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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包装

 

1


  很多人都认为日常生活平淡乏味。可我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你我他——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在这十分具体的一个日子又一个日子里萌生、燃烧和死亡的。

  我们没有别样的日子。

  如果说日常生活平淡乏味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平淡乏味?还有什么?
2


  真没想到在真实的生活中人会如此不堪一击。就一句话,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肖老师听了之后往前一栽,死了。

  肖老师是我读医学院时的微生物学教师,学问很好但表述能力不强,为此,他容易脸红。

  在那个时候,我对男人的认识比较肤浅,我认为男人的腼腆等于他心灵的憨厚。尤其有学问戴近视眼镜面皮白净的腼腆男人,是值得尊重和应该加以保护的。所以,当年我利用学生干部的职权充分维护了肖老师的体面。

  肖老师当然是个聪明人。做什么也没对我说。但在一次校园的散步中,他主动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他对我这么介绍他妻子:这是你景护士长。

  他又叫他女儿说:肖景,这是你大姐姐。

  景护士长用一种亲切会意的热情握了我的手,肖景乖乖甜甜地说:大姐姐好。

  从此我成了肖老师家庭里的常客。景护士长每个星期天必定要煨肉汤,必定要我去喝它一大碗。不久我就发现肖老师夫妇并不善于交朋结友,也不好客。对陌生人或者并不陌生的人,比如邻居,一律都怀有戒心,礼貌而淡漠。他们很认真细致地过自己的生活:不让衣服领口上有污迹,做讲究营养的菜饭,晚上看书备课间或讨论病例。由此我更加珍视他们对我的友谊。

  珍视友谊并不说明去他们家喝肉汤是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如果肖景不在家,他们夫妇就会给我找出一大摞专业杂志让我坐在客厅阅览,一直阅览到肉汤煨好。庆幸的是三岁的肾炎患者肖景一般星期天都可以从小儿科无陪伴病房放假回家。

  起初我是假装喜欢肖景。摸她的头,要她叫我大姐姐,夸小姑娘多么漂亮。这套把戏仅仅是为了报答孩子父母的肉汤。那年我十九岁,我从没在小孩子身上用过心。我不觉得小孩子有什么格外可爱的地方。小孩子无非喜欢哭和吃糖。

  肖景与众不同。她得了慢性肾炎。激素的治疗使三岁的小姑娘有了一张异常白胖胖鲜嫩的满月脸,这病态但有趣的脸盘上撅着红艳艳的小翘嘴巴。她在父母和病房医护人员的精心教育下显得训练有素,落落大方,从不与大人闹别扭,说唱就唱,说跳就跳。有一种亲近人和使人亲近的天赋。

  星期天,当肉汤在煤球炉子上咕噜咕噜煨着的时候,我说:肖景,给大姐姐表演歌舞。

  肖景说:好的,大姐姐。

  肖景的保留节目是跳着藏族的锅庄,唱《北京的金山上》,但她时常还有新歌奉献。记得有一天,永远记得有那么一天,肖景从医院给我带回了一首划时代的歌。

  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荡漾,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啊——

  亲爱的人呵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一张小红嘴公然坦荡地高唱“爱情”和“亲爱的人呵”,我和肖老师夫妇都目瞪口呆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还是十分严肃和正统的。大家把谈恋爱叫做找对象,把结婚叫做解决个人问题。

  肖老师夫妇震惊地呵责女儿:肖景你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歌?

  肖景清亮的眼睛纯洁地睁大着:这是病房阿姨教的。最新革命歌曲。电影《甜蜜的事业》里头唱的。

  肖老师夫妇说:是吗?

  我为肖景喝彩:好极了肖景!

  肖景投入我的怀中,我们欢笑着抱在一起。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热泪不由自主盈满眼眶。

  某一个星期天。三岁的小女孩,艳丽的小翘嘴。在金黄的炉火边。在喷香的肉汤气味里。给了我一记人生阶段性苏醒的敲击,可以谈论爱情了!

  我们医学院实际上和教学医院在一个大院子里,肖景从病房回家只需几分钟的时间,穿过一条被法国梧桐的浓绿掩映的柏油便道就行了。尽管有好些学生表示愿意接送肖景,但肖老师夫妇总是婉言谢绝,坚持由他们自己照顾女儿。后来我在他们家喝肉汤喝得次数多了之后,我偶尔就被拜托接送肖景。

  有一天晚饭后,我牵着肖景的小手送她回病房。一踏上柏油路,肖景便向往地征求我的意见:让我在路上跑一跑行吗?

  我犹豫地告诉她:你有病。

  只跑一分钟,求求你大姐姐!

  好,只跑一分钟,慢慢跑。

  出门前我给肖景梳了八条小辫子,八条小辫被我编得扁扁硬硬的,都扎上一个蝴蝶结。肖景撒腿向前跑去,啾啾地欢叫,八条小辫全都支楞起来。晚霞强烈的光芒把树叶照得碧绿碧绿,从碧绿的间隙筛落的光点在肖景身上闪闪跳跃。我追上肖景,拦住了她。我说:二分钟到了,她赖皮地笑着,企图从我臂膀下或者两腿间钻过去。我抱紧她。我们俩蹲在路边喘气。长长的路上空无一人,我拿起肖景肉嘟嘟的小手在眼前细细地看,那一条条纤细娇嫩的掌纹和那小小的粉红色的指甲使我惊叹和感动。我抱起她,一直抱到病房,抱不动了也咬着牙抱,生怕方才的跑步累怕了她。

  我真正意识到孩子的可爱,就是从肖景开始的。
3


  谁导致了肖老师的死亡?

  孩子。

  那是个孩子,我在场。她看上去顶多十六岁,还没有发育成女人。她费劲地鼓起屁股以丰满她廉价的迷你短裙。进门就径直奔冰箱,咬了几口雪糕才说话。

  喂,她努力装潇洒但实际上是冒失,喂,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景护士长说:请问这位小同志你是谁?

  女孩对景护士长满脸嘲讽:我是谁有什么关系?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谁导致孩子们这样?

  我想这是一个故事。

  我想我得从头说起。
4


  一九八三年我弃医从文。此后就几乎没再见到过肖老师。只有一次,那是五年前,我逛街时突然遇上了肖老师夫妇,在一家服装商店门口的削价抛售摊子旁边,肖老师正在试穿一条裤子,景护士长扶着他以免他摔倒。肖老师一边慌慌张张地穿着,一边不住地拿眼睛瞟大街上的行人。他看见我的第一个动作是转过身去背对我。这样景护士长也发现了我。我赶紧叫了他们一声。景护士长说你好吗?我说好好。我说你们好吗?肖景好吗?景护士长说好好!这时肖老师转过身来,他已经扣好裤扣。他说好好!我们都好!你呢?我又说好好。高高站椅子上捏了一把钞票的女售货员拍着许多顾客的头,说要吗要吗?要就付款。其中也拍了一下肖老师,肖老师的白脸顿时血红,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急急告辞了。

  这次见到肖老师是三个月前,今年的六月十八号。

  六月十八号,对我来说是个又喜又悲,啼笑皆非的日子,喜的是我在孔雀湖住宅小区得到了一套住房,悲的是这天搬家遇上了暴雨。

  搬家公司的工人不怕雨,他们抢的是时间。他们一个个就像头顶是红日蓝天一样,扛着棉被羽绒被,扛着电视机冰箱自在地上楼下楼。我在大雨中跑前跑后,喊哑了嗓子,但最终所有的家什还是湿得一塌糊涂。全堆在客厅里,跟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

  这一天我们无法开火做饭,决定吃快餐面了事。我走进副食商店的时候裙子又脏又湿,紧紧裹在两条腿上。拖鞋带子断了。身后全是拖鞋后跟啪哒啪哒溅起的泥点。

  肖老师正在柜台前买酱油。

  他说:天哪是你?

  我说:肖老师!

  肖老师胖了,颜面更白,穿着洁白的衬衣和很亮的皮鞋,精神焕发。

  我问:景护士长好吗?

  肖老师说:好。

  我问:肖景好吗?

  肖老师说:好。

  我说:肖景是大姑娘了吧?

