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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寺古老的角铃在拉萨河谷从印度洋吹来的轻风里日夜不停地摇响着。 真正读懂了这铃声,还是在我结识了许多今天仍挣扎在高原艰苦环境中的汉族女性以后,她们之中有的已经在高原缺氧区生活了30多年,有的虽是来到世界屋脊上的“小字辈”,无情的高原紫外线已经把她们的脸膛涂成了像藏家女一样的色泽。在这个号称“生物禁区”生活的女人们,不论从心理和身体上都要承受比男人更大更多更难耐的负荷。 “活不好,死不了。”我听到好多包括那些女人们在内的高原人这样描绘自己在高原这种特殊环境里的处境。我的心很酸,很疼。我还知道她们的另一句话:活着干,死了算。 我从大昭寺前走过。沉重的角铃摇响着新的故事。我想起了一个女人的故事,那是一个遥远的、却是岁月的烟尘无法淹没的故事…… 记不得是在一个早晨还是午后,当她彩霞般出现在青藏公路上时,我们这些终年在这里跑车的汽车兵们扬起嗓门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声“大姐万岁!” 当时青藏公路通车不久,她是来到青藏线上的第一个汉族女性。从此,干渴、寂寞、单调的“男子国”里有了清泉,有了色彩,有了笑声。 大姐——我们都这样称呼她——是唐古拉山下温泉兵站的招待员,每天在食堂给我们这些来自雪山南北的高原军人端饭端菜。这里是青藏公路沿线条件最艰苦的一个兵站,海拔5000多米,终年积雪不化,严重缺氧。人呆在这儿浑身没有一块儿舒服的地方,头疼、气喘,咽不下饭,睡不稳觉。高山反应厉害的人往往越不过“温泉”这道关。 汽车兵有句口头禅:温泉不留人,留下要你命。 我们发怵这个地方,一般情况下停车加点油,吃一顿饭,油门一踏撂过了山,在唐古拉山那边的安多买马兵站见了。 大姐为什么偏偏在这里落地生根?难道她不知道温泉的环境是能折磨死人的? 自从大姐的身影闪现在温泉兵站以后,这个鬼地方的形象在我们的眼里彻底翻了个过。它不再那么阴森怕人了,高山反应退让了,冰雪酷寒减弱了,寂寞荒凉躲远了。温泉有了春水,温泉有了绿洲! 过去躲都躲不及的地方,现在大家争着到那里去投宿,去吃饭。 谁能说大姐不是天边的彩霞呢? 汽车兵们揣着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愿望,像上足发条的闹钟一样不知疲倦地在风雪高原上奔驰着。车子还在阿尔顿曲克草原上行驶,开车人的心就飞到了温泉兵站。为了那顿可心的饭菜?为了在那生着旺旺的火炉的客房里伸开四肢舒舒服服地睡一宵?为了看上大姐一眼? 大姐很少言谈,长得秀气,腼腆。她好像是冀中平原一带人,却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给了她一副江南女子的苗条身段和白嫩肤色。她好像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蓝底碎白花的衣衫,罩在外面的工作服使这件花衫越发显得紧凑、精巧。那时候,我们一看到大姐就瞄着她衣衫上的那些碎白花动心地说:“看,那是一颗一颗的小星星!”深远夜空里的星星对我们总是有一种亲切感,夜里我们做梦时常常梦见爸爸妈妈坐着星星来高原看望我们。星星使我们可以排解想家的牵挂,星星也能使我们看到明天的曙光。 难怪在当时乃至今天许多作家在写到高原战士的思乡及寂寞心情时,总是少不了这么一句话:白天兵看兵,夜晚看星星。 大姐每次看到我们打好饭菜,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时,便给每个桌上端来一盆冒着呼呼热气的糊辣汤,说:“喝点汤再吃饭,暖心哩!” 声音很低。雪山上吹过了一股柔柔的春风。 大姐脚下不停点地忙碌着,端饭,送汤。使人难以忘怀的是,她对病号的特殊照顾、关怀,凡是报了病号饭的战士,她一概不例外地把特地做的挂面汤送到他们手中,若是比较重一点的病号,那挂面汤还会卧一个荷包蛋哩! 病号们吃了这个荷包蛋后,给战友们炫耀说:“香哩!病好了,翻唐古拉山没问题。” 多神啊!包治百病的荷包蛋。 温泉兵站的病号饭在汽车兵中有了很高的知名度,有的本来就没病的兵也谎报病情。于是,就流传起了这样一句顺口溜:走遍四千里青藏线,就爱吃温泉的病号饭。 大姐征服了青藏线上这些“野性”的汽车兵们,大姐给了他们翻越雪山、跨过冰河的力量。大姐是兵们心中至圣至贤的偶像。 我们连队有个“导弹兵”(捣弹兵),经常泡病号,谁都拿他没治,自从温泉兵站有了大姐当招待员后,他从床上爬起来,趟趟任务都争着出发,劲儿可足啦,换了个人似的。别人戏称他是太阳从西边冒出来了,他说,大姐从内地大老远地来到高原为咱们服务,咱再躺倒不干就太有点那个了。起码连大姐的一片真心也对不住呀! 温泉兵站全靠化冰取水,这里几乎四季冰封,每一滴水都僵在冰里。离兵站一里路的山沟里有一条小河,盛夏很短的日子山巅的雪水溢满河道,很快就结结实实地封冻了。兵站背冰全靠炊事班的同志们,这里面就有大姐。 那天,我开着车进站,老远看见大姐背着一背篓冰很吃力地走着,便加足油门鼓起一阵风,追上去,与她并行。 “大姐,上车吧!”我减速,对她说。自然她是不认识我的。 “不用了,你快进站休息去吧。”她含笑向我摇摇手,依然走她的路。我知道再坚持她也是不会坐车的,便加起油门很不悦地走了。倒车镜里映着她越来小的身影。我总觉得她是背着一座冰山在跋涉,我的心情很沉,很沉。 这时候,我似乎才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在风雪线上的欢乐、幸福,是大姐用沉重的脚步换来的。 我很内疚,一辈子都忘不了大姐背冰的形象。