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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西安中级法院。
  法庭调查。围绕王保京和烽火村50年代“浮夸”的质证。
  王保京的律师拿出了王保京50年代获奖证书和奖章清单,拿出了50年代报纸清单,“是想说明,烽火是搞科学搞出来的,不是极左和靠浮夸出来的”。
  “请法庭注意,这是科学!科学!”
  好一个“科学”!
  王保京的律师声音洪亮,理直气壮。
  民事法庭调查,既紧紧围绕刑事案件,又紧紧围绕历史背京。
   

  王保京和烽火村的历史,是从“科学”开始的,也是从一首叙事长诗开始的。
  农民诗人王老九出场了。诗人黑祆黑裤黑布鞋黑瓜皮帽,腰里别着一杆旱烟杆儿,一副纯粹的关中农民打扮,身上散发着土地和玉米秸秆朴素的香味儿。这样的打扮与我们想象中的诗人形象相去甚远。他原来是乡村快板书手,是武芳父亲武老汉的临潼“乡党”。他没有读过书,但是他有用快板书来抒发心中喜怒哀乐的天赋。
  50年代,陕西出过两个最著名的农民,一个是农民诗人王老九,一个是以“科学种田”而成名的农民“科学家”王保京。农民诗人王老九的名气绝不亚于农民“科学家”王保京。因为他的诗歌曾编入小学教材,并在社会上广泛流传。有人考证说,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从未有过“农民诗人”的桂冠。诗人浪漫的气质似乎与迫求实际的农民格格不入。诗人可以像一阵风,一片云,一声鸟儿的啼鸣,农民则是踏踏实实长庄稼的土地。诗人可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农民则必须四季年轮周而复始地为生存奋斗。诗人可以不稼不穑,农民却真正是不劳动不得食。王老九开天辟地,应运而生。新时代把“诗人”的。桂冠戴在了农民的头上。这块生活过李白、杜甫、白居易的土地,如今长出了农民诗人王老九。如同“农民科学家”一样,“农民诗人”也成了新时代的标志。两个标志在烽火拼在了一块儿。
  王老九选择了勃勃生机的1956年春季,涉过渭河到泾河。
  他为烽火改天换地的奇迹和精神所激动所鼓舞,不禁诗情奔涌。他写了著名的叙事长诗《王保京》。长诗讲述了1956年以前王保京的故事。故事惟妙惟肖,波澜起伏,颇有戏剧性。为了后面注释方便并尊重历史,全诗引述如下:
   
  开头的歌
  八百里秦川一铲平,山清水秀有名声。一声春雷天地动,风吹云散太阳红。多少鲤鱼变活龙,能人多过满天星。注阳西,礼泉东,泾河湾有个白灵宫,杨柳罩天一片青,水浇田地绿英英。新庄村,一贫农,大号名叫王保京。玉米丰产出了名,披红戴花进北京。提起去脉有来龙,听我老王说分明。
   
第一回
