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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是宣传队员们半真半假地跟叶绿漪开玩笑;后来部队到了湘西,每逢宣传队演出之前,台下的干部战士们也都议论纷纷,一个个瞪大眼睛来看“公主打腰鼓!公主扭秧歌!”这时的叶绿漪,就算身上长着100张嘴,也是无法辩解的了!
  湘西,历来多土匪。什么是土匪呢?它既是杀人放火、抢男霸女的匪徒;又是封建落后、离不开本乡本土的匪帮。湘西的土匪就有着600年的“匪史”,有的土匪头子已经“世袭”二十四世了。有的土匪头子,聚集喽罗们攻破了县城,就自封为“县长”,而国民党的省政府也就委任他当了“县长”。这就是旧社会“官匪合一”的特殊产物。事实上,湘西的土匪历来就是地主武装,并且与反动会道门紧密勾结,封建色彩极浓厚。叶绿漪所在部队进驻湘西之后,立即开展了剿匪反霸、减租减息、组织农会等群众运动。有一次,叶绿漪和两名宣传队员,跟随一支小分队(一个班)进入到深山区的凤凰寨发动群众,突然被几百名土匪包围在寨子里了。叶绿漪表现得很勇敢,她不但没有成为小分队的累赘,而且还抢救伤员,关键时刻也投掷过几枚手榴弹,还用冲锋枪打死过几个土匪哩!这个小分队被土匪围困了3天3夜,伤亡过半,最后退守在一个山洞里,只剩下包括叶绿漪在内的3名战士坚守着洞口……与此同时,“咱们的公主被土匪围困了!”“公主受伤失踪了!”“公主牺牲了”的消息迅速在部队中传开了。特别令人吃惊的,是“公主被土匪头子掳去当了压寨夫人!”还有一则消息,编得更绝。当地有个号称“湘西王”的绅士,是受到许多土匪头子敬重的上层人物,在我军政策的感召下投降了。人们立刻把他的投降与公主联系起来。说是“小土匪围住了山洞,咱们的公主为了照顾伤员,就挺身而出,声色俱厉地向土匪们喊话:叫你们的湘西王来见我,我是公主!于是湘西王就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头,从山脚爬到洞口,向咱们的公主投降啦!”
  事实上,是我军救援部队及时赶到了凤凰寨,消灭了这股土匪,救出了战友们。叶绿漪回到宣传队之后,领导上给她记了一次大功。“公主立了大功!”这个消息又传开了,而且进一步证明了“公主命令湘西王投降”的故事。又经过那些好奇心重的、喜欢添枝加叶的人们一再义务宣讲,有关公主的故事就越传越多,越传越美了!而那位小小知识分子出身的指导员,也为本宣传队拥有一名功臣公主而骄傲起来了,他还兴致勃勃地写过一首打油诗哩:
  
  凤凰山寨密林中,
  公主擒王亦英雄!
  自古战场多佳话,
  枪炮隆隆谈笑声。

  此时部队里正在建立青年团。宣传队通过“民主评议,党支部批准”的形式,正在发展第一批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群众评议的时候,大多数同志都极力称赞叶绿漪在战斗中的表现,同意发展“我们的公主”为光荣的青年团员。叶绿漪本人早就写过入团申请书了,这几天她心清十分愉快,每天清早都要到后山坡去练嗓子,练习《白毛女》中喜儿的唱段儿,一来为了登台演好喜儿,二来抒发自己获得新生的情怀。她边唱边想:当了团员,就标志着我与贵族家庭彻底决裂了!甚至又在半夜里说过梦话,这次不是哭,而是笑着喊道:“我入团啦!我是个光荣的青年团员!”
  但是,事与愿违。宣传队发展的第一批团员名单上并没有叶绿漪3个字。因为党支委讨论的时候,指导员说:“皇帝是最大的地主!那么公主是什么人呢?叶绿漪表现不错,可是必须经过长期考验才行。”叶绿漪为此大哭一场,又变得沉默寡言了。而且她又感到了身边有不信任的眼睛,不信任的耳朵,不信任的话语……她的情绪波动,反而使指导员证实了自己的看法,“公主入团,必须长期考验,因此,第二批团员名单上仍然没有叶绿漪。这就使得我们的公主把家庭“包袱”又重新背起来了……有趣的倒是,指导员在总结建团工作的会议上讲话,说:“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小知识分子,对于争取入团,只有五分钟政治热情,忽冷忽热,像打摆子(发疟疾),还哭鼻子,必须长期考验!”他批评的就是叶绿漪,只是没有研究一下,这个封建阶级的“公主”,怎么转眼之间又变成小资产阶级的了?
