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毛岸英之死



作者:王颖


  在南北两座大山之间,夹着一条东西走向的深沟。沟中一条小路,路两侧是一些相挨得紧紧巴巴的差不多同样高矮的简易工棚。在南山一条小沟岔子旁边有一个圆圆的矿洞,这是位于朝鲜北部平安北道的大榆洞金矿。如今,里面石落柱塌、阴暗潮湿,那不紧不慢的滴水声衬出了死一般的沉寂。洞口侧上方50米左右有一座很大的长方形木板房,它是志愿军统帅部作战室,彭德怀司令员兼政委就在这里指挥作战。
  虽说时值秋末冬初,山上的矮丛高树仍显得一片葱茏。太阳晒暖了山坡,小鸟在枝头鸣叫。这天上午,围着木板房内那张长方形木桌,志愿军总部的党委常委们在举行一次极其重要的作战会议。
  1950年10月19日,从鸭绿江北岸隐蔽渡江入朝的志愿军,在彭老总的指挥下初战告捷,于11月5日结束了第一战役,共歼敌15800余人。只是由于战役之初我军的一支穿插部队没有到达指定位置,因而使美骑兵第一师和英联邦师漏网逃走——这一仗只打痛了李承晚伪军,而没有打痛美帝。骄横跋扈的麦克阿瑟错误地判断中国不过是“象征性的出兵”,仍不把志愿军放在眼里。叫嚣一定要在圣诞节(12月25日)以前结束朝鲜战争,继续指挥军队全线向北推进。
  敌人的轻敌、冒险,造成我军作战的良机。彭总及时捕捉了这一战机,决定再给美军更加沉重的打击。这时召开的,正是第二次战役的部署会议。
  坐在东窗下的是彭德怀司令员。他的左右是邓华和洪学智副司令,他的对面是韩先楚副司令和解方参谋长,南北两侧是司令部作战处副处长兼彭总作战室主任成普和一位比成普个头略高又显得更年轻些的军人,这正是毛主席的长子——毛岸英。
  出国前,毛岸英在北京机器总厂任党总支副书记。他悉心钻研工厂管理和高等数学中的微积分,想在厂里呆它十年,干出一番事业来。谁知美帝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唇亡齿寒,户破堂危,他再也静不下心来搞工业了,立即向毛主席、党中央递交了要求参加志愿军的申请书。恰巧这时彭老总在东北组建志愿军总部,正赴京向毛主席和党中央汇报工作。主席便把岸英交给了彭总,要他带岸英到朝鲜去经受一点战火的考验。出国前夕,岸英又随彭总自东北回到北京,再度向主席和党中央报告情况,汇报结束已是下午6时,他抓过一辆自行车,第一步,匆匆赶到工厂,向领导和工友们告别;第二步,又赶往医院,看望因手术住院的爱人刘思齐同志。来到医院,天早已黑下来了。
  小两口是去年11月15日结婚的,才不过一年时间。而在这一年里,岸英住工厂、去湖南,难得和刘思齐见一次面。思齐突然见岸英这么晚来看她,有点惊愕。“这么晚了,你还来干啥?”难得相逢,却又分别在即,岸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出国作战是军事秘密,岸英不好随便透露,却又不能不告诉她。
  岸英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掏出手绢来,不断地擦着脸上的汗水说:“我明天将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出差,所以急急忙忙赶来告诉你。我走了,通信不方便,如果你没有接到来信,可别着急呀!”
  “那是个什么地方?”
  “嗯,这你就别问了……嗳,你知不知道有个朝鲜半岛?美国侵略者在那里打得很厉害。”
  “怎么,你?……”刘思齐仿佛已经猜到了一点什么。
  毛岸英连忙岔开话头:“啊,不不,我这是考考你的政治呢!”他流露出稚气的笑,像一个大孩子在哄一个小孩子。该走了,他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说:“我走了,你出院后,每个礼拜六要去中南海看望爸爸,不要因为我不在你就不去。希望你好好照顾岸青。能答应吗?”
