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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烤白薯



作者:赵大年

  “赛栗子味儿的烤白薯嘞!刚出炉的热白薯啊!”
  “红瓤白薯便宜呀,气死麦当劳的热狗啦!”
  “尝尝咱的烤白薯吧,乾隆皇帝六下江南也没忘了咱北京的烤白薯哇!”
  “快买烤白薯吧,绿色食品没污染,地道国货少赚钱哪!”
  曹雪芹站在和平门红楼前的大马路边上,下定决心,舍去脸面,出口成章,扯开嗓门儿一通吆喝,烤白薯没卖出去几块,倒是惊动了北京文联书记老宋,他急忙拽上北京作协的秘书长老赵,登登登,跑出红楼,恨不能把曹雪芹连同他那带轱辘的烤炉一古脑儿吞掉——多丢人哪!要是被外宾当中的红学家或者什么记者认出来,闻名遐迩的曹雪芹大师在马路边上卖烤白薯,拍张照片,写条新闻,传将出去,那还不把宋书记和赵秘书长的乌纱帽摘了哇。
  “雪芹同志!赶快收摊儿吧,现在正是旅游旺季呀,要照顾影响。有什么困难咱们回去好商量嘛……听话,听话!”
  “听话,没错儿,我曹雪芹从来就听领导的话。可我的实际困难您二位也解决不了哇——缺钱,我缺10万块钱买我自己写的5000套《红楼梦》,咱文联、作协有这笔钱吗?”
  “雪芹同志!先回去再说,回楼里去慢慢说嘛……”
  曹雪芹是好同志,深深叹口气,“唉,烤得了的热白薯今儿个又晾凉啦!”
  曹雪芹是我们北京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半生坎坷,为人老实。
  他小时候是在贾母、王夫人和众姐妹溺爱的甜水儿里泡大的。自从红卫兵抄家之后,扫地出门,轰到西山脚下卧佛寺附近的农村插队落户,生活一落千丈,才开始认真读书,进行反思,逐渐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决心把自己的前半生和宁国府、荣国府、大观园里的各色人物写成长篇小说,以儆世人。然而生活是艰苦的。他清晨要随着生产队的钟声荷锄下田劳动,收工之后还要砍柴、挑水。表妹史湘云烧火熬粥,他抓紧时间“天天读”,背熟一条新“语录”,以备明晨上工时抽查。晚粥吃个水饱儿,然后帮助湘云喂猪打狗,堵鸡窝,插院门,一切料理停当,湘云盘腿上炕缝缝补补,他才在小炕桌上摊开文房四宝,共着那一只25瓦的电灯泡精心写作。
  写到伤心处,他就想喝酒。没有酒,那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什么酒呢?本村小小供销社里最馋人的好酒顶数那瓶装的二锅头了。
  “爱哥哥,这爱锅头太贵……”史湘云从小就有点儿大舌头,总把“二”说成“爱”,想当初在大观园里,林黛玉就讥笑过她,满园子追着叫“爱哥哥”,生怕有谁抢走了你的“爱哥哥”不成?现在那尖酸刻薄的林黛玉早已归天,就连薛宝钗也下落不明,雪芹身边只有湘云一人,所以她倒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叫“爱哥哥”了。
  一瓶二锅头1元7角,的确太贵。散装白酒呢,粮食酒1毛3一两,还有8分钱一两的,则是玉米芯儿烧酒,辣嗓子、上头,劲头儿倒是挺足,所以曹雪芹常喝这8分钱一两的烧酒。
  曹雪芹此时的生活情景,有诗为证:举家食粥酒常赊。
  普通社员的生活也都很艰苦,主要是手里没有现钱。“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在生产队劳动,一律记工分,年底结算,大部分工分折成口粮,家中劳动力多的,还能“兑现”百把元钱,人口多而劳动力少的社员户,扣除口粮款之后也就没钱了,甚至倒欠生产队几十几百。零花钱从何而来?在城里工作的亲属寄点钱回来。此外,“鸡屁股是社员的银行”,所以家家养鸡,鸡蛋就是社员的零花钱。
