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04




  坐在南源上,一马平川地看去,好水灵的白灵宫。泾河、泔河,自北山下来,蜿蜒流转,兀自南去。麦苗儿猫了一冬,风刀雪剑严相逼,憋曲坏了,此刻,正舒展开身体,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春天的灵气,与那树木花草一起,把一个“绿”字繁衍开去。万物都在这春风洋溢中窃窃私语,喧闹嬉戏;万物的经脉骨节都在“嘎嘣、嘎嘣”作响,毫不掩饰地表现着出对春天的渴望和喜悦。
  县长刘新怀带着县政府建设科主管农业生产的赵启文和魏作栋,在白灵宫村住了一夜,第二天赶早出了村。
  “刘县长回哩?”
  “回呷。”
  村民认识刘县长,互相打着招呼。
  他们骑上南塬的大坡,出了一身薄汗。
  “累了,歇一会儿”。县长提议。
  他们翻身下车,把三辆自行车旁边一撂,席地而坐,各自点燃一根烟,眯缝着眼,望着塬下的白灵宫村。
  白灵宫村,六十多户人家,生活在泾河西岸。礼泉县是个穷县,主要是缺水。可这白灵宫村的耕地,大多在礼泉县唯一的自流灌溉区内,土地肥沃,“得天独厚”。
  1954年的春天,是一个不寻常的春天。继1951年12月《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草案)》之后,1953年12月,中共中央正式发布了《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这意味着毛泽东修改了《新民主主义论》对中国社会的判断,要用比较快的速度进行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把分散的自耕农更充分地组织起来,完成由互助组向合作社的转化。《决议》发表的时候,全国已经有一万四千多个合作社了。陕西落伍了。此时,陕西批准试办的合作社只有234个。礼泉县只有包括王保京互助组在内的18个互助组。压力是无形的。县里急得团团转,急于想从18个互助组中挑选一个最精彩的作合作社的试点,作榜样,然后推广。开始时,选来选去,选中了史德镇陈迪村金光耀互助组。金光耀互助组搞得最早,搞得最好,是全县互助组的佼佼者。金光耀还被县上敲锣打鼓地推举为“劳动英雄”。试点,非金光耀互助组莫属。
  殊不料,此举在陈迪村遇到了巨大的阻力。陈迪村是个富裕村,善于“看马下骡子”养牲口,主意特别大。赵启文奉县长之命,在陈迪村住了一个多月,苦口婆心做工作,可是“家家户户都不愿意成立合作社”。
  赵启文跟金光耀说:“你是劳动英雄哩,要带个头哩。”金光耀的回答斩钉截铁:“宁愿不要‘劳动英雄’,也不要合作社!”这让赵启文大惊失色。《人民日报》社论说:合作化是“使全体农民走上幸福生活的唯一道路”。一家一户,几家几户,机械耕作,兴修水利,行么?明明对你们有好处,为什么坚决不干呢?人数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啊!阳关道摆着不走,为什么偏走独木桥?
  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阳关道”,还是走分田单干“独木桥”,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初都有连续不断的大争论。前者是“进”,迸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后者是“退”,退到合作化之前的生产方式上去。50年代的争论以毛泽东激烈批评“小脚女人”,全国范围内掀起合作化运动的高潮而告终。70年代未、80年代初的争论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人民公社乌托邦试验的失败和农民分田单干而告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走了一个小小的轮回。一个血与火的轮回。一个以牺牲几千万人生命、农村经济崩溃、数忆农民陷入极端贫困为代价的轮回。
  “幸福生活”都不去追求,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呢?精打细算的农民,此时怎么转不过脑筋了呢?奇哉。怪哉。
  这里面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背景,就是1953年的粮食危机。史家注意到,1953年底加速农业合作化进程与当年的粮食危机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几年,由于急速推进工业化,城市人口膨胀,1953年城里人的粮食消耗量比上一年增加了31.6%,而政府从农民手里征收的粮食只增加了8.9%,形成了粮食收支的巨大缺口。1953年夏季,国库存粮仅能维持城里人两个月!而且,长江流域水灾,夏粮减产已成定局。形势极其严峻。私商也趁火打劫,大量囤积粮食,粮价攀涨。农民不跟政府合作,要么瞒产,要么囤积备荒,挨家挨户核实征购,既不现实,也会惹起事端。当时负责经济工作的陈云惊呼“挑了一担炸药”:前边是城市,后边是农村。1953年10月,毛泽东说:要打一仗。一面对付出粮的,一面对付吃粮的。“对付出粮的”政策出台了。据说陈云向政治局提交了解决危机的八种办法,政治局挑选了最严厉的“统购统销。”该政策的核心是,关闭粮食市场,政府行使粮食专买专卖权,农民必须按政府核准的数量、价格、品种将粮食交给国家,卖给国家,灾荒年歉收也不得减免、如果交完不够吃,由政府核准后“返销。”前者叫“公购粮”,后者叫“返销粮”,再后来又搞了一个“超产超购”政策,有的地方包括陕西美其名曰:“爱国粮”。其核心是,不“超产”也“超购”,以弥补“公购粮”之不足。总之,想方设法地从农民的手里多拿些粮食。烽火当时流行着一个顺口溜:“合作合作,王米面坨蛇;单干单干,白米细而。”讲合作与单干的生活差距,烽火也有明内人。
  《烽火春秋》记载,一个叫王彪(真名王作创)的材民1957年悦:“咱社搞什么科学研究,什么丰产田,都不是胡整吗?还有什么合作化,明明没有单干好呀!还有什么统购统销政策,把农民的粮食一家伙都哄骗去……”郑守业(真名郑富财)说“统购统销把农民的粮食都弄完了,把我娃饿得成大价哭。”