  “嗯……”刘思齐点了点头,咬住了嘴唇。
  毛岸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告诉了刘思齐他为什么叮嘱这两点:“江青她只顾自个,根本不照料岸青,她也不爱我爸爸。我曾经骂过她,既然你不爱我爸爸,滚开就是了,何必赖在这里?你也得小心,她这个人是很记仇的。”……
  毛岸英在志愿军总部充当俄语翻译,在没有翻译任务时就当机要秘书,分管收发电报的工作。由于他是彭总作战室的人,更由于老总的器重,他也得以参加了这一次重要会议。
  彭总说话了:“……这一次,我看是先退,让麦克阿瑟以为我们怕他,这样,他就会更猖狂,造成前军突出,我们就可以寻找破绽,相机歼敌!……”
  毛岸英听着听着,有点沉不住气了,老总的开场白一完,他就急得跳了起来,并且离开了会议桌,走到老总对面板壁上的那幅大作战地图前,指着地图,慷慨陈词:“……我看应该向敌人进攻!敌人不是跑了吗?不是败了吗?我们为什么不接着进攻,而先要后退?”在苏联卫国战争期间,岸英曾参加过追歼德寇的大反攻,那时是千里击敌,一往无前。后来,还受到斯大林的接见和嘉奖,赠送给他一支精致的小手枪。他大概是进攻惯了!
  毛岸英的直接上级,作战室主任成普,这时急得手心捏出了仔。岸英啊,你初出茅庐,勇敢精神可嘉,但未免失于幼稚。你怎么能匆匆忙忙提出与彭总相左的意见?彭老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在几天前召开的第一次战役总结会上,老总首先表扬了正面两个军打得好,“及时捕捉了战机,打得勇猛,所以取得了这次战役的胜利。”但对穿插不力的那个军的指挥员大发其怒——“那里敌人空虚,你们为什么慢慢腾腾,这样迟缓?不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这是什么行为?这是违背军令,贻误战机,按律当斩。我身为志愿军的司令兼政委,有权惩罚一切违反军令军纪的人。我别的本事没有,斩马谡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一顿批评,真如同烈火狂风。万一这次也……
  谁知成普猜错了,彭老总心平气和地听完了岸英的意见,然后盼顾左右,说:“你们看看,毛岸英同志的意见怎么样啊?啊!”
  邓华副司令员是个大烟筒子,一个劲地在那里抽烟。他沉稳机智,平时不多言谈,说出意见来却很中肯而颇具分量。这会儿他抬起头来,说:“敌人疯狂得很,并不因为受一次挫折而消其锐气。如果硬碰硬顶,要吃亏罗!我同意老总的意见,先示弱于敌,将计就计,既避其锐气,又能枪打出头鸟,断其一指。”
  不谋而合!彭老总又征求了其他几位副司令的意见后,说:“好,我们后退30公里,打打退退,在运动中寻机歼敌。要打起来,我用老办法再试一次,还让那个XX军打穿插,给他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会议结束了,彭总抬腕看了看表,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便叫道:“来,你们谁同我杀一盘?”
  在志愿军总部里,能同彭总对奕的有三个人:洪学智、成普、毛岸英。彭总别无嗜好,就是在空闲时候爱下个象棋。不敢恭维,他的棋术不十分高明,常败在这三人手下。但他也有一手“绝招”——回棋。碰上对手要吃他手下的“大将”,他就抓住这个子儿不放,说是得重新考虑。面对他这一手“绝招”,三位对手表现的是三种态度:洪副司令员会打哈哈:“哎咳咳,老总又回棋啦。”一笑了之,并不阻止。而成普则连说都不好意思说,顶多只白老总一眼。毛岸英可不同了,他很有些认真,弄不好还要到老总手心里去取“敌军”之“首级”。
  “我同你来一盘。”毛岸英抢先应战,而且飞快地拿来了棋盘。
  棋盘上的“两军将士”各就各位了,开战以前,毛岸英约法一章:“老总,这回咱说定了,落子无回!”
  “行行!”老总回答得异常痛快。
  当头炮,马来跳,攻卒,上象,出车,“两军”迅速变换着阵容,棋盘上的形势在急剧变化。
  彭总瞅准了对方一个破绽,可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了,他不失时机地把红车一捅到底:“将军!”