  曹雪芹原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插队落户之后,样样从头学起,虽然劳动态度甚佳,毕竟体质较差,那“提耧下种,扛口袋上囤,脱坯搭炕”之类的重活儿一样也拿不起来,只能跟着女社员去薅草、间苗、打药、捣粪、撒化肥、掰棒子、摘棉花。幸亏他是在女儿群里混大的,跟女社员一起干活儿倒也自在。然而,他这堂堂男子汉只能挣女社员和“半劳力”的工分——壮劳力出工一天挣10分,他挣5分。史湘云还不能出工下田,她的身子骨也比不了农家妇女呀,一人在家洗衣做饭,缝缝补补,还养着十几只老母鸡和一口猪,天天上山坡挖野菜、割猪草,已经忙得脚丫子朝天了。因此种种原因,曹家每到年底结算,都要倒欠生产队一二百元口粮钱。
  这也是史湘云必须在家养鸡养猪的原因。支持“爱哥哥”写《红楼梦》是史湘云发自内心的最大愿望。不写出这本自传体小说来,这辈子就算白活了!尽管那“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不具备什么现实价值——何日付梓?能挣多少稿费?乃至能否出版?都是未知数,但我史湘云毕竟也是书中的主要人物——“十二金钗”之一嘛,“爱哥哥”如此重视我,我就得保证他写到伤心处有酒喝。
  邻居们经常见到,史湘云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几个刚从窝里摸出来的新鲜鸡蛋,来到本村小小的供销社,换回一壶白酒。偶尔也换半斤粗盐,几盒火柴。
  为了让她的母鸡多下蛋,史湘云还进城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科学养鸡法》的小册子。遵照此法,她上山坡挖野菜、割猪草的时候,特别注意捕捉蚂蚱、蝈蝈、小青蛙、蝼蝼蛄,带回家来喂鸡,又省饲料又能勤下蛋。好在这蚂蚱的事儿她并非外行,早年在大观园里,姐妹们就一起逮过蝴蝶。
  史湘云养猪,一则是生产队的命令,家家养猪集肥,“语录”里有这么两句话,“猪为六畜之首”,“一口猪就是一个小化肥厂”;二则也是为了卖肥猪时可以得笔大钱,两百多元呀,到手之后就能为“爱哥哥”置备文房四宝——纸笔墨砚,尤其是稿纸,用量甚多。仍有富余时,再买点儿维生素C,精毛线,茶叶末儿,和那两毛钱一盒的工农牌香烟,总之全部用在“爱哥哥”身上。只有一样是给她自己买的——毛线针,打出来的毛衣还是穿在“爱哥哥”身上。
  他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改造思想,自食其力,终于熬过了那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打倒“四人帮”时,正值曹雪芹“增删五次,披阅十载”完成《红楼梦》书稿之日。兄妹俩苦尽甘来,史湘云找到落实政策办公室,请求解决回城的户口和住房问题;曹雪芹背着30公斤重的书稿,找到刚刚恢复的北京作家协会,希望协助出版,并且要求当专业作家。
  这些事儿办起来当然也并不容易。
  北京作协的副秘书长郑云鹭女士是位女强人,曾在《大公报》和北京出版社供职,属于“大拿”之类的角色,更因为姓郑,会员们索性称她“正秘书长”,搞得真正的正秘书长老赵哭笑不得。
  话说曹雪芹找到了郑秘书长名下,“枯通”一声放下大包袱,喘着粗气说,“这是我写的《红楼梦》……正秘书长,一切全都拜托您啦!”
  郑女士富有同情心,她也在农村插队劳动过好几年,听了曹雪芹的经历,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坚持写作,完成30公斤重的长篇巨著,实在难能可贵。就说,“好极了!稿子你先留下,我请几位著名老作家抓紧时间看一遍,研究个办法,必要时打个报告,请上级批准,把你调进作协。你回家去听信儿吧!”
  “要等多久呢?”
  “这么一大包袱稿子,快看也得个把月呀。还得研究,打报告……就算一切顺利……两三个月吧。你放心,不要着急。”
  “我倒不是着急。说实话,等两三个月,我和史湘云也就饿成人干儿了。”
  “史湘云是谁?”
  “我表妹。”
  “她靠你扶养吗?”
  “我们生活在一起,同居……”
  “那就是你妻子喽!”
  “名不正,言不顺——我们还没有登记、结婚。”
  郑女士一笑,“原来如此。好办!作协先给你每月发56元生活费——大学毕业生的工资就是这么多。而且,我们这里有几位当年被划成‘右派’的作家,正等待落实政策的,也是领这么多生活费。你看行吗?”