  一年以后,叶绿漪作为第一批志愿军战士,跨过了鸭绿江。从长沙乘坐军车北上的时候,叶绿漪经受了一次严格的考验,感情上的考验。这些火车的车厢都是闷罐车(有顶盖的货车),昼夜兼程,小站根本不停,只在事先安排好了的“兵站”停车吃饭,而且月台附近都戒严了,普通旅客连个影儿都没有。吃完饭开车又走,连闯罐车的大铁门子都要关严,只敞着通气的小窗口。这是重大的军事行动,当然应该保密,叶绿漪和战友们毫无意见。“空隆隆,空隆隆”,军车经过了黄河大铁桥,发出了与陆地上那“齐喳咔喳”不同的声响。叶绿漪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了,“啊!黄河!”她禁不住地大喊了一声!战友们并没有什么反响,没有一点儿动静。其实,此时此刻,每一名北方籍的战士,都知道自己离家乡越来越近了。多数战土没有学过地理书,但他们都是熟知地理的“旅行家”,从松花江到海南岛,那山山水水、村村镇镇,上万里路程,都是他们用两只脚板一尺一尺“量”过来的呀!多少往事,多少亲人和熟人的面孔,出现在这黑乎乎的闷罐车里。可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公主喊了一声“啊,黄河!”好像只有她才认识黄河,只有她才知道过了黄河是河北,过了河北是东北!叶绿漪感到自己失言了,就决心闭紧自己的嘴巴。但她心里却很不平静,自从雪夜逃婚,转眼离家快两年了,爸爸快50岁了,50大寿,在旗人心目中是个非庆贺一番不可的重要日子,可是他老人家最心爱的二妞儿却不在身边!妈妈又怎么样了?纵使她有10条短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无论如何她也是我的生身娘啊!她不是黄世仁的母亲,我也不是喜儿……不,她可是跳过护城河的妓女,我是战士,决不能想她!那么,姐姐怎么样了呢?可诅咒的排子车伕张铁脚又怎么样了呢?啊,还有故都北京城,你好吗?你的女儿回来了!可是她只能与你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比那次雪夜出逃还要快地离开你,越走越远,出国去打野心狼……
  军车停下来了。志愿军战士们在月台上吃午饭,每人两个大白馒头,一碗猪肉粉条熬大白菜。这是家乡的饭菜呀!喷香!多合口胃,可是叶绿漪只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她瞪着两眼死盯着站牌上的3个大黑字:石家庄。傍晚,军车又停下来,要吃晚饭了,叶绿漪更加心神不定,在月台上走来走去,围着站牌转,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里是丰台车站!丰台,如果骑上一辆自行车,也能赶回家去吃晚饭!这儿就是家门口啦,如果再开车,明天吃早饭的地方将是山海关外!真的不能赶回家去看一趟吗?不能打个电话叫爸爸到站台的木栅栏外边来看一眼他心爱的二妞儿吗?也不能发一封信,写上“亲爱的父亲大人膝下,二妞儿在丰台车站给您磕仨响头,给您老人家拜寿”吗?叶绿漪站到木栅栏旁边,仰脸遥望北京城,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30年后的叶处长,从回忆中惊醒了。真是转瞬30年,弹指一挥间呀!如今,胞姐黄秋萍就坐在自己前院的东厢房里等待着,等待我这个同胞妹妹前去相认;而我却躲在后院里等着跟丈夫商量……嗐,商量什么!再怎么商量,她也是我的大姐呀!谁没有兄弟姐妹呢?怕什么!难道我还要再一次与同胞骨肉失之交臂吗?