  这是智者一失,他没有看见毛岸英这边有一匹马,正昂首扬鬃在等待着进攻之敌。
  “吃车!”毛岸英一刻也没有犹豫,把他的蓝马敲在了红车身上。
  “不行不行,不走这一步。”老总抢过了红车。
  这已是第二次回棋了,毛岸英老大的不高兴:“他妈的,老总你怎么又回棋!”
  站在旁边观阵的洪学智嘻嘻哈哈,并不在意,成普却皱了皱眉头……
  吃中午饭的时候,成曾盛了一碗大米饭,把菜倒在饭碗里,端起一只小凳子,招呼岸英:“走,上那边吃去。”
  成普虽然只比毛岸英大两岁,但他1943年底就到总参谋部工作,1946年任作战科科长,转战陕北的时候,他一直跟在毛主席、周副主席身边,有长期的参谋工作经验,因而在一些问题上他要比毛岸英更老练一些。
  “苏军条例上规定,参谋长在作战决心上,只能向司令员提三次意见。而我们只是参谋,参谋的职责不是干预首长的作战决心,而是负责提供情况。所以,我觉得你上午的发言,有点超越我们参谋人员的范围。另外,副司令都还没有讲话,你抢先发表意见,是不是有点冒失?”
  “成处长,我当时只想快点把美帝打败,所以一听说退就有点急了。”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现在的美帝还十分强大,在武器装备和军队数量上都超过了我们。一味硬打,弄不好要吃亏的……”
  毛岸英不断地点着头,脸上流露出真诚的神色:“成处长,你说得很对,我开会时的行为是错误的!”
  “还有——这个……关于下象棋嘛,对于彭老总来说是紧张思考后的一种娱乐,一种松弛,不应该太较真了。你看我和洪副司令,总是输给老总,不是下不过他,是让他愉快愉快。他休息好了,就更能集中精力把作战方案考虑得周密一些,我们的胜利把握就会更大。而你呢,还骂了一句‘他妈的’。”
  毛岸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是吗?我说了吗?咳,这个该死的口头语!”
  “好了好了,今后注意就行了,快吃饭吧,看都凉了。”成普觉得点到就可以了,毛岸英毕竟还是个青年,不成熟之处是难免的。


  11月25日,是志愿军打响第二战役的第一天。万里晴空一碧如洗,金光灿灿的太阳当顶照着,使清早还颇具寒意的气候变得暖融融的。对于作战的双方,这样的天气都是十分需要的。志愿军是穿着夏装出国作战的,祖国还没有来得及使他们换上棉衣。除了彭总穿一身呢军装外,邓华、洪学智、毛岸英等人都还单衣在身。而对于美帝国主义侵略军,这样的天气正是出动飞机狂轰滥炸的良好时机。这天上午,当所有的战斗命令下达以后,司令官可以有片刻的轻松了。一夜没合眼的彭老总,实在太劳累了。毛岸英正在靠北墙的大火炉子前签收有三个“A”字的战斗电报。彭总就和衣躺倒在毛岸英旁边一间小屋的行军床上。
  昨天上午,一架美军侦察机曾在志愿军总部上空盘旋了将近一小时之久。这异常的现象引起了人们的警惕。大家估计美军可能发现了这里有个轰炸目标。所以邓华、洪学智和不值班的参谋人员都撤到了距木房不远的一个山洞里,以防备敌人今天来空袭。作战室里,只留下了实在脱不开身的司令官和几位参谋人员。
  还在第一次战役刚刚发起的时候,志愿军总部一辆输送给养的卡车,在那条大深沟里挨了敌机轰炸。一位管理员躲到汽车底下,可恨的敌机一个俯冲,发射了火箭,打着了汽车,竟把这个管理员烧死了。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美国飞机没停止过骚扰。这种频繁的军事行动,造成了总部参谋人员的一种矛盾心理:既警惕,又麻痹。家常便饭了,你炸你的,我干我的!