  水有源,树有根,鱼儿离水命难存。王保京,粗眉大眼心灵动,说句话儿敲洪钟,中等个子脸白净,走路好像一股风。小时候,家贫穷,粟店里边当相公,挨打受气苦情重,好比小鸟入了笼。四九年,桃花红,阡东镇上把集逢;粟店里站着王保京,提斗捉秤忙不停。赶集的农民一窝蜂,有一个老汉挤当中:身子不高黑瘦脸,旱烟锅子插腰间;背着包袱扛着担,破烂草帽头上苫;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帽檐下把保京看。王保京急忙走出店,跟在后面开了言:“舅,零碎杂货可买全,啥时候再去进北山?”“有桩生意实在谄(注:‘谄’,关中方言,‘美’‘好’之意),我前来把喜讯传。”出了城门拐了个弯,来在一个大坟园,东一盯,西一看,二人坐了个面对面。擦根洋火抽着烟,他舅开口露笑颜:“解放军展开大进攻,四方八面如潮涌,和平解放了北京城,关中马上要变红。”保京一听真高兴,心像麻雀往上蹦:“盼了月亮盼星星,到底盼来大翻身。”“要翻身,靠咱干,有件事儿你敢办不敢办?”王保京,拍胸膛,未曾开口眉梢扬:“咱若胆小不姓王,生就的骨头硬如钢;龙潭虎穴都敢闯,不怕矛子不怕枪。”原来他舅是党员,假贩杂货走马栏,上上下下暗活动,这一回嘱咐外甥撒传单。安顿保京多注意,胆要大,心要细,行动快,守秘密,不能带一点娃娃气。王保京,豹子胆,离了粟店回家园。点香磕头拜朋友,四个青年联一手。王保佩,文化高,一笔字儿写得好;大天白昼不敢闹,深更半夜水笔描。写下传单一大套,张张就像红旗飘。上写:“打到西安去,活捉蒋帮胡宗南。”又写:“迎接解放军,男女老少齐支援。”四人暗暗商议定,看谁敢进咸阳城。王保京,打头阵,后边紧随王文鹏,点心盒子空壳壳,传单装了一垛垛。急急走,快步行,脚下生起阵阵风,日头压山进了城,熟人家里把身容。夜静更深人睡定,夭黑地暗路不平,两个小伙血气盛,枪刀林里往进冲。走出小巷多大街,一张张传单掏出来。传单撒在街道上,标语贴在巷口上,门扇上,电杆上,撒在人民心坎上。渭河掀起三尺浪,消息惊动古咸阳。王保京骨头硬如钢,革命斗争里才成长;王保京,眼窝亮,一心一意跟随共产党。
   
第二回
  日出东海阳气生,红旗飘飘大关中;王保京听了党的话,心里点亮一盏灯。互助组里当组长,阳关大道看得清。五二年,四月间,政府号召闹丰产,张明亮首先挑起战,每亩回茬玉米打一千。好比掀起黄河浪,波涛滚滚高万丈,又像惊起南山鹰,比翼并飞绕青空。礼泉县,开大会,互助组长齐商议,八仙过海显奇能,争取丰产夺红旗。王保京,是代表,会前就把县长找。一笔细账早算好,他说:“应战事儿办到。”县长点头又带笑,拍拍肩膀:“快坐了,有勇气,实在好,有啥把握说根苗。”王保京,劲头高,搬开指说分晓:“‘红心马牙’种子馅,棒大粒满磨出面,三角密植作务到,结上三棒剥斤半,一亩两千四百苗来算,就是玉米结不繁,一苗一棒剥半斤,每亩千二不煎熬。”算的细,说的详,最后要求政府多帮忙。县长站起忙握手,鼓励的话儿说出口:“共产党,前引路,广大群众后面走,只要你胆大下苦干,任啥困难不发愁。”次日会场人坐满,保京上台先发言:“回茬玉米能丰产,每亩十二不空谈。”有人一听脸色变,个个拍手眼瞪圆,离了会场舌尖转,都说这娃要,“泥砖”。这股消息像闪电,陕西日报大宣传,一日一夜传几县,风声刮进他家园。有的乡亲大瞪眼,七嘴八舌说破天,有的说:“这娃是二杆,吹牛皮想把火车掀。”有的说:“鸡蛋壳壳身上粘,就想一步坐高官。”保京他爸吊着脸,双眉紧锁直熬煎,出来进去把脚弹,愁的眼窝挤严严。城外看了六八遍,心慌意乱坐不安,一辈子受苦筋挣断,守了这么个命蛋蛋。单怕娃把错误犯,全家大小受牵连。保京那日回家转,这些人光拿眼窝翻,那个唤他“一千二”,这个叫他:“新状元”。