  曹雪芹眼圈儿都红了,二话没说,一揖到地,扭身去财务处领了56元生活费,回家拽上史湘云,立马就到小饭馆里要了半斤猪头肉,一瓶二锅头,两碗炸酱面。喝得史湘云面若桃花,差点醉卧牡丹丛。曹雪芹闹了个酒足饭饱肚儿圆。
  郑秘书长特意邀请著名老作家端木蕻良、雷加和她3人采用“流水作业”法通读那30公斤重的《红楼梦》手稿。刚读一半,端木蕻良就沉不住气了,见人便说,“旷世奇才!亘古奇书!真没想到啊,西山脚下的穷困文人曹雪芹能写出这样恢弘的小说来。咱们应该立刻打报告,请上级批准调他来北京作协,当然是专业作家啦,共同研究《红楼梦》的出版发行工作!”
  端木先生是大学问家,又是满族,精通清史,对“康乾盛世”颇有研究。但那毕竟局限于史料,经济、政治、军事、版图等方面:而《红楼梦》手稿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呼之欲出,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市井风俗,描写得活灵活现,无微不至,实在是史书典籍所没有的。这对端木先生的学问也是极大的补充。他甚至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无所不包,连中药方子都写进小说里去了嘛。因此他对曹雪芹本人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此人尚未获准调入北京作协之前,端木就常请他和史湘云到家中喝酒,促膝谈心,交上了知心朋友。
  雷加先生对《红楼梦》手稿也是倍加赞赏。他是北京作协的领导人之一,对曹雪芹的关怀又有不同,主要是鼓动文联书记老宋和作协秘书长老赵,赶紧打报告将此人调来当专业作家。在他看来,出版《红楼梦》这部小说固然重要,及时解决曹雪芹的工作、生活问题也很必要,完全应该“双管齐下”,同时进行。
  郑云鹭女士则完全被这部书稿迷住了,读稿已经达到真正废寝忘食的地步。她原本富于同情心,现在不看完书中“十二金钗”每一位的最后结局,那就什么事儿也办不成了。就连雷加和端木蕻良催她起草调入曹雪芹的报告,她也神不守舍,提笔忘字,恍恍惚惚写完一看,竟然是写给妇联的报告,请求为晴雯和金名钏落实政策,说是晴雯撕扇子和金钏儿让贾宝玉吃她嘴上的胭脂都是人之常情,纯属人民内部矛盾,绝不该轰出大观园,乃至逼出人命,死后还担了个虚名儿。
  “唉,郑秘书长,这样的报告怎么能把曹雪芹同志调进作协来呢?”雷加批评了她两句。
  “我是气糊涂了。王夫人也是女人,怎么如此狠心对待女同胞,对待小保母呢……”郑女士冷静一下说,“也怨您和端木老,看稿子忒慢,流水作业嘛,可这水流到您二位手里就放慢了流速!明说吧,不看完全部稿子,您就是把我逼出病来,我也写不好这份报告。”
  三个月转眼过去。看稿的“流水作业”宣告完毕。可是起草人郑秘书长却因为“十二金钗”的悲惨命运伤心过度,住进了医院,那份请求调曹雪芹来当专业作家的报告也就暂时搁浅。好在曹雪芹每月都有56元生活费,省吃俭用,与史湘云二人倒也不愁温饱。
  但这也是个机会,那总重量30公斤的《红楼梦》手稿在包括宋书记、赵秘书长、文联研究部主任高玉现等更多的人士中间传阅,扩大了读者范围,而且有口皆碑,都说这是一部前无古人的好作品。
  消息迅速传开,文艺界许多人都来要求借阅,有国内刚恢复的几家出版社编辑,也有宋书记的千金宋丹丹等年轻人。
  “不准借出文联。手稿仅此一份,曹雪芹同志的十年心血呀,丢损不得!”宋书记发了话。大家也拥护。
  可是你们把这部稿子说得那么神,什么“百科全书”啦,“前无古人”啦,看得端木蕻良经常买酒款待作者啦,看得郑云鹭废寝忘食、终于住院啦……那我辈也非看不可!尤其是外地出版社的编辑,专程晋京抓稿子,为的是出书呀,所以不看不走。
  稿子掌握在研究部主任高玉琨手里。他何尝不愿意这样的好书早日出版呢?然而宋书记不准外借的指示也有道理呀。正在两难之际,宋丹丹出了个主意,何不花钱复印几份让大家拿回去看呢。
  好主意!只是稿子太长,这笔复印费不但研究部拿不出,就是文联也报销不了。高玉琨宣布政策:谁出得起复印费,就印一份拿走;没钱的同志,可以到我们这里来动手抄。我要不是热爱此书,才不给自己找这份儿麻烦哩!