  上午11时左右,4架美军轰炸机嗡嗡震响着掠过志愿军总部的上空,向北飞去。作战室的参谋们以为是去北面轰炸什么目标,也就不十分在意。但对彭总的安全,成普是十分上心的,他匆忙走进老总睡觉的小屋。
  “彭总,敌机来了,赶快防空!”
  彭总睁开惺松的睡眼,唬着脸,呛了成普一句:“怕什么啊,你这么怕死呀!”
  一句话把成普噎住了。恰好这时,洪学智副司令员从防空洞里跑到作战室来了,他也是看到敌机以后赶来叫老总的。成普就像见到了救星,赶快催他把彭总叫起来。
  在志愿军总部里,谁都知道只有洪副司令不大怕彭总。洪学智是个乐天派,分管后勤保障,常常在嘻嘻哈哈中就把正事办妥了。他平时喜欢和老总开个玩笑,这又增加了他们关系中的一分亲昵。他一来就掀掉了被子,伸手去拉彭总:“彭老总,快快快,快躲飞机去!”
  彭老总笑骂道:“你这个麻子啊,这么怕死啊!”
  “不但我怕死,还怕你死呢!”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起老总,在后头推搡着,绕过毛岸英的身旁向门外的防空洞走去。
  成普松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吸起来。毛岸英这会儿也登记、发完了电报。他不吸烟,就从子弹箱里抓了一个大苹果。朝鲜的苹果很多。金日成同志派人送来了一些,志愿军总部又自己买了些,所以作战室里有的是苹果。对于吃苹果,这些参谋人员还能吃出花样来。他们把削下来的苹果皮放在红热的火炉上烤,烤得焦干,吃起来又香又甜又脆,比吃苹果还有味道。毛岸英现在就这样,把那一圈长长的果皮放到了炉子上。
  敌机又从北边飞回来了,再一次掠过作战室的上空。成普心里产生了疑窦:敌机刚刚北去又折回,莫非它们搜寻的就是志愿军总部这个目标?他扔掉手中的烟蒂,几步跳到门口探头一望——好快啊!那4架敌机已飞临作战室的上空。不仅是飞机,还有上百个银白色的亮点——这不是一般的炸弹!一般的炸弹在空中是墨绿色的点或者褐黄色的点,这是凝固汽油弹,用铝作包皮,所以在太阳的光照下显得明亮而刺眼。他大喊:“不好!快跑!”话音未落,炸弹砸下来了,光房顶上就掉了好几十个。顿时,熊熊烈火奔腾涌起,眨眼间蔓延成一片火海!他被爆炸掀起的气浪摔到了沟里,半边衣服烧着了,半面脸上也烧脱了皮,幸好没有昏厥,就地向没有火的方向滚去,把自己身上的火扑灭了。
  ……司令员、副司令员、参谋和通信警卫人员,都在火海外围急得连连跺脚,急得溢出了眼泪。灭火和抢救正在进行,但是,火势中心的温度高达800度,别说冲进去,站在外面都感到一种难耐的的烫。
  “毛岸英!高参谋!”
  “高参谋!毛岸英!”
