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文集 秧歌 第一节 银口巷和猪栏巷的名字,那是后来才起的。当时它们没有名字并不是说它们不成其为巷子,而是因为那一带太热闹了,人人知晓,当然就不需要名字了。相反,有了名字的灯盏路那时却是寂寞的。 正月十五一到,从南天阁就来了扭秧歌的人。他们里面穿着棉衣棉裤,外面却罩着色彩鲜艳的绸缎,脸上涂满了白粉和胭脂。女人们的嘴唇就像是被辣椒熏着了似的通红通红。他们从南天阁一路扭来,踩着高跷,由灯盏路进入到银口巷和猪栏巷。两个巷子扭下来,他们就会把烧饼铺里的烧饼吃得一个不剩,把卖羊血汤的店铺的荤腥味席卷一空。 “南天阁的人呃,男人都是秀腿,女人都有水蛇腰。” 人们看罢了秧歌,当然就要仨一伙、俩一串地把老话题搬出来了。老话题就仿佛是一块磨刀石,而人的嘴就跟刀子一样,轻轻地荡几下,那股锋利劲就跟银蛇一样舞起来了: “小梳妆那脸上的胭脂涂得太厚了,好像哪个屠夫拍了她似的!” “可是小梳妆的腰还是那么细,天!她怕是有三十六七了吧?” “她就是五十了也还是小梳妆!” 无论是赶车的马夫,还是牵驴的磨倌,抑或是卖豆腐的中年妇女,只要听说南天阁来了秧歌队,而那里面又有小梳妆,就不管他们手里正忙着什么,赶紧撇下朝银口巷和猪栏巷里跑。常常是他们赶到那里时,秧歌已经扭到高潮,他们踮起脚抄着袖子站在水泄不通的人群外,看得脖子都要长了。 那年女萝跟在大人们身后去看秧歌,把一只红色的虎头鞋挤丢了,她的一只脚踩在雪地上,冻得哇哇直哭。她用手去扯她爹的手,她爹却毫无知觉,而她娘凭着一身的力气已经挤到最前面去了。女萝放声大哭着,但是那热烈的喇叭声以及锣鼓 “咚锵咚锵”的喧哗声把她的哭声掩盖了。她仰着头朝顶上看,只看见了踩高跷的那些人的头颅,像许多盖彩灯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 女萝因此冻掉了两个脚趾。从那以后她就常常在给爹煎药时将臭虫放进去,她还将母亲梳妆匣里外祖母遗留下的那些好看的手镯、项链、戒指和梳子,一件件地偷出来,送给猪栏巷旧杂货店的臭臭。结果臭臭在巷子里把这些东西都玩丢了。谁捡着了,自然就是谁的了。 再到正月十五的时候女萝也就不去看秧歌,她看灯。冰灯是没什么看头的,她喜欢看彩灯,红的宫灯,紫的茄子灯,绿的白菜灯,粉的莲花灯以及八面贴满美人的走马灯,都是女萝喜欢看的。灯都汇集在灯盏路,而去看灯的人却并不多。南天阁的秧歌队一来,灯盏路就仿佛留不住寡妇的婆婆一样看起来愁眉不展,而小梳妆一来,灯盏路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婆婆了。 女萝被冻了脚趾的那年冬天是第一次去看小梳妆,没有看成,她想往后是不会看成的了。 女萝十五岁时,她爹爹谢世了。死于腊月的爹爹临终说的惟一的话是:“再过个把月,小梳妆又会来扭秧歌了……”说完,他“啧啧”两声,就把头一偏,撒开这一切不管不顾了。女萝发现爹爹的头偏向南天阁。 爹一死,娘就嫁人了。娘嫁给了银口巷里“极乐世界”的掌柜刘八仙。“极乐世界”经营丧服、花圈、纸牛、纸马、纸童男童女的生意。刘八仙已经往冥途送走了两房太太,所以不管刘八仙多么趁钱,女人们都不敢给他做太太了。但女萝她娘自称命硬,已经克了夫,还怕他刘八仙不成?所以,她把家当收拾在几个大包袱皮里,择了一个有太阳的日子,连人带物地奔刘八仙那儿去了。刘八仙在龚友顺的羊肉面馆摆了十桌席,吃得银口巷和猪栏巷的老主顾们个个面色油红。而等到宴席一散,包括刘八仙在内,那些吃了羊肉面的人个个肠胃不适,上吐下泻的。老主顾们埋怨刘八仙,刘八仙当夜也没做好新郎倌,气得他把一肚子恶气撒在龚友顺的店门前。他把屎和尿都弄在那里,他指着龚友顺的鼻子骂: “你作践人哪,你黑心哪,两个巷子的人都被吃坏了,你是想让我送丧服给你穿哪!” 狡诈而胆小的龚友顺吓得闭店三天。他门前的幌子也被刘八仙扯下来,踩得扁扁的,任人马车辆踩着、辗着。最后龚友顺不得不半夜将一只活羊牵到刘八仙的窗根下,他隔着窗小心翼翼地赔罪道: “八仙,羊就挂在你家的门柱上了。” 刘八仙并不答话,屋子里黑着灯,他抽着旱烟,肩膀一抖一抖的,女萝她娘正在给他按摩。 “龚友顺把羊……”女人小声地说。 “粳米!”刘八仙小声却是严厉地呵斥了一声自己的女人,女萝她娘便不敢再做声了。 粳米停住了手,她觉得十个手指热辣辣的,像油煎了似的,她想刘八仙的前两房太太大概都是这么被折磨没了的,粳米想到这儿就打了一串寒颤。不到睡觉的时辰,可屋子里却没有光亮,刘八仙喜欢在暗夜中过日子,可粳米不愿意。粳米过惯了晚上有灯的日子。虽然那灯昏黄昏黄的,粳米无法做什么活,但只要是和丈夫在土炕上说说话,她的心里就服服帖帖的了。到了这种时候粳米就格外怀念已逝的丈夫。 龚友顺又低声下气地说了一些什么,后来窗外就不再有人语声,接着羊的呻唤声响了,羊叫得很凄楚。 “咩——” 粳米觉得胸里像塞了什么东西似的堵得慌。 “咩咩——” 粳米觉得该出去看看那只羊了,可刘八仙仍然慢条斯理地抽烟,抽得吱啦吱啦地响,粳米想披衣下地,可刘八仙忽然别过脸去对粳米说: “脱了,睡——” 刘八仙将烟袋锅灭了,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粳米听见了他解裤带的声音,她便也落寞地听从着吩咐。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跟了刘八仙,她的刚强劲荡然无存了。粳米被刘八仙搂在怀中的时候听见窗外的羊一声声地叫着: “咩——” “咩咩咩——” “咩——咩咩——” 粳米想到了女萝,她流泪了。她一流泪,刘八仙就兴味索然地丢开她,到屋外去了。粳米听见羊忽然发出更凄厉的叫声,接着,羊叫声就消失了。粳米又打了一串寒颤。她打开门,一股新鲜的膻腥气扑鼻而来。刘八仙正坐在地上剥羊皮,月光平平展展地铺在羊身上,使那里显得白亮亮的,像凝了一片猪油似的。粳米擦干眼泪回屋睡下了。早上起来时,她闻到了灶房里煮羊杂碎的气味,她朝那里走去,刘八仙蹲在灶坑前烧火,满嘴流油地嚼着一截半生不熟的羊肠子,他见了粳米后将她的右手扯过来,粳米便觉得无名指那里有个东西爬了上来,她低头一看,是一只银戒指。一只她母亲留下来而被女萝偷出去的银戒指。她吃惊极了。 “它藏在羊肚子里,龚友顺,哼,他服服帖帖了!”刘八仙满脸的络腮胡子都抖擞起来了。 “又是肥羊,又是银戒指,想当初龚友顺他、他何苦……”刘八仙说着,将锅盖掀开,一大团白汽“噗”的一声腾起来,弥漫在灶房间,云雾似的,使那里的刘八仙看上去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臭臭躺在旧杂货店的台阶上,他大概原先只是想躺躺,可是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台阶热乎乎的,他躺着躺着就睡着了。臭臭的祖父走出旧杂货店打算着换老婆子回来吃饭,这时他发现了台阶上的臭臭。老爷子背着手,他咳了两声,然后用脚踹了一下臭臭。臭臭“哼”了一声,像猪那样哼了一声,口角流出一线涎水。 老爷子说:“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他娘裸着胸端着一盆脏乎乎的尿布水打算泼在台阶下面,这时她听到公公在骂: “这个小吃闲饭的!” 她明白这是在说她的臭臭呢。她脸一黑,就将脏水泼在了公公的脚下。公公被水冲了一下,他跌倒了,他站不起来,他像条落水狗一样。臭臭被扰醒后看到祖父的那副样子,他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而看到祖父愈是挣扎愈是起不来的那副样子,臭臭更笑得前仰后合。 祖父终于还是起来了,他依旧骂着“这个小吃闲饭的”,然后浑身湿淋淋地一瘸一拐地去换他的老婆子回来吃午饭。他认为臭臭是可以换老婆子的,臭臭九岁了,他认得秤星了,他该学会卖青菜了,可他什么也不学,他只会塞饭。