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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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翠珍和红粉一直站在堂屋,空着两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从三丫的尸体拖回来的那一刻起,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丝阳气,寒飕飕的,倒像是死人了。端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天多了,没有吃,也没有喝。沈翠珍装得很镇静,心里头到底不干净。虽说三丫的死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在三丫和端方的关系上,她毕竟打了坝。心里头还是自责的,不敢说出来罢了。所以不放心,在等。不知道端方要对她说什么。 王存粮在天井里盘旋了半天,回到屋子里来了。他瞟了房门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掏出烟锅,在门口蹲下了。王存粮对着烟锅吧嗒了几口,满脸的愁容,小声说:“今年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和我们家过不去?”红粉不爱听这样的话,连忙把王存粮的话茬子接过来了,说:“不顺遂的话不要说。什么和我们家过不去,关我们家什么事?”王存粮从嘴里拿下烟锅,在空中戳了戳,说:“三丫就这么没了。”红粉说:“生死在天,富贵在命。不关我们家的事。”王存粮拧起眉头,说:“三丫就这么没了。”红粉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别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又不是钱包。”王存粮不想和红粉唠叨,抬起头,却去看沈翠珍,说:“你也是的,你就让他们好,何至于这样?”沈翠珍最怕的就是这句话。现在,王存粮把这句话挑开了,她沈翠珍怎么承受得起。刚想开口,红粉说话了。红粉说,“这个我要说句公道话。这个怪不得她。端方是她生的,她管教自己的儿子,犯不着任何人。照我说,胳膊肘往里拐,也是该派的。”沈翠珍把红粉的话全听在耳朵里,要是换了平时,这句话沈翠珍其实是不爱听的。可今天不一样了,难得她在这个问题上不糊涂了,还替自己说了话。沈翠珍的眼眶子一热,承情了。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房门虚掩上了。沈翠珍坐在床沿上,想起了三丫,热烫烫的泪水一阵又一阵地往外涌,又不便大声地哭,两只手就那么放在床框上,来来回回地搓。就这么流了一会儿的泪,却听到了堂屋里的动静,沈翠珍连忙把眼睛擦干了,出了房门。果然是端方起来了,堵在门框里,像一个恶煞。 端方盯着沈翠珍,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沈翠珍怕了。她其实一直是怕这个儿子的。 端方一直走到沈翠珍的跟前,一把扳过了母亲的肩膀,说:“妈,三丫长什么样?你告诉我。” 这句话蛮了。沈翠珍更怕了。她再也想不到儿子会问出这样的话题来。不敢说话。 端方把自己的胳膊搭到红粉的肩膀上去,央求说:“姐,你告诉我,三丫她长什么样?” 沈翠珍插话了,说:“端方,三丫长得蛮标致的。” “我不是问她长得怎么样。我是问她长什么样?” 红粉也怕了。后退了一步。端方没有问出结果,放下红粉,坐到门槛上去了。端方仰起头,望着天,说:“我就想知道三丫长什么样。” 沈翠珍已经不是怕了,而是恐惧了,她来到端方的跟前,伸出手,放在了端方的额前。端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自己的母亲,说:“从前我没有留意过,见面的时候是在夜里,我记不得三丫长什么样了。妈,儿子没糊涂。我就是想知道三丫她长什么样。” 端方的目光是空的。他的眼睛里积了一层薄薄的泪,却没有掉下来。沈翠珍望着自己的儿子,心已经碎了。沈翠珍说:“端方,三丫她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端方猛站起来,顿足捶胸,没有流泪,口水却流淌出来了。无助使端方无比地狂暴,“我就是想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三丫她到底长什么样!!!” 第二天的上午沈翠珍在巷口遇上了孔素贞。沈翠珍想问问素贞,家里头有没有三丫的相片。如果有的话,借出来,给端方看一眼就好了。可是,见了面,说不出口了。沈翠珍埋下头,只想躲过去。孔素贞反而把沈翠珍叫住了。孔素贞的目光特别的硬,特别的亮,一点都看不出丧事的痕迹,只是人小了,活脱脱地小掉了一大圈,褂子和裤子都吊在身上,空荡荡的。沈翠珍知道躲不脱,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两条腿都不知道是怎么迈出去的。孔素贞拉起沈翠珍的手,叹了一口气,说:“大妹子,你也不必难过,端方算是对得起她了。三丫要是活着,也是无趣。不是我这个当妈的心狠,还是这样好。还是这样好哇。干净了。干净了哇!”孔素贞说这些话的时候出格地平静.就县身子右占不对直晃。沈翠珍担心她栽下去,伸出胳膊,双手扶住了她。沈翠珍再也没有想到瘫下去的不是孔素贞,反而是她自己。沈翠珍满眼的泪,两条胳膊死死地拽住了孔素贞的双臂,尖叫了一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端方一直在做梦。梦总是没有阳光,笼罩了一层特别的颜色,即使是在麦田。端方的梦奇怪了,每一次都是从麦田开始,然后,蔓延到一个没有来路的去处。起风了,麦子们汹涌起来,每一棵麦子都有芦苇那么高,而每一个麦穗都有芦苇花那么大,白花花的,在风中卷动,拚命地想引诱什么,放浪极了。端方提着镰刀,钻进了麦田。刚刚进去,风平了,浪静了,铺天盖地的麦子支楞在那儿,而麦子们又变大了,起码有槐树那么高。端方其实是钻到森林里去了。端方朝四周看了看,没人,叹了一口气,开始割麦子了。到了这样的光景端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拿着的并不是镰刀,而是锯子。端方就开始锯。好端端的,一座坟墓居然把端方挡住了。三丫的身影突然从坟墓的背后闪了出来,很快,只是腰肢那一把无限的妖媚,都有点像狐狸了。三丫的头发是挂着的,遮住r大半张脸,斜斜地,用一只眼睛瞅住了端方,目光相当的哀。却又无故地笑了,笑得没头没尾。三丫一直走到端方的跟前,伸出手来,一把勾住了端方的脖子,仰起头,嘴唇还撅起来了,不依不饶地等他。端方说,这里不好,有蚊子。三丫调皮了,狠刀刀地说,你才是蚊子!端方起来,说,我怎么是蚊子?三丫说,你就是蚊子,毒蚊子!端方说,你再说一遍?三丫说,你就是毒蚊子!端方一把就把三丫搂过来了,用嘴巴盖住三丫的嘴,还用舌头把三丫的嘴巴堵死了,光顾了埋头吮吸三丫的舌头。却意外地发现三丫的舌头并不是舌头,是用冰糖做的,吮一下就小一点,再吮一下又小一点。端方心疼了,有些舍不得,捂着三丫的腮,说,你看,都给我吃了,还是给你留着吧。三丫有些不解,说,留着也没用,吃吧,给你留着呢。端方于是就吃。吃到后来,三丫的嘴巴张开了,嘴里什么也没有了,空的。就在这个时候三丫突然想起了什么,想对端方说,可已经说不出口了,一个字都说不出。三丫急了,变得极度的狂暴,手舞足蹈不说,还披头散发了。端方吓坏了。这一惊.端方就醒了。三丫想对自己说什么呢?端方想。端方想不出。想来想去,又绕到三丫的长相上去了。三丫是长什么样子的呢? 为了弄清楚三丫的长相,端方差不多走火入魔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了,他要把三丫的坟墓刨开来,打开她的棺材,好好看一看。这一回端方没有犹豫,他在家里头熬到了黄昏,从房门的背后拿出大锹,扛在肩膀上,出去了。不能等天黑的,天黑了,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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