  肖老师说:大姑娘了大姑娘了。

  我们都为我们住到了同一个住宅小区而万分高兴。我们彼此报了自家的门牌号码,约定改日互相登门造访,好好谈谈话。肖老师强行让我退掉了快餐面,说他马上回去和景护士长给我们做饭。肖老师说今天星期天,家里饭菜都现成,而且照例煨了一大罐肉汤喝。

  我笑起来:肉汤好。

  肖老师说:累了一天最想吃顿好饭。快回去洗一洗换件干衣服和你爱人一块过来吃饭。

  我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回到家里,告诉丈夫我们有热莱热饭吃并且有肉汤喝了。丈夫很高兴。我们梳洗了一番兴冲冲下楼,可我忘掉了肖老师家的门牌号码。十几分钟之前的记忆居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觉得全小区几十幢楼房的号码都是肖老师家的号码,再一想,又觉得都不是。

  我坚持不吃快餐面,相信肖老师会来叫我们的。一个小时过去,我明白肖老师肯定也忘掉了我的号码。

  最后我们还是吃的快餐面。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就像日常生活当中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一样:许久不见的熟人突然遇上了,说好找时间叙;日,可又没具体叮嘱对方,大家便又走散了,忙别的去了。

  六月十八号这天晚上,吃了快餐面以后我就忙碌一屋子的湿家什,我和丈夫两个人将柜子什么的抬来抬去,用抹布里里外外地擦,找出电扇对着柜门吹风。不一会儿,我们既烦又累,坐在地上不想动弹了。可是家里的事不比外头的大事。外头的大事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态度,可以消极怠工或者索性不于。家里可不行,不干就意味着没吃没穿没地方睡觉,实在是不容你有想法和态度。

  望着成堆的杂乱的东西,我们浑身酸疼,我们无法安心入眠。这时候,我冒出一个主意。三个月之后,当肖老师在我们面前突然死亡,我便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惊醒。我惊醒后抱膝坐在床上,总在想六月十八号的晚上,我怎么冒出了那个主意。我在微明的曙色中倾听着窗外隆隆起步的公共汽车声。我想:我冒出了那个主意,于是死亡的箭头透迄指向肖老师。那个时候,我却浑然不觉。一股股不是使人发冷而是发怵的寒气叫我对日常生活深感害怕。六月十八号的副食商店,肖老师在红黄紫绿的饮料罐头的背景中朝我微笑,他决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三个月以后。那么,我们呢?什么在向我们走来?

  当时,望着成堆杂乱的急需清洗和晾晒的东西,我冒出了这么个主意:请人来打工。

  丈夫不同意。屡屡上当包括今天刚上的搬家公司的当,使他不再信任社会上一些私人开办的家庭服务公司。

  我也不信任但我的主意还有一半没说完。

  我们附近有一所汉口大学,这个大学以它走向社会的特点蜚声全市。据说该校在校生勤工俭学,体验生活的风气非常热烈。

  我们认为在校大学生一般还是值得信赖的。于是,我和丈夫写了一份急需家务劳动的启事,并且由我丈夫骑自行车,连夜张贴在汉口大学食堂门口的阅读栏里。

  急聘启事:因搬家遇雨,家务劳动骤增,现急聘一身体健康,擅长家务的女生勤工俭学,帮助解决家庭困难。报酬按钟点计算。每小时人民币壹元或者面议。望有意者带学生证和学校劳动服务公司合同书前来接洽。地址:孔雀湖住宅小区X号X栋X单元大楼。

  写启事时我们笑了起来。丈夫说:是不是有点那个?

  哪个?我说。我说现在改革开放嘛,你看大街上哪儿不是贴满了广告和启事?

  丈夫说:倒也是。

  第二天从一大早我们就竖着耳朵倾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偏偏就没有人停在我家门前。

  一连十天,无人敲门。在期盼中我们重整了河山,好歹清洗完了那可怕的一堆湿东西。丈夫给我的主意总结性地评价了一句:总算让我们艰苦的日子过得有盼头。
5


  今年全世界多雨。六至七月份的武汉市几乎浸泡在雨水中。在一个风狂雨猛的下午,有人试探性地叩响了我家的门。

  我说:谁?

  一个姑娘谦恭的声音:我。

  这个谦恭的声音我一点不熟悉。你是谁我仍然不知道。

  我换了个方式提问:你找谁?

  我找——她支吾着也换了个方式:请问这是孔雀湖小区X号X栋X单元X楼吗?

  我说:是的。

  我打开门,果然是一个姑娘。姑娘穿一双白色塑料凉鞋,齐膝牛仔短裤和文化衫,背了一只很充实的书包。我开门时她正在弄她破旧的尼龙雨伞。她抹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难为情地说:风太大,伞给吹翻了。

  我说:你是——

  她说:我是汉口大学的学生,我叫巴音。巴扎嘿的巴,音乐的音。

  我让巴音进门了。给她拿了一条干毛巾擦头发。我想她可能是与文学有关的中文系的学生。

  我说:中文系的?

  不,数学系的。

  那找我有什么事?

  巴音停住她猛擦头发的动作,又一次露出她难为情的表情说:我以为我一进门您就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呢?

  我说:干什么来的呢?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与谁有约在今天。

  巴音转身翻她的书包。在几乎拿出了所有的课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张纸。她把纸递给我。

  哦!我连忙说:对不起。

  我接过我们在半个月前张贴出去的急聘启事,扫了一眼就搁在一边了。

  看来,巴音舔了舔嘴唇,说,看来您好像已经不急需要人帮忙做家务了?

  我点头。我尽量和蔼地说:我搬家已经半个月了。前一段时间,我们真是非常需要帮助。

  巴音说:明白了。

  巴音慢慢擦着头发,眼睛看着别处:同学们揭走了您的启事,今天才传到我手里。您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

  巴音突然到处找卫生间。找到后一头冲进去,背对着我长时间地搓洗毛巾。她仓皇地到处找卫生间的同时,眼睛湿润了。一时间我无法从她背影上掉开眼睛。她今年多大?我十七岁左右有段十分难过的日子,任何原因的委屈和难堪都会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好流泪的日子真是难过,连父母都嫌我流眼泪没出息。那时我觉得人们伤透了我的心。

  卫生间水声哗哗,巴音摒鼻涕,咳嗽清嗓子,洗脸梳头。她从卫生间出来时长发梳理得顺溜溜的,秀气的小脸光洁闪亮,眼睑有点红,胸前湿了一大片。但她已经能够正眼瞧着跟我说话。

  对不起!巴音说,冒昧打扰您了。谢谢您的毛巾。

  我递给她一杯水。说:坐下喝杯水再说。

  巴音坐在椅子上喝水。

  我说:其实我们家还有许多杂事。我说:你年轻不知道一个家庭是多么琐碎,家务事简直没完没了。如果你愿意每天来帮我两个小时,就替我们家解决了后顾之忧。当然,你是在校生,学习比较紧张,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然后再答复我。

  我字斟句酌地慢条斯理地对坐在椅子上把弄茶杯的姑娘说这番话,我越过十八年的岁月抚慰十七岁的我自己的心。

  巴音僵硬的坐姿渐渐变得柔和,笑意从她眼中和唇上放射出来。

  我已经考虑好了!巴音欢声说道。

  巴音递过她的学生证和两份已经盖公章的汉口大学劳动服务公司的合同书。

  我对她笑笑。在合同书的大红公章下签上了我的名字。

  丈夫下班回来。我给他看他张贴出去的启事。

  他说:有人揭榜了?

  我说:对。

  他说: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

  我说:我已经和她签合同了。

  丈夫吃惊。说:谁?

  我告诉他:巴音,十九岁,汉口大学数学系一年级学生,直头发,小尖脸,穿着朴素,生性敏感、腼腆,自尊心极强。父母早年离异,她跟父亲生活,但她父亲工伤失去了右手,靠退休金生活,生活比较困难。所以勤工俭学。她的人生理想是大学毕业之后读硕士研究生,再读博士生,一定要在数学领域有所建树。

  丈夫听了半天无话,又半天,他突然说:你看过她的证件吗?又说:你说她叫什么来着?

  巴音。

  丈夫说:巴音?百家姓里面有“巴”吗?

  我说:你怎么了?

  丈夫说:怎么是我怎么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了?一个女孩子找上门来,你就答应了她。你不觉得这么做不够慎重吗?

  也许吧。我说。我被卫生间伤心耸动的肩胛所打动时,的确把现实生活中的什么慎重丢到了九霄云外。我怎么了,我是否在现实生活中太不现实?我还不那么懂事?