祖父一路走也就一路唉声叹气地说着:“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坐在台阶上,闻到了隔壁调味店的酱油味。接着,从那店里闪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手里提着瓶酱油。臭臭又闻到了醋香气,这时调味店又晃出一个老婆婆,她手里提着一只醋瓶子,她是拉黄包车的李老头的老伴,一个洗衣婆,最喜欢吃茴香馅的饺子。她一打醋,准是又吃这种饺子了。每次吃完,她的牙齿间都塞满油绿的茴香,她就这样塞着满嘴茴香坐在太阳底下一下一下地洗衣裳。有一回她从一个老主顾的衣袋里洗出几个零钱,她收下买了醋,等人家来取衣服的时候,她就说:“洗出钱来了,买了醋了。” 人家笑笑,也不和她计较,依然把洗衣服的钱如数给她,下回也还上她这儿来洗。 臭臭朝屋子里走去。他走到里屋的摇篮前,看着那个刚出世六个月的小弟弟,他手里抓着一个小风车,正在“咿咿呀呀”地摇着玩。臭臭心想,他爹可真没福气,这么好看的一个孩子,竟然没有看上一眼就死了。臭臭爹死的时候,这孩子还呆在娘肚子里呢。 臭臭心想,爹死了,娘就经常泼脏水给这家老老少少的人看了。 臭臭正要去灶房吃饭,他听见外面传来磨刀的声音,他便知王二刀来了。王二刀一来,臭臭的饭就得靠后点吃了。邻人们瞥见王二刀大模大样朝臭臭家走去的时候,都“啧啧”地说: “这个打野食的!” 女萝没有跟她娘到刘八仙家去住,她仍然住在寂寥而幽静的月芽街上。那街上大都住着菜农,白天时,人们都下地去了,只有傍晚的时候农人们吆牛赶驴的声音才疲疲沓沓地传来。而等到晚饭的热闹劲一过,人们也不过是坐在树下看着火烧云推测一下第二天的天气。当然总是晴天也不好,禾苗需要雨水,所以那红彤彤的火烧云也不总让人愉快。 不到九点钟,月芽街就静了。牲口歇息了,人也乏得讲着讲着话就要睡着了。有时是月亮照着月芽街,有时是星星照着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斗一样过滤着月光和星光,街面上泛着朦胧的光晕。 女萝她娘每次回月芽街的时候都要遭到别人的冷眼。女人们的冷眼尤甚。她们似乎在说:“真是个守不住寡的,自己的男人才死,就跟刘八仙享福去了,撇下个女儿不管不顾了。” 粳米就对女萝说:“你后爹他不是个坏人。” 女萝说:“我不去住,他不是我爹。” “他是个善心人呢。”粳米又说。 “可他嫌死人的钱。”女萝说着,就想起爹死的时候从刘八仙那里买了一套纸房子、纸牛、纸马,它们的价钱比真货便宜不了多少,这让女萝非常吃惊。爹爹一个人住得了那么大的房子吗?他活着时可没有这么阔气。 女萝执意留在月芽街,她独自种着祖上留下的几块地。种菠菜、生菜、芥菜、白菜,也种土豆、倭瓜、豆角和茄子。她把地莳弄得很好。每回粳米回来看她的时候也总要说:“别到街上乱走,晚上闩好门,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那女人们怎么还都要靠男人呢?”女萝说,“女的最后不都是跟了男的,给他们生了孩子,伺候着这屋里屋外的一切?” 粳米便不再吱声,她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心想,自己跟龚友顺送给刘八仙的那只肥羊没什么区别,该宰就宰,该剥皮就剥皮,该吃就吃了。她还有什么脸面说女萝呢? 但是粳米每次回来依然还是说,她不能不说。她夏天说女萝的时候,女萝就流着热汗看窗外落在花盆架上的蝴蝶,想着:这是只雌蝴蝶呢。到了秋天,女萝若是被说的时候,她就盯着粳米的脸庞看,她心想,娘的脸跟月芽街旁的落叶是没什么区别的。到了冬天,粳米有了更充裕的时间经常地用话敲打女萝,女萝干脆就走出屋门。她到月芽街上走,月芽街长长的,她朝西一直地走,走到灯盏路,然后再由灯盏路向南走。她想走到南天阁会,但因为南天阁有小梳妆,她便总是中途而归。她的缺了脚趾的脚走起路来显然是吃力了呢。到了春天,粳米便别想说女萝什么了。女萝天天下地,她忙极了,忙得连午饭都吃在地里。 又一年的正月十五到了。女萝依旧到灯盏路上看灯。南天阁来了秧歌队,秧歌队里依然有小梳妆,银口巷和猪栏巷里的人群已是满满当当了。人们放着鞭炮欢迎着秧歌队,把挺素净的空气弄出一股硫磺味。 天还没完全黑,所以灯盏路上的彩灯还不曾亮起来,看上去也就不那么活灵活现,女萝就查灯盏路两侧的杨树。她一棵一棵地查下去,查到记不住数的时候,再回过头来重查。最终她对灯盏路两侧究竟有多少棵杨树仍是糊涂的。糊涂也就糊涂着吧,女萝依旧查着树的数目,她想这样捱到天黑。天一黑,灯就该亮了。然而,没等天黑,雪先来了。雪花先是零零稀稀地小片小片地飘,接着便密密实实地大朵大朵地降,最后,雪稠得没有丝毫缝隙,它简直就跟一大块白布一样朝大地罩了下来。女萝被雪拍打着,她觉得灯盏路就跟一间雪屋子一样把她严严实实地关在里面了。女萝想,今夜是别想看好灯了。女萝还想,南天阁的秧歌队踩着高跷不知有多少人要被雪滑得跌跟头呢。如果小梳妆挨了摔,她的腿还会那么修长柔美吗?她的腰还会那样袅娜多姿吗?当然,她没有见过小梳妆,她是不知道她的腿和腰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雪并不像女萝想象的那样持久地下下去。它停了。它一停天就黑了。天是黑的,路却是白的,灯盏路上的彩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女萝看见水灵灵的莲花了,看见紫丢丢的茄子了,她还看见走马灯八方的美人频频向她微笑,她开心极了。看灯的人并不多,这不多的人中又多半是老婆婆。她们腿脚不利索,看秧歌怕挤着,真就是豁出命来挤,她们也没力气挤到前面去。不过,她们一面看灯一面嘀咕着旱船划得怎样了,舞狮子的舞得怎样了,狮子的脚爪上是否挂了叮当做响的铃铛,猪八戒背媳妇的节目演没演,她们心里惦记的还是秧歌队。 女萝在白菜灯下突然看见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灯,女萝凑上前,她认出来了,她的耳畔便响起一串悠长悠长的声音: “磨——剪子——啰,抢——菜——刀!” 他是王二刀。女萝记事以后,只要是爹领着她到银口巷和猪栏巷去,就会听见他在两个巷子里气贯长虹的吆喝声。那卖豆腐的、卖糖酥麻花的、卖凉粉的、卖香烟的吆喝声,全被王二刀的吆喝声给盖下去了,如果不到近处去看看,就简直不知道他们在卖什么。 王二刀也看见了女萝,他问: “没看秧歌去?” 女萝摇摇头。 “那里面可有小梳妆哪!”王二刀怂恿道。 “那你怎么不去看她?”女萝抢白道。 “嗬——”王二刀鄙夷地耸耸肩说,“一个女人,再有看头,还不是人家的。” 言下之意,女人还是自己的好。女萝听着这话,心里觉得十分服帖。她想爹若在世的话,今天非要挤得个腿肚子转筋不可。而娘和刘八仙,肯定也会在蜂拥的人群中伸长着脖子找小梳妆呢。 女萝再也没有看灯的心思,她就沿着灯盏路向南走,走到街口再向东,她上了月芽街。街上没有行人,行人都在银口巷和猪栏巷呢,女萝听见锣鼓响个不停,她觉得口有些渴。她慢慢地走着,月亮起来了,那是一轮饱满的圆月,又大又白,它照耀着雪后的大地。这下街上的雪白得更明显了,但是绝不耀眼,不似阳光下的雪晃得人睁不开眼。女萝想着心事把月芽街的雪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浅的脚印是断了脚趾的那脚踩的,它永远都用不上力气,轻飘飘的,像片树叶子。 女萝听见背后有踩雪的声音,她知道有人跟着她。后来她从雪地上发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她也没慌张。她一直地走,快到月芽街尽头的时候,她熟练地进了一条巷子。她推开自家的门,那人也跟着进来了。女萝猛地转过身来,她在有月光的黑暗中看见了王二刀。 她说:“我屋里的刀和剪子都锋利着呢。” 王二刀没有吱声,但他的呼吸帮他说了话,他的呼吸跟西北风一样急促。 女萝返身进了灶房。