  1953年10月,“统购统销”政策公布实行,一个多月后,合作化《决议》公布,以保障政策的实施。也就是说,“合作化”是“统购统销”政策的制度保证。合作化运动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一边翅膀是“统购统销”,一边翅膀是“合作化。”合作化不到半年的时间,政府完成了粮食征购计划,而且超征了60亿斤。
  农民也不傻。首先是金光耀不傻,陈迪村人不傻。他们知道,这是政府在算计他们粮囤里的粮食。所以,不管你说得再好,磨破了嘴皮子,就是不办合作社,这个账很好算,国家拿走了多少,自家粮囤里还剩下多少,够不够吃,富不富余。更要害的是,农民将失去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为了土地他们不惜流血牺牲,支持中国共产党人打赢了战争,取得了天下——进而将失去粮食处置的主动权。
  这是一场大博弈。政府与农民的博弈。政府是赢家。谁也挡不住奔腾的潮流。合作化不久,就是人民公社,再加上户籍制度,农民就被牢牢地管住了。这不能小说是一个奇迹,中国川史上,从来就没有一朝代能把一盘散沙的农民聚拢起来,而且是用如此高的组织形态聚拢起来,将众多的小辫子梳成了大辫子。当然,农民和农民不同。王保京就与金光耀不同。他有金光耀辈所没有的政治眼光。他也算账,不过算的是更长远的账。王保京审时度势,“随机应变”,顺应潮流,采取了与政府合作的态度。何况他本人还有碴儿抓在政府的手里。几年前,他伪造公章,冒充陕西省公安侦察大队长的身份,招摇撞骗,被公安局刑事拘留。年轻,不懂事,可以是一个说法,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个记录在案的历史污点。“骗子”的形象,无论在村子里,还是在政府那边,都是个受到鄙视的形象。合作化无疑是个机会,一个洗刷形象的机会,一个由政府来确认他在白灵宫村领袖地位的机会。他把握住了。如果不借助政府的力量,农民不会认同或接受一个道德不完善甚至有污点的领袖。
  社会学家秦晖先生,专门研究“农民学”,不久前写了一本书,叫做《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现代社会的再思考》。他告诉我,从“农民学”的角度看,关中平原是一块非常独特的区域。由于富庶,由于是中国文化的发源地,曾经是中国政治统治的核心地带,从宋朝开始,农村宗法势力一直受到政权的抑制和打击。与其他地方相比较,关中一带血缘秩序比较早地趋于消解和淡化,使得农民更加信奉权力。他形象地比喻为:“天大地大不如权力大,爹亲娘亲不如权力亲。”对权力的追逐,对权力的崇拜,对权力的盲从,构成了关中农民政治文化的一大特点。通常情况下,乡村理想的领袖或英雄,首先是道德的,然后才是能力的。当然,新的意识形态的引进,乡村传统道德已经被或正在被“摧枯拉朽”。王保京在这个过程中,充分利用和把握“摧枯拉朽”的趋势,最终确立巩固自己在烽火村的政治基础,以至走上陕西的政治舞台,这都是后话了。~“觉悟的农民”与“不觉悟的农民”从此分野。王保京从此改变了自己命运的走向。
  合作化问题,县政府着急,王保京热情,一拍即合。一夜下来,皆大欢喜。
  难怪刘新怀等一行三人能踏踏实实地坐在源上抽支烟,欣赏源下白灵宫的大好风光了。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推倒了礼泉县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已经挖开了拦水大坝的缺口,接下来便是不可阻挡了的潮流了。土地公有制的风暴,如同几年前的土地改革一样,将席卷整个乡村社会。桃花源中人,将汇入社会变动的大潮中,现在似乎已经听到,“轰隆隆”的响声了。柳青此时正在终南山下一个僻静的村庄里,注视着关中大地、中国大地农村社会的变革。一部《创业史》,用史诗的笔调描述了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历史进程,塑造了梁生保为代表的新一代农民——他们刚刚摆脱了旧时代的束缚和压抑,以对党和领袖的无比信赖,以对新生活的渴望与追求,响应合作化的号召,把那些情愿或不情愿的农民组织起来,史无前例地抛弃了数千年延续下来的沉闷单调的小生产耕作方式,向科学进军,向社会主义进军。这种对新生活的渴望与追求,是不容怀疑和阻挡的。作家们裹挟其中,抒写和沤歌着这一时代主旋津,并奠定了这些作家的文学地位。然而,他们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合作化运动深层制度背景,在先进与落后、创新与保守、非黑即白的认识框架内把握着社会激变,以饱满和真诚的政治热情,以崇高的社会责任感,匆匆拿起笔来,加入合作化变革的行列。他们的眼光凝固了,他们不会料到,接踵而来的是1957年、1958年、1959—1961年、1966—1976年,更不可能料到人民公社的崩溃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历史跟作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历史经常跟轻信的作家开玩笑。浪漫情怀如果跟意识形态联姻,等待他们的只能是尴尬。痛心疾首的尴尬。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会怎样呢?我不知道“重写文学史”会怎样评价那一时期的作家和作品,但是,可以肯定他说,作家为我们提供了那一时期农民生活的时代脉络,文学价值不敢说,起码为社会学和历史学提供了一个参照系。比如梁生保和王保京的比较——艺术的梁生保与艺术的《王保京》,现实的“梁生保”与现实的王保京。“启文,你背上铺盖,到白灵宫住上一段”刘县长说。“金光耀咋办哩?”赵启文问。
  “撂了!”
  撂了金光耀,培养王保京,终成定局。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