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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粮食




  “那晚上,天真黑,黑得让人想起来还害怕。”
  儿子李建平,24岁了,还带着一副孩子相,他对我们说着,两唇用力抿一抿,作了一个鼓劲鼓勇气的脸相,憨憨地。
  “亏了夜黑哩。真像作贼一样,——唉,这日子过的!”老子李吉康,一个63岁的枯瘦老头子,腮帮子瘪瘪的,像是一个跑了气的皮囊;两眼凹凹的,好似一对隐约见底的深井。
  大概是人老了话多,他唠叨着那个晚上,如同一个半睡半醒的人在叙说着一个可怕的梦。
  我们的心,随着那个故事颤抖。
  当父子俩把装了三千斤高粱的马车,从受禄乡的复兴村赶出来,已经午夜时分了。
  老子在前面牵着骡子引路,儿子傍着车辕,肩上套根绳子,帮骡子拽上一把劲,悄无声息地往回赶。
  儿子边走,边拽,边没好气地骂:“来的时候刮西风,这回的时候又刮南风,两头顶。这狗日的天,跟李计(村人都把李计银简称为李计)这狗日的合劲儿折腾人!”
  老子一边用有力而低沉的声音吆喝着牲口,一边回头骂儿子:“旁村野外的,小心你小子的舌头!”
  就是大前天,村委会副主任刘秀明,也由于四处投亲找友借粮来“完成任务”,心里觉得不是味,在粮站上发了几句牢骚,第二天,村里大喇叭上就传来了李计那阎王般的大嗓门:
  “堂堂一个副主任,当了几十年干部,反来破坏交粮!”
  随即,刘秀明被撤职了。
  当干部的一句话不对,立马就“办”了,何况作小民百姓的。
  李老头儿怕是非,可心里也愁着哩。这李计,也真灰透了,年还没过完,一口就咬定年底要交1,000万斤商品粮,要在华北夺什么冠军;种子还没下地,交粮数儿就挨户派下来了,旧社会的地主也没有这么邪乎的。那狗日的,下了数儿还不算,一遍又一遍地敲打:“作了假小心敲断腿!”这明明是逼着全村的人作贼哩!
  老汉心里不明白,那狗日李计官都当到北京去了(直到我们采访时,他也不知道全国人大代表是个干什么的),还不足劲,折折腾腾的,难道还要当皇上吗!
  不过,背时人也有他的得意处,老汉走几步就跟儿子轻轻地念叨一句:“今儿够顺了呢,还骂甚?平平安安到家就算福气!”
  顺啥呢?摸进复兴村,爷俩撞上个行善人家。进了门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主人忙乎着哩:“多给一分干啥,咱的粮也要卖哩,不套牲口不赶脚,平平地卖给你,也省了不少麻烦。虽说隔着些里数,你那横山的来头咱知道,装吧!”
  只走了两家,他缺的数儿就凑齐了。不赔票票,跑一趟腿就能完了任务,比起左邻右舍来,还不福气大了?
  儿子怨天黑,老汉却觉着天黑也是福气;让那狗日的治保会瞄见了,还得了?
  思谋间,“吭”一声,骡子走偏路,大车的轮子硬硬地掉进一个树坑里去了。看来,天太黑了,并不是人眼睛、骡子腿和大车轮子的福气。
  老子把鞭子抡得圆圆的,声挨声地往那头倒霉的骡子背上抽;儿子把腿蹬得直直的,直拽了个满头满脸的汗,那沉重的车轮儿就是挪不出来。
  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他们自己。如同他们抽着骡子一样,他们背上也有一根鞭子在狠命地抽着。背上不疼,心里痛。
  虽说种了一辈子庄稼,老汉知道地里长多少粮食不是凭句话,他也知道自己的辛苦只是为了李计“那狗日的”一句话,但他对此又是个无能为力的人。他,包括他的儿子,受苦受罪之外,并不去想他们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他们也不会去想怎么才能不这样做。受支配不光是习惯,而且成了秉性。
  他们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平平安安地交了粮,只要几天后的“期限”到了,大喇叭里李计那阎王般的大嗓门不点他的名,治保会那凶神恶煞的光头们不来他家里唤人,多少辛苦便都值了,他们还有心力去想别的什么?