她从菜板上拿起菜刀,然后用拇指试了试锋刃,她满意了。她将菜刀举在手里,她迎着王二刀走过去,她平静地说: “你看,这刀明晃晃的,切肉跟切豆腐一样容易。” 王二刀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呼吸声又一次帮他说了话,他想要她。女萝后退了一步,接着又后退了一步,她就这样踉踉跄跄地退下去,她退到墙角了,她手里的那把菜刀像只白蝴蝶似的脆弱地抖来抖去。 王二刀朝她走来,王二刀越来越近了,女萝将手里的菜刀朝王二刀砍去。她听见“嗖”的一声,一道亮光朝前方飞去,那亮光可是王二刀自己磨出来的呢。女萝没有听见菜刀落地的“当啷”声,那么说他是被砍着了,皮开肉绽了,流血了。女萝心下害怕起来,她哆嗦在地上,她问:“我真的砍着你了吗?” 王二刀还是没有吱声,但女萝感觉到他是没死的,因为她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像牛倒嚼一样的声音。 女萝正在猜测间,忽听得脚下“当啷”一声,是菜刀落到脚下了,王二刀走过来,他说: “女人可不是玩刀子的。” 说着,他抱住了女萝。女萝打着挺,她不想起来——王二刀休想把她抱起来,可她还是被他抱起来了。她浑身颤抖着,她觉得骨头缝都疼了,王二刀把脸放在她的脸上,用胡子刷她的脸,她的脸火烧火燎的。 她低声说:“真不该看那盏白……白菜灯……” 王二刀沉默着,他做着他想做的一切。等到他呼吸均匀起来的时候,他就朝屋外走去。女萝躺在炕上,她想起了粳米的话。她忍着痛下了地,将门闩上,然后透过玻璃望着外面的景色。苍白而疲倦的月芽街上,王二刀的身影在动呢。王二刀活像一只垂死的苍蝇在宽宽的白布带上爬。女萝转回身,她又推了下门,感觉是闩住了,她才放心地重新躺回炕上。 不久,外面传来狗叫声以及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嗡嗡嘤嘤的议论声,看来秧歌已经散场了。秧歌一散场,灯盏路的灯也就该收了。 女梦想:闩门管什么用呢?想进来的,总会有办法进来的。她又下了地,将门打开,然后回到炕上,趴在被窝里流泪了。 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那天是老人们最爱回忆的一个日子。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几年前的老人还都在中年,他们正是有力气的时候。“龙雪轩”建在银口巷的中心,它的左面毗邻着一家布店,右面靠着一家戏院,街对面是一家茶馆,所以“龙雪轩”地势得天独厚,热闹而不庸俗,付子玉老板在店面的选择上可谓匠心独具了。 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那天正是元宵节,满天飞扬着大雪,老天就像是在往下撒白花花的银子似的。付子玉穿着藏蓝色的印有福字的缎子薄棉袄,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脚蹬一双黑缎子棉鞋,威风凛凛地从店里出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三房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俊俏,一个比一个穿得鲜艳,一个比一个珠光宝气。付子玉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给首饰店剪了彩,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付子玉在请来了社会名流的同时,也请来了平民百姓。那卖风车的、烤烧饼的、种菜的、拉黄包车的,都在那一天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上午招待人们吃喝,下午到戏院包了一场戏,而到了晚上,他请来了南天阁的秧歌队。也就在那天晚上,风流倜傥的付子玉发现了仙女似的小梳妆。小梳妆那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小梳妆第一次从南天阁出来,她不仅迷住了付子玉,也迷住了整座城里的人。男人们都说: “嗬,那姑娘简直美得形容不出来了。” 男人们到了说女人美得形容不出来的时候,并不说明他们见识短,而是说他们的魂被美摄走了。小梳妆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让人失魂落魄的人。当年马头岗的秀才赵天凉听说小梳妆是个美得无法形容的人,就认为众人屈了他的才华,什么模样的人他赵天凉形容不出来呢。等到隔年的正月十五赵天凉来到银口卷特意看小梳妆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江郎才尽了。不仅才尽了,命也尽了。他害了单相思,每日由马头岗朝南天阁眺望,形容憔悴,最终一命呜呼。当然这是后话了。 小梳妆的美不仅男人们喜欢,女人们也喜欢。 她们会说:“咦,奇了怪了,喝的一样的水,她就这么显眼啊?” 她们嫉妒她,但不鄙视她。 就说那年的正月十五吧,老人们坐在台阶前又说开了。“龙雪轩”的店门前人山人海的,瓜子糖茶香烟管够,在戏院包场的戏也有味道。不过,那夜晚南天阁来的秧歌队实在是一天中最值得怀念的。那秧歌队的人踩着高跷,那高跷被他们踩得看上去比脚还要熟练。有男扮女装的,也有女扮男装的,有年轻的媳妇乔装打扮成老婆婆的,那虚假的老婆婆的嘴上还叼着一杆有一尺来长的烟袋。当然,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一个满脸长满核桃纹的老头弓着腰,手里提着一串鲜红的辣椒。他的头上蒙着块白毛巾,像个跑堂的伙计,他每扭一下那串辣椒就跟着簌簌地抖动几下,像火苗在跳跃一般。大家都想:这个爱吃辣椒的老汉腿脚怎么还那么灵便?这老头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扮的。他提着的那串辣椒,是他祖父种的,他脸上的核桃纹是他把高丽纸揉皱了贴上去的。他把他那个爱吃辣椒的祖父扮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他的祖父看了回家后不停地对着铜镜子照来照去的,看看自己还在不在。 当然,要说的还是小梳妆。那叼着烟袋的婆婆和手持辣椒的老头过去后,秧歌队里出现了一个手持绸扇的姑娘。这姑娘头上戴着一朵红绒线花,穿一身粉红色的绸缎衣裳,她每扭一下人群中都要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付子玉当时正捏着三姨太的手,可他见了小梳妆后,他松开了三姨太的手。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秧歌队朝前走,人群也就自然地给他让开了道。而等到付子玉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跟着向前走的时候,他就命令秧歌队再调过头来扭。付子玉的手下人马上看出了老板的心思,他们心领神会地用人群把小梳妆包围在付子玉周围,结果小梳妆只能围着他转来转去,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小梳妆高高在上的形象都是美丽的。 臭臭躺在旧杂货店的台阶上问:“那天你吃了几个烧饼?” 臭臭的祖父骂:“我吃了多少,我怎么记得!二十多年前了,那时我是能吃的。” 说完,他又骂了一句臭臭:“你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发现祖父和几个老头讲起过去的事情时声音是柔和的,二十多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在哪里呢?