  此乃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初春,刚打倒“四人帮”不久,虽然人们普遍产生“第二次解放”的感觉,却是乍暖还寒,“两个凡是”压在头顶,知识界的流行病则是“心有余悸”。因此种种缘故,《红楼梦》的出版面世,曹雪芹当专业作家,虽有许多热心人帮忙操持,仍然不容乐观。
  可喜的是,《红楼梦》的复印件和手抄本已经在民间流传,埋没不了啦。
  曹雪芹和史湘云靠那每月56元生活费生活了3年之后,他终于调入北京作协当了名正言顺的专业作家,正式工资为62元,与张洁、谌容、刘心武、陈建功相同,比王蒙、从维熙、邓友梅只低一级。他毫无意见,大家都是中青年,来日方长嘛。况且国家恢复了“文革”中取消的稿费制度,每千字可得2至7元人民币。低工资、低稿酬、低物价,互相配套,足以防止作家艺术家发财变修。尤其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世界真奇妙,无论如何也比他在西山脚下倒欠生产队的口粮钱强得多啊。
  这3年,苦恼着曹雪芹的事情也不少。首先是关于《红楼梦》的出版问题。
  “雪芹同志,我们编辑部认真研究了你的书稿,讨论过来,讨论过去,都觉得很生动,很感人,很长知识,可就是说不准《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你究竟要教育广大读者学习谁呢?林黛玉还是薛宝钗?总不能学习贾宝玉吧!不客气地说,人物写了好几百,正面人物却只有焦大和刘姥姥,还被你讥讽嘲笑,歪曲了劳动人民的形象。英雄人物则一个也没有!不知道你能否增加几个英雄人物?”
  曹雪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这位好心的编辑叹息着走了。
  另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部主任前来出主意,“历史题材的小说嘛,我们并不强求作者写社会主义新人。那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我们只希望你删除那些封建主义的糟粕。具体地说,神游太虚幻境啊,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啊,疯道士呀,都属于封建迷信。尤其是你从娘胎里叼出来的那块灵通宝玉,难道是王夫人的子宫结石不成?不符合科学道理嘛!今天的读者谁能相信?失真,乃文学之大忌。文艺不能违背生活真实,难道生活是这样的吗?这两年我们集中反对瞎编乱造。薛宝钗的金锁,也是作者生编出来的,为了宣扬‘金玉良缘’这种宿命论的观点。曹雪芹同志,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编辑部可以代劳,替你删除这些败笔。然后,就可以力争早日出版你的《红楼梦》了!”
  曹雪芹使劲摇头,“这么一删,也就不是红楼梦了。”
  又一家出版社是总编辑亲自出马跟雪芹谈话,水平较高,“没有英雄人物,可以,反对‘三突出’嘛。太虚幻境,秦氏托梦,也可以保留,尊重作者,不要往封建迷信上‘无限上纲’嘛!我们只要求你删掉黄色的描写,诸如:贾宝玉的意淫,小小年纪就跟袭人初试云雨情;贾珍扒灰,贾瑞钩引王熙凤,都是乱伦,不能写;王熙凤把贾瑞和尤二姐置于死地,也太残酷了;还有贾琏跟多浑虫作爱的细节,小厮们围住多浑虫亲嘴儿摸乳房,写得太具体,感官刺激,不要写。对青少年影响不好。如不删除,出版之后大概也会被当做黄书查禁的。说实话,我很喜欢你这本《红楼梦》,删除色情描写,也是为了保护作品和作者。”
  这次曹雪芹动摇了,答应改改看。可是,真要动笔改的时候又舍不得割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状态。所以,直到他当了专业作家,《红楼梦》仍未出版。