  巴音,请别让我失望。
6


  巴音的第一仗打得漂亮极了。

  我丈夫特意在家里呆着,等待巴音的第一次上班。快到下午三点钟时我竟然有些忐忑不安。上次我没注意巴音是否留了长指甲。丈夫询问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做家务劳动的钟点工如果修着涂指甲油的长指甲,那只能证明她从不做家务或者做得矫揉造作。丈夫说这样的人我们只能辞掉。

  当然是丈夫在理。我同意如果巴音十指尖尖就将她辞掉,但我提议由丈夫出面辞。他说:当然,一定让你好人做到底。

  三点钟门被准时叩响。丈夫开门。

  巴音还是上次那套简单的服装,披发束了起来。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我松了一口气。上前给丈夫和巴音之间作了个简单的介绍。他们互相道了声“你好”。

  我给巴音的两个小时安排了如下琐事:家里打扫一遍。衣服洗掉。择菜洗菜切菜淘好米。

  我带着巴音到厨房做示范她看,告诉她在所有这些事情中厨房的事最重要。

  巴音不理解:为什么?

  我说:在我们家,吃饭是最重要的。一顿吃不好,大家一天都不舒服。

  巴音说:如果吃好了呢?

  我说:那当然就心情舒畅。

  巴音说:其它家庭也这样吗、

  我说:我说不准。

  我从冰箱取出两种瘦肉,让巴音辨认。巴音说:这就是肉。猪肉。瘦肉。

  看来巴音对烹调一无所知。不过这是在我和我丈夫意料之中的。谁能指望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熟谙复杂的中国烹调。好在我们并不准备让她做饭,只要她备料就行了。

  我拿起一块脢条肉。我说:这是两种不同的瘦肉。这一块叫做脢条。肌肉全是朝一个方向排列。这种肉剁肉糜,蒸汽水肉给孩子吃最好。

  巴音并不观察肉。说:你像个医学院老师。

  有点,我自嘲地说。

  在我讲解另一块里脊肉时,巴音不住地扭头看外面。我丈夫在外面走来走去,似乎在忙他的。

  我加重语气说:巴音,你必须认准这两种肉,一种剁肉糜,一种切肉片,可别弄混了。

  巴音说:弄混了会怎么样?中毒吗?

  当然不会中毒。我说。我刚才费劲说的一通都白说了。

  丈夫在客厅说话了:巴音。他说:巴音是这样的,脢条肉蒸汽水肉鲜嫩溜滑,里脊肉爆炒肉片入口松脆,如果反之,都没法吃。明白吗?

  巴音迷惘里含惊诧。点头说:哦。

  丈夫与我交换了一个目光,我们知道巴音被肉的分类分工弄糊涂了。辞掉还是不辞掉?

  巴音突然说:什么声音?滴嗒滴嗒。

  这是我们漏雨的书房传出的声音。雨打搪瓷盆,滴嗒

  滴嗒。巴音跑进书房,望着漏雨的景象大为激动。她说:漏雨!这种公寓楼还让它漏雨!漏雨怎么装修室内?潮了书和家具怎么办?漏得墙面难看死了!哦,家里漏雨,多叫人心烦!

  巴音十分不解地问我们:怎么能让房子漏雨?

  她用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瘦长的手不停地打手势以辅助她的激动,以至于弄得像质问我们一样。

  我和丈夫淡然一笑。丈夫说:很高兴你为我们气愤。但它就是漏雨。在中国的公寓楼里,顶楼漏雨现象高达百分之九十二。

  巴音转向我丈夫,说:什么意思?那个不着边际的统计数字和你们家漏雨有什么关系?

  我们看到了一个钻牛角尖的愤世嫉俗的当代女青年。

  我说:好了。巴音,切肉去吧。

  切肉?巴音说:难道你们认为切肉比解决这个更重要?

  这个就是漏雨,巴音胳膊直直地指向漏雨处。

  我丈夫说:切肉重要。切肉去吧。

  巴音对我丈夫的回答嗤之以鼻,说:亏你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让老婆孩子住在漏雨的屋子里!

  我说:巴音!

  我丈夫做了个宽宏大量的表情。

  我说:巴音,不要这样好吗?以后多做事少说话好吗?

  我看巴音脸上泛出一种古怪的笑容,我想我的话说重了。我不愿意伤害这姑娘的自尊心,但人与人一旦形成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有些伤人的话势在必说。为了表示歉意,我说:巴音你不懂,公房漏雨是没办法的。不是你去公房处叫人来修别人就来替你修的。治漏需要一大笔钱,即便公房处有了钱也是分片综合治理。我们也不是没向公房处反映,人家也有一大堆苦。唉,只好等着了。去切肉吧。家里漏雨我们没办法,吃什么肉我们还可以选择一下。所以,我们当然看重肉了。

  巴音说:这样吧。今天你自己切肉。我去叫他们来治漏。

  我说:叫谁,

  巴音说:公房处。

  我说:别异想天开了。

  巴音说:什么是异想天开?尽管天晴了才能彻底治,现在雨天难道不可以先盖上一块巨大的油毡之类的?总不能让家里漏嘛。漏雨多不像话。

  巴音说着就拉开门跑掉了。

  丈夫从房间出来,趿着拖鞋微笑,说:你切肉去吧。我敢打赌她被厨房的真实面目吓坏了。给她一个台阶下去,让她去好了。让她去治漏吧。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丈夫吃着吃着忽然竖起了耳朵。我们在倾听滴嗒声,而滴嗒声在逐渐变弱变小变得稀疏。窗外的雨却仍然纷扬着纷扬着。

  丈夫扔开碗筷,往楼顶跑,我也跟着往上跑。

  几个工人冒雨在我们家漏雨的一道水泥梗上盖了一块巨大的油毡。巴音躲在水箱一侧。看我们上来了她眉开眼笑,做出表示胜利的手势说:OK!
7


  问:喝酒吗?

  答:喝!为什么不喝!

  巴音和我丈夫杯一碰,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以为这便是当代小青年的现代意识。敢于解决成年人不能解决的问题。敢于与任何人碰杯喝烈性酒。

  丈夫从此对巴音刮目相看。我们跑了十几趟没解决问题,巴音只跑了一趟就解决了。问她怎么一去别人就肯跟她出工?她说还不是靠嘴巴说?我们认为她尽说些幼稚可笑的话,别人居然签发工单,居然立时就来抢修,这是否说明幼稚可笑的是我们自己?

  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应该参照谁来判定自己是不是幼稚可笑?

  巴音由此获得了不切肉的特权。

  她趁我们请她喝酒,对她感激万分的时候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以后我不再切肉可以吗?我们家一贯比较穷。我这辈子就没认过脢条肉和里脊肉。

  我们无法拒绝。在酒宴上,哪怕只是家庭酒宴,谁能拒绝一个喝得两腮桃红的楚楚动人的姑娘?

  工钱依旧,巴音却从此不再料理猪肉以至类推到所有荤腥,比如鱼、虾、鸡、鸭之类。

  一段没有漏雨也没有其它什么特别事情发生的平凡日子过去,巴音暴露出她的许多缺点。她几乎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做。衣服洗不干净,菜洗不干净,米淘不干净,地板拖不干净。擦了花瓶上的灰尘,枯萎的花却不换掉。整理窗台,窗帘倒拉脱了环。上了厕所可忘记了冲水。

  在我温和而耐心地纠正了她三次之后,她依然故我。

  我告诉丈夫巴音不行。

  丈夫说:你应该开诚布公地和她谈谈,让她知道自己不行。像巴音这样的现代大学生,你无须委婉,她做家务事开头肯定是不行的。但她能解决关键问题。她治了漏雨。我看她还有个最大的优点——纯真诚实。比起那些乡下来的小保姆,喜欢偷吃,喜欢撒谎的小保姆,你选择谁?

  我选择谁?我选择我儿时的保姆,她从我出生那天就抱养我,为我熬夜缝制衣裳。掌管我们家每个月的支出,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的时候,她把她口粮中的细粮做饭给我吃,她自己全吃粗粮。我的保姆在八十高龄仙逝。她那一代人从此再难寻找,一代人死了。

  我只好选择巴音。

  我开诚布公和巴音谈了一次。我头一天夜里就开始做心理准备,要求自己与巴音她们的风格合拍。

  我说:巴音,你这一段的工作不太合格。

  巴音耸肩。笑。

  我说:洗衣服一定要用手搓搓领口和袖口。

  巴音:不一定是领口袖口吧,脏地方就是了。

  我说:菜刀用了之后必须擦干,否则天天生锈。床应该刷了之后掸平之后才铺上床罩。淘米要拣出砂子和谷粒。厕所用了请一定别忘记随手冲水。

  巴音说:好。她的语气极为随意轻松。接着巴音皱起

  她的细眉峰,眼眸里转动着无数疑问,认真地问:你除了上班工作之外,还要在家里考虑这么些破事吗?