他问祖父: “我怎么不记得那年的事情?” 祖父笑了:“你要记得,你可就是我的兄弟了。” 臭臭想了想,他恍然大悟了:“那时还没有我哪!” 又是中午换饭的时候了,臭臭的祖父不再讲小梳妆了。他踉踉跄跄地下了台阶,他去换他的老婆子回来。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了看臭臭,然后骂了一句:“这个小吃闲饭的。” 与臭臭祖父同行的几位老者也跟着低声嘀咕着:“这个小吃闲饭的。” 听他们的口气,好像他们养活了整个世界的人似的。 王二刀大模大样地朝月芽街走去。他朝女萝住的地方走去,这是晚饭之后的时辰。太阳没落山,但太阳被裹在一大块云彩中,云彩的边缘被烫出耀眼的金色来,活活像那些爱美的姑娘将自己那黯淡的提包镶上一圈金边,于是这包就多了一点生气,这云彩也就显得与众不同了。王二刀走得从容不迫,心安理得,以至月芽街上那些乘凉的老婆婆都说: “这无赖,看他的脸不红不白的。” 于是这众多的老婆婆中就有一位像在谷粒中发现了一根铁针那样大惊小怪地叫道: “女萝都不嫌臊,他臊的什么慌呢。” 别的婆婆就不吱声了,她们眼瞅着王二刀朝女萝住的那条巷子走去。她们觉得这世界是没办法让人舒心了,也就不再多想什么,她们就抬头望天,那太阳从云里钻出来了,不过那太阳是夕阳了,它朝西边去了。 女萝扔下饭碗后就想自己的心事。开春时粳米每回从刘八仙那里回来都要对她说: “夜间一定要闩好门,你是个大姑娘了。” 后来,粳米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她再回来时就对女萝说: “那个王二刀,他是个磨刀的,心狠着呢。” 再后来,她发现女萝体态不对了,女萝的肚子像面团一样一天天地发了起来,她便说: “王二刀,他真的那么狠心?” 女萝便实话实说,讲正月十五在灯盏路的白菜灯下被王二刀盯上,他一路跟她回了家里。 女萝她娘说:“你怎么放他进来?” “他要进来,我有什么办法。”女萝说,“用刀砍都没砍中,他命大呢。” 粳米便说:“王二刀可以做你的爹了,他真是伤天害理!他跟过多少女人,他却一个都不要,他只是耍女人,臭臭他娘不也被他耍着吗?” 粳米说这话时嘴唇青紫青紫的,她觉得自己的女儿跟一条船似的被王二刀操纵了,用它时,它就得跟着风里来雨里去,而不用时,就任它孤零零地漂泊着。粳米想告诉女萝,王二刀手里不只是女萝这一条船,他有的是船呢。 女萝听见王二刀推门的声音了,她想她得跟他把话说透了,不能再这样糊涂下去。这肚子里的孩子挺不过冬天就要露脸了,这孩子在降生时得有个堂堂正正的父亲。 王二刀拍了一下女萝的肩膀。女萝抖了抖肩膀,她说:“你得娶我了。” “这肚子里的孩子可以打掉。”王二刀嘿嘿地笑着说,“我认识个神医,几付草药吃下去,就会干净利索。” “我不吃草药。”女萝抬起头来望着王二刀的眼睛说,“我要个家,要个孩子,孩子要有个爹。” 王二刀用手揉了揉鼻子,一副逃避责任的架势。他说:“真想不开,人活一世,一男一女总是绑在一起,没意思。你要烦我,我就走。” “你想找臭臭他娘去?”女萝突然唰的一声从裤腰那儿取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我可不是别的女人,耍了就耍了,我会要了你的命!没了命,你和谁自在去?” 王二刀倒退了一步,他说:“收了那刀子。” 女萝却说:“那你娶我,要不我宰了你。” 第二节 王二刀答应着,退出了女萝的屋子。他再在银口巷和猪栏巷吆喝生意的时候,那声音就高亢刺耳得让人心里发毛,以至于那些耳背的老人以为自己返老还童了,他们逢人就喜滋滋地说:“又能听见王二刀的吆喝声了。” 王二刀喊哑了嗓子,最后仿佛成了哑巴,他说不出来话了,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他轻飘飘地走上月芽街,有气无力地来到女萝的屋前。女萝给他开了门。他走到女萝面前,劈手就是两巴掌,打得女萝捂着脸嚎叫。然后他对她说:“娶你了。” 王二刀与女萝的新婚宴席仍然设在龚友顺的羊肉面馆里,仍然是十桌席。女萝挺着个肚子走来走去地招呼人们吃饭,许多月芽街的老婆婆吸溜吸溜地喝着油汪汪热乎乎的羊肉面汤,就仿佛好日子又回来了。她们不再觉得女萝没成亲就有身孕是多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她们吃得浑身洋溢着热气,而面馆灶下的柴草也燃烧得毕剥有声,新生活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女萝的脸上弥漫着温存平和的微笑,她透过窗户想象着外面有雪时的情景,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该出世了,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粳米和刘八仙也来参加了婚礼。刘八仙成了龚友顺的座上客,女萝发现后爹面碗中的羊肉格外多,后爹吃得直仰身子,而粳米不过是喝了一些汤。龚友顺领着一家老小忙得不亦乐乎,倒像是他家娶媳妇似的。饭毕,龚友顺将客人一批一批地送走,然后开始清理店里的杂物,该洗的洗,该唰的涮,等一切收拾停当后他盘腿坐在炕上数着钱的时候,他眉开眼笑了。因为他知道除刘八仙外,其他人碗里不过有一两片薄薄的羊肉,他积郁已久的一股恶气总算出了。他想:“你刘八仙别以为我龚友顺白白送给了你只肥羊,如今我从你晚辈身上赚了回来,你还神气什么?” 龚友顺哼着小曲将钱放入匣子中,然后懒洋洋地走出店门打算摘掉幌子打烊。这时他忽然发现王二刀站在台阶那儿没有走。王二刀直直地看着他,龚友顺的腿就有些发抖,他就着这股抖劲点头哈腰地对王二刀说: “恭喜恭喜了,恭喜恭喜了……” “龚友顺,你想赚我的钱,我得让你赚个明白。”王二刀走上台阶,他抓住龚友顺的衣领。龚友顺连连摆手说:“要打我进屋里去打,别让街坊看见笑话。” “我打你个光明正大!”王二刀一脚把龚友顺踢下台阶,龚友顺“哎哟”着。这时臭臭跑过来助威:“他欺侮老婆婆,给她们吃肉少的面,也欺侮小孩子,我吃了三碗面总共才有八片肉,比纸还薄。” “我是看老婆婆牙口不好,才让她们多吃面,少吃肉。”龚友顺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朝店里走去。这时王三刀听见女萝在叫: “男人家的,这么不大方?” 王二刀就不再找龚友顺算账,他打了他,气也就出了。龚友顺爬回店里,他老婆连忙过来搀扶他。他骂道:“我挨打时你在屋里干啥呢?” “我朝窗外看着呢。”老婆胆颤心惊地说,“王二刀跟刘八仙一样不好惹。” “屁!”龚友顺给了老婆一个耳光,“谁敢惹我?” 老婆捂着脸哭道:“你只会在家跟我硬气,出去就是个软蛋。我跟了你一辈子了,没见你在人前硬气过一回,我真是跟够了你了。” 龚友顺的老婆在说“跟够了”三个字的时候,心底忽然冒出一股凉气,眼前隐隐约约地闪现出一条路来。她神思恍惚了一阵,就到店外去摘幌子。等她回来时,见龚友顺仍然坐在炕上一五一十地数钱,她的眼前就再一次地出现一条路的影子。 腊月间,正当忙年的关口,女萝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会会。会会满月还没过,正月十五又来了。南天阁的秧歌队又敲锣打鼓地出来了,小梳妆也出来了。女萝在自己的屋檐下吊上一盏莲花灯,她有了孩子,不想再去灯盏路了。 女萝一边给会会调米粉,一边低声哼着: 宝宝吃吃, 宝宝睡睡, 宝宝长大, 爹娘有靠。 王二刀仍然坐在门槛上吸烟,自从结婚后他就爱这样坐在门槛上吸烟。会会出生后他的烟更甚了,女萝晚上和王二刀躺在一起时感觉到身边仿佛竖着一杆烟枪似的。 女萝说:“不抽了,不行吗?” 王二刀没吱声,他仍然吸。 女萝又说:“去看看秧歌吧,那里面有小梳妆。” 王二刀抬起头,他愁容满面但却是认真地说:“一年总吃一种食,今天我改改口不行吗?” 女萝一惊:“你改的什么口?” “我要找臭臭他娘去,就今天。”