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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正如朋友所预料的那样,以出席党的十一大为界,王保京对郭裕禄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随着改革开放,袁家经济发展的势头健猛,经济实力超过了烽火,并大大拉开了与烽火的距离,郭裕禄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政治实力不断加码。他又被选为党的十二大代表、十四大代表,全国劳动模范,省委候补委员,省委委员,1991—1992年任县人大副主任,1992年至今任县委副书记。与王保京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管郭裕禄愿意不愿意,在礼泉人看来,郭裕禄算是登上了礼泉县的政治舞台,年纪轻,势头猛,是足以与王保京抗衡的政治新星。
  袁家的崛起,结束了烽火一支独秀的历史。这是50年代以来礼泉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局面,相隔十五甲,一东一西,东边是烽火,西边是袁家,各搭了一个戏台,各有各的路数,各演各的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方唱罢我登台,紧锣密鼓,分庭抗礼,谁也不能忽视对方的存在,蔚为礼泉政治奇观。
  郭裕禄比着烽火迫赶,首先追赶粮棉。认真说,70年代“学大寨,赶烽火”,真正“赶烽火”的可能就是袁家。几年的努力,特别是郭裕禄和王保京一起到湖北等地考察棉花种植技术后,袁家的棉花平均亩产咄咄逼人,一举超过了烽火,结果逼得烽火搞“百亩丰产方”,逼得王保京弄虚作假,到广播电台说计划棉花亩产300斤、实际亩产270斤,以证明十大代表比十一大代表能干;结果招来了“产量不实”调查组。这里的“产量不实”当然是指往高虚报产量。统购统销政策下,农民采取的对策,一般都是“瞒产私分”,以保护自己的利益。一般情况,多报粮棉产量意味着给国家多交,就意味着自己少吃少穿少用,没吃没穿没用。除了“放卫星”浮夸年代,一部人民公社史,就是觉醒的农民用“瞒产私分”的办法与政府捉迷藏的历史,除非农村基层干部昧了良心,不为治下的农民谋利益,上面讨好。像烽火敢往高虚报产量、又可以少交、两头都讨好的情况,如果没有大规模隐瞒土地,如果没有权力笼罩或保护,绝难实现。王保京以己度人,事与愿违。调查组查下来,袁家不仅没有多报亩产,而且由于计算方法的问题,还少报了亩产,离开时,还总结了袁家粮食丰产的好几条经验。
  1978年是王保京和郭裕禄大较劲的一年。十大代表不仅棉花产量“高”过十一大代表一筹,而且还要在小麦产量上“高”过一筹。这叫做“生姜还是老的辣”。这一年,袁家小麦大丰收,亩产710斤。烽火呢?以上已有详述。要言之,烽火第一次上报亩产907斤,一个月后调整为亩产852斤,公社核定亩产761斤,地委调查组查账核实,亩产实际是732斤,“如果把‘争气滩’、‘贡献湾’的(小麦种植)面积算上,亩产就上不了700斤”。王保京是数字魔术师,而且身居地委副书记兼县委书记,当地话说,“簸箕虫日虱子,闶着整”。他不仅想要什么数字就有什么数字,而且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全无顾忌。地区规定的小麦亩产奖励标准是600斤,烽火以“亩产852斤”受奖,袁家亩产710斤却被排除在外,这还不算羞辱袁家。王保京还下令袁家派代表去地区开颁奖大会。郭常委老老实实派村党支部副书记张文西去开会。张文西开了几天会,坐了几天冷板凳,一肚子窝囊,跑到县上,向刚开完常委会的郭裕禄诉苦:“本来颁奖有咱哩,被王保京压了。开会的人都是获奖单位的代表,咱去没人理!”郭裕禄火冒三丈,推门进了王保京的办公室。
  “王保京!”郭裕禄也不叫“王书记”了,质问道,“人家领奖,叫我村去干啥哩?”
  “干啥哩?去接受教育!”王保京说。
  “教育他妈的屄!受啥教育哩!”郭裕禄开骂了。
  “裕禄,你是个小村,取得点成绩算什么!”王保京提高声音训斥道,“你不虚心!骄做!”
  王保京分明是说,你郭裕禄当上十一大代表就翘尾巴,有什么了不起!
  “王骗子!”郭裕禄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连“王保京”都不叫了,连珠炮一般地骂将过去,骂得王保京没有还嘴的余地,“谁骄傲了?是没学好小靳庄,还是粮食产量上不去,弄虚作假?”