  我说:这不是什么破事。家家如此。人的基本生存条件。

  巴音说:是吗?她一笑,挑衅地说:那我不相信。

  谈话到此为止,我说。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真愿意在我们家勤工俭学,务必注意做好工作。我说了就走开了。

  巴音在我身后说:当然愿意。

  第二天巴音一来干活,便以一种热烈的情绪给我出了又一道难题。原来她是一个狂热的流行歌曲爱好者。她一进门首先打开了我们家的音响。香港歌星郭富城一遍又一遍地节奏非常强烈地唱:对你爱!爱!爱——不完——我可以年年月月天天到永远。

  我放下笔,在书房坐了一会儿。不行,坐不住。

  我说:巴音,是你带来的磁带吧?

  巴音两眼放亮,分外亢奋,正踩着节奏在扫地。

  是的。巴音轻快地说:喜欢吗?

  我说:还可以。但是我的工作需要安静。我乐意让你一边干活、一边听歌,但我试了一下,我不行,怕吵。

  巴音说:没关系,我可以换一种方式。

  她关掉音响之后,从她的书包里取出一部小收录机。

  表面上很倔犟,其实内心一团糟。巴音唱了这么一句,问我:非常深刻对吗,她把收录机挂在牛仔裤的皮带上,对我眨眨眼睛,塞上了耳机。

  巴音听着耳机干活。当她在阳台上随着歌曲抖开衣服晾晒衣服时,厨房里洗菜池中的水漫溢出来。一股凉气蓦然透过我的脚心,我低头一看,不禁跳了起来,我原来已经在水的中央。

  我冲到厨房关了水龙头,然后高声叫巴音巴音。

  巴音从阳台上回过头来,就像对个聋子说话一样大声大气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用手指指地面。巴音一看,扯下了耳机。又奔到书房卧室一看,旧地毯在水的浸泡下色泽如新。

  对不起!巴音的小尖脸一苍白就显得怪可怜,她连声说对不起。我转过身不理她,她就跟着我团团转。

  巴音说:对不起还不行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要工钱还不行吗?

  巴音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说:行了行了。

  我们俩赶紧动手搬床,将地毯从卧室拖了出来。她说希望这件事不要让我丈夫知道。我说好。我们商议干脆把地毯拖到顶楼平台上去,用水洗一洗,晒干了再收下来。我和巴音汗流泱背地往顶楼拖地毯,我丈夫这时回来了。

  丈夫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巴音抢着回答:洗地毯。

  丈夫说:大热天洗什么地毯!

  巴音又抢着说:大热天才干得透干得快呢。

  丈夫放下包,接过了我的活,说:好吧,我来干。

  巴音说:我和你一起干。

  丈夫说:你到下班时间了。

  巴音说:没关系。我自愿的。不要工钱。

  他们将地毯拖上了顶楼,用很长的塑料水管冲洗地毯。

  巴音跪在地毯上刷洗。干得很卖劲。他们在顶楼上一片欢声笑语。美丽的劳动者。

  一个小伙子在楼下跨着一辆火红色的摩托不停地朝我们家张望。被一个嬉皮小伙于张望使我觉得我们家处在某种危险之中。

  丈夫一下来我就让他赶快去阳台看看楼下那个小伙于,巴音跟在旁边。

  哦,巴音说:他是来接我的。你们看看,他像不像郭富城?
8


  我有个住在我们家附近的姑母。我姑母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退休后一直在老年大学学习画国画。近年还参加了市老年服装表演队。我姑母六十岁以后梅开二度,青春焕发,使我们请大婆操持家务的计划成为梦想。不过我姑母还残存着封建老人的传统美德。间隔性地给我们孩子做几件衣服或者端午节来在我们门上挂上束香艾蒿。

  我有会议的一个下午,我姑母来到我们家。这次她带着一幅送给我们的国画习作:奔马。她摹仿徐悲鸿,专攻马。

  巴音就这样和我姑母遇上了。

  我姑母用钥匙打开房门,径直走了进来,这时巴音正在我们的卧室试穿我所有夏季衣裙。她把挂在衣橱里的衣裳全部取出来扔在床上,穿一件再挂进去一件。

  你是谁?穿着我姑母送给我的连衣裙的巴音大为吃惊地说。

  我身材高高的姑母挺着胸脯反问巴音:你是谁,

  我姑母走进卧室,冷静地巡视满床的衣裳和洞开的柜门。巴音提着过长的裙据阻止我姑母:你怎么能随便闯民宅?你是谁?

  我姑母说:我是这家主人的姑母。看来在我外出写生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家来了别的亲戚。

  我姑母取下墙壁上的一只像框,挂上了她自己的画。巴音在一旁发愣。

  我姑母说: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巴音回过神来。巴音说:是姑母啊。我叫巴音,是他们家请的钟点工,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我是大学生。

  我姑母说: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

  巴音说:汉口大学数学系的。

  我姑母说:小姑娘你别在我面前演戏,你不是大学生。

  巴音要说话,我姑母制止了她。我姑母说:小姑娘,你先脱下这条裙子换上你自己的衣服再跟我说话吧。

  巴音变了刚才试图讨好的脸,她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大学生?

  我姑母说:凭我当了一辈子教师的感觉。

  教师和学生像猫和老鼠一样对盯着。巴音说:我不换衣服!这就是我的裙子!

  我姑母说:这裙子是我的。我买的。按我侄女的身材买的。请你脱下来!

  巴音走到镜子面前,展开双臂地扭了扭。说:的确不是我的,把我穿丑了。告诉你,这条裙子非常糟糕,款式颜色质地一无可取。不仅如此,你侄女所有这些衣裙全都非常糟糕,唯有这件还凑合。

  巴音挑出的是一件我从没穿出去过的手绘真丝太阳裙。这件太阳裙的前胸后背都露得太多,而背带是两条透明的丝带,穿上身上完全像无背带裙。

  巴音咄咄逼人地开始反攻我姑母。她当着我姑母的面脱下裙子,慢慢地穿上她的文化衫。在慢腾腾的动作中骄做地展示她那裹在宽松的衣服里显得瘦小但实际上饱满光滑弹性十足的胴体。用青春嘲弄衰老。

  我姑母被激怒了。我姑母说:如果你真的是他们雇的钟点工,那么现在你被解雇了!

  什么什么?巴音问。

  我姑母说:不懂吗,我换个你懂的词:你被开除了。

  什么什么?巴音揪揪自己的耳朵,笑道:我还是没听懂,或者说我宁愿装作没听懂。现在我们到书房去,我给您介绍一位朋友。

  书桌前,我常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伙子,翻看着一本《人类性学基础》。

  我姑母气昏了:你是什么人?

  小伙子甩甩包覆在额前的头发,说:我是郭富城。

  滚出去!我姑母吼道。

  “郭富城”说:姑母,你听我说。巴音还想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请你忘掉今天的事。我已经认识你了,姑母,如果你不肯忘掉我能想办法让你忘掉的。

  我和我丈夫五点半钟回家。我姑母躺在沙发上,我们说:哟,姑母来了。

  姑母没有理睬我们。姑母脸色铁青,直喘气。丈夫说可能需要送医院。

  不!姑母中气十足地说“不”吓了我一跳。根据姑母的手势,我知道她要茶。我连忙沏了一杯茶。丈夫将姑母扶起来。我们纳闷姑母这是怎么啦?

  姑母喝了一口茶,揭杯盖的手比平时颤动得更明显。未曾开言,姑母先就流下泪来。

  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哇!姑母说。

  我们迅速理解为姑母又针对老年人余热问题生气了。我丈夫已经发现了挂在卧室墙上的水墨奔马。他说:姑母您这幅奔马足可以乱真了!

  姑母说:你过来!你少在那儿恭维我!我这个老朽用不着你们花力气捧我。我是为国家的前途担忧,为现在乱七八糟的社会现象担忧,为年轻人担忧哇!

  我姑母擦去眼泪又涌出了眼泪。她泣不成声地说: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引狼入室了!巴音是个小流氓!婊子!

  我们大吃一惊:您认识巴音?