  想到此,叶绿漪穿着浴衣,披散着头发,直瞪着眼睛从后院冲到了前院,嘴里喊着:“你别走!等一等,我来了……”听见叶处长的喊声,黄裁缝、叶明珠和刘妈,全都跑到了当院。
  叶绿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裁缝身上那件阴丹士林布褂子,发紧发瘦的老式大襟褂子,有着寸半高领、恰似半截旗袍的旧褂子。32年前,叶紫云逼迫二妞出嫁时,叫秋萍连夜缝制了这件褂子。又把二妞从学校找回来,亲手给她穿上,请黄允中和张铁腿看。大家伙儿都说好看。只有二妞说难看:“又肥、又大、又古板,穿起来不像学生,不像姑娘,倒像个小媳妇儿!”大家一笑,二妞恍然大悟,立刻脱掉这件阴丹士林褂子,摔在姐姐怀里,骂她是“帮凶”,就哭着跑回学校去了。
  叶绿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秋萍的脸。那端庄的额头,俊秀的眉眼,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老虽老了,不像从前的大姐,却酷似当年的母亲!
  “你,这件褂子,是……”
  “是我亲手做的,给我亲妹妹的。”
  “你,姓黄?”
  “正黄旗的黄。”
  “你妈妈姓叶?”
  “叶落归根的叶。”
  “啊……”
  “叶赫那拉氏的叶!”
  “姐姐!”叶绿漪扑在了胞姐怀里。
  “妹妹!我苦命的妹妹啊!”
  两姐妹恸哭失声,惊呆了叶明珠和刘妈。好像那紫花藤萝缠绕的古柏也沙沙作响,连那琉璃飞檐下悬着的小铜铃也回荡起哭声。
  “爸爸呢?妈妈呢?”叶绿漪忘记了一切,喊出了深埋心底32年的声音。
  “活着!都活着!”
  “天哪!在哪儿?”
  “就在这条丁字胡同里!南口的大杂院里!”黄秋萍突然使劲推开妹妹,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她冷笑。
  叶绿漪疯了般冲出了大红门,在胡同里奔跑……此时她不是叶处长了,也没穿干部服,也不是48岁;此时她仅仅是个二妞儿,是一件浴衣裹着的赤子!在生身父母面前,当儿女的即使白了头,也永远是个孩子啊!叶绿漪“咕通”一声双膝跪倒了。
  “爸爸!我的亲爹!妈妈!我的亲娘啊!饶恕您的二妞儿吧!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我想过、问过、找过这个家呀!可怜可怜我吧,您的二妞儿只有16岁就失掉了母爱,还在学习的年龄,就穿上了军装,就去闯过那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家庭关、劳动关、艰苦关、感情关、生死关、忘我关,还有那个灵魂深处闹革命的10年大关!为您的二妞儿高兴吧,骄傲吧,我没有给黄家丢脸,没有给叶家败誉!我咬紧牙关,做到了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一切。现在好啦,彻底的好啦!二妞儿可以把双亲接进大红门了!您这儿的一切东西全都甭要啦,什么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衣帽鞋袜、坛坛罐罐,全都扔了吧!马上就跟我走,大红门里什么都有。别舍不得呀,这些家什搬过去没处放,客人看见还会笑话的……好,快跟我走哇,噢,干脆叫张兴把小汽车开过来接吧,这汽车可以直接开进院里去的……”
  事实上,叶绿漪并没有跑到胡同南口的大杂院,就摔倒了。按照黄家的规矩,叶家的规矩,公主回省父母时,特别是老父80大寿的时候,女儿是必须磕响头的(何况父亲50大寿时,二妞儿还欠着3个响头没磕呢,而且一欠就是30年!)因此,叶绿漪双膝跪(摔)倒之后,就在丁字胡同的沥青路面上使劲磕了3个响头,磕得前额渗出了血斑,震得两眼直冒金星,心中反而觉得松快了一些。接着,就被别人搀回了大红门。
  躺在卧室的沙发床上,叶绿漪的眼泪淌湿了枕巾。一些杂乱无章的诗句、谚语、格言,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什么“不作父母不知父母恩”啦,什么“王祥卧冰,割肝救母,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啦,什么“百事孝为先”啦,还有那句各报刊曾经争相引用的诗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啦(叶绿漪每次读到时都产生反感,因为她知道这句诗的本意并非形容阶级斗争,而是形容思亲之情的,它的下句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是呀,当子女有能力赡养父母时,而父母却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将是多么巨大的悲痛啊!……幸好,万幸!32年阔别之后,我的双亲依然健在!该是我二妞儿孝敬父母的时候了……
  然而,叶处长并没有去拜见父母。她闭上泪眼睡了一个午觉。
  从丁字胡同东口的大红门,到南口的大杂院,总共150步距离,走路不过两分钟,跑步只需30秒。就在叶绿漪身穿浴衣摔倒在胡同里的时候,在她万分激动地遥望父母磕响头的时候,黄秋萍已经泪流满脸地跑进了大杂院,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了姐妹相认的动人场面,并且狂妄地恳请父母“降阶相迎”—一到胡同里去迎一迎亲生骨肉吧!