  这嘶哑的呼唤,丝毫不能减小那猛烈的火势……
  等医生替成普身上的创伤涂上油膏,扎上绷带,他赶到作战室的时候,警卫排的战士们已开始在灰烬上搜寻毛岸英和高瑞欣参谋的遗体了。
  成普呆呆地站立在废墟前,身上烧伤的部位热辣辣的痛。空气也是发烫的,他觉得眼里衔着泪花,又觉得这泪花很快被火热的气温烘干了,他竟分不清自己是身上难受还是心中难受。
  他不能忘记,半个多月前,他和毛岸英肩挨肩睡在一个地铺上,曾作过一次彻夜长谈。毛岸英28岁,他也不过30岁,又都是湖南同乡,谈起来十分投机。毛岸英曲折、艰辛的经历,他也是那个夜晚才具体知道的——
  8岁的岸英,就同母亲杨开慧一起坐牢受刑。母亲被敌人残害了,他幸免于难,被党组织和母亲的亲友营救出狱。早已病倒的他,出狱时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然而,他没有死。
  1944年夏,他从苏联军政大学毕业,获得中尉军衔,被任命为坦克连的党代表,参加了苏军的大反攻。他头戴坦克手的帽子,胸前挂着报话机,半身探出坦克之外,千里长驱,英勇击敌,穿越了波兰等好几个东欧国家。枪林弹雨,炮火硝烟,随时有可能埋骨在异国的青山之中,然而,他没有死。
  1949年1月30日,北平和平解放。第二天岸英就陪同两个扫雷专家带领华北军区的一个工兵排,作为中央机关的先遣队首批进入北平。任务是排除地雷、炸药、手榴弹和炮弹,以保证水电畅通、变压器安全、房屋和桥梁坚固。3月24日,正准备吃晚饭的毛岸英接到电话,得知第二天下午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要进城来。入城后先到颐和园休息,并在景福阁宴请各民主党派人士。电话命令他们火速赶到颐和园,消除各种危险因素。他们忙活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才刚刚把室内检查完毕。室外光顺着围墙走一圈就有18公里,加上围墙外还有敌军的地堡、火力点……时间却只剩大半天了!参加这项工作的一位老刘同志向毛岸英建议说:“这样吧,我们分成五人一组,胳膊挽着胳膊,划分方向,顺着大大小小的道路走一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证毛主席和中央首长的安全!”岸英毫不犹豫地采纳了这个建议,和四名战士把手挽在一起向着死神冲锋。结果,死神退让了,而他没有死……
  今天,这是怎么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还没有来得及发挥他的聪明才智、勇敢威猛,他还没来得及经历一个壮烈的场面或用自己的手去刺杀一个敌人,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倒下了……太疾速、太意外了!令人难以置信!
  成普痛楚的心隐隐感到有些后悔,后悔前两天对岸英的批评过于直率。岸英在作战室辛辛苦苦,没白没黑地干了那么多工作,他没有得到过你的夸赞、褒奖,却是受了你的批评以后牺牲的……成普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炮声,成普想起自己还在值班。他向这片烧焦了的土地看了最后一眼,随即大步流星地向作战室新的所在地奔去。


  在这座山的另外一条岔沟子里有一个长长的涵洞,那本是一条排洪道,如今成了志愿军总部所在地。当成普走进这新的作战室时,他感到这里弥漫着一种异常的气氛。这是什么呢?这是悲痛的沉默!这是愤怒的寂静!空气在窒息,血液在凝固,但静穆中感觉到火在升腾,恨在奔流。彭老总趴在一张小木桌上在写着什么。他走近老总的身边才看清老总在起草一份电报。那上面这样写着:
  
  今天,志愿军司令部遭敌机轰炸,毛岸英同志不幸牺牲。

  老总站起身来,将电报递给值班参谋:“马上发,报告毛主席、党中央。”
  人人都铁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清脆的响声。
  成普没有说话,每一个站到值班位置上的参谋也都没有说话,现在不需要说话,需要的是拼命工作,需要的是不间断的指挥,力争把第二战役打好!
  邓华副司令没有说话,一向开朗乐观的洪学智副司令也沉默着。刚才,在未得到毛岸英牺牲的消息时,他还对正在包扎创伤的成普快活地大笑:“哎,成普啊,这下可好了,马克思在天显灵,彭老总没炸着,这回我们可以打个大胜仗了,哈哈哈哈……”现在,他默默背手站在地图前,似看非看,目光深沉。
  韩先楚副司令是个瘦小的矮个子,他打仗很有经验,作风细致扎实,按照党委会议决定,他将被派到前线去,去指挥那一支迂回穿插部队。此刻,刘医生给他注射过预防破伤风的针剂,他站在了彭老总的身旁,轻声地说:“彭总,我要出发了,请你指示!”
  彭总的话慢吞吞的,但听得出,话里含着一种能够爆发的力量。
  “一定要插到底,不插到指定位置,别回来见我!”
  “是!”
  “路上不许与小股敌人纠缠,必须不顾一切,迅速将敌退路切断。一天一夜,强行军70公里!”