他爸一见红了脸,眼睛瞪的赛鸡蛋:“我种庄稼五六十年,谁经过玉米打四石,你身上黄毛还没干,黑狗装熊硬上山。只图你人前装大胆,看你怎样成神仙?”他妈一旁眉头挽:“娃呀!说话不检点,听人说应了什么战,操心拉你去坐监!”媳妇见了没好脸,水不舀来饭不端,黑了上炕把灯点,怪话说了一大摊:“人把你脊背能指烂,唾沫星子要把你淹;安宁的日子不好好过,偏要惹事寻麻烦。”保京听了笑开言:“这不是偷人赌钱抽洋烟,响应号召闹丰产,我走的路正道儿端,哪怕旁人把嘴说烂。我的心里有账算,手里没有金刚钻,哪敢去把瓷器揽!”王保京,意志坚,千斤车子总要掀。
   
第三回
  白灵原下一棵松,根子扎在土壤中,有了阳光和水分,不怕寒霜四季青。王保京,心里明,依靠群众办事情,召集组员先开会,煤油灯下热烘烘。王正海,劲头高,扬胳膊伸腿直吼叫:“十指成拳力不小,每亩千二办得到。”姚生枝,点头笑:“咱可不能放空炮,黄忠八十不服老,我老汉跟上大伙闹。”窗外星儿眨笑眼,窗里人们涨红了脸。王保京,时杆杆,七户贫农撑后边,不怕地薄牲口软,不怕别人说闲言。独有中农郑富财,组里开会他不来;一愁组里多穷汉,不愿互助想离开;二愁增产事闹坏,一屁股骚气落下来;前怕老虎后怕狼,单怕树叶塌脊梁。他家有块好水地,保京跟他来商议:“我家土地一点点,全部都叫棉花占,你家地肥好条件,拿出来作丰产试验田。”郑富财,不言传,叭嗒叭嗒抽旱烟,拍拍尘土往起站,停了半晌才开言:“你拿你的土地干,造下福利我不沾;你渡你的东洋海,少使我的小木船。”千说万说不情愿,急得保京红眼圈。姚生枝,好老汉,忙说:“保京先别烦,我和他爸自小馅,让我前去把腿搬。”费尽嘴舌事遂愿,让了一亩七分田。郑富财红脖又涨脸:“瞎了地你可要承担!”姚老汉,抽了口烟,嘻嘻哈哈说的欢:“嘿!莫生气,莫红脸,这个担子我来担;你的地能打两个五百斤,组内给你装一千。”技术站派了杨建武,满腔热情来帮扶,打破古规不守旧,改良技术细作务,庄稼行里有学问,保京学习很用心,要把“法宝”手握紧,要向科学大进军,命令土地打开增产门,交出银子交出金。收罢麦,不停缓,八车粪上拉地边,月亮当作油灯盏,全组下地拿锨翻;换来良种红心白马牙,密植留苗三千四百八。人不吃饭两腿软,地无粪上力气单,全组人凑钱买肥料,枣核子堆起成了山;油渣买来千二三,分期上到地里边,勤浇浅浇用沟灌,再不用老法子大水漫。苗苗出土长的欢,如同手拔扇子扇,风吹哗哗遮地面,秆粗叶宽赛竹园。保京高兴的心花转,爱如珠宝金蛋蛋。一天到晚看凡遍,单怕兔吃老鸽鹐。全组人,都含笑,眼看玉米节节高,谁知青天雷吼叫,乌云遮顶风啸啸,忽啦啦大雨像瓢浇,打的玉米顺地倒。王保京,真着急,看了东,又看西,淋得好像落水鸡,从头到脚满身泥,进了家门抱头睡:“唉,这回可算倒了霉!”猛抬头,嗬,眼一亮,一张旧报贴墙上,上写英雄黄继光,英雄的事迹天下扬。眼前一闪心里亮,想起往事好几桩:当初心盼共产党,曾撒传单闯咸阳;又想起,刘县长,句句话儿敲心上。看了看,想了想,浑身上下添力量,一骨碌翻身跳下炕,召集组员忙商量。会议开了多半晌,大伙心里开天窗,脚踏实地双手忙,扶端玉米马兰绑。三天过后天气晴,玉米抬头朝青空。多少人,不相信,跑在地里辨假真。王金禄一见瞪大眼,吐吐舌头连声赞:“嘿!保京这娃不简单,当真人力胜过天,咱的玉米没照看,瘫了一地像绿毡。”多少人羞的开了口:“再不能死啃老骨头。”
   