  “别讲理儿啦!爸爸,妈——!我求求您老两位,就屈驾走动几步,瞧瞧二妞儿去吧!她兴许是犯了心疼病,摔在地上还磕响头哩,都磕出血印子来啦!”
  80岁的白胡子老头儿黄允中,75岁的白毛老太太叶紫云,果然放弃了长幼尊卑之分,淌着热泪,呼唤着“我苦命的儿呀!”浑身哆嗦着迎出了大杂院,赶到了胡同里。邻里邻居的,扶老携幼,奔走相告,也都涌到胡同里瞧热闹。但是,那位磕响头的孝女已经躺在沙发床上睡午觉了……黄秋萍斗胆进言,请二老双亲索性走进大红门里边去,“一准是二妞儿摔伤了!”
  “不!天下没有这个理儿。回克!”老公主叶紫云讲了一句满语,把“回去”说成“回克”,那含义是很深的。
  黄允中点点头,也说了声:“回克吧!”当着这么多邻居的面,规矩还是要讲究的,旗人毕竟是旗人啊,而且是金枝玉叶的正黄旗!
  1959年,爱新觉罗·溥仪被特赦之后,回到了北京。一次,他走进了某条小胡同,居然有几个满清王朝的遗老遗少“扑通通”地迎面跪下,以头撞地,还小声呼唤着“皇上!”此事被派出所的民警知道以后,报告了所长。幸好这位所长深知旗人的劣根性,没把它当成政治案件,只是淡淡地一笑了事,对民警说:“算啦,有这么几个顽固的旗人,照样儿建设社会主义!”
  今天发生在丁字胡同里的事,不是封建王朝的残渣余孽给废帝磕头;而是女儿给父母磕头,或者是二位老人要求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女,到大杂院里来拜见外公和外婆,这就更是可以理解的了。邻居中的老年人,特别是几个旗人,都同情二位老者“回克”。于是,正黄旗的黄允中,便搀着和硕格格叶紫云,理所当然的“回克”了。
  回到了自己的大杂院,老两口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了。昨天晚上,黄秋萍匆匆跑来,说出了叶处长叶绿漪的名字,二位老人还处于半信半疑、又惊又喜的状态;可是现在,大红门里的叶处长就是二妞儿,已经铁板钉钉、不容怀疑了,二位老人的心里,反倒打翻了许多调料罐罐,甜酸苦辣咸,搅作一起,说不清是何种滋味喽!尤其是做母亲的叶紫云,呆呆地靠在床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整70年前,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党,发动武昌起义,推翻满清王朝,取得辛亥革命伟大胜利的时候,叶紫云刚刚5岁。这次革命并不彻底。孙中山被迫向北洋军阀袁世凯,以及那根深蒂固的封建势力,作了许多妥协和让步,后来不得不把临时大总统的职位也让了出去,共和制仍然难保,以致12年后,还得再次进行北伐战争。在这种形势下,中国末代皇帝宣统颁布的退位谕旨中,便写下了比较详尽的“优待皇室”各项条件,诸如:“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不作废。”“岁用400万两”,“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以及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清王公世爵,概如其旧。”“清皇族私产,一体保护”等等。在这种情况下,叶紫云这位金枝玉叶的“和硕格格”,得以继续生活在自家的王府之中,一直长到16岁,才被冯玉祥的大兵轰出了王爷府。
  从紫禁城里、各处王爷府里、各等封爵的府邸里被轰出来的龙子龙孙、凤雏凤蛋,连同他们的长辈,还有相当数量的(早几年就失去了“铁杆庄稼”俸饷钱粮的)旗官和眷属,此时一齐流落街头了。这些满清王朝的遗老遗少,大都是一些奇怪的人。他们一不会种田做工,二不会买卖经商,三不会教书写字,四不会盖房造屋,五不会为非作歹,六不会穿衣吃饭……这是真的,就算你施舍一些柴米油盐给他,他也不会煮成饭吃!这些封建制度的活冤孽,连偷东西都不会,一旦离开了伺候他们的奴仆佣人,就像被打虫药驱出人体之外的蛔虫一样,折腾不了几下子就无声无息的死去了。有人觉得很难形容这些奇怪的人,说他们可恨、可怜、可恶、可悲,全都不甚精当;倒不如说他们实在可怕——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人类,究竟是怎么变成了毫无生活能力的寄生虫呢?