  “是!”
  “插到那里以后,就要像钉子一样钉死在那里,没有命令,不准后退!”
  “是!”
  “腹背受敌,情况会是很险恶的。你们能坚持多少时间?”
  “彭总需要我们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那就……出发吧!”
  韩副司令像一个不满30的青年指挥员,他干脆利索地立正、转身,疾步奔出了涵洞,带着几个警卫员很快消失在山路上了。
  电报,又一个电报……
  电话,一个接一个的电话……
  铃声、喊话声、脚步声,混杂着从远方隐隐传进洞内的炮声,交汇成总部特有的战斗气氛。
  彭总是不大抽烟的,这时他叫参谋徐亩元:“广佬,来一支!”徐亩元的烟瘾特大,口袋里总少不了烟。他赶紧递过来一支,并用打火机给彭总点着。彭总猛吸了一口,谁知呛着了,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气得把烟甩掉,忽然对洪学智说:“麻子,来,下一盘!”
  洪副司令迟疑片刻,然后拿来棋盘。此刻,他哪有心思下棋呀!
  棋摆开了,毫无战术可言,洪学智走了一步,彭老总竟走了三步;而当洪学智再走几步时,彭总却发了呆。
  “哎,彭老总,别下了吧!”洪副司令请求道。
  “不下就不下!”彭总哗地一下把棋盘掀翻了,棋子滚了一地……
  初冬的夜充满了寒意,尤其是在这大山之中更觉清冷。彭总带着几个随员在小沟里散步。天上的星星仿佛也怕冷,躲躲闪闪的,眨动着眼睛。彭总却连帽子也没戴,还把风纪扣解开,任山野的风吹着他的面颊、脖梗。他背着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聊无心绪。他站住了,仰起头来,望着天上的寒星,默默无言,许久许久,才发出了一声长叹:“哎!毛主席把他的儿子托付给我,我怎么向他交代哟!”在微明的星光照耀下,他眼里有莹莹的泪花在闪耀。


  果然如洪学智副司令所料,第二战役打得非常出色。这次穿插部队在韩先楚副司令员的率领下,一个晚上就猛插敌后70公里,在敌南撤与北援之间钉下了一颗铁钉,有力地配合了正面进击的两个军,将敌第二次北犯之美、英、土、伪军36000余人全部歼灭。正是这一次战役,迫使敌军全线溃退200公里,退至了三八线以南。美国共和党首领塔夫脱则哀叹说:“这是美国历史上从未遭受的最完全的失败。”
  志愿军总部早已暴露了,不能再在大榆洞呆下去,于是便随彭总向君子里转移。途中,在一个火车隧道的临时指挥所里,彭总召开了志愿军党委会。
  当时,在这一巨大胜利鼓舞下,朝鲜方面和苏联顾问都一致要求志愿军乘胜追击,把美帝侵略军全部驱逐出朝鲜领土;我国国内报纸也发表社论,号召志愿军再接再励,把敌人赶下大海去。在这一片热潮中,彭总的头脑却十分冷静,他觉得这个仗不能这样打下去了。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一、二次战役歼敌五万余,我军也有不少伤亡,又加异国作战,战线过长,兵源、粮草的补给都很困难,只靠战士随身背的那一点口粮作战,吃完了,仗也就没法打了。遭受重创的敌军也说中国军队是“一礼拜军事”。
  有必要休整,有必要立即向毛主席报告!