  好事多磨。自从曹雪芹当了专业作家,名声在外,好几位抄家之后被遣送下乡劳动改造的穷亲戚陆续找上门来。
  头一位是大舅子薛蟠。他因为历史上有过人命案子,红卫兵刚一闹腾,还没抄家,他就跑了,隐姓埋名,当了盲流,去大西北挖矿淘金,虽未发财,也没吃什么苦头。今日登门,没见着妹子薛宝钗,又搞不清妹夫跟史湘云是什么关系,不敢敲竹杠,吃喝两顿儿,借200无路费,20斤全国粮票,挑两件体面点儿的衣裳,说声“后会有期”,当天就南下广州“闯世界”去了。
  第二位找上门来的是花袭人,她带来的麻烦比实惠还多。先说实惠。袭人出了大观园后,由于贾宝玉当年将她的汗巾子换给了戏子柳湘莲,千里姻缘一线牵,花柳二人终成眷属。柳湘莲因为参加演出“样板戏”而走红,所以这对儿小夫妻在“文革”中非但没吃苦,生活反而比个局级干部过得还好,现在柳湘莲虽然不吃香了,但是文艺6级的演员待遇不变,家底儿殷实,所以袭人初次登门就给曹雪芹送来一台日立牌彩电(别的专业作家此时只配看9寸的黑白电视)再说麻烦。“文革”中柳湘莲出了名,袭人的社交活动也不少,所以贾琏、贾环、刘姥姥、板儿、巧姐儿、紫鹃等人跟她都有联系。这次袭人找到了门,不啻提供一个路线图,上述诸位人物,出于念旧,关怀,血缘,求援,好奇,借钱,敲竹杠乃至挤住半间房子混那一天3顿儿嚼谷等等相同或不同的原因,陆陆续续全都来到或来过曹雪芹家。伤心落泪,热烈拥抱,倾诉衷肠,骂爹骂娘,一醉方休,赖着不走,走了又来,千奇百怪,不一而足。闹得曹雪芹跑肚拉稀。累得史湘云血压升高。
  尤其是贾环,故意到门头沟煤矿找到了已经改稼的薛宝钗,“嫂子,赶紧跟这位煤黑子打离婚吧!据我了解,女方提出离婚,法院一定批准。而那史湘云,并没跟我二哥办结婚手续,新名词儿叫做姘居,不合法。只要您一回去,就能把她丫挺的炒鱿鱼!我二哥作梦还喊您的芳名哪!况且,他现在是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著名作家,《红楼梦》一出版,少说也捞几万两银子的稿费。这笔银子呀,虽然不能重建荣国府,也够您享受一辈子,包括每年都去纽约、巴黎、伦敦、东京、日内瓦旅游俩来回儿。这笔银子,哈,您要了白要,不要白不要!”
  薛宝钗边听边流泪,小声问道:“能给那么多稿费吗?”
  “当然啦!已经打倒‘四人帮’了嘛,知识分子是‘香老九’啦!”
  薛宝钗从小就是个实用主义者。尽管现在的矿工丈夫对她甚好,她还是要攀高枝儿的——为了那作家夫人的名声和几万两银子的稿费,她已暗下决心,甩掉这个矿工,挤走那个史湘云!
  斗转星移,岁月飘忽,10年弹指一挥间。曹雪芹仍然在为《红楼梦》的出版问题而操心,而苦恼。
  在商品大潮冲击下,许多书商找上门来要以高价“买断”《红楼梦》的出版权。但是也有条件。
  “老曹,你干脆把书名改成《续金瓶梅》得啦!”
  曹雪芹吓了一跳。当然不行。
  另一位书商说,“关键是内容还不够劲儿。我看您也甭费大事儿,就在现有的基础上再加加工:初试云雨情,写具体点儿,少男少女嘛,那是什么滋味儿?什么感觉?多描几笔。贾珍跟儿媳妇秦可卿,贾蓉跟婶婶王熙凤,这些框架都留有很好的茬口,大可作文章,不要写得这么含蓄嘛。妙玉被土匪抢走之后怎么样了?光写‘轻薄’一番不行,放开了描写呀!贾宝玉在馒头庵捉奸,抓住了秦钟跟小尼姑智能儿,此处怎么一笔带过了呢?可惜呀……其实,我看您这部稿子,处处都留下了茬口,就像焦大说的,除了门外一对儿石狮子干净以外,宁国府、荣国府里的男男女女都不干净——您就把这些不干净的玩艺儿都大胆写出来——暴露封建社会嘛,有什么不好呢?”
  别的书商提出来的要求也都大同小异,只要再加加工,《红楼梦》一定能成为畅销书,作者一定能捞一大笔稿费,甭跟国营的出版社生闲气,“买断”之后一切都甭再操心!