  假如把这一批龙子龙孙、凤雏凤蛋,统称为八旗子弟,那么,他们的祖先,在公元1644年打进山海关的时候,是何等慓悍善战、所向披靡啊!在1681年平定“三藩之乱”的时候;在1683年攻入台湾的时候;在1685年攻打雅克萨、接受沙俄侵略军投降的时候;在1728年进军拉萨、1755年进军伊犁,平定多次叛乱的时候,又是何等足智多谋、耀武扬威啊!他们对于统一中华、抵御外侮,确实建树过赫赫战功!但是,相传数代,曾几何时,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些八旗军人的后裔变成了可怕的蛔虫呢?
  当然,并非所有的八旗子弟全都冻饿而死了。黄允中由于会开汽车,就活了下来;张铁腿由于肯拉排子车,也活了下来;而和硕格格叶紫云,却屈辱地当了一名三等妓女,最后在护城河里被捞了上来……
  叶紫云嫁给黄掌柜的以后,就不得不从洗衣、做饭、劈柴、买菜这些最起码的生活技能上重新学起。于是,她也逐渐恢复了人的常态,活过来了。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生活过16年的那座王爷府。每隔三五年,她就要到这座王爷府的大门外边去看一遭儿。这座王爷府,就是如今丁字胡同东口坐北朝南的这个大红门!因此,在解放后,黄掌柜的变成了国营汽车修配厂的黄师傅之后,不用再独力经营东四牌楼附近那个修理电瓶的小铺面了,叶紫云便极力窜掇着丈夫,把家搬到了丁字胡同南口的大杂院里,一直住到了今天。把家搬过来干什么?叶紫云自己也说不明白,是留恋还是仇恨?是嫉妒还是关心?大概都不是,又都有一点。反正有一条是明确的,从大杂院到大红门,总共150步,拐弯儿就到,啥时候想看就啥时候去看一遍,近便得很。
  叶紫云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10年又10年。从她被轰出这座王爷府那天算起,包括她流落街头,以及当妓女的时候,还有她跳护城河的当天,直到现在,她把这座磨砖对缝、雕梁画栋、金漆粉墙的王爷府整整看了60年!她先用留恋的眼睛看它,又用哀怨的眼睛看它,用过诀别的泪眼看它,也用哲理的眼光看过它。看着看着,她渐渐看出了一点名堂,就是:搬进王爷府的人家,无不趾高气扬,喜气洋洋;轮到这家人搬出王爷府的时候,又无一例外地有如丧家之犬,都是被扫地出门的!因此,随着她的头发越来越白,她看王爷府的眼神儿也就越来越冷峻,还带有几分嘲讽意味了!唔,原来这个失去了“天堂”的老太婆在冷眼看戏,看笑话啊!
  她亲眼看见段祺瑞的阁僚、蒋介石的部长、汪精卫手下的大汉奸、宋子文手下的接收大员、傅作义手下的军长……一家家、一代代,耀武扬威住进去,屁滚尿流搬出来,好似走马灯,又像一幅长卷王府风情画……
  使叶紫云也感到诧异的,倒是解放后的两户人家,都是相当大的干部啦,头一家住到1966年,就被罢官、抄家和赶到农村去了;第二家,活像个暴发户,就是他大兴土木,把这座王府改造成了中西合璧的现代化住宅,可是好景不长,住到1976年,也卷起铺盖滚蛋了,据说如今还蹲在监狱里!老公主眨动着狡黠的眼睛,心想:且看这第三家姓余的,能住几年?