  “你不要嚣张!”
  王保京想镇住郭裕禄,郭裕禄根本不吃这一套,骂的声音更大,骂得县委院子里的人都能听见。天已经黑了,常委们看见郭裕禄闯进王保京办公室,也都不回家了,等着看热闹。偌大一个礼泉县,敢跟王保京真刀真枪面对面地干可能只肩这个郭裕禄了。
  “王骗子,你有啥本事!嗯,你就是凭你六七十岁的老妈唱歌跳舞打篮球当的书记么!你以为那歌唱得好听?猫念经哩!你以为那篮球打得好?小脚老婆在球场上跑,还说打得好打不好是水平问题,打不打是态度问题,我都替你脸红哩!你就是靠骗人胡吹冒撩当的书记么!我就是不当先进,也不让我的老妈去唱歌跳舞打篮球!你有啥本事!嗯,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真正给党给国家给人民有啥贡献!”
  直骂得灵魂出窍,星辰跌落。这在几年前是不能想象的。
  局势的发展难以预料。这年麦收前,《光明日报》发表了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当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第二天全文转载,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告别旧时代的强烈信号,其中反复强调的“实事求是”原则,构成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思想路线。烽火将在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扮演什么角色,这台戏怎么演下去,自然是善于应变的王保京首先要考虑的事情,于是故技重演,在粮棉产量上做文章。
  严格地讲,这次较量,不是下级跟上级的较量,因为不涉及权力之争;也不是新先进跟老先进的较量,因为双方不在一个量级上。王保京是久经沙场的重量级选手,郭裕禄是刚刚出道的轻量级选手,这次较量,严格地讲,是农民跟农民的较量,是两种农民完全不同的价值观的较量。50年代选择合作化道路时,出现了金光耀和王保京的分野,即金光耀所代表的“农民”与王保京所代表的“农民”的分野,金光耀被时代淘汰,王保京独领风骚二十多年:60年代选择人民公社集体化道路,还是选择分田单干的道路,出现了以杨伟名为代表的“农民”与王保京为代表的“农民”的分野,杨伟名被时代淘汰;70年代,特别是改革开放后,一场大吵架,郭裕禄和王保京分野。淘汰谁?当时不好说,形势在发展,但并不明朗。郭裕禄虽然已经当了县革委会副主任、县委常委,并没有改变农民的身份,1992年当了县委副书记后才改吃“商品粮”。
  王保京对付体制内的官员好办,比他官小的用大官压小官的办法,比他官大的用农民的办法,他有“农民代表”、“农业劳动模范”、“农民科学家”、“地区级干部”等多重保护色,有早就利益一体化的新闻媒体、高层领导人等的庇护和支持;对付郭裕禄这样的人就不太好办。郭裕禄跟他一样,有自己的根据地,有强大的集体经济实力,有体制认同的政治色彩,有了解他底细的中层干部在背后撑腰,而且年轻,有逼近权力核心的趋势。还有很重要的一条,郭裕禄是靠拾羊粪蛋儿发展起来的,发展过程中,九死一生,脾气暴躁,要打可以打,要骂可以骂,抹下脸来,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大不了回村种地。郭裕禄在身边共事,这种大扫面子的威胁就不会消除。
  矛盾公开化不久,郭裕禄戴了一顶“公社副书记”的帽子被免职回村。
  回过头来看,郭裕禄1979年免职回村,表面上政治受挫,其实是救了他,使他不必过早地混迹官场,是非政治,保持农民的本色,借着中国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大好时机,集中精力,壮大袁家经济。
  纵观袁家发展的历史,1971—1979年是原始积累时期,大发展时期是1979年以后的整个80年代。这个时期,烽火踏步不前,袁家办建筑队、预制件厂、金属加工厂、大型运输队、化工厂、5万吨水泥厂;比着烽火,盖起了卷洞式袁家新村。1987年他带着袁家人访问西德,大开眼界,回来后,力排众议,拆掉卷洞式新村,重新翻盖,让家家户户住进了可抗地震的二层小楼。进入90年代,水泥厂扩建为15万吨,投资餐饮业,投资房地产,投资影视业,资产规模达到了二亿五千万以上,把烽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郭裕禄1979年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如鱼得水,名气愈大,愈加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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