  然而曹雪芹不肯如此“加工”,也没把《红楼梦》的版权卖给书商。
  北京文联、作协的领导老宋和老赵也为《红楼梦》的出版问题而焦急。
  他们着急有几层原因。一是文联在和平门盖了新宿舍楼,红屋顶,端木蕻良写文章干脆称之为“和平门红楼”,以表示自己对《红楼梦》的喜爱。又因为他和曹雪芹都住进这座红楼,当了近邻,交谈方便,过往密切,他正在写的长篇巨著《曹雪芹》第一、二、三卷已接连在海内外出版发行,影响很大;而曹雪芹的《红楼梦》却久久未能出版,岂非咄咄怪事?二是同住这座红楼的许多作家都用上了电脑,张洁最早,陈建功最热心,他们也非常喜爱《红楼梦》,更为这样的奇书难以出版而打抱不平,便由陈建功出了个馊主意,将《红楼梦》手稿输入电脑,发动拥有电脑的同行分头复印,装订成册,只收成本费,做为“内部资料”和“非盈利品”发售,以扩大影响,而且,据说陈建功还用“软盘”拷贝了若干份,出国讲学时送给了西欧、北美、东瀛的汉学家或中国通们。第三件事最令老宋、老赵汗颜,是因为不少汉学家如法国的李冶华夫妇,泰国的他威·卡拉迪洛夫妇已将《红楼梦》翻译成外文,并且成立了不少“红学研究会”,造就了成百上千的红学家,纷纷邀请曹雪芹及其领导人老宋、老赵、郑云鹭、高玉琨和国内的红学家端木蕻良、雷加、张洁、陈建功等出国去进行红学交流。去不去呢?事急矣。《红楼梦》再不出版,对上对下、对内对外、对左对右,都不好交待了。老宋、老赵这才想了个绝招儿,跟出版社签订合同:愿以文联、作协的全部桌椅板凳、书柜、暖水瓶为抵押品,请求快速出版曹雪芹的《红楼梦》;上市后如若赔钱,全部家当任凭出版社拍卖。
  曹雪芹感激涕零,主动加一条款:作者的全部稿费用来买书,以弥补新华书店征订数之不足。
  这大概是最佳方案了。然而还会节外生枝。
  出版社的女会计前来查看桌椅板凳,认定这些旧家具值不了几个钱,根本不配登上拍卖行的大雅之堂。她告诉曹雪芹,“唯一的办法是您去拉10万元赞助款,认购5000套《红楼梦》,我们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出书了。您应理解,出版社已层层承包,如果出了赔钱的书,连责任编辑的奖金都没了。咱不能让个人经济上吃亏呀!”
  曹雪芹连忙点头表示理解,可又面带难色,“我并不认识什么大款,上哪儿去拉赞助呢?可惜的是,我那有钱的大姐元春早已故去,北海靖王下落不明,凤姐儿放的高利贷实属违法……会计小姐,我不是已经提出用稿费买书了吗?”
  “稿费没有多少,纳税之后就更少了。”女会计直摇头。
  “纳什么税?”曹雪芹一惊。
  “个人收入所得税呀。”
  “这稿费我分文不取,个人没有收入哇!难道还要纳税不成?”
  “难怪林黛玉说您是个呆头雁!”女会计笑着打手势,从左边衣兜里掏出钱来放进右边衣兜里,同时讲解着,“虽然这笔钱都由我一人经手,可是,您看明白:从左边口袋掏出来的钱是付给您的稿费,既然是稿费就得纳税,而且没有交到您的手里之前就由我们先把税金扣除,这是税务局的规定;装进右边口袋里的钱已经少了大约20%,这才是您买书的钱。将来您如果再卖这批书,别忘了,一定得申请营业执照,交一笔钱,卖书所得也还要再纳一次税!”
  曹雪芹真的变成了“呆头雁”,沉默良久,才问,“会计姐姐,教教我,还有没有实惠点儿的好办法呢?”
  女会计见他叫“姐姐”,知道这个浊物又要犯痴呆病了,便没好气儿地说,“有!大学教授能去卖馅饼,你当作家的就不会去卖烤白薯吗?那一定比你们爬格子写小说来钱快而多!”
  这就是大文豪站在大马路边上卖烤白薯的诱因。老宋、老赵恨透了那个女会计,认定是她成心给文联、作协领导上眼药。他们已经几次把曹雪芹连同其带轱辘的烤炉从马路边拽回院里来,反复商量筹措这10万元的办法,也不得要领。倒是陈建功说,“至少,曹雪芹费劲巴拉地烤得了的白薯别再晾凉了哇!”他招呼张洁、郑云鹭等热心人就在和平门红楼里强行推销,造成家家猛吃烤白薯。以至有人私下里劝曹雪芹,“您能不能卖点儿别的?譬如烧鸡、盐茶鸡蛋什么的,也好让大伙儿换换口味呀!”