王二刀扔下烟袋。 “你是个有媳妇的人了。”女萝装做漫不经心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我要是不跟你说,偷着去看她,你会知道吗?”王二刀的话带有挑衅的味道。 “我宁愿糊涂着。”女萝说完,就把调好的米粉一勺一勺地喂给会会。 王二刀站起身,从柜上拿下棉帽子戴上,然后放开大步朝旧杂货店的臭臭家走去。 王二刀一走,女萝就心慌了。她想正月十五臭臭连同他的爷爷奶奶肯定都在外面看秧歌呢,屋子里留下的只能是臭臭他娘和那个尚在襁褓中不省人事的遗腹子,王二刀与臭臭他娘肯定是重温旧梦了。女萝想着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的眼泪落在会会的脸上,会会也好像哭了似的。 到了灯盏路将要收灯的时候了,女萝估计秧歌也要散场了。果然,不久月芽街上传来了三三两两的脚步声,这是看秧歌的人回来了。女萝想王二刀也该回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心慌意乱地站在窗前,她看见月芽街了,街上没有人影,清冷的月光映照在街面上,使那条街看起来像块孝布似的。女萝就这么看着这条街,直到子夜时分,她看乏了,眼睛也酸了,她才倒在炕上睡觉。女萝睡着了,她又来到了灯盏路,她看见了许多盏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灯,她的全身心被光明浸透了,她觉得舒服极了。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她身上的王二刀,她马上明白睡梦中发生了什么事。 王二刀把头搭在女萝的脖子上,女萝抚摸着他的头。他的头被汗水儒湿了,他疲惫不堪。 “臭臭他娘没有让你……”女萝不解地问。 王二刀没有吱声,而女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问他。女人是不能问男人委屈的,尤其是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受来的委屈。女萝便亲了亲王二刀的脸颊,表达她的歉意。 粳米的脸颊一天天地塌陷下去,女萝每次见到她时都觉得刘八仙太亏待自己的娘了。有什么办法?是她自己不怕刘八仙的,她跟他去的那天还选了那么好的太阳天,但她的生活却布满阴霾。粳米每次抱起会会的时候都要说: “姥姥看看会会长没长肉。” 每回她都一边沙哑地叫着:“喔,喔,长肉了,抱不动了。”一边将会会丢在摇篮中,她气喘吁吁的,看上去力不从心。 猪栏巷的剃头师傅给拉黄包车的李老头剃头,李老头让他给剃成平头,而剃头师傅却给他理成光头。李老头拉着黄包车垂头丧气地回家时,他那个爱吃茴香馅饺子的洗衣婆正从竹竿上往回收晒干的衣服。她见自己的老头成了这副样子,就低下头笑出一串声音,仿佛一条鱼在水中弄出一串水泡似的:“老了老了,还出这个洋相!” 李老头扔下黄包车,有气无力地喝了一壶茶,然后端个板凳坐在院子的树下纳凉。街坊的孩子们见了他,个个嬉皮笑脸的。他知道这是笑他的光头,他想剃头师傅这是活活整治他呢,他李老头一辈子为人卖命,可从未低三下四过,剃头师傅这不是拿他当“冤大头”吗?凭什么?李老头开始让自己的思绪朝回流,虽然他觉得这样有些累,但还是仔细搜寻过去生活中的一些细节,他是否得罪过剃头师傅?结果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巷里发生的事情使他恍然大悟了。那一天傍晚有小雨,是秋天,灯盏路两旁到处布满了杨树的落叶。李老头拉着黄包车从南天阁出来,正走在灯盏路上,见前方有个人朝他招手,走到近前一看是剃头师傅。那时剃头师傅还没学剃头,他在一家饭馆里当跑堂的,他说: “拉我一程吧。” 李老头:“不行,车上有客呢。” “一个人?” “一个。” “不是可以坐两人吗?” “不能拉你了,今天只能拉一人了。”李老头说完,就沿着灯盏路向南走,雨丝刷刷地响,他听见背后那个人在骂:“日后有你好瞧的!” 这日后的时间隔了二十几年,剃头师傅还没忘了此事。他给他剃了个光头来辱没他,他这是出二十几年前的气呢。其实当时车里的坐客是小梳妆,付子玉在银口巷一间屋子里正等着她。他一向是守信的,他不能走露了风声。 李老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后,心里就舒坦了许多。他搬着板凳回了屋子。屋子里有一股新鲜的醋香味。老婆子正把烧红的炭火装入铁熨斗中,她要把人家的衣服烫平展了。李老头又呷了一壶茶,然后他对老婆子说: “晚上别等我了,先睡吧。” “又有用车的?”老婆子习惯地问。 “嗯,是个大主。” “大主?”老婆子抬起头来朝老头子望,她的眼睛一亮。李老头总算从这眼光中看到了她年轻时的一些样子,心里才不那么失落。他穿上衣裳,拉上车出了院子。老婆子一边熨衣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真是的,老了老了还要刮个光头,到处惹人耻笑。” 黄包车裹挟着黏稠的热风在巷子里像只落地的风筝一样呼呼地飞。李老头脚下生风,他走得风快风快的。黄包车停到剃头师傅的店门口,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剃头师傅正在给一个人刮胡子,李老头一把抓住剃头师傅的肩头说:“我说伙计,跟我走一趟。” 剃头师傅看了看李老头的光头,又继续给那个人刮胡子。 “南天阁有个大主,他要个手艺高的人给他剃头,我替你应了。” “是这样?”剃头师傅高兴了,他三下两下就将那个人的胡子刮完,然后将他打发掉了。 “带好你的剃刀!”李老头嘱咐着。 李老头拉着剃头师傅在巷子里奔跑的时候天色已晚。先前的晴朗没有了,天上乌云涌动,空气十分沉闷,人仿佛被关进了地窖中一般难受。李老头穿过了一条巷子,又穿过了一条巷子,然后上了灯盏路。这时雷声轰隆隆地响起,一阵闪电过去后,雨珠噼哩叭啦地落了下来。李老头心想,一切都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不过灯盏路两侧的杨树现在还没有落叶。他在雨中奔跑着,直到到了二十多年前他遇见剃头师傅的那个地方,他才停下了黄包车。 李老头说:“下车吧。” “还没到南天阁呢。”车上的人说。 “下车吧,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在这欠下你的债的,那回我没有拉你,这回白白地拉了你,我不欠你的账了。” 剃头师傅从车上下来,他站在雨水里。他们同时站在雨水中,他们都不年轻了,剃头师傅忽然羞愧地说:“我不该给你剃光头。” “你这是报复我呢。”李老头的声音被雨水黏住,听起来并不很清晰,“老婆和孩子见了我都笑,我过了一辈子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丢人过。” “我不该,真不该……”剃头师傅说。 李老头走到剃头师傅面前,他从他手里夺过剃刀,一下子扎进自己的心口窝。剃头师傅被夺了剃刀的那一瞬以为李老头是要给他也理个光头扯平呢,所以先自用手护住了脑袋,但他没有料到李老头要虐待的却是他自己。李老头在雨水中倒下去,他的胸口涌出血来。剃头师傅愣愣地看着血液被雨水冲淡,流到路面上。他连忙把李老头抬到车上,然后调过头拉着车一直跑下去。当黄包车停在猪栏巷“王神医” 门前的时候,王神医正送一个客人出来。他知道这黄包车里肯定有病人,便拉开垂在前面的雨帘,将手搭在病人的额头上,然后慢慢将手移到鼻子那儿。他试了试,就缩回手,对剃头师傅说:“到刘八仙那里买点东西,打发他上路吧。” 王二刀领着女萝,女萝的身上背着会会,他们一家三口给李老头吊丧来了。李老头无儿无女,十八年前将王二刀收为义子,所以在众多的吊丧者中,王二刀身上的孝最重。他披着一身的白麻布,头上还戴着孝帽子,看上去跟个白色的幽灵似的。