第四回
  大河行船遇浪涛,全凭艄公把稳篙,乘风破浪向前进,哪能回头朝后跑。王保京领着众组员,突破陈规闹丰产。风里雨里加劲干,玉米长的丈二三。人家的棒棒吐丝线,他们的还是光秆秆。村里人,都去看,怪话说了一大摊:“错打算盘把谁怨,咱看个水塌泥淤船。”有两个老汉蹲地畔,挤眉弄眼“胡弹弦。”这个说:“不结棒子光长秆,搭个草棚不缺椽;做饭烧水节省炭,锄把镀把也不熬煎。”多那个说:“不结棒子拿镰砍,也是一种好出产,埋在地里过了年,卖了甘蔗够本钱。”这个说:“自古谁见留稠苗,不瞎庄稼才怪了。”那个说:“保京这娃胡成精,竹篮篮打水一场空。”众组员,也慌乱,垂头吊脸怕言传。王保京心里像油煎,强打精神装硬汉,鼓励社员莫怯胆,天明再听鸡叫唤。每日地里走几遍,心如刀割乱箭穿。人在曹营心在汉,如同疯病把身缠,清早回家去吃饭,舀下米汤来洗脸;媳妇骂他:“瞎了眼,你朝脸盆看一看?”他嘿嘿一笑把水换:“唉!我真成了二杆杆。”端饭忘吃前后转,好像演唱时乱弹。半夜回家门碰头,他爸唠叨不停休:“黑明跑的不沾家,你的心叫狗吃啦!”保京愁的把病患,躺在炕上难动弹。有些人,思想瞎,加油添醋讽刺他:“天火着了火焰大,指望眼泪能顶啥?再不见娃吹大话,这一回高楼必倒塌。我若是听了政府的话,十拿九稳有办法。母牛尻子上种下一窝瓜,叫它结得像咸阳原的冢疙瘩。”又在背后传瞎话,说什么保京急疯啦。这股子歪风传得远,保京的亲戚都加熬煎,他妗子、他姨把病探,抱怨老婆和老汉:“京娃年轻少识见,哪知酸辣和苦甜,你为啥不把娃照管,由他任性招祸端;如今娃把疯病患,你看泼烦不泼烦!”老汉听言唾沫溅:“人家能的赛神仙,强的好像生锈的剪,任他插翅飞上天。”刘县长,吃一惊,骑车子来看王保京。他爸听说是县长,吓得心跳脸皮黄:“莫非为玉米没结棒,来找麻烦把脸伤。”他妈吓得眼窝瞪,滚油烧心坐不宁:“万不敢给娃把罪定,五花大绑拉狱中。”听见县长说话声,小房里走出王保京。倒茶取烟端板凳,说说笑笑谈心情。谈到日落西山起彩云,县长的话儿真中听:“保京啊,想一想,革命的道路有多长,多少烈士把命丧,艰苦奋斗志如钢;困难挡不住有心人,铁柞能磨绣花针。同志,你把心放静,相信科学成大功。”好话入耳就生根,句句敲醒王保京,鼓起勇气继续闹,离开病床下地了。杨建武,把心担,帮助保京不歇缓,化学肥料买不到,发动组员把炕搬:“炕肥性质温又暖,捣碎砸烂打成面,撒后再浇水一遍,管保玉米棒子繁。”众社员,齐动手,推上炕肥地里走。七日七夜把效见,权权上发出羊角尖。大伙一见真高兴,开笼的包子热腾腾,凤吹玉米哗哗响,地里一片乱弹声。
   
第五回
  王保京好比铁旗杆,风吹雨打腰不弯,不怕石头把脚绊,迈开大步走向前,谁料事情多有变,阴雨又下了好多天,地皮湿润土泛松,大群的蛐蛐来横行,太阳一照满地蹦:咬的玉米根上尽窟窿。保京心如猫爪抓,又跟组员想办法:麸皮、香油气味大,和六六六药粉拌一搭,晌端日焦顺地撒,要把蛐蛐一起杀。王俊英有意把人糟蹋,捉了个蛐蛐手中拿,回家和药粉包一搭,装进自己袄岔岔。见了保京往出拿,解开包包可蹦啦:“你夸药粉效力大,我看这就不顶啥,不怪人都叫。‘白料’(注:‘白料’,关中方言,意指‘白搭’),今天一试果不差;政府说话也掺假,我看尽是哄傻瓜。”