  这天,薛宝钗又从门头沟进城来探望曹雪芹。她已经来过多次了。这次打算直截了当地谈判复婚和驱逐史湘云的法律问题。无巧不成书。没谈几句,曹家来了贵宾——退休的小学教师蒲松龄老先生千里迢迢从山东乘火车专程造访。又因赶上“打工潮”,车厢里太挤,老先生一整天水米不打牙,饥渴难熬,史湘云忙泡方便面,薛宝钗也只好暂停谈判,先给他打水洗脸。
  吃喝之后,蒲松龄说,“雪芹老弟,我写的那本《聊斋志异》也是出书难。前天夜里小狐仙来至床头坦诚相告:这种专写鬼狐的书,要等到您薄老身后50年方可出版,您就死了今生今世捞稿费这条心吧!”
  曹雪芹沉默不语。薛宝钗脱口而出,“那,《红楼梦》呢?”
  蒲松龄说,“老朽就是前来报告这个不幸信息的。据小狐仙掐算,这《红楼梦》的出版日期也在雪芹老弟身后的16年。”
  曹雪芹仍然沉默不语。
  薛宝钗听得真切,复婚之事无须再议,一扭身就回门头沟去了。路上,直在心里痛骂贾环,“姨娘养的,懂什么?专业作家的生活要赶上我那位矿工,至少还得等待16年哩。”
  只有史湘云想得开,夜里悄悄劝导曹雪芹,“小狐狸精算的卦还有准儿呀?宝钗这蹄子只会攀高枝儿,走了更好。爱哥哥,我就不信《红楼梦》不能出版!退一万步讲,就算等到21世纪,咱俩也才五十郎当岁儿呀,好日子长着呢。有句话:人生重晚晴。我看,烤白薯也甭卖啦,倒不如每天清早儿打打太极拳,练练晨跑,保住身子骨。反正爱哥哥月月领工资,写不写小说都不愁温饱。”
  话虽这么说,可是曹雪芹仍然祈望天上掉下馅饼来——能有哪位大款慷慨解囊,赞助10万元人民币以出版《红楼梦》。
  先富起来的广东有句吉祥话:心想事成。这天,果然有两位来自广东的百万富翁,是个什么开发公司的董事长与总经理,读了《红楼梦》的手抄本之后深受感动,通知北京文联和作协,愿意独家资助此书出版,条件是在北京的香港美食城举行一次新闻发布会,要求曹雪芹夫妇亲自莅会,由电视台录像并播出(这也就给他们的开发公司做了个少花钱的大广告)。
  这还不好说嘛!老宋、老赵喜出望外,立刻派车,陪同曹雪芹夫妇前去出席新闻发布会。雪芹与湘云虽然尚未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但也顾不得许多了,打扮打扮,雪芹西装革履,金利来真丝领带,喷点儿冒牌古龙香水,湘云身着旗袍,只是没穿高跟“花盆鞋”,没梳“两把刀”式的高发髻。
  走进王府井的香港美食城,几十位新闻记者立刻将他俩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问这问那,拾音棒如警棍般地纷纷伸到嘴边,水银灯照得眼花缭乱,摄像机和照相机的“唰唰”声加“咔嚓”声响个不停。一阵忙乱之后,曹雪芹和史湘云被众人簇拥着莅临新闻发布会的正厅,那两位来自广东的百万富翁才哈哈大笑着上前迎接,讲一口广东味儿的北京话,或者是北京味儿的广东话——从前,有句成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广讲官话。形容广东味儿的北京话实在难听,但还有情可原,人家正在推广普通话嘛。现在,行情变了,有些北京人故意学大舌头,讲北京味儿的广东话,更难听,被称为“鸟语”,听了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哇!楼逮(老弟),萨呢喉(十年河)东,萨呢喉西呀!”搞得曹雪芹和史湘云目瞪口呆,又百感交集,啼笑皆非、进退维谷……
  原来,这附庸文雅、自愿独资赞助出版《红楼梦》的董事长与总经理并非外人,正是“新兴”的暴发户贾琏和薛蟠。
  一九九三年四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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