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 > 毕淑敏:鲜花手术 >


  柳子函沉吟道:“就是杀了人,有时也只判二十年的徒刑。这件事,太久远了,也许她已不在人间。我们说到她,只是纪念。”

  游蓝达说:“好的,柳医生,我愿意与您共同回忆一位友人,尤其是这样可以让我逃避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问题。遗憾的是此刻咱们只有打住,因为,老人院到了。”

  老人和慈善,常常是比翼齐飞的双胞胎,老人院是慈善机构最主要的耕耘之地。柳子函在国内到过很多养老机构,迎接她的总是疮痍满目的笑脸。柳子函总是带着善款莅临,像此刻这样以一个看客的身份,一文不名赤手空拳地抵达老人院,还真让她有点歉然。

  满头金发身材庞大如粉红肉山的女院长,向柳子函介绍概况,游蓝达逐一翻译。柳子函接过厚厚的宣传材料,对游蓝达说:“请转达我的谢意。如果材料上已有介绍,就请从简。时间很宝贵,我更愿意实地看看。”

  游蓝达同声传译,肉山女院长耸了耸厚肩膀说:“好的,你们可以在老人院里随处转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用对讲机同我联系。”说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地动山摇。

  这是一座美丽的庭院式建筑,医疗、运动、娱乐设施完备,成群的老年人聚集在不同的房间里,自得其乐。柳子函慢慢走着,竭力掩饰着自己的羡慕之情,心想:哼!等我们将来更富裕了,会修更好的敬老机构。正想着,走廊尽头出现一个巨大金属标牌,游蓝达看了眉头微蹙。

  柳子函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游蓝达说:“洗澡车间。”

  空无一人。看来此刻不是洗澡车间的工作时段。

  柳子函惊问:“老人宿舍里,没有洗澡间吗?中国比较好的养老院里,都已经普及洗澡设备了。把老人们集中到一起洗澡,很容易出事的。”

  游蓝达也摸不清原委,急呼肉山院长。

  院长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出现,知道独自转悠的客人们一定会遇到无法解答的问题。她自豪地说:“当然,每位老人的房间里,都有淋浴和浴缸两种设备。在一个人还不太老的时候,可以任选其中一种方式清洁自己。但是,当他们更老的时候,这就会成为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洗澡是人类在衰老的过程中,最先丧失的能力。怎么办呢?”她大而混浊的眼珠子,盯着来客。

  “在我们国家里,年轻人会帮助老人洗澡。”柳子函回答。

  “没有那么多年轻人愿意来做这项枯燥乏味的工作,这意味着繁重和昂贵的人工,而这正是我们所极端缺乏的。况且,洗澡是很难量化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测定人工在这个过程中的工作量,也无法检验产品的质量。很难有统一的验收标准。”肉山院长回答起问题来,一丝不苟。

  柳子函就是再爱国,也不得不频频点头。是啊,你很难给洗澡制定一个标准,规定在充满皱褶的背上搓多少下或是把深陷肉床的脚指甲剪去多少毫米,算作合格。

  肉山院长说:“解决的方式,唯有机械化。”

  当游蓝达吐出“机械化”这个词的时候,柳子函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游蓝达的翻译水平。错了吧?不要说是给风烛残年的老人机械化洗澡,就是活蹦乱跳的俊男靓女,恐怕也吃不消。

  柳子函盯着游蓝达,游蓝达猜中她的心思,一脸无辜地说:“院长就是这个意思。洗澡机械化,一点儿没错。”

  柳子函心想在概念上兜圈子,恐怕永远也理不出头绪,索性到实地看看,也许就云开雾散。几个人走进了老年人洗澡车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诡异的不锈钢机器,好像进了未来世界。肉山院长很自豪地说:“这些器械都是我们自己发明和制造的,享有专利。你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养老机构里,目前绝看不到。”

  柳子函绕着一台铲车似的机器走了两圈,不解:“这是干什么用的?”

  肉山院长说:“这是把卧床不起的人铲起来的工具。”她随手指着旁边一辆电瓶车似的家伙说:“人铲起来之后,平铺在这上面,推进洗澡机。”

  柳子函震惊地重复道:“洗澡机?”

  游蓝达惟妙惟肖地把柳子函的口气传达了过去。肉山院长炫耀地说:“对,就是这样一台专用机器。把人整个浸泡进去,只留头颅在水面,然后从多个方向喷射水流,旋转按摩上下冲刷……当然,还有电脑操作的不同风格的沐浴液洗发液会依次喷出,绝无死角,随后海绵刷头会全方位摩擦……所有的程序完成之后,水会自动排干,然后开启暖风,彻底吹干老人的身体,最后是自动输出一块巨大的毛毯,将老人全身包裹起来,然后……”

  柳子函听得昏眩,无法想象风烛残年的老人,被这样荼毒之下能坚持活着走出车间吗?她打断了肉山院长的话,虽然这很不礼貌,但也顾不上了,她说:“老年人的体质一般都比较弱,是否经得起这样的……”她本来想说“折磨”,话到嘴边,感觉不妥,改成“折腾”。

  肉山院长摆动着巨大的身躯说:“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们充分考虑到了老年人的特殊身体状况,当他们一进入洗澡机,就开始了监控。他们的血压呼吸脉搏等等生命体征,时刻在我们的密切注视之下,一旦发生异常情况,电源会立即切断洗澡机的运行,用最快的速度把老人转入医疗模式。那边是抢救室。在两个模式之间,有一条高速传送带,可以在第一时间开始救治。用这个方法,我们成功地给植物

  人洗了澡……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肉山的嘴唇快速翻动,游蓝达亦步亦趋翻译着,可是,柳子函心不在焉,心已远去,意兴索然,只是机械地点头回应。从老人院出来之后,天色渐暗,已是晚餐时刻。游蓝达说:“我将来要把母亲送到这里来。”

  柳子函赶忙把自己从思绪中拔出。当一个人说到自己母亲的时候,你不给予及时回应,实在是不尊敬。她不解:“你不愿意和她一起住吗?”

  游蓝达斩钉截铁地说:“不愿意。”“她虐待过你?”柳子函吃惊。“没有。物质上没有。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拒绝和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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