保京虽然撒了药,心中到底不实确,整夜翻转睡不着,只盼鸡叫星儿落。天明下地快如马,蛐蛐死的黑刷刷。这个办法真不差,全村人跟着也来撒。刚把蛐蛐铲除净,秆秆又生钻心虫,杀虫药粉用不上,大家研究下苦功:全组男女齐出动,照着窟窿拿针通。来了个中农王俊英,瞎话出口六月冷:“你们作务比人能,还会给玉米看胃病;美帝在朝鲜放毒虫,你们为啥不显本领,失掉机会没得重用,还在家里当百姓。”保京的玉米除了虫,又绿又胖黑洞洞。谁又知棒棒不生颗,急得保京瞪眼窝,心有事只显夜太长,天不明下地用手摸,剥了一个又一个,个个都像长虫壳。杨建武,有把握,召集组员把话说:“人工授粉很保险,上边天花挑选扳,花粉收在盘内边,纸筒筒里头把粉灌,套住棒棒指头弹,保险玉未能丰产。”保京带上众组员,日红如火地里钻,头晕脑胀身流汗,人工授粉闹得欢。村里有人通不过,背后又把闲话说:“这样的办法不稳妥,八十的老人谁经过?百样无头命难活,好人怎敢把头割。红日当头如烈火,枉费心机顶什么?抽了天花难结颗,我看他娃要‘挨挫’。”授粉以后没十天,棒棒歪头离了秆,颗颗肥大上了面,从根到梢挤严严,长短足有尺二三,又坚又硬赛单鞭。秋天玉米黄了秆,许多乡亲来参观,剥开棒棒仔细看:“嘿!这样的玉米真稀罕。”过了秋分麦种完,全组下地用手扳,响声赛过连花鞭,连说带笑唱乱弹,剥皮晒干拾掇净,群众会上拿秤称,一千二百三十还挂零,消息震动白灵宫。泾河放喉来歌颂,树林阵阵发笑声,多少个保守旧脑筋,事实面前都打通。
   
第六回
  互助组连年大丰产,天摇地动全国传,政府奖励群众赞,红旗插在泾河湾。到了一九五四年,王保京带组把社转,报名的人儿一连串,土多墙厚根子坚,社的名字叫“烽火”,增产劲比火旺的多,勤俭办社人心合,做庄稼全是新耕作。有些社员眼光短,肚里的疙瘩上下翻。马书秀,真古怪,人在社里心在外,自留一亩丰产田,要跟社里作竞赛,产量若不比社坏,牵牛拉车出社外。泾河水,不倒流,终南山永远抬着头,社员齐心多下苦,秋后又是大丰收。全面庄稼都出众,最好的玉米一亩打千五。铁匠打钩弯回头,事实教育了马书秀。多少人踏上合作路,心盼一步往天堂走。白灵原下新庄村,出了一个新圣人,共产党员王保京,披红戴花进北京。见了领袖毛主席,浑身力量添十分,带头转入高级社,社主任就是王保京,依靠群众不骄做,下决心再次立大功。他好比地下金一锭,共产党刨出放光明;他好比山头一彩凤,展翅高飞万里腾;他好比火车一声鸣,带动无数车厢奔前程。各位同志众亲朋,都来学习王保京,多创造,多发明,打破旧套老规程;闹增产支援工业化,建设祖国显本领。青天外面有青天,高峰上面有高峰,上青天,攀高峰,咱向科学大进军。革命事业无止境,社会主义放光明。
   
  王老九的叙事诗,描述了王保京1956年以前的经历。1956年初,他应报社“给王保京编快板”的约请,先后两次来到烽火,第一次住了20天,写了初稿,第二次住了15天,修订成稿。报社约请,不啻是党交给的任务。他是新时代的受益者,自然是新时代的讴歌者。正是在新的时代里,他这个农民快板书作者受到了社会的普遍尊重,把他称作“诗人”。他去西安,能与作家协会的大文人们切磋技艺,抵足而眠。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新时代也因为有了王老九这样的“农民诗人”而感到自豪和骄做。