  叶紫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动在丁字胡同里,心情阴暗地斜睨着这座大红门,看着外孙儿张兴把那辆乌黑油亮的丰田牌小轿车直接开进院子里边去,或者从院子里直接驶向大街。大红门的主人们并不在门外上下车,而是坐在深褐色丝绸窗帘遮挡着的车窗里边,直接开进了磨砖对缝的王爷府。因此,这母女三代公主,4年时间,咫尺天涯,一面维艰。
  在小轿车的车窗上挂一层薄薄的丝绸窗帘儿,坐车的人藏身暗处,可以穿透窗帘看见车外的东西和行人;车外的众人,包括拄着拐杖细察汽车的叶紫云,居于明处,却不能看透车里的动静。这是不公平的,好比垂帘听政的叶赫那拉氏,可以看清竹帘之外的文武百官,却不准别人窥见她自己的龙钟老态。研究院的行政科或者保卫科,也学会了此种绝招儿,给院长的车窗上挂窗帘儿,恐怕作用只有一条,就是领导者与群众之间多增加一层隔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层窗帘还有“特异功能”,就是隔断了叶处长和她母亲之间的目光;还给小公主叶明珠的童心上涂抹了一层优越感——啊,这才是毒害青年的最厉害的砒霜啊!
  叶绿漪处长是否透过窗帘儿看见过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呢?假如看见过,是否认出来了呢?这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别人不敢妄拟。不过,她此时躺在沙发床上睡午觉,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充其量算作“假寐”吧,她的思绪又回到了30年前入朝途中的丰台火车站,回到了铿锵作响的北上列车中。
  军车从丰台车站出发了,进入了夜行。闷罐车里更黑了。凡是家在湖北、河南、河北的战士们,都像叶绿漪一样,在革命的征途上又过了一次家庭关、感情关;天亮以后,出了山海关,可就要轮上东北籍的老同志们过关了。也许老同志们的感情更坚强一些,两年前,辽沈战役刚结束时,他们就进过一次山海关嘛!……军车以每小时90公里的速度向关外疾驰。闷罐车里有几人能坦然入睡?有几人彻夜难眠?这都无关紧要。使叶绿漪感到敬佩的,是天亮以后,并没有哪位老同志也激动地高喊一声:“啊!天下第一关!”中午,辽宁参军的指导员也没有高喊一声:“啊!沈阳!”叶绿漪陷入了沉思,她猜想,谁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而且,像指导员这样的年纪,大概还有妻子,有他心爱的大妞儿、二妞儿吧!可是指导员在沈阳车站的月台上,照样吃完了一大碗土豆炖猪肉,还走过来叮嘱叶绿漪:“我们的公主,越来越冷啦,这儿虽然是你的祖先努尔哈赤称汗的地方,你可是头一回来呀,快穿上棉大衣吧!”叶绿漪对他这些话,并不感觉刺耳,反而想起了中学老师讲过的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她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在入朝初期就立功、入团,变成老同志这样坚强的人!
  这次,我们的公主果然入团了,可她也确实经历了更加严格的考验和锻炼。1951年6月2日,文工团员叶绿漪正好18岁,在北朝鲜西海岸的肃川郡,淌着激动的热泪,填写了入团志愿书,而且很快就被批准了,只是候补期比别人长,定为半年。30年以后,作为宣传处长的叶绿漪,多次对自己心爱的女儿讲述入团经过,这情形是颇有意思的。叶处长说:“珠儿,你今年18岁了,听我给你讲讲妈妈18岁入团的故事好吗?”
  叶明珠却故意打开了四喇叭的录音机,漫不经心地说:
  “您就不会讲点好听的?”
  “对,妈妈讲怎么吃高粱米饭好吗?”
  “是熬腊八粥那种红米粒儿吗?”
  “是呀!那时候是高粱米干饭……”
  “真笨!干饭有什么好吃的,腊八粥里有栗子、大红枣儿,您还不如讲讲红枣栗子的哩!”
  “要不,妈给你讲强渡清川江吧!”
  “是清河吗?德胜门外,我去过。”
  “是大江,在朝鲜……”
  “噢,朝鲜也有一条清河呀。甭讲啦,反正是我军过江、敌军逃窜,就那么一回子事儿,这种电影我都会编!”说着,叶明珠跑进了她的玩具室,开动了一辆自己会转弯儿、会开炮的电动坦克,然后追过去,一脚把它踢翻了,再踏上一只脚,大喊了一声:“乌拉!”