  幸喜,他们平平安安地到了,看那窗户里就像老伴惊恐的眼睛般颤抖着的灯光!
  真是天成哩,连邻居家那条狗,今儿也没吱个声。
  南头李家爷俩正睡安稳觉的时候,北头郭生万夫妇,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秋末,紧巴巴地留下点口粮,却怎么也凑不够分配给他家的“余粮”数,包了村里磨坊,这些日子活儿正紧,腾不开身,便大着胆子给邻县的南白乡中原岗村的一位熟人捎了句话,天成想,这大早儿,他家巷里一溜排了对辆来自中原岗的驴车、骡车,每辆车上都满满地装着八九百、上千斤的高粱。那领头儿的老王也不知个天高地厚,站院里高喉大嗓的:“郭家,粮来了哩!”
  夫妇俩出门一看,惊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老郭也顾不得生人生面的,脸红红地嚷:“快往里头走,快往里头走!这车先卸下来,码起来,盖住些儿再说话!”
  那老王却笑嘻嘻地:“卸甚哩,留下你的,分了人家赶到你村粮店里去算了,省得倒手。”
  这中原岗人,热心劲儿真跟抗战支前时的份儿差不多!
  妻子缓过些劲来,劝丈夫:“甭怕,水来了上淹,真要抓住了,咱手里也有把儿攥着呢!”
  那是几天前,一个外村人拉粮路过横山,在村边歇脚,被治保会的光头们发现了,竟不分青红皂白抓进了村,找个理由罚了款不说,粮也交进横山的粮店里去了,顶的是治保会人家的交粮数。这事儿凑巧被她看得真真的。
  丈夫明白的道理似乎更多,他狠狠地白了女人一眼:“这世界要有个道理说,今儿就没这档子事儿了!”
  紧紧地商量了一阵子,男的招呼客人,瞄着门口,里边一头,外边一头地照看,女的上邻家报信儿去了。
  也真够运气的。全山西省的售粮冠军横山村,缺的就是粮,左邻右舍闻讯,个挨个过来赶上“自家的”驴车或骡车朝粮站走了,一个时辰不到,巷里的粮车便被抢了个干干净净。虽说一斤一毛八,要比粮店收购价高出二分八厘来,可人们还是喜喜的:自个儿出去倒腾,险着呢!
  生意做完了,心也安了,郭家夫妇又张罗着给21个中原岗人弄饭。做买卖是做买卖,讲人情是讲人情,这是乡下人的厚道。
  蹲在锅台上不停点地揪着面片儿,听着客人大声粗气的劝酒声,想着一年的日子,郭生万心里一阵阵发酸,眼泪珠儿满脸滚:种了一年粮,不挣,还赔了;包了个磨坊,赚了没几块,今天这一顿,两瓶白干,三斤猪肉,就是十大几块……
  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他的村邻们,往往只具备提出问题的能力。
  而按哲人们说的,提出问题就足够伟大了。
  这可悲的伟大!
  提起梁金虎和梁照通,可就没有李吉康父子和郭生万夫妇那么顺当了。
  贾家庄有他们的亲戚,慢悠悠地吃了饭,装了粮,出村没有走几步,他们的两个毛驴车便被拦住了。
  这村的支书赵有年,是个精精壮壮的黑汉子,虽不像李计那鬼动绳子、拧“麻花”,一脸黑气儿,也真叫人心颤哩。
  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屋角角里蹲了几个时辰,那派出所的、税务局的、粮食局的,便相挨着来了,一包烟,一杯茶,坐得稳稳地上开了课,没边没沿的道理一套套地端了出来。
  教育人对教育者来说,无疑是一件乐事,可悲的是被教育者的接受程度。香烟缭绕,娓娓而谈中,梁照通想的是:出了这村,到哪个村还能买点粮呢?梁金虎想的却是:快六十的人了,这脸可丢大了,回路上有个高崖头多好,眼睛一闭,多走两步,一了百了!
