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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关讲错了。小说并不是能使他成功的一面旗帜。一年过去了,除了发表那一篇《大学生变奏曲》,还勉强发表过一篇五千字的短篇小说之外,他收到的是纷纷退稿。剧院传达室里他的退稿增加,无疑使他在剧院的威信与声誉降低。
  他很苦恼,又不甘于寂寞。他像一个手艺人,拿惯了手中斧锯锛凿,放下来什么都不去干,手特别痒痒。像走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圆,他走了回来,重新拣起散文写写。那似乎是他的轻车熟路。他的朴实中见真情的写法,十分适合本色派的散文创作。他善于从公园长椅上遗忘的一本旧杂志,街头电话亭中飘落的一片五角枫,或者雨夜里最后一辆末班公共汽车闪烁不定的尾灯中,捕捉到诗情而引起足以动人情怀的描绘。周老师劝他专心致志写散文,称他的散文有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味道,就像巴乌斯托夫斯基从契诃夫的花园里摘下一朵茶花,而能想象出契诃夫真实的存在,从而写出动人的散文篇章来。
  可惜,老关没有听从周老师的劝告。他写散文,却看不起散文。他太渴望成功,时时逃脱不了它的诱感。似乎这也怪罪不得老关,班上同学的作品问世得太多,已经颇有不少成为文坛上赫赫有名的青年剧作家、青年评论家了。他呢,想想,真是酸溜溜的。
  秀河来信了。九月份又到了,老二该上学了,能不能到北京来上,让他快拿主意。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他咬咬牙,给秀河回了封信,请她告诉父母,他想再拼上一年,孩子上学的事明年再说。已经三十六岁了,年龄不饶人,假如把老二接到北京上学,他实在招架不住,他希望秀河支持他,他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一年时间好好写写东西。秀河回信支持了他,他很感动,妻子是个能吃苦的人。
  他写散文,依然做着小说的梦,偶尔之间又写写剧评。他简直是有枣一棍子,没枣一棒子乱打一痛。晚报和戏剧报上,倒是常常出现他的名字,似乎告诉人们别忘记他。
  他写剧评纯粹是出于偶然,谁知却让他一发而不可收,一下子成功意外破门而入,真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那是一家外省话剧团进京调演,演出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他看完演出之后,失望透顶。这个戏,他太熟悉不过了!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整座剧院里的所有观众,包括演这个戏的所有演员,都没有他对这个戏有着那样深厚的感情。这个戏,总会使他想起青春年月那最初的情景,那是清晰难忘的。而这样一个杰出的话剧,竟让他们演砸了,演员把戏演成了闹剧。最让老关不能接受的是戏的开端,父亲母亲领着四个孩子从观众席上走上舞台,简直要让他呕吐。在皮兰德娄剧本里的提示明明白白地写着:给演员戴上的面具是“用一种汗水不会浸湿的材料制成分量很轻的面具”。而且进一步指出:“角色不应当作为幽灵的出现,而应当代表人为的现实。”“面具有助于向人们提供每个人物基本感情色彩的不变的艺术形象。”但是这出戏,导演给演员戴上的简直是京戏舞台上人物的花脸,过于夸张的面具,只会让观众发笑,哪里还有什么皮兰德娄的精髓。首都观众大概是头一次欣赏皮兰德娄这种双轨套层形式新颖的话剧,给予了热情的掌声。演出之后,几乎各报刊都发表了长短不一的评论,称赞这出戏给首都舞台带来新的生机和色彩。
