!……打人哩!……打人哩!……”
  村总支副书记、村长王保东,村总支副书记王正吉、王中辉变戏法般迅速地来到屋里。这是件蹊跷的事。规划整齐的烽火村,住得再集中,平常召集村干部开会也是件不容易或者需要时间的事儿,现在好,仿佛早有思想准备,仿佛早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所以一呼便到。更蹊跷的是,他们到来后,不闻不问王茂新准备了硫酸的事儿,不去批评王茂新行凶打人,不去阻止王茂新已经非常明显的犯罪倾向,反而众口一词不厌其烦地规劝武芳与王茂新和好。
  武芳非常清楚村干部们的立场。他们始终都在维护着烽火村王家的利益。他们都在说一些根本不打算解决问题的屁话。
  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态度还是那两个字:离婚!
  规劝陷入了僵局。
  这时节,一个重要人物出场了。事态随着这个重要人物的出场而发生了急遂的转变。正是这个重要人物拉开了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惨绝人寰的一幕。
  来者叫王农业,职务是烽火村农工商公司总经理兼烽火村水泥厂经理,年龄只有27岁,比屋里所有的人都小,却比屋里所有人的口气都大。他是烽火村党总支书记兼咸阳市委常委、副市长王保京的二公子,位居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是烽火村一百八十多户人家、一千八百多人口除王保京之外的最高首长。
  读者可能会觉得奇怪,一个村党总支书记怎么还兼任着地级市的副市长和市委常委?这便是烽火村极其特殊之处。
  王农业指着三个村干部说:“你们三人走,到前面房喝水去。我来劝!”
  三个村干部看着王农业的眼色,乖乖地鱼贯而出。
  这位二公子个子不高,块头不小,有一种在烽火村什么事情都不在话下,什么事情都能搞定的自信。这个在农村长大、以“农业”命名的青年身上有一种处乱不惊、从容把握的气派。礼泉县有一位老同志曾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其父和他本人不是东西,可以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可二公子始终赔着笑脸由他骂,不还一句嘴,等他骂够了骂累了,用不轻不重的语气递过去一句话:“你们老一辈的事和我们小一辈没关系。叔,你先消消气,改天我备一桌酒席,让你们老一辈人见见面,说说话,把误解化喽。”一时倒弄得这位老同志不知所措。一看便知,这二公子是个人物,烽火村的局势皆在他的把握之中。村干部和警方联手,村干部代表党、代表政权、代表王氏家族,警方代表司法机关,大动干戈,一般的农村妇女在如此大的阵势面前早就屈服了。可是武芳不吃这一套。现在的尴尬局面,无疑是武芳向烽火村所有权威公开挑战!这是不能容忍的。二公子亲自出马,会是怎样的结果呢?王农业一吆喝,在场的村干部也乐得顺竿子往下溜,把烂摊子留给王农业去收拾。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王农业没有婆婆妈妈地劝说。他没有这份耐心,他等人刚出门旋即转身就走。他边走边说:“武芳,睡去,几个月没见面了。睡去。”他要把复杂的问题化作简单的问题。武芳一看这架式不得了。他一走,屋里不是又只剩下兜里揣着硫酸的王茂新和她自己了吗?她迫上去,一把抓住王农业的后衣角,说:“你们不能走。你们说保证安全哩。今晚我也不睡觉了,你们睡哪儿,我就坐哪儿。”
  王农业挥手甩开武芳拉他衣服的手,疾步往外走去。临出门,他顺手拉灭了电灯。
  灯灭了,门开着。武芳看见院子里有许多人。他们仿佛是来参加一场盛大的宰杀牺牲并供奉牺牲的聚会。武芳拼命想跟着王农业扑向门外,王茂新却在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武芳朝门外伸出双手挣扎,早已等在门外的人紧跟着进来了,抓住她的两只手往里推。进来的人“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短头发女人”
  此时,她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离屋外的人们只有:一步之遥。屋子里一片漆黑,门外院子里却是白天一样明亮。她在呼喊,她在求救,她相信全村的人都能听见她凄厉的喊叫声,但是没有人理她……她被扳倒了……王茂新在踢她的头……王茂新在踢她的腰……胖大女人骑坐在她的肚子上……胖大女人摁她的头,俯身咬她的脸……武芳衔住了胖大女人的手指头,“心里恨得想把它咬断,但是不敢”……不敢?她今天难以理解,当时为什么不敢。他们早就对暴力的后果不管不顾了,而她却要担心后果。软弱,无助,恐惧?或许心底深处还有那么一丁点希望?……她在地下侧脸一望,门仍然开着,院子里影影绰绰仍有许多人,灯光极度眩目。这灯光令人恐怖。这灯光令人惊悸。这灯光令人厌恶。这灯光令人绝望。本来她多么想扑向她的怀抱,让她来解救她,让她来温暖她,让她来照亮她的前途……她的心被这灯光一片一片撕碎了……屋里的暴力与黑暗此时已和屋外的光明沉涩一气……一股液体冲着她的脸倒下……液体接触到皮肤的一刹那,是那春天的夜空满飘而至的清凉幻觉,转瞬便是疯狂的烧的,刻骨铭心的烧的……啊!