女萝腰间系着一条白麻布,头上的孝帽子就免戴了,因为每戴一次她背后的会会都要不安分地用手把它掀掉。那孝帽子像死老鼠一样落在地上,丧葬的主持人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摆摆手说:“孝心也不表现在一顶帽子上,免了吧,免了吧。” 于是就免了。女萝心中巴不得呢。 那个爱吃茴香馅饺子的老婆子在吊丧时逢人就说:“他只说有个大主,他吃完饭喝了一壶茶然后坐在树下乘凉,后来回屋又喝了一壶茶就上路了。那时天还没下雨呢,我不知怎么心慌起来,把一个老主顾的衣服都给熨糊了,我三十多年了还没有熨坏过一件衣服呢。” 她说完,就到灵位前数灵幡上的纸片。她总怀疑那上面的纸片数目不够老头子的实际年龄,所以一想起来她就要上前查一遍。每一次查下来她都显得心慌意乱的,大家就劝道: “别憋屈着,想哭就哭出来。” 老婆子居然还能凄然笑着说:“哭个啥?跟了他一辈子了,他自己要死的,死要面子,从来都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死了倒干净。” 然而剃头师傅却不然了。他像李老头的儿子一样一直守在灵前,他不住地给灵位磕头,磕得他的额头都肿了。老婆子开通地劝道: “死就死了吧,别那么过意不去。他自己爱面子,一个光头就能叫他这样。我跟了他一辈子也没想到,真为他愧得慌。” 女萝也觉得为了一个光头去死太不值得了,将来会会那一代的人讲起这事情肯定要当做笑料的。 举行葬礼的这天女萝醒得很早。才五点多钟,天就呈现着一派柔和的亮色,她将会会弄醒,母子俩喝了些小米粥,然后她就背着孩子到干娘家去。她沿着月芽街慢慢地向前走,路上的老熟人都冲她点头,大家知道她这是去发丧,所以也不问她什么,问又怎么问呢?说:“你那干爹怎么因为一个光头就……”女萝保不住会 “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所以大家不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心中很舒坦。太阳从她背后升起来了,她觉得背后暖洋洋的,她一直向西走,当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她朝北方的灯盏路走去。这时太阳从右侧照耀着她,她斜斜地裹着一束阳光,使她的半面身子显出勃勃的生气。那灯盏路两旁的杨树又被她开始查了下去。一棵、两棵、三棵……她一五一十地查,查到她自己糊涂了的时候,她就回头看了看走过去的灯盏路——那么多的杨树哇!她惊叹着,阳光照着树叶,树叶透明着,满树都像是缀满了翡翠。女萝第一次发现杨树是这么美,她忍不住对会会说:“多好看的杨树哇!” 女萝走到猪栏巷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种非同寻常的骚乱。灵棚那里挤满了人,女萝恍恍惚惚看见一些纸糊的东西在攒动的人头中闪烁出现着。待女萝走近时她吃惊极了:干娘的院门口摆满了纸牛、纸马、纸房子、纸丫鬟、纸车、纸鱼、纸灯等等这类丧葬品。不用说,这些东西全部出自刘八仙的手中。女萝想干娘准是疯了,她大概是动了倾家荡产的决心,才买来了这么十全十美的一套上路的东西。会会看上了纸鱼,他指点着它,咿咿呀呀地叫着,女萝用手打了他一下。 王二刀坐在棺材前吸烟,女萝走上前悄悄地问:“干娘往后不过日子了?她讲这个排场干啥?” 王二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哪里是干娘要讲究的。今儿一清早,刘八仙和你娘就带着人将这些东西抬来了,说是不用付钱,有人已经付过了。” “会是剃头师傅吗?”女萝问。 “问了,不是。”王二刀说,“管它是谁孝敬的呢,死了风光成这熊样,他活着时可是拉了一辈子车。” “下辈子他可享福了。”女萝“啧啧”着,她凑上前去看那些纸糊的东西。别说,还真像呢。女萝从中还看出了粳米的手艺。干爹的房子非常宽绰,也很干净,屋子里摆着桌子、椅子,那桌子上甚至还有茶具。那椅子旁立着一个俏模样的丫鬟,丫鬟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好像是要给干爹扇风,想必是暑热的天气吧。可转而一想又不是,因为另一间房子里还盘着火炉,火炉上放了一把壶,这是冬天的布景了。她想:也许这是夏季时闲下来不用的火炉呢。所以便认定是夏季了。屋门前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院子中有一棵树,叶子很多,想必是春天,因为树上落着好几只燕子,那燕子的尾巴像剪子一样。这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停着一辆黄包车,崭新崭新的,没有一丝尘土,看上去是达官显贵坐的车,但别人却说这是给干爹乘的车。干爹活着拉车,死了坐车,看来他死后的日子过得蛮阔气呢。人们啧啧地赞叹着,几个老婆婆的眼光几乎是直勾勾的了。女萝顺着院子再往外看,天哪,猜猜院子外有什么?一条巷子里挤满了踩高跷的人,那高跷看起来比真的还要挺拔。高跷上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有手拿折扇的,有提着手帕的,有拿着彩绸的,又有打着花伞的。那吹唢呐的将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而敲锣的将脖子梗得直直的,那场面看上去跟真的一样热闹。女萝心想:这必是南天阁的秧歌队了。那么,这里面会有小梳妆吗?女萝敛声屏气地寻找着,结果她认定其中的一个就是。虽说这秧歌队中的女人都一律的标致,但这个女人却标致得不同寻常。除了小梳妆,会是谁呢?女萝想起了自己脚上冻掉的两个脚趾,她便将目光离开了那个标致得不同寻常的人。除了秧歌队,那纸糊的巷子里还有几家叫不出名字的店铺,无非是些盐店、米店、布店、当铺,或是戏院一类的了。那巷子看起来幽长幽长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女萝觉得干爹拥有这一切简直是不得了了。他带着这么多东西去那里,那里的人该怎样来欢迎他呢?女萝想她的亲爹肯定会在欢迎者之列的,因为干爹带去了南天阁的秧歌队,那里面又有标致得不同寻常的小梳妆。而她的亲爹去那里的时候带的东西并不多,干爹会把带去的东西分一些给她爹吗? 女萝问干娘:“干爹是个吝啬的人吗?” “不吝啬,但他仔细。”干娘说。 “他带去了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享受不了,他会分一些给别人吗?”女萝问。 干娘说:“怎见得他真的拿得走这些东西?死去的人带走的东西总是比活着时要多得多,而死去的人总比活着的多,若是都带了去,那东西怕早就摆不下了,在那里谁还会在意几间房子和几匹马?” 干娘说完,就对葬礼主持说时候不早了,该发葬了。听干娘的口气,就好像家中死了一条狗,要及早地处理掉,以免播散瘟疫一样。这让女萝十分惶恐。干娘说的也许是对的:若死去的人把东西都带到了那里,那里不知怎样拥挤呢。女萝便觉得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麻烦还在后头呢。 送葬的队伍出发了。那队伍浩浩荡荡的,仿佛皇帝出游行猎似的。女萝背着会会,而会会已经睡在她的背上了。死亡总是比出生的仪式要隆重。王二刀打着灵幡,他挑起的就是干爹一生的历程。女萝熟悉的那些人大都在送葬的行列中,臭臭一家人都来了。臭臭扛着一只纸椅子,那椅子好像要欺负他似的,稳稳地骑在他身上。臭臭的祖父和他那卖菜的老婆子抬着一只纸牛,看他们那股吃力的样子,他们并没有把纸牛当成假的,而是抬出了牛应有的分量。臭臭的娘端着一只聚宝盆,盆子不大,但里面装满了元宝,那元宝看上去跟猫耳朵似的。送葬的人走得慢条斯理的,而围观的人早已拥满了巷子里各个店铺的门前。