  老关为皮兰德娄叫屈,这哪里还是皮兰德娄的戏!他写了一篇文章《皮兰德娄的舞台观》,严肃而尖锐地批评这出戏哗众取宠,严重损害原剧的哲学意义,并与皮兰德娄对舞台的认识大相径庭。他独到分析:皮兰德娄对舞台的认识实际是基于他对人生的认识与信念之上。这出闹剧偏离了皮兰德娄这位现代戏剧大师的这种理解和认识,它虽然热闹而赢得一时叫好之声,但只能如杂耍场上叫喊声和眩人眼目的灯光,很快便会成为过眼烟云。
  老关这篇文章在戏剧界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响,他的尖锐批评一时还如雨水打在水泥地上难以被地板吸收而不能被人们所接受。但他的文章毕竟让许多人看后一愣,那种泼辣的文风,直言不讳的语言,玫瑰刺儿一样的批评,令人觉得他出手不凡。这之后,报刊约他写剧评的多了起来。他也颇为乐意,觉得可以一吐为快。
  过了不久,一位剧院年轻编剧叫李凌的写了一出话剧《蔚蓝色的爱情》,是出喜剧,反映当代建筑工人生活的。这个李凌,老关还算认识,比自己年龄略大几岁,是剧院的老编剧了,境遇简直是自己的翻版、拷贝:老婆、孩子在外地,迟迟没有调来,这些年一个剧本也没写出来,一开会就霜打的秧一样垂着脑袋,好像欠了所有人的情,与有些剧院里写过四五个剧本并且获过这个或那个奖的编剧趾高气扬的样子相比,简直像个三孙子。他终于写出了《蔚蓝色的爱情》,并且终于正式公演了,也算是不易,起码比老关走运。
  这出喜剧一上演,报刊上就开始批评:庸俗不堪啦,满台时装表演啦,话剧不像话剧倒像歌舞剧啦(因为中间穿插跳了几段迪士科)……总之,把这出戏戳破成千疮百孔的一只破气球。
  老关想唱唱反调。为什么,他也不清楚,看完这出戏,他也不满意,但觉得并不像有些刻薄的人说得那样一无是处。他太清楚有些评论家,不过是寄生在某些剧作家大树上的木耳或蘑菇,混得壮些的,是猴头而已罢了。若是一些已经功成名就的剧作家的戏,他们就不敢这么满嘴喷粪,而会巧舌如簧把它说成一朵花。老关实在看不惯。况且,还有一层说不明白的感情在做怪,促使老关要为这个同行鼓吹一番,那是他们两人同病相怜的境遇。
  老关写了一篇题为《人间需要喜剧》文章,首先指出喜剧审美意义的多层次化,在话剧舞台上出现舞蹈场面并不是如今才有,早在古希腊时就出现过,戏剧的童年就源于原始庆贺丰收祭祀舞蹈场面,这无可厚非,况且哪位戏剧大师规定话剧只能说话而不能有其它形式?至于讲到服装或噱头的庸俗,那是有些人贵族化而太缺乏下层百姓的真实生活体验。这出喜剧正是道出了建筑工人的真情实感,于是让有些自以为高雅的人感到庸俗不雅,感到撕掉了他们脸上遮羞的面纱。最后,他引用了法国著名喜剧家莫里哀的一句名言:“要使正常人发笑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正常人指的是普通百姓而非贵族。
  “太他妈解气了!太棒了,真他妈盖了帽儿了!”