硫酸!王茂新说过他带了硫酸!……一瓶浓硫酸!……硫酸流进了她那美丽的眼睛。——武芳的母亲说:“我四个女儿,芳儿长得最好看。她那双眼睛好像永远在笑。”——上帝在创造人的时候,给人的灵魂开了两个玲拢剔透的窗户,十分匀称地镶嵌在人的鼻翼两旁。世间万物有多少美丽的景象通过这两扇窗户摄进记忆啊!此刻,那“永远在笑”的灵魂正在迅速地消解、溃烂。硫酸分子在眼眶里肆无忌惮地渗透、扩散、弥漫,摧残着人身上最精妙绝伦的部分,摧残着人身上最美丽的部分……“啊!……救命啊!……妈呀!……你咋不来救我呀!……”……屋外屋内的人没人理她,没人在乎她……她本能地用手护住眼睛,使劲揉眼睛,结果却是更猛烈的烧的……硫酸在不断地倾倒……硫酸又向她那茂密乌亮、每次梳洗时都像黑瀑布一般奔泻而下的长发扑去……硫酸分子贴着颅骨的曲线蔓延,毁灭性地动摇着头发的全部基础。如同刚刚铺就便要褐走的人工草坪……头颅在燃烧。头发在燃烧。她的意识已被烧成了一片空白。她的脸在剧烈地溃烂,变形……硫酸扑向耳朵,耳朵便像蚕食桑叶般地没了……,“妈呀!……你咋不来救我呀!……”……撕心裂肺的嚎叫,唤来的不是妈妈,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帮凶!……她的抵抗如同她的面容,己被彻底摧毁了。但是罪恶并没有停止……除了屋里的两个凶手外,又有人进来了……又有人进来了!……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有人脱她的外衣,把她的毛衣往上掀……有人解她的裤带,把她的裤子往下扒……有人脱她的袜子……硫酸倒向了乳房,然后倒向上腹部、下腹部、大腿根部……
  后经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烧伤科诊断:
  
  1.硫酸烧伤头、面、颈、胸、腹、背、臀、双上肢、右下肢,烧伤面积23%,均呈三度烧伤,伴颅骨烧伤。
  2.双眼角膜烧伤后混浊(右眼部分恢复视力)。
  3.右耳廓烧伤后缺损。外耳道烧伤,鼓膜穿孔。
  4.右手背伸直肌腱部分缺损。
  眼前的情景,真是不忍描述:大片颅骨烧伤外露,左眼失明,右眼几乎失明,右耳已烧成了一“焦核”,乳房烧毁,右手残废……

  我必须去迫踪这桩硫酸毁容毁身案的全部细节,寻找包庇者和漏网嫌疑人的蛛丝马迹。我需要事实,确凿的事实。我在法院的卷宗里看见了病床上的武芳——一个全身焦黑的炭人!其状惨不忍睹!
  炎热的夏天,憋闷的档案室,发黄的卷宗。档案室里弥漫着罪恶的气息。一本本案卷,记录着人间最丑恶的东西。档案管理员把卷宗放在我面前时,我的心禁不住发抖。一位外科医生说,她可以在解剖室里把人的肢体大卸八块,可以在手术台上眼都不眨一下把活生生的皮肤划开,把人的骨头锯下来,把人的五脏六腑拿出来,但是见不得被硫酸烧烂的人。甚至不愿意听别人说!谁说,她会嚎叫着跑开!因为她看见过被硫酸烧伤的人。就因为看过一眼,便成了永远的噩梦。以前我看过硫酸毁容的报道。一位上海姑娘被硫酸毁容后,由一位好心的美国老人接到美国整容,花了大量的金钱,也没恢复“人”的面目。武芳不仅被毁了容貌,还被毁了身体,会是怎样的情景呢?翻开第一页,便是照片。一幅一幅的彩色照片——一斤装的硫酸塑料瓶,瓶口敞开着,像是一只毫无表情的眼睛,木木地逼视着你。——罪犯倒抹硫酸时被烧伤的手,一双曾经种植生命又践踏生命的手,一双残忍愚昧的手。它的骨节粗大,膙子黄厚,指甲缝里积攒满了污垢。你最大的庆幸是,它是一幅照片。它如果复活,扑向谁,就是谁万劫不复的灾难。——污秽狼藉的作案现场,厕所里烧成筋条状的被单,能让你想象激烈搏斗后任人宰割的场面,能让你想象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的场面。——武芳的照片,如前所述。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腹部皮下纤维,竟呈鱼鳞状!
  经过一番曲折,我见到了在黄河边上隐居的武芳。她把衣服撩开,把裙子翻上来,悲愤诉说,泣不成声。我看到的武芳,已是四次植皮整容的武芳,已是经过八年恢复的武芳。她的右眼勉强能看见东西,左眼失明;头部的创面鲜红,显然是刚刚愈合,武芳说:“一年前还流血流脓呢。”右耳烧毁,耳道封闭;右手不能伸屈,已经残废。她拿出出事前一个星期相片给我看。照片中的武芳,一米六八的个子,身材丰满而苗条,从头到脚打扮得利利索索,身上透着妩媚与自信。一看便知,她不是那种安于现状伏伏贴贴的农村妇女。两相比较,面目全非,不啻人间地狱!
  我们应该记住这个触目惊心的事实:1988年4月26日晚11时许,就在烽火村接待站兼村委会办公室——这个四十多年来接待过无数中央、省、地(市)、县党政要员,接待过上百万国内外各行各业参观取经者的地方,就在举世闻名的“精神文明”“新农村”,就在光大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惨绝人寰的硫酸毁容毁身案。
  多人参与!集体围观!危害惨烈!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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