  姑母说:今天见识了。

  我说:是的,我们请的钟点工,她是汉口大学的学生。

  她是小流氓!婊子!姑母不容置疑地说:如果她不是一个学习成绩极差、早恋、初中或高中毕业之后就在社会上浪荡的社会渣滓,你们可以骂我瞎了双眼!改革开放,歌星影星,花花绿绿,那只能哄住你们。你们以为现在的大学生年轻人个个都是现代派。现代派那只是一个面具,准都可以拿去戴在脸上装神弄鬼。我可从不看谁的面具,我

  一眼就看透一个人的本质。巴音是个小流氓小婊子!

  有时候,我们觉得姑母的话是倚老卖老。但也有时候,她的话具有巨大的穿透力。从半个多世纪前带来疾风嗖嗖射向我们生活的今天。例如刚才的某些话。
9


  闷热的七月的晚上。停电了。我们带着孩子在住宅小区里头转悠。孩子举着我们给她摘的白杨树叶当扇子扇风,一路走一路招摇,渴望路人注意她在使用与众不同的扇子。

  巴音的举动使我们震惊和烦恼。

  我将衣橱里的一切都扔进洗衣机洗了一遍。

  我们答应姑母解雇巴音。但送走姑母之后我们商量暂不惊动巴音。然后找一个适当的理由再和她说,主要是我们担心“郭富城”之类的真格报复我姑母。有一张晚报说:一个小青年为两角八分钱杀了一个人。这可不是幽默,住宅小区贴出的一张张中级法院的死刑判决布告就证明这是事实:大多数罪犯杀人的原因简单得让群众理解不了。

  我们在小路上一圈又一圈地转悠,电不来我们热得不敢进屋。无奈的感觉从停电这个问题上生发出来紧缠着我们以致于我们对一切都感到无可奈何,活得窝囊。

  我多么想像孩子这样无视停电而欣悦地摇一把假扇子,在野草夹道的小路上撤蹄乱跑。

  至于巴音,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没有精力去管她到底是不是姑母所说的小流氓。在某一天,给她多几倍的工钱,请小姐她走自己的路吧。

  可是,还有什么使我惶惑不安呢?

  在我附近,在我周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这种不对劲的东西使我惶惑不安。可是,什么东西不对劲?我搜索枯肠,想不出来。
10


  巴音准点来上班,很坦然。穿着她肥大的文化衫,挎着微型收录机,耳朵里塞着耳机,用莽撞的大声音和我讲话。洗菜淘米的时候她守在水池边,谨防自来水再次泛滥。

  我也坦然,我丈夫若是遇上她还没下班,也很坦然。

  大家彼此坦然了几天之后,我给巴音看了一份请束。

  一家出版社请我们全家去某海滨避暑。

  巴音说:大好了,祝你们玩得愉快。我在这里替你们看家。

  我说:我们这种清贫的家没什么值得看守。你这就要放暑假了,也出去痛痛快快玩一玩吧。

  巴音开始领会我讲话的精神实质。

  我说:其实原来我们只打算在搬家最初请个帮手。你帮了我们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相处得愉快,我们非常感谢你。

  我放了一个信封在桌子上,说:这是为了表示我们的感谢给你的一点小意思,千万请收下。

  巴音推开信封,用牙咬住了嘴唇。她望着我,眼眶一点点地潮红起来。

  我说:巴音你别这样,人和人之间总是有聚就有散的。

  巴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腰挺得直直的。她眼皮一合,一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接着又是一串。睁开眼睛,活生生又是一串。

  我陪笑脸,除此别无它策。

  我丈夫及时地从书房出来援助我。嗬!我丈夫说:落雨逮。这是一句广东话,意思是下雨了。因为巴音常听粤语歌曲,所以我丈夫想借此打破僵局。但巴音仍悲痛欲绝,刷刷落泪。

  我丈夫说:巴音,你喜欢歌,最近大家不都唱潇洒走一回吗?

  我丈夫清清嗓子,唱道,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巴音不哭了。她说话了。她说:如果你们骂我赶我走,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你们这么做,我闹不清你们真的是心地善良还是虚伪,我更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无言以答。

  巴音说:我觉得我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你们能允许我再呆一会儿,听我说几句话吗?

  我和我丈夫几乎异口同声说:当然当然。

  以前我讲的我的身世是假的,巴音忧郁地叙说着:我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巴音用手背不住地抹泪,我递给她一条手帕。

  她说:其实我有父有母,也都是健全人,只是他们都不是我亲生的父母。我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嫁给这个后爸,前两年我妈去世了,后爸又结婚给我找了这个后妈。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嫌弃我。后妈是一个街道小工厂的女工,后爸是个劳改释放犯,偷鸡摸狗,什么下贱的事都干。我实际是汉口大学的走读生。如果下午没有课我就无家可归。我不愿意回那个家,每天只是回去睡觉我都得忍受……

  巴音动手脱她的齐膝牛仔裤。我丈夫转身要走可巴音叫道:你别走!她说:这没什么,只不过给你们看腿上的伤痕。

  巴音露出大腿。雪白的大腿上斑斑紫痕,令人触目惊心。

  我后爸掐的。巴音说:他老是摸我的大腿掐我的大腿。凡是要他给我学校需要的钱,我就必须让他摸掐。

  巴音咬着唇抽泣,我们都不敢看她。

  半晌,巴音抑住了抽泣。她说:我错了。我不该穿你的衣服,可是我,因为我从来没穿着这么多的漂亮裙子,我太馋了。

  巴音用我的手帕一把一把揪她流着清涕的鼻子。她小脸苍白,鼻头通红,头发从耳侧披散下来。我和丈夫不停地用眼神交谈,都认为真想不到巴音原来这么可怜。这么可怜!我们眼看着巴音,心里老在浮现我们的孩子,以疼爱我们孩子的心情去体验孤儿巴音的痛苦,我简直不敢去设想。

  “郭富城”的情况巴音也作了解释:郭是她的朋友,什么都帮她,那次治漏就是郭去公房处办的,公房处有郭的哥们,不是一般哥们,是拜把兄弟。所以郭提出想来看看,她认为不便拒绝。如果拒绝,以后再漏雨呢?

  再漏雨我们又必须去反映,填单子,然后维修工单被天长日久地压在某张办公桌上。我们去催,工人就会回答:

  治漏需要大动作大笔钱,国家还没拨款,等等。原来“郭富城”是这么说的:哥们,帮我这一次,给我个面子,咱们以后什么都好说。咱们是谁跟谁呀,什么感情呀。

  他们的语言从字面看很好懂,但我们不懂。我们认为他们鄙俗,但他们办成了我们想办而办不到的事情。

  我们在巴音面前动摇了。虚伪的是我们不是吗?生活是这么复杂,理解他人还是至关重要的吧?

  巴音泪眼渐干,她的脸色沉重得像个中年妇女。她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出了什么原因,我明白我都错了。这是一个人生的教训,我再也不会重犯了。我非常感谢你们。在你们家的这段时间,我实际上是深入了社会,了解了人生,收获了经验教训。真的!

  巴音眼巴巴对我们说“真的”,我们点了头,说: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么再见。巴音说完站起来就走。

  别!我叫住她,我说:别着急,巴音,我们不打算去海滨了,你应该继续帮助我们。

  巴音似乎不相信,她去望我丈夫的反应。我丈夫点头说:是这样的巴音。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们大家重新开始。好吗,

  巴音对我说:伸出手来。

  我疑惑地摊开手掌。巴音一掌击过来,羞涩地说:一言为定!

  巴音两颧飞起红云,跑掉了。

  在已音的谈话中,仅有一两处涉及到我姑母。“那老太婆太盛气凌人了,好像她老得很了不起”。另一处是:“她会在你们面前把我们描绘得非常恶心,因为我明白她那种老人恨我们小青年,好像是我们夺去了她们的好时光。”

  当晚,姑母在姑父陪伴下散步散到我们家,听说我们还没辞掉巴音,就来了气。

  姑母说: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好像我老太婆少见多怪,不懂当代小青年那味儿那劲儿?姑母喝着茶,指着我们一板一眼地说:是的!我不懂!我不懂我们爬雪山过草地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这样一批人的后代怎么会是这个德性?我不懂他们怎么能承担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我更不懂资产阶级的预言家怎么就预言得这么准: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

  姑父抽着美国希尔顿牌香烟,站在姑母身后向我们微笑摇头示意我们别介意。姑母觉察到了,回头啐了姑父一口,说:你们只管沆瀣一气,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小妖精哪天不把男人带上你们的床我把我这个人字倒挂起来!