  老关这篇评论发表的当天,李凌就骑上自行车到剧院找到老关,大加赞扬,十分感激。“他妈的!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才是真正的朋友!”说着,非拉老关到剧院附近的小餐馆喝几盅。
  “老关,你知道我穷,这个剧本演出了,至今镚子儿没给我,我只能让你委屈了,到这么个寒酸地方来吃一顿,这是我的一份情意!你别看不起我!”他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在东北插队多年,与当地的柴禾妞结了婚,给了他爱,也给了他孩子和另一个孩子——剧本。老关不会喝酒,也无意喝酒,但觉得他这个人直爽而重情义,不觉真诚交谈起来。这一顿菜并不多、酒也差得很,竟一直吃到小餐馆打烊。
  以后,围绕老关这篇评论,引起一场争论,有支持的,有反对的,闹得不亦乐乎。文坛上的事怪得很。有时候像旧天桥杂耍场,不争争,不吼吼嗓子,就透不着热闹劲,就显不出自己卖大块儿的真本事似的。兴许是观众的逆反心理作怪,越是有争论的戏才爱看,觉得那里面一定有戏好瞧!有二三流的剧作家揣摸到观众这种心理,便请顿饭吃,让朋友就着酒的晕乎劲,故意写几篇批评戏的文章,自己把争论挑起来。于是,越批越看,越争论越有观众,搞得红红火火,就像街头巷尾有时候碰到的一些卖洋银元或劣等服装的小贩,几个男女合伙,一个人兜售,几个人假装买货,故意争论:“你这个是假的吧?”“哦,这可不是,够便宜的啦!你不买我得买!”一直把买主赚到眼前,把买主的钱赚到腰包,他们笑笑逃走到僻静角落里去分红了。李凌的这出喜剧,他想都没想到也这么着越发有观众,老关也没料到这么热闹,自己的名字在戏剧评论界一下分外引人注目。
  不过,他们俩并没能走红。活该他们俩人倒霉,不知谁搬动了还是戏剧界头面人物自己愿意出来,讲了几句话,说这出喜剧迎合小市民趣味:超短裙、大腿舞……格调不健康。剧团吓了一跳,别正赶上反精神污染,赶紧下令停演,待修改之后再说。紧锣密鼓一阵敲打之后,竟是这么个结局,令老关、李凌和所争论者都始料未及。舞台一时静悄悄……
  大约有半年光景,老关没见李凌。突然一天傍晚,李凌破门而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对老关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哥们儿!我的戏又开演了,明晚公演!今天咱哥们庆祝庆祝去!”不由分说,便把老关拉出屋,门外,正停着一辆蓝鸟小轿车。
  “你小子鸟枪换炮了!”
  “不瞒你说,这车是借的,国家城建总公司的!明晚是招待他们演出,他们今儿出出血,拉拉老兄也是应该的!”
  老关为他高兴,成功总比失败好,尤其是对待他们这失败的影子总是驱赶不散的人来说,更需要成功的安慰,那就犹如多日没有和女人亲热需要女人的抚摸一样。不过,老关今晚还有事,周老师从南方出差回京,打来电报,他要去火车站接周老师。死说话说,李凌就是不放手:“今晚城建总公司的头头都去捧场,缺了你可不行!”
  老关只好说:“这样吧,这顿饭咱们先留着,以后你再补不行吗?我确实脱身不得!”
  李凌无可奈何:“那好吧,我把你拉到火车站!”
  老关实在弄不清楚,李凌的这出戏怎么忽然又起死回生?后来,他又看了一遍戏,并没有一丝改动呀。据说这城建总公司的头头看了,又推荐给国务院主管城建的一位副总理看了,而且一再说:反映建筑工人的戏没有嘛,建筑工人现在连对象也难找呀!这出戏不错嘛!就这么着,戏便开演了,两个人,一句话,便如此卤水点豆腐成功了,真是动人春色不须多。中国的事有时蹊跷得很,艺术不过是有些人颇为实用的窗帘或抹布,怎么挂、怎么使都行。老关见到李凌问是乎确有过此事?李凌点点头,老关感到无聊之极,虽然这戏再次公演依然争论不休,老关再没写什么。
  老关此时无声胜有声,似乎他的话早已讲清,无须再费唇舌,颇有大将风度。李凌这出喜剧再次登台,使得人们对老关当初敢于第一个站出来为此戏鸣不平的评论刮目相看。从此,老关的戏剧评论越发引人关注,代表着不容忽视的一个方面,一出新剧如果没有老关的声音,似乎缺少了些什么。戏剧界人士忽然发现,这是个评论人才。老关自己也忽然发现也许自己确实适合搞评论,而不适合创作。人能够发现自己,认识自己是最难的事!他感慨着,对戏剧评论燃烧着越来越多的热情。他的散文很少写了,周老师很惋惜,但为他越来越引起戏剧评论界的关注而高兴。周老师几乎把能见到的他写的评论文章都剪下来收存好。周老师真是个细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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