  直直开导到夜里11点,两个民兵来了,“押”上他俩和他俩的毛驴车,上受禄粮站里去,算尽义务,给贾家庄交趟粮。
  那赵支书也仁义得让人心酸,末了,还要给两个耷拉着脑袋的汉子管顿饭。看着两个端上饭碗呆呆的,不知往鼻子还是往嘴里扒拉的“伙计”,他那黑脸上甜甜地笑着:“咱知道,这错儿不全怪你们,不过回去给你那支书传个信儿,横山可不能把咱贾家庄变成他的高产基地,作婊子成,莫立那牌坊!”
  要说起这贾家庄的支书,也真算是条汉子。
  从1983年横山村实行户包责任制起,横山的“产量”和“售粮”数儿一年一年往上冒,周围十多个村庄的产量却一个劲儿往下落,里头的道道谁不知道?可上面的领导夸,有的领导人亲自写文章,县里只要开会就表扬,“典型”都“典”到北京去了,一脑袋高粱花子的老百姓谁敢放个屁!
  可赵有年偏偏是个胆大的,放了“二梁”之后,他真个到乡里、县里打官司去了。
  他找县委有关部门,那里的负责人倒茶、递烟,然后把办公室大开着的门闭严实,神秘地对他说:
  “老赵,这事儿可嚷嚷不得,横山不是定襄的横山了,你去找县长,找书记,也未必敢动真的。”
  他去找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副县长果然作不了主:“我给县委汇报了再说。”
  这一汇报,便连个声气也没有了。
  赵有年一肚子不痛快地回到村里,自个儿作主动开了“真格的”,组织了村里七个民兵,每人每天开两块钱的“工资”,白天黑夜地在村里放哨、巡逻,专门盘查横山的人和车。
  贾家庄的经验一下子引起了邻村支部书记们的注意,三四个村子的头儿一合计,干脆成立个“联防队”,一起对付横山的买粮战。那阵势,那作派,全是抗战时这块“游击区”里的传统做法,在定襄闹了个风风扬扬的。
  80年代的赵有年支书,还学会了价值规律和经济手段,为了提高本村村民的售粮积极性,他主持个会议作出决定:本村村民售粮,每斤加价2分人民币,当年便因此增加开支近3,000元。
  有什么稀奇的呢?粮食这东西,不光在横山是政治,是荣誉,在贾家庄,在回风村,在于家庄的村干部那里也不仅仅是填肚子的物事,他们头上也压着县里划下来的任务呀!
  虽说没把横山“闹住”,贾家庄还是由于自己有个硬骨头支书获得了一点小小的甜头。它的100万斤售粮任务欠了30万斤,按照规定。要罚款的,可乡党委研究了一番:贾家庄有“特殊情况”,罚款免了。
  当然,真正的成功者还是横山,是横山的村支书李计银。
  在贾家庄支书上告不准时,这个满脸喜气儿的黑大汉,屁股往横山粮站(为方便横山售粮,县里专设了全县惟一的村粮站)的办公桌上一坐:“从今儿起,横山交粮的水分,可以从14点(即14%)放宽到16点,口沫和杂质,也可以放宽些。”
  —他传达的是县委领导的旨意。
  正当周围好些村子的干部们为完不成任务忙着作检查的时候,李计银一屁股坐到省劳模会讲台上,大谈横山的“成绩面前不自满,每年都迈一大步”,据说上千人的大会为他滔滔不绝的假话三四次长时间地鼓掌,省委领导人号召全省多出些李计银这样的好支书,多出些横山这样的先进村,而省报的头版上,以文化大革命之后少有的规格,登了李计银的免冠头照……
  当然,县委与地委由于培养了这样一个“典型”,荣誉也如同八面来风。他们争先恐后地陪上北京和太原的参观者、视察者来横山,在村委会的展览室里听李计银的滔滔不绝,看李计银亲自设计的“统计表”、“增长示意图”……那一张张胖脸上因老是挂着的甜甜的笑,就使他们那需要长寿的身体获得多大裨益!
  但在展览室那张为村小学赠送黑白电视机的大照片中的主人公李计银,收获还要具体一点。
  在他的治保会倾巢出动,挨家挨户催粮逼得正紧的时候,李支书与他最信得过的“伙计”李礼平,却公然开了汽车到邻村去买粮,回村后每斤加价二分钱卖给村民,一季里就弄进自家口袋上千元。
  可贵的粮难财!
  民以食为天。
  今日横山村民以何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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