王老九的快板书与诗歌,歌颂党,歌颂毛泽东,歌颂社会主义,歌颂劳动模范,歌颂解放军,歌颂互助组、合作社,歌颂“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迸、人民公社),歌颂一切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他与王保京相得益彰。农民写农民,自然得心应手。
  叙事诗《王保京》基本上写的是真人真事,可以与《烽火春秋》的史料相互映照。王老九是关中土生土长的农民,深知农村生活之三昧。他不像《烽火春秋》的文人作者,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头并进,构筑了一部浪漫的人民公社史。叙事诗《王保京》只有两条线索: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而且,“科学试验”相当淡化,保守、落后的思想与勇于探索的思想的斗争也相当和缓。他是诗人,更是农民:他不乏诗人的浪漫情怀,他相信奇迹,相信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民能做出前人做不到的事情来。然而,娃是娘生的,庄稼是地上长的。他应该知道当时一亩地能打多少斤粮食。他知道农民的文化水平。亩产王米1500斤比亩产1230斤要辉煌得多,却被他一笔带过。可悲的是,他攒足了劲写的亩产1230斤,被晚些年出版的《烽火春秋》给否定了。《烽火春秋》说,只打了八百多斤。王保京明明说是群众大会过的秤,怎会有假呢?王老九不会错过风靡陕西风靡全国的《烽火春秋》。当他看到《烽火春秋》的记载,会怎样糟心?王老九1958年大跃进时,再去烽火,便没有留下美丽的诗篇。他是农民。他比别人更知道什么是胡闹。他尽了力。他的材料,来自实地采访——两下烽火,住在农民家里,采访不可谓不深入。但他毕竟是外乡人,人生地不熟,人们拣好听的告诉他,他也无法甄别。比如,人们只告诉他王保京帮助地下党撒传单的事实,却没告诉他几年前王保京因诈骗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的事实。他叙述了王保京遇到挫折,称病在家,听说县长登门,吓得王保京父母“心跳脸皮黄”。王保京是独生子。胆大妄为吃过亏。父母经不起惊吓。母亲说:“万不敢给娃把罪定,五花大绑拉狱中。”自家的地,结不结棒子,顶多瞎了一料庄稼,顶多“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捞不回来,影响个人名声,怎么会定罪进监狱呢?俗话说:吹牛不要本钱。王老九不知道王保京父母担惊受怕的原因。他如果找到烽火乡新坡头村的张崇辉,疑问便会迎刃而解。