  我,我丈夫和姑父都笑出了声。
11


  不幸的是事情的发展让我姑母言中。倒不是巴音带人来乱搞。而是她根本没再露面。

  第二天下午我一直期待着巴音上工。但她没来。到晚上洗澡时,我发现我那件手绘真丝裙不见了。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怀着一种极糟糕的预感,我和我丈夫立即清点

  了一下家里的抽屉和柜子。当场能明确的是除了那条裙子之外,还丢失一件软缎睡袍,两打安芬娜牌的长统丝袜,另外是几本书。书是《人类性学基础》、《中国古代房内考》,《金瓶梅》(足本)以及《孙二娘和她的一百多个男人》。最后这本书其实就是《水游》。一个朋友在管理文化市场,他当个大笑话送我们这本书以作历史资料保存。

  隔壁邻居证实,巴音在上午来过。邻居在倒垃圾时遇上巴音开门。邻居打招呼说:改上午做了?

  不,巴音说:来取点东西。

  问:她的神态慌张吗?

  答:她和平时一模一样。

  我跌坐在沙发上。太阳穴和后脑勺都嗡嗡营营作响。看到丈夫扔过来一条湿毛巾,我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

  情形大令人伤心和尴尬:好像我是十九岁的少女而巴音是个成熟的妇人,或者,我是一个自以为心明眼亮的老奶奶,却被小孙女在恣意捉弄。

  我丈夫气冲斗牛,一会儿坐一会儿立,不时干笑两声,干笑之后说:这么个小屁孩还涮人!这么个小屁孩还涮人!

  这一下,姑母和姑父都来了。爬楼爬得急匆匆的。我和丈夫连忙搀扶他们。让他们坐下。把电扇对准他们。送毛巾擦汗。沏茶端饮料。我姑母这辈子只喝茶,我姑父喜欢赶新潮,爱来一点儿健力宝、雪碧或果茶椰汁什么的。

  姑母终于忍不住说:看,让我不幸言中了是不是?

  姑父说:你这人!

  姑父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再仔细检查一下家里还丢了什么没有。存折在吗?首饰在吗?

  姑母紧接着说:对!首先得换掉门锁。另外要考虑换个新型防盗门。窗户也得加铁栅栏。

  好,我说:好好,你们别弄得太紧张了。

  姑母横我一眼。嗤!她说:你这个孩子真够呛!出这么大的事了还悠哉游哉,太不知轻重了!

  我丈夫解释:姑母,她是怕你们过于紧张身体出毛病。

  姑母说:得了。别以为我们老了。没事做老人们才出毛病,有事做老人才长命百岁呢。

  我丈夫说:那算我年轻不懂事了。

  姑母说:我看你还真是年轻不懂事!

  姑父出面了。一手夹希尔顿,一个拿一听雪碧,他走到客厅中间,打了个哈哈,说:算了算了。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人人都冷静,都心平气和下来,认真开个家庭会议,研究问题,拿出对策。不过首先我们都应该充分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事的确不是小事。

  我拿了只小板凳坐在靠近阳台的那边,聆听姑父姑母分析研究问题。我唯有聆听。尽管我心里乱极了,尽管巴音穿件文化衫牛仔裤在我眼前走来走去,但我必须聆听。因为我们已经被姑母不幸言中了一次,现在腰不硬,不理直气壮。如果万一再错一次呢?另外,如果不聆听,老人肯定极不高兴。接下来我们的生活中就会有很大麻烦,比如某一天晚上我们夫妇要去参加某个晚会,老人将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谢绝给我们看孩子。等等,即便他们不故意给你制造麻烦,仅仅垮着脸疏远你,我们也很难受。我们就会自己背上个不孝的感情包袱,因为毕竟是他们看着我们长大的,给我们喝过肉汤吃过白米饭。

  我摇着纸扇聆听姑父姑母轮流侃侃而谈。在客厅另一端,我丈夫像沉不住气的少壮派政治家走来走去,脸上时不时流露出对姑父姑母的不屑。

  很简单,我丈夫插话说:我们现在去找巴音就行了。不过一个小屁孩。

  姑母说:你让我们说完再发表高见也不迟!我搞了一辈子教育,治学生不比你有办法?我看你倒很像一个小屁孩。

  我朝丈夫摇手劝他克制。我偷偷地飞快地用一瞥送去了我对他的同情与支持。

  两位老人在某些枝节问题上也相互发生矛盾,姑父认为巴音是个没有家庭教养的贪慕小利的坏女孩,很可能会打一枪换个地方,一家一家地偷点小东西。姑母则认为巴音绝对是盯上我的家了,她绝对是社会上某种集团成员,因此,我们家现在危险大得很。地摊上黄色下流凶杀盗窃的书刊真是祸害了我们这一代青少年!还有港台流行歌曲!姑母说到这里,姑父深有同感,说:有些港台歌曲实在不像话,“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困了睡在马路上”,“玫瑰的谎言”,这是一种什么引导!

  他们的意见又统一了。

  我不停地为姑父姑母添茶加水。有一次我丈夫趁机把我堵在了厨房里。丈夫说:我们没时间陪他们没完没了地开会。

  我说:忍耐点,他们也是为我们好。

  丈夫说:问题是到时候还得我们去办具体事。

  我说:当然。大热天。我们家出的事。我们不办谁办。

  丈夫说:我理解并感谢他们。但求你设法让他们快点。你是他们的亲侄女,好说话。我下周要出差,在出差之前我必须解决巴音的事。求你了。

  姑母从厕所出来,说:你们在磨蹭什么?快来开会。要抓紧时间。这是你们的事啊!

  姑父抽香烟,感慨万千道: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看这两人无所谓的样!

  我承认我的姑母姑父确实是一对好老人。但我在心烦意乱的七月的中午大逆不道地想象:假如我生活中没有他们多好。但是我立刻又想到了问题的另一面:没有姑父姑母可能又有姨父姨母,或者叔叔婶婶,舅爷舅妈,父亲母亲,都是一样。我们没有别样的生活。

  四个人开紧急会议这天中午我做饭。我熬了绿豆稀饭蒸了一锅干米饭。我丈夫顶着骄阳去买菜。买了豆制品,瘦肉和蔬菜。我们原来准备吃的卤水大肠没有当作菜拿出来。猪内脏胆固醇高,老人不宜吃。

  午饭过后取消午睡接着研究。到下午五点我姑母理出了对策:三管齐下。

  哪三管?第一:首先找学校领导。请学校找巴音谈,交出所偷东西,交代动机。然后学校必须给巴音一个严肃的处分。使巴音在人生途中猛醒过来,再也不敢走那路。第二:接着找巴音的父母。让她父母好好管教女儿,交出所偷东西,交代动机并立下保证。第三:在与巴音父母接触的同时报告公安局或派出所,让警察注意到她,以免她继续作案破坏治安。

  姑父姑母在临走之前再三叮嘱我们事情务必如此办理。

  我们说:好的。

  他们说: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心慈手软,现在社会多乱!青少年犯罪率多高?如果你们再出什么事,我们会受不了的,你们的父母更加受不了。

  我们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姑母牵走了我们的孩子,说要替我们带着直到巴音的事有个结果。她老人家一怕孩子不安全,二怕受孩子之累我们办事不彻底。为此,她毅然牺牲了离退休老干部团赴青岛疗养的机会。

  说实在的,我和丈夫都又被姑父姑母感动了。

  但是,当我们骑着各自的自行车往汉口大学去的时候,我们说好还是先找巴音谈谈。不管怎么说,她总归只有十九岁。有好多比书值钱的东西她没偷,偷了一本古典名著《水浒》,因为它换了个封皮叫做《孙二娘和她的一百多个男人》。她还是个孩子。
12


  没料到的是我们又一次失算。汉口大学数学系没有一个叫巴音、穿巴音服装、小尖脸长披发厚嘴唇的女生。

  但愿别的什么系有个巴音。

  我们找到学校教务处。对处长讲明了事情原委并出示了我们的工作证。处长一听就很重视,马上命人取出全校学生花名册及贴有像片的学生登记表。我们在呼呼运转的吊扇下仔细查阅了一大堆资料。没有巴音。

  教务处处长说现在有很多社会青年甚至外地来汉打工的民工都冒充汉口大学学生。

  为什么冒充大学生?