  叶处长追着女儿的屁股跟过来,看得目瞪口呆。她正在想:我的女儿真的就是这么个半彪子吗?
  “不!”叶明珠毫不在乎地说:“您别拿我当小孩儿,我才不爱听您卖狗皮膏药哩!”说罢,她又跑进练功房,脱鞋脱裤子的在换练功服了……叶处长气得脸色发白,嘴唇直哆嗦,在这位满不在乎的小公主面前,她一筹莫展。
  又一次,叶处长生病在家,躺在床上,寂寞得很,就把女儿叫了进来,想跟她说说话儿,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万一小公主不爱听,她会扭头就跑的。没料到小公主今天突然心疼起闹病的妈妈来了,作为对妈妈的一种安慰和恩赐,才主动坐到床边上说:“妈,您要是心里憋得慌,就给我讲讲您在朝鲜喝腊八粥的故事吧,我不走,保证听完。”
  叶处长赶紧往起坐了坐,半躺半靠地倚在床头,也作了保证:“妈只讲20分钟,你好好听着,对思想进步有好处。”她立刻进行了简捷的构思,比给全局所属各单位的宣传干部们作辅导报告还认真,决定只讲一些最精彩的片断,再穿插一些戏剧性较强的情节,把这唯一的听众吸引住,使她多少继承一点儿父母的革命传统。
  “那是1950年冬天,北朝鲜的气温在零下25度左右,连眼睫毛和鼻子眼里的小毛都冻直了,跟小针一样,扎得你直想流眼泪儿,又想打喷嚏……”
  “真有趣儿!唔,妈妈,我听爸爸也说过,男人站着撒尿,要拿小棍敲,要不敲哇,尿就冻成冰棍啦!”
  “别听他瞎说!”
  “爸爸是院长,院长比处长官儿大,谁官儿大就听谁的!”
  “快听我往下讲。那时候为了防空,部队都分散住在山上,可是炊事班得在山底下有水的地方做饭。那饭就是高粱米饭,不是腊八粥,做熟了就装在炒面箱子里,炒面箱子跟洋油桶差不多大,炊事员就挑到山上来送饭。可是天儿太冷啊,等他挑到了山上,高粱米饭全冻到一块儿啦!”
  “就是红豆冰糕那个样儿吧?”
  “你真聪明。可我们怎么吃呢?用勺子也舀不动,就用刺刀戳。戳下一大块来,碗也盛不下,就用手拿着啃。因为肚子饿极了,啃的快,嚼的也急,满嘴牙花子直流血,嘴也冻麻了,连疼都不知道……”
  “妈,您真是吃过苦!所以我和哥哥就只喝腊八粥,不啃那种大冰块啦!”
  “对呀!你立刻就提高了阶级觉悟嘛!所以一定要听老干部忆苦思甜呀!”
  “您还没讲完哪!”小公主有点坐不住了,直挪蹭屁股,哼卿着说:“您压根儿不知道我爱听什么!”
  叶处长慌了,赶紧拉住女儿的手,立刻削减了政治术语,用诉诸形象的艺术语言继续说道:“有一回,我们追击敌人,在炮火当中,在敌机轰炸扫射的情况下,强渡清川江!这清川江比德胜门外的清河宽10倍,不,宽20倍!那时候已经冻了冰啦,我们就在冰上冲!”
  “有冰刀鞋吗?”
  “没有!你听着。我们往前冲,可没想到江心儿里的冰还没冻严,我们就跌到冰水里啦!”
  “啊?”小公主惊叫一声。
  “好在江水不深,我还能露出脖子来。这时候全凭团结互助!男同志拽着我一块往对岸走,可是对岸也冻了一层冰,冻的又不厚,往上爬吧,一压就碎了,塌了……连碎带塌,我们爬了好几十次,才爬到了冰面上。”
  “妈!快换衣服吧!”
  “哪儿有衣服换?还得追击敌人哪!可是走着走着,两条腿也直了,胳膊肘也不能打弯儿了,原来棉裤棉袄的外面全都冻成冰筒儿啦!直挺挺的,怎么走路?这时候,我有一个坚强的信念,就是一定要经得住考验,决不掉队!于是我就学着男同志的办法,用刺刀把棉裤的膝盖部位,把棉祆的胳臂肘和肩头上,全砍碎了,继续追击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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