  张崇辉陈述说:“1949年,我任独立八团一营一连副指导员。当时部队驻扎在(陕西)彬县。我受组织命令,于当年的9月份,率所部到(礼泉县)阡东地区剿匪,打击地痞流氓、富豪恶霸邪恶势力,为建立新政权扫清障碍。到阡东不几天,群众纷纷反映王保京(当时在阡东梁耀先的粮店当相公)私刻假印,冒充陕西省(公安)特务大队长的非组织活动,并非法开具假证件,吓唬群众,欺压良民。当时我想,这虽然不是我的主要任务,但对建立新政权是有威胁的。我便派人请示了当时在彬县的部队。当时的部队首长命令就此事立即调查制止。我立即派人前往簿大后村(现烽火乡政府所在地)调查落实这一情况,并当场将王保京抓住,带到吁东区政府进行门讯。一开始,王保京说,这假证明是阡东梁家梁耀先、梁耀祖兄弟开的。经查证,二梁并不知此事。经几天的盘问,王终于承认是本人所为。我当时非常气愤地打了王保京两个耳光,最后将这事交阡东区委处理。”
  这段历史记录在案,经查无误。根据正式结论,“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的王保京,1949年农历六月“曾给本村五六个青年吹嘘说:赵寿山委任他为陕西省侦察大队长,并说‘你们好好干,将来大小给你个官’。随后,他在白塔发现庙墙上贴着一张彬县专员公署布告,遂将布告撕下剪去了印模,贴在伪造的公事上,欺哄王文朋,被王文朋之父识破。同年七月,又用肥皂私刻‘陕西侦察队分队’假印一枚,伪造证件,委任王文朋为副大队长,王保培为代大队长。并出公告,其内容是:‘陕西省政府侦察队第一分队公布,奉令派到咸阳、泾阳、礼泉、县大队长王保京,私查一切不公之事,土豪劣绅土匪家藏私枪支一律部可来管。此布。希城防官长验布放行为荷。’此后,王保京又向省主席赵寿山、贺龙元帅写假信各一封(未发出),以此宣扬个人,欺哄青年。可是王保京又发现一敌伪军官造谣煽动,即以所谓‘陕西省侦察大队’的名义出了一张‘现在有些坏人造谣生事,捣乱破坏,大家要注意,不要上坏人的当’的安民告示。同时,王保京又假借‘职权’为其舅父杜富华结婚为题,在簿太后村介绍人刘启发面前及一些群众中拿上所谓‘派令’,大肆吹嘘自己,企图威胁女方与其舅父结婚,在群众中影响很不好,正在活动期间,1949年古历7月21日被西总二支队副指导员张崇辉回家发现,遂绑送县公安局以刑事拘留。”
  张崇辉证言与组织结论相符。张崇辉复员后,曾任阡东区第八乡党支部书记。后来,时光倒转,他因这两耳光,打出了祸事,后来几十年的人生充满了磨难,而王保京青云直上,成了礼泉县、咸阳市的父母官。历史本来是那个模样,现在成了这个模样:张崇辉烛光残照之年不能正其名,王保京功德圆满,衣锦还乡;张崇辉在九重天下哀号呻吟,王保京在九重天上光芒万丈。
  功德圆满也好,衣锦还乡也好,光芒万丈也好,基础都是靠不住的科学实验结果:亩产王米1230斤、1500斤纪录。王米亩产的纪录,城里人不会那么敏感,也不关心,城里的当权者和新闻媒体又好大喜功,不管农民和农业专家怎么怀疑,不管是否虚假,都赫然记人了历史。王保京已经捞够了好处,已经塑造了难以抹去的光环。他顺应时势,投其所好,彻底挽回了“诈骗”的不道德形象,控制住了烽火的政治局面,搭起了烽火大舞台,完成了烽火交响诗的合唱序曲。王保京踏着时代的节拍,从礼泉走向了咸阳,走向了关中,走向了陕西,走向了全国,走向了世界。“烽火”点燃了,接下来便是不可阻遏的燎原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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