龚友顺的店里忙得一团活气,那店外的幌子神气活现地招摇着,葬礼结束后仍然在这里摆席。女萝觉得脚下吃力了。虽说队伍的头里刚刚拐上灯盏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过漫长的灯盏路,她有些心慌。她望着前方灯盏路两侧的杨树,现在那杨树下没有吊着各式各样的灯,也不是有雪的时令,而她却仿佛看到了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那盏白菜灯。当年那白菜灯吊在哪一棵树下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杨树都是一个样子,躯干笔直,枝叶婆娑,风吹来时发出的叫声也都是一样的,所以女萝永远找不到那棵杨树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大家望着女萝的眼泪,只当做孝心的表现,各自心里都对女萝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然而女萝并没有将灯盏路走完,她走不下来了,她必须要折回去。她不想让会会看到埋葬人的情景,尽管会会现在睡着,但谁能保证他那时不会醒来?女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送葬的队伍背道而行,大家疑惑地望着她,只当她是出去解手,并不介意。女萝一直走到银口巷,她进了“极乐世界”。 粳米坐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上,那是些麦秸、碎纸、麻绳和铁丝。刘八仙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刚扎好的童女看,女萝觉得那目光充满邪恶。 粳米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问女萝:“送完葬了?” 女萝摇摇头。女萝问:“谁那么大方给干爹买下了那么多的陪葬物送去?” 第三节 粳米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嘴唇就变了颜色。她看了看刘八仙,刘八仙回头 “嗯”了一声。粳米便对女萝摇摇头,表示她并不知道。可女萝清楚粳米肯定知道是谁。刘八仙不让她讲,她便不敢讲了。女萝觉得娘简直把身上的所有骨气都丧失尽了,她真为她难过。她看着娘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觉得刘八仙的确快打发第三位太太上路了。谁会敢当第四位呢? 女萝背着会会走出了“极乐世界”。“极乐世界”外面阳光明媚,巷子仍然是热闹的,女萝一会儿看看卖面鱼的,一会儿又看看卖瓜子的,然后她打定了主意朝龚友顺的店里走去。这时粳米从后面飘飘摇摇地追上来,她左顾右盼着说:“我告诉你那个给你干爹出陪葬的人。” “我不想知道了。”女萝对她说,“刚才我问你,你摇头了,我就再也不想知道了。” “刚才……”粳米的嘴唇又哆嗦起来了,她疲惫不堪地说,“我现在告诉你还不是一样?” “我不想知道了。”女萝对娘笑了笑,“我得去龚友顺的店里了,一会儿下葬的人回来,我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说完,她就朝龚友顺的店里走去。会会在她的背上一阵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咬咬(姥姥)、咬咬(姥姥)……” 龚友顺的店里摆了十桌席。此次仍然是吃羊肉面,店里弥漫着香气。女萝挑了一个僻静却是靠窗的角落坐下来,朝窗外望去。她看见娘步履蹒跚地走着,停在卖火柴的地方买了一盒,然后接着向前走。女萝的心里一阵难受。 送葬的人们回来了。他们在店门口的盆子中洗过手,然后纷纷坐在桌子旁。他们谈论着下葬的情景,说是干爹的棺材一落入坑里,立刻就有一只鸟从上面飞过并且发出动听的叫声。鸟后来朝日出的方向去了,说明死者的灵魂升入天堂了。人们接着说,干爹带去了这么多东西,当然要被送入天堂了,看来,那里也一样是嫌贫爱富的。人们还说,那些陪葬品被火烧起来后发出了很大的“嗡嗡”声,死者一定是把东西带走了。臭臭的祖父煞有介事地说: “没见过那种好看的火光,真受看,红光光的,烧了足足十分钟。” 他那卖菜的老婆子马上接道:“白花了刘八仙的那些工夫,没日没夜地扎咕起来,一把火就没了。” 臭臭的祖父说:“你懂个屁!”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不再讲葬礼的事情,等待着那热乎乎油汪汪的羊肉面。龚友顺带领家人把一碗碗的面摆上来了,桌子上立刻响起一阵稀哩哗啦乱抓筷子的声音,接着呼呼的喝汤声和突噜噜的吃面的声音交错着响了起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每一张桌子上都旋着一股热气,人们埋着头,吃得面颊红光光的,吃得汗珠像秋雨后的蘑菇一样水灵灵地冒了出来。吃毕,大家满意地打着嗝擦着嘴上的油腻走到店外。 女萝和干娘走出店门,她们站在台阶上,王二刀在跟龚友顺结账,她们等着他。 女萝说:“干娘一个人太寂寞了,到月芽街我们那里去住吧。有我们吃的,就会有你吃的。” 洗衣婆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还是住在老地方。老主顾们都愿意去我那儿洗衣裳,我养活得了自己。” 正在她们议论着的时候,店里忽然传来龚友顺的呻吟声,接着王二刀出来了,女萝迎上去,她问:“算完了账?” “我打了他两巴掌,一会儿他的脸就会胖的。”王二刀说。 “怎么又打了他?”女萝问。 “他把猪肉和羊肉搀在一起来卖给我们,猪肉和羊肉不是一个味,我一吃就吃出来了。”王二刀说。 “该打。”洗衣婆说。 他们一家人走下台阶,洗衣婆独自回家,女萝跟着王二刀回月芽街。路上王二刀对女萝说他不想再走街串巷地干老营生了,他想开个药店,这样女萝也不至于在家闲着。女萝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答应了。 龚友顺的脸果然肿了起来,但他认为这两巴掌仍是值得的,因为王二刀按照他的意愿如数付了钱。他把钱数了三遍,然后放进钱匣子中,上好锁,就召唤他老伴来给他揉揉脸,他觉得腮帮子疼得厉害。 “你回回耍心眼,回回让人识破,弄成这个样子,真为你臊得慌。”老伴凄怨地说。 “哼,你懂什么?最后那钱不一样落入了我的腰包?挨点打算什么?谁要是打我一下给我十吊钱,我就让他一天打我十八回!”龚友顺一把将老伴推开,“你白活了一辈子——闷葫芦瓜。” 老伴趔趄了一下,最后还是扶着墙壁站稳了。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一条路的影子,那路空空荡荡的,她每次见到它都有一种神往的感觉。龚友顺跟老伴发完脾气后就倒在炕上睡了,这一觉直睡到日薄西山的时刻。他起来后吆喝老伴给他端壶茶来,但他没有听到那相应的惯常的回声,便迷迷糊糊地出去寻找。正走着的时候,猛然被一个人的一双脚当空给踢了一下,他抬头一看,老伴伸着舌头悬在房梁下正面目狰狞地吓着他。 龚友顺当天下午就草草地将老伴安葬了。他没有到刘八仙那里买任何一件陪葬物,以至一些街坊邻居过了一两天之后仍然有来店里找她剪鞋样子的。每逢这时龚友顺就落寞地说:“她到南天阁睡去了。” 龚友顺仍然开着他的店。有一天他发现幌子被人偷走了,第二天他便又挂出一个新的。他的生意有时兴旺有时冷清,但总是在做着生意,打着赚钱的算盘。而洗衣婆也依然如故地给人洗衣、熨衣,然后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待人家来取。断不了也要三天两头地跑一趟食杂店买醋,回去后吃她那香啧啧的饺子。日子平平常常地过着,很快秋天就来了。 臭臭要娶媳妇了,会会也到了进学堂的年龄,这时十年过去了。