  教务处长说:不知道,冒充大学生也骗不了什么钱,还不如冒充企业家经理什么的。如今有些现象叫我们怎么也搞不懂。

  我们又去了学校劳动服务公司。该公司设在地下室。

  我们拿出巴音与我签的合同给他们看,请他们帮助查查按说存放在这里的另一份合同。经理是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他看了看合同,说:不用查,全在我心里,我们没这份合同也没有叫巴音的这个人,你们受骗了。

  我说:也许凑巧哪天你不在别人给办的呢?请你查查合同好吗?

  年轻人说:我是经理也是办事员,就我一个人,所有的合同书都从我这里发出和盖章。况且到目前为止,女生只做家教和当推销员,没有一个当保姆的。

  我丈夫递了一支香烟。问道:既然是你一人经手更好查了,你看这合同书和公章是真是假?

  年轻人坦然回答:真的。

  我说:那怎么解释!

  那很好解释,年轻人歪嘴笑道:现在中央都保不住什么机密,何况我这破公司?我这抽屉上的锁是假的,一拉就开。这秘密食堂的人都知道。哦,他说:我还是食堂管

  理员。身兼多职,任重道远。

  我们推车走过校园的林荫小道和草坪。草坪上静悄悄立着一架双杠。知了的叫声填补着双杠的寂寞。荷叶改变了水塘的荒凉。我由于没找到巴音心头更加恐慌。一个十九岁女孩给我的恐慌我用什么可以消除?

  这个叫巴音的女孩子想干什么?

  必须找到巴音。

  现在我们怕她。我们可以不要她交出偷走的东西,只要知道她为什么和还想对我们干什么。

  我们夫妻双双在滚烫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穿过大街小巷找到了汉口郝梦龄路甲一七九号。巴音留在合同上她家的地址就是这个。

  我们在郝梦龄路甲一七九号的烤蓝搪瓷门牌前下了车。这是一家带个大院子的国家单位。招牌上写着:市蔬菜公司经营批发部。市蔬菜公司绿色食品研究所。

  我丈夫还是去问了门房这单位可有姓巴的?院子里可有家庭居住?

  人说没有。

  我到围墙大树下的一块浓荫里向在那里玩牌消暑的老人们打听,这一带可有姓巴的?或者不姓巴,是两口子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家人过日子,男的是劳改释放犯,女的在街道工厂做工。他们的女儿总穿一件文化衫,齐膝牛仔裤,长披发小尖脸厚嘴唇。

  老人们很认真很热情地将整条郝梦龄路的居民筛选了一遍,结果没有。

  巴音告诉我们的学校和家庭地址都是假的。巴音消失了。

  我说我的腿发软,有点恶心。丈夫说你可能中暑了。我们支起自行车,找到一家冷饮店喝冷饮,我要了一纸杯可口可乐,丈夫要雪碧。几只苍蝇围绕着我们,时时刻刻伺机落到我们的杯子沿上,拿手都赶不走。这样,我们喝得很紧张,老盯着可恶的苍蝇。

  小姐!我丈夫叫道。

  小姐应声而至,说:老板您还要点什么?

  我丈夫说:我不是老板。

  小姐一笑,说:那就先生。先生您还要点什么?

  苍蝇!我丈夫说。

  小姐愣了片刻,说:有病!

  谁有病?我严厉地顿下杯子,说:你说谁有病?你们是卖冷饮还是卖苍蝇!

  我丈夫也放下了杯子,大声说:叫你们老板来!

  两只杯子一放在桌子上,苍蝇迅速飞了上去,小姐试图用抹布挥掉,我丈夫伸出胳膊挡住了。

  我丈夫说:让你们老板来看看,让顾客们来评评。说什么文明经营,礼貌待客,无菌操作,杜绝蚊蝇,保障卫生。全他妈骗人!

  我跟着叫道:骗人!骗子!

  小姐将抹布揉作一团当武器朝我们掷来。我们一闪,打在另一旁观的顾客脸上。顾客大怒,将手中一杯冷饮投掷过去。小姐急闪,推倒了桌椅。我丈夫挥臂扫掉桌上我们的两杯冷饮,爱惜长统丝袜的女士们皆尖叫着跳起脚来。

  老板这才匆匆赶来。对不起,各位女士各位老板,老板抱个拳,四面作揖。说:大家息怒,每人来一杯冷饮,我请客。

  我们悻悻地拂袖而去。

  黄昏的人行道上,我们推着自行车走走停停。停下来往往是看见了年轻姑娘。

  我说:我觉得我们今天过火了,其实到处都有苍蝇。

  丈夫说:是啊。可我们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我说。

  我说:现在我更害怕了。

  别怕,我丈夫说:我们必须找到巴音,会找到的。

  我说:她为什么找到我们家行骗?武汉有三镇,有成千上万大款,有七百万人口。

  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无头绪,传统的方式是惩罚坏孩子。警告,记过,记大过,留校察看,开除直至送到少管所。少管所之路与监狱紧密相连。现在却是孩子没了。除了她是个孩子这一点是真的外,其它附属物都是假的。
13


  这一天我丈夫请来工人,将防盗门的锁和房门的锁都换了。全是最保险的新型保险锁。

  换了锁我还是心神不定。我坐在书房里,只要客厅有风吹草动我就会马上出去看看,比较安静和沉闷一些的下午,我总感觉巴音就在附近并且会随时开门进来。此外,我还做了关于巴音的梦。梦很支离破碎,但其中有巴音。

  过了几天,我请了几个朋友来家喝茶聊天。我们开着低声的轻音乐。在音乐声中我把巴音的事讲给大伙听,大伙不时发出笑声。大伙又纷纷讲他们生活中的奇遇,我们也忍不住好笑。在说笑感慨中,我们都认识到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无奇不有也只好见奇不奇,任他去吧。

  送走朋友,我以为我准没事了。但不行。我安静不下来。在我附近,在我周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就是这种不对劲的东西使我惶惑不安。这种感觉在巴音与我姑母的遭遇战之后袭击过我。现在又来了。

  丈夫说:你是不是精神上过于紧张了!

  我想我还不至于。我的神经细胞不至于那么脆弱。我的感觉肯定事出有因。

  丈夫说: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巴音?

  我仔细想过,好像没有。

  丈夫说:哪一次偶尔在商店、餐馆或者公共汽车上吵过?就像那天我们在冷饮店。

  不,没有。我一个人出门一般以忍让为主。

  稍有空闲,丈夫就帮助我左回忆右回忆。姑父姑母也三天两头来开家庭会议,左分析右分析。可我就是什么蛛丝马迹都想不起来。富有正义感的朋友,楼上楼下的邻居,同事及同事们的家人都纷纷参与了寻找巴音的行列,但没有一个人获得成效。巴音蓦地消失了。连我有时候都记不起她容貌的细节。她留给我的已像一幅速写。几笔简易的黑白的线条勾勒。

  事情到这个时候,应该收场了。亲朋好友为我们兴师动众一番,最后得有个总结。

  我不太明白,问丈夫:怎样总结?

  丈夫说:请吃一顿,以此表示我们的谢意,也表示这件事从此就过去了。

  我们首先比较隆重的请了姑父姑母。陪客是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菜单严格按照低胆固醇低脂肪低蛋白的老人营养指南拟定,鸡蛋的蛋黄都剔了出来,光鸡蛋清。

  姑母劈头对我进行了批评:你们这是干什么?太浪费时间浪费金钱了!你们年轻人,一寸光阴一寸金,真不该把精力花在我们老家伙身上。难道你们请我吃了酒,姑母我就不批评你们了?难道我少吃你们这一顿酒,往后就不帮助你们了?

  姑母脸绷着,慈爱在眼神和语气里头。说完大家都快乐地笑嘻嘻。姑父告诉老人们我从鸡蛋里头剔出蛋黄的举动,老人们从心里感叹我这样的年轻人太好太难得了。

  我一个劲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果然在席间,大家碰杯之前,姑母很自然而然地说了这样的祝酒词: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我侄女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为此,各位都费了心,为此,我们也少不了剋他们,但现在事情就算不了了之了。算了。过去了。借此机会,我一是感谢各位二是请我的侄女侄婿谅解我们以前的罗嗦。我建议为大家的健康,为深化改革干杯!

  大家响应,干杯。

  第二次干杯是姑父出面。姑父仍一手酒一手烟,穿件今夏流行的真丝暗花T恤,潇洒地说:大道理当然也是真理已经被我夫人说了。我只一句实在话:家庭也要向前看,万水千山只等闲。祝大家生活和谐,万事如意!