  彭总决定亲自回国一趟向毛主席陈词,免得用电报讲不清楚。副司令们一致同意老总的决定。因此,等指挥所转移到君子里,彭老总就带着徐亩元连夜登车北去了。
  彭总来到北京,毛主席不在北京。彭总追到外地,主席正在卧床休息,警卫人员劝老总等主席起来再说,老总觉得不能再等,他拨开警卫人员,闯门而入。
  毛主席从床上坐起来了。彭总搬过一把椅子,向主席身边靠了靠,接着就毫无顾忌,剀切陈词,申述了自己的看法。
  主席斟酌了片刻,说出了这样一个方案:志愿军部队的补充,不能采取国内的常规办法,而要采取一种特殊办法,即全国所有部队,都可以当志愿军,轮番出国作战。这样,顺应了全军将士的愿望,又可以锻炼我军各个部队的作战能力,都去摸摸“老虎屁股”。毛主席又说:新的志愿军部队出国,再把在朝鲜的部队换回来,需要一定的准备工作和时间,也还要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商量。说到这里,主席问彭老总:是否乘胜利的余威,再打一仗?一则如能将敌人再歼灭一部,使之再向后退,三八线我军阵地可以更加巩固;二则为照顾同盟军的期望,也应再接再厉,不惜一战。
  彭总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主张,同意再组织第三次进攻战役,随即说:“主席,我向你汇报一下毛岸英同志的牺牲经过……”汇报过后,彭总心情沉重地说:“主席,我没有保护好他,使毛岸英同志牺牲了,我有责任,我请求处分!”
  主席点燃了香烟,抽着,听着,默默无语,有时还——闭上了眼睛,然后,主席抬起头来,缓慢顿挫地说道:革命战争,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嘛!为了国际共产主义事业,反抗侵略者,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英雄儿女,前仆后继,牺牲了成千上万的优秀战士。岸英就是属于牺牲了的成千上万革命烈士中的一员,一个普通的战士。不要因为是我的儿子,就当成大事。不能因为是我,党的主席的儿子,就不应该为中朝两国人民共同的事业而牺牲,哪有这样的道理呀!……
  当彭总走出主席房间时,他一方面为主席豁达胸怀所感动;另一方面也有些恼火:因为他看出主席对于这个消息有些吃惊。这就是说,他是第一个通知主席说毛岸英牺牲的人。原来,为了怕主席伤心,秘书叶子龙他们征得总理的同意,压住了彭总发来的电报。彭总连连跺脚:你看看,你们要是告诉我主席还不知道,我讲话也可以做点准备。……


  1954年12月24日晚,中南海永福堂。己被任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副总理、国防部长的彭德怀,正坐在写字台前给周总理写着一封信。
  关于如何安置毛岸英同志的尸骨问题,志愿军总部在几天前曾给军委总干部部发过一份询问电报。军委干部部起草了复电,送交彭德怀同志审批,复电要求志愿军总部将毛岸英的尸骨运回北京安葬。彭老总觉得这样做是不妥当的。他是个心里有什么想法就盛不住,立刻想全盘托出的人,所以吃罢了晚饭,就匆忙拧开了台灯。
  动笔以前,他先点上一支烟。
  ……一场抗美援朝的战争,牺牲了中国人民多少优秀的儿女啊!这许许多多的烈士全都安葬在朝鲜的国土上,毛岸英也不应该例外。主席不是曾经亲口说过嘛:岸英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中的一位普通战士!
  ……而且,作为中朝人民用鲜血凝成的友谊的象征,作为毛主席本人和中国人民国际主义精神的体现,他也应该埋在朝鲜。他是一座桥梁,架在鸭绿江上;他又是一座丰碑,立在朝鲜与中国人民的心中!
  彭总掐灭烟头,提笔疾书:
  
  “……我意即埋在朝鲜,以志司①或志愿军司令员名义刊牌,说明其自愿参军和牺牲经过,不愧为毛泽东的儿子。与其同时牺牲的另一参谋高瑞欣合埋一处(两人同时牺牲于大榆洞),似此教育意义较好,其他死难烈士家属亦无异议,原电报已送你处,上述意见未写上,特补告,妥否请考虑。”

  周总理接到信后,第二天就在信上批示道:“同意彭的意见,请告总干部部另拟复电。”同时,将彭总的信转送给了刘少奇、邓小平同志传阅。
  当彭总让警卫参谋送走了信件,当周总理批阅文件后拧上了钢笔帽,当总干部部发出的电波飞越了千山万水……
  于是,在朝鲜,在平安南道桧仓郡,在志愿军烈士陵园,便增修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坟墓,墓前立着一块三尺高的花岗岩石碑,碑上刻写着这样几个大字:毛岸英烈士之墓。

                         1983年5月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