我把我的心情透露给战友们,他们都说,是呀,大姐是不容易,我们都是罪人,把自己的欢快建立在大姐的艰难上。 年轻娃娃是狗记性,很快就把好不容易悟出的那点人情道理扔在了脑后,又在无忧无虑地开着汽车在高原上撒欢了。那全是冲着大姐的,她是我们心中神圣的佛。 那个夜晚,我们连的一台车在唐古拉山中抛锚了。要排除故障没有三五个小时是不行的。 连长便把包袱甩给我,走时说:“我让温泉兵站给你们送饭来。” 我们当中一位好事者跟音递上了一句话:“如果不是大姐送饭,我们就罢吃。” 连长很痛快地说:“那你们就等着把肚子撑破吧!” 肯定地说,说者与答者都是耍戏话,可是,我们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个小时,大姐和一个战士坐着一辆敞篷小汽车果真给我们把饭送到了山中!大姐满脸带笑地站在了我们跟前。真像神话一般。 一个不大的、用棉被簇拥着的保温桶里,装着足够我们两个车的驾驶员填饱肚子的米饭和炒菜。大姐立马掌勺舀饭,她说:“都给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先喂饱肚子,身上有了劲还愁干不好活儿吗?”好麻利的动作,转眼功夫,她已经在我们还来不及擦掉手上油腻的时候,就把饭菜递了过来。 征途的疲劳以及修车时的寒冷被大姐的暖心饭溶得干干净净。立时,我们这帮本来饿极冻极的汉子们,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把大姐围了个严不透风。却没人说话,只是深情地看着她。 夜幕朦朦,山野俱黑,唯有我们停车的地方亮着几堆篝火。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大姐今晚用一件臃肿的皮大衣换掉了那件兰底碎白花的衫子。可是,她还是那么美丽,仿佛这件皮大衣穿在她身上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真邪门!还是那个故障,还是这帮小子排除,刚才捣鼓了老半天,就是弄不好。现在,我们七手八脚一下子竟把车修好了。 因为大姐坐在我们身边! 下山时,大姐就坐在我们的驾驶室里。我握着方向盘,四轮生风,一路快跑,半个小时就撂到了站上。 大姐打开客房的门,捅开火炉子。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香,很香! 我们谁也不用喊热爱高原的口号,可是我们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 没有女人的世界是一个不完整的世界。没有女人是拴不住青藏线人的心的。因为他们除了工作外,还要生活,需要人情,需要家庭,需要温暖!难怪“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将军,在公路通车后看到不断向内地流失的“高原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们要动员大家在高原结婚,在高原成家立业,在高原生儿育女。要不,这儿是留不住人的!于是,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走进那些清一色的男子汉宿舍,给他们每个人下达了一项任务:你们轮流回内地休假,每个人给我带个漂亮姑娘回昆仑山。谁完不成任务处分谁。就这么定了,共产党员带头…… 一点也不是夸张,大姐在青藏线上出现后,确实使军心安定了一阵子。她以女性特有的温柔、细心为风尘仆仆的指战员们服务,大家以纯真无瑕的胸腔接纳她的感情。这是很美丽的故事。然而,美丽的故事注定就不会夭折吗? 我们忘不了那个夜晚。 温泉兵站的客房里满满当当地住着各路来的汽车兵,还有来回过往于长江源头的高原建设者。鼾声,似乎可以把唐古拉山抬起来的甜蜜的鼾声! 夜很深了。大姐没有睡。她出进于每一个客房,给这些奔忙辛苦了一天的弟兄们盖被子,添火炉。他们之中许多人还很年轻,十七八岁或20来岁,夜里睡觉不老实,蹬被子,说梦话,有的还奶声奶气地呼喊着妈妈……需要有人给他们操心啊! 可是,今晚她却有些异样。几个细心的战士发现她悄悄地淌着眼泪,总是站在每个客房门前许久、许久,望着那些熟睡了的一张张面孔,望着燃得出了声的火炉…… 大姐,为什么哭泣? 当时我们谁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是自那个夜晚以后,大姐从青藏公路上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看到她。 好几年后,我才从朋友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得到了有关大姐的一些事情。据说有一个什么人物发了话,原话记不得了,意思是说让女人上青藏线,纯粹是干扰军心。大姐就是这样被限期离开温泉的。 我心里很乱,没再说什么。 大姐走了以后,青藏线上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的。这样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好久。 今天,我坐在北京明亮的书房写这篇文章时,心里仍然是酸楚的。曾经给过我们温暖和感情的大姐,我们怎能忘记她。 我不知道大姐的名字,也没有她的籍贯。我算了算,今年她大概60多岁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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