  大家响应,干杯。

  宴后,姑母夫妇准备外出旅游。他们趁散步的机会来借了一个旅行箱。一句旧话都没提。我们很为有如此提得起放得下的老人而高兴。

  接下来是宴请其他亲朋好友。平日我们极怕麻烦,很少聚集宾客。这一请大家就倍加领情。每顿饭都吃喝得十分尽兴。将不愉快的事推得远远的,谁都不再谈论它。

  一连半个月我晚上拟菜单,清早打着呵欠上菜场,一天到晚无须解掉围裙。我丈夫则天天面对堆成小山的杯盘碗碟无奈地叹气。

  要圆满地皆大欢喜地结束某一件事可真是不容易。语言是不够的,你说完了就完了?大家就不议论不奔走了?不成。得要行动。要营造总结性的气氛。具有总结性气氛的行动是什么形式?是酒宴。比如一个人死了,葬礼后要酒宴。单身生活结束,须婚礼酒宴。现在很多年轻人结婚不请酒,群众都认为他们没结婚,只不过是两个非法同居的单身汉。打了胜仗一顿酒,签订了合同一顿酒。夺回了金牌一顿酒,大事小事国事家事一样的道理,我们为巴音的彻底消失也是一顿顿的酒。

  我可累坏了。每天倒床就睡,恐惧感的确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的晚宴大家喝起了劲,酒没有了。我赶紧跑下楼去买酒。由于慌里慌张,我没换鞋,就穿着拖鞋,并且下了楼才发现天在下雨。我冒雨冲进小区的副食商店,售货员一边给我酒一边开玩笑说:又搬家了?

  就这一句话,我好像受了一记当头棒喝。六月十八号我搬家那天在这家副食商店遇到肖老师的情景清晰地再现。肖老师家的门牌号码由肖老师的声音在我身边重复了一遍。我用柜台上的圆珠笔抢记在酒瓶的商标上。

  更重要的是,一直蛰伏在我心中的惶惑不安让我触手可及,抓住了。我毫无根据毫无道理地觉得巴音很可能是肖老师的女儿肖景。

  巴音是知道我的。现在回忆一下,这一点确凿无疑。她在暗处,我在明处。她对待我是满有把握是暗处知情人的那种神态举止。我的恐惧就来自于我本能地觉察到她知道我冲我而来,而我却不知道她是谁。

  我三步并两步跑上楼。将丈夫拉到一边。一口气把方才在副食商店触发了灵感激动地告诉了他。

  我丈夫甩了一把脸上的汗,沮丧地说:辛苦了这么多天,原来你还在胡思乱想?

  他猛摇我的肩:亏你敢想!你那肖老师人家夫妻双双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里到处是书,十几年前就每周喝肉汤,那孩子三岁就会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还有扎蝴蝶结的八条小辫子——这可都是你亲口讲我听的。

  对,我说。我眯起眼睛穿过时空看到了扁扁硬硬的八条小辫子。在斑斓璀璨的晚霞中,支楞支楞地晃呀晃。

  我说:就是,我可真敢想。我都有点厌恶自己了。多大一点儿事,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算了,算我没说,喝酒去。

  过了一会儿,丈夫主动来到了厨房。

  丈夫说:明天,我陪你去看望一下肖老师夫妇好吗?

  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说:你对我有时候真的很不错。

  他说:比如——

  我说:此时此刻。我接着说:如果你还想宴请你个人的一批朋友,我很乐意继续买菜下厨。
14


  第二天傍晚,我们稍事修饰,提了两只大西瓜,去拜望我从前的老师。其实他们家就在我们家前边两栋。

  我们发现门框上有按钮,就按了门铃。在室内兀然响起的“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声中,景护士长开了门。她穿着大花布短裤和老式女汗衫撩开纱门上的布帘,同时间:哪一位?

  我说:是我,景护士长。

  噢!景护士长惊喜交加,扭头叫道:老肖老肖!

  肖老师应声过来,一看见我们就捂住了胸脯,他打着赤膊,穿一条短裤。

  太不像话了!肖老师说:我们太不像话了!你们稍等片刻。

  我们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武汉的夏天嘛,暑天无君子,大家都一样。

  尽管我们如此说,他们还是掩上了门。片刻之后,门大开,肖老师景护士长衣冠齐整地在门口迎接我们。肖老师是长裤子和带折叠痕迹的绸衬衣,景护士长是漂亮新潮又不失庄重的连衣裙。夫妇俩虽然仍穿拖鞋,但都穿上了袜子。

  在握手,你好他好的热烈气氛中我们被让在客厅的圆桌两旁坐下。顷刻间桌上堆满了切开的西瓜,冰冻的汽水,冰冻绿豆汤和香烟、烟灰缸。十几年过去,看来肖老师的家庭与时代一起在进步。住房条件从原来的一问房进步到两室一厅,客厅铺着拼木地板,打了蜡,黄澄澄光可鉴人。一台双开门大冰箱一尘不染,装饰着桃花台布。大彩电正在演播某部港台武打片,红红绿绿闪闪烁烁,只是声音被肖老师限制了。

  吃吃吃!景护士长说。她又反复自言自语:真是大叫人高兴了。

  肖老师说:可不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住的虽不远,但从时间来说,是太远太远了!

  我问:肖景呢?

  他们答:上夜班去了。

  肖景十九岁了,初中毕业后上了护士训练班,现在在医院当护士,肖老师谈女儿谈得和天下的父亲一模一样慈祥和自得。

  我和丈夫对望一眼。我觉得我的心像一只天平,一头沉甸甸实实在在地放了下来。哦,肖景不是巴音,另一头同时又悬了上去:谁是巴音?

  景护士长说:那天你们怎么没来?我热了肉汤饭菜,你们却一直不来。我让肖景去叫你们,你们猜出了什么问题?肖老师想不起你们的门牌号码了。

  我说:同样,我们下了楼,我就是说不清你们住哪一栋了。

  肖老师理直气壮了:看看,她们娘俩还使劲埋怨我,说我人老了。其实人类有个共同的特点:在短期内容易忘记最重要的事,是不是你又在某种特定条件下突然记忆复苏了?

  我说:是,在副食商店,天在下雨,我穿着拖鞋。

  肖老师更加理直气壮:怎么样?我近年正在研究一个与此相关的人体生理现象课题。怎么是老了!

  景护士长说:他这个课题是联合国资助的。

  我问:资助的是美金吗?

  肖老师夫妇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景护士长说:美金不美金的没什么说头。有出息的还是你。写文章到处发表,真不简单!我们一直拿你当榜样教育肖景呢。

  我谦虚,说:哪里哪里。

  谈话陷入双方当面互相吹捧的泥淖,大家都别扭,谈话僵住了一刻。十几年不曾有机会真正晤面,以为都有万语千言,可是事实上都只有浮在表面的一套话。我丈夫不失时机地起身告辞:二位老师,我们要走了,家里还有孩子呢。

  他们说:哦,有孩子在家那就不留你们了。今后常来呀。

  我们说:常来常来。也欢迎你们到我们家坐坐。

  他们说:一定去坐,唉呀,送西瓜干什么?

  夏天吃个瓜嘛。小意思,夏天吃个瓜。含笑送客,含

  笑劝主人留步,平庸的礼仪损害了真诚。我何苦今日费心费神走这一趟!我停住脚,说:哦对了,我想看看肖景的照片,今天我主要想看她。

  景护士长略一犹豫,说:行,行,那就再请进吧。

  我丈夫说:下次吧,免得又换鞋麻烦他们。

  我说:你不懂,我最喜欢肖景了,她小时候我经常给她梳八条辫子。我指着一间虚掩房门的房间问:那是肖景的房间吗?

  肖景的房间打开了。最醒目的是她床那边的一面墙。墙上全是港台歌星的彩色剧照,每张剧照下面写着歌星的名字和他们的年龄,血型,星座,身高体重,鞋子尺码及格言。另有彩笔在歌星的脸前注明对该歌星的评价。童安格:深情专注;梅艳芳:性感多变;姜育恒:淡泊孤寂;草蜢:活泼热烈;郭富城:歌舞并茂。在郭富城画像的四周,围绕着许多钢笔写的话:把特别的爱献给特别的你。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请允许我给你一万个kiss!望着这一帮歌星的是一个女孩,她的像片足有两页开的日报那么大。下面写着:巴音,明天的巨星。

  巴音身着长裙,坐在某幢高楼的水箱上。她的长发飘起,裙裾掩足,下巴朝远方微翘。数不清的楼房全都在她身后,显得很渺小。

  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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