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都还挣扎着活着。粳米已经到了那个广大的去处,接替她的是臭臭他娘。女萝眼看着臭臭他娘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寡言少语,而刘八仙自己却仍然脑满肠肥,“极乐世界”的生意总像炉子里正燃烧着的干柴似的红红火火的。龚友顺惨淡经营着他的小店,一点也不肯将权力下放给儿女,但他实在是力不从心了。每逢他从店里出来,大家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腿脚不利索了。他逢人便问:“吃羊肉面吗?又香又热乎!”人家也不理他,他便惆怅地盯着人家的背影看,那目光是失望的,极像一个打渔人眼看着一条大鱼从水面上一跃而过。 臭臭经营着旧杂货店,他不再是个“小吃闲饭的”了。骂他吃闲饭的人都带着纸牛纸马去阴间过日子了。臭臭再也听不到祖父的教训声,只是在阳光明亮的日子里,他站在台阶上,总会忆起祖父和几个人谈论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情形。他问祖父:“哪天你吃了几个烧饼?”“我吃了多少,我怎么记得,那时我是能吃的。” 臭臭每当回忆起祖父的这话时都觉得祖父是可爱而可笑的,因为这可爱和可笑,臭臭也就更怀念他。不过,有些事情他是不记得的。比如女萝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将家里的首饰偷出来送给他玩、而他在猪栏巷里把它们都玩丢了的事,臭臭只是茫然地摇摇头,他真的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女萝和王二刀开的康复药店已经远近闻名了,他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先前的房子已经拆了,在原基础上拓宽面积,盖起了四间瓦房,院子中还栽了树,树不高,但长势很好。夫妻二人不吵不恼的,日子过得平和极了。会会已经过了上学堂的年纪了,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识字,他像当年的臭臭一样只喜欢到处玩。会会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墓地,他的胆子很大,女萝吓唬他说那墓地有鬼魂在游荡,可他仍然朝那里去。他不识字,可他喜欢将墓碑上的人的名字描在一张纸上,然后回来给女萝看,让她讲此人活着时的故事。在会会那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 有一回他将“赵天凉”的名字抄了回来,女萝看了半晌后对会会说:“他活着时是个秀才。” “秀才是什么呢?”会会问。 “给人写字,写对联,写诗,他还会吹笛子。”女萝说。 “吹笛子的人还会死呀!”会会惊诧道。 “人总会死的。”女萝说,“他是害了相思病死的。” “什么叫相思病?”会会问。 “就是一个人看上了另一个人,心里老想得慌,时时刻刻放不下,就想死了。” 女萝淡淡地说。 “是谁把赵天凉想死的?”会会刨根问底。 “小梳妆。”女萝说。 小梳妆怕是有五六年没有出来扭秧歌了,听人说她没有那个心思了。每到正月十五的时候,南天阁的秧歌队仍然是引人注目的,只是近几年因为少了小梳妆而让人觉得美中不足。女萝仍然只是喜欢到灯盏路去观灯,所以她并不关心小梳妆的命运,尽管她仍然是人们谈论的中心。粳米在临死的时候曾经拉住女萝的手说:“娘得告诉你,那个给你干爹送陪葬物的人是小梳妆。” 女萝只当娘是说胡话。直到后来她听说干爹当年的黄包车几乎成了龙雪轩首饰店的老板付子玉的私车,才恍然大悟。那黄包车当年肯定经常拉小梳妆与付子玉幽会,难怪干娘说干爹在世时经常要到南天阁去。这样想来,小梳妆对付子玉是旧情难忘了。 付子玉并不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的人,包括小梳妆在内。他虽然那么喜欢她,可他的生意却是第一位的,何况围着他的女人太多了,他自己又不是那种不动心思的人。他的首饰店遍布许多城镇,只要哪座城里的首饰店叫做“龙雪轩”,那就一定是付子玉开的。付子玉没有固定的生活场所,他总是在一个地方呆过三天然后就到另一个地方去。他的太太们每年有多半的时间是跟着他在途中度过的。而自从付子玉离开此地之后,他就再没有回来过。听说他在外面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财源茂盛,却总未见他回来接过小梳妆。盛传他的三个姨太太都活得滋滋润润的,走到哪里都要摆谱。而小梳妆,是绝对不肯给人做第四房姨太太的。人们私下都说小梳妆充其量不过是个戏子,付子玉当然不肯在她身上多费心思了。 女萝跟会会解释赵天凉的死因主要是要讲小梳妆,而每每讲起小梳妆时她的眼前就会出现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吊在杨树下的那盏白菜灯,她便再也没有讲下去的心思。会会是个秧歌迷,他觉得非得见上小梳妆一面才行。其实他四岁时王二刀抱他去看秧歌时已经见过小梳妆了,不过那时他还不记事,等到他记事的时候,小梳妆已经不扭秧歌了。 会会说:“我要见见小梳妆,想她的人都会想死,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得见见她。” 女萝暗自苦笑:“小梳妆早已过了让人看了心疼的年纪了何况一个孩子看又能看出什么来呢?”女萝便劝道:“秧歌是可以扭的,小梳妆还是不要见了,她现在连门都不出了,连南天阁的人都很少见她。” 会会没理会娘的话,又呈上一个死者的姓名:洗云飞。女萝只好再接着讲这个叫做洗云飞的剃头师傅当年多么多么的威武,他的手艺多么多么的精湛,可是他的心眼又多么多么的窄,为了一桩往事报复了拉黄包车的老头。讲到此时女萝就补充道:“就是你的干姥爷。”结果那个被剃了光头的老头用剃刀杀死了自己,从此次云飞的理发店就无人问津了。每逢他上街的时候,总有人指着他的背影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久而久之他得了精神病,他穿着破衣烂衫整日在巷子里的垃圾堆旁坐着,后来他就病死了。 “干姥爷才是个小心眼的人呢。”会会说,“为了一个光头就死去了,还害死了剃头师傅。” 女萝便再也没有力气讲会会呈上来的第三个人的生平了。那死去的人都留下了名字,若要讲下去,她一生也讲不完。 会会听过死人的故事后就心满意足地回到他的屋子。他的屋子里摆满了扭秧歌用的绸扇、彩绸和绸伞。他对着镜子将自己装扮起来,他穿着一件蓝缎子长袍,腰间系着一条橘黄色的彩绸。他用右手提着彩绸的端头,左手挥舞着一把有花鸟图案的绸扇,只差那像假肢一样的高跷没被他武装起来了。晚饭还没有吃,会会就走出房门到月芽街上招摇去了。他一出动,许多小孩子也跟在他身后,会会扭胯,那些孩子也扭胯,会会下蹲,那些孩子也下蹲,以至于月芽街的磨倌每每见到这情景都要说:“会会生在南天阁才对呢。” 女萝比年轻时胖多了,她很能吃,身体又没有什么毛病。那些容颜憔悴的病人来到康复药店看见她时都觉得女萝可以活过百岁。女萝却相信“病病歪歪反倒长寿” 的说法,她认定自己不会长寿。她并不在意死亡,因为会会已经大了,而她死了之后王二刀照样可以娶另外一个女人来过日子,未来的生活除了重复现有的生活之外,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了。所以女萝没到该回忆往事的年龄却开始回忆往事,而往事毕竟只是往事,想想也就过去了。有时候她就想,人活一世就跟一场秧歌戏一样,不管演得多么热闹,最后总得散场,在南天阁那并不清静的地方找一个最后落脚的地方。到那时,也许会有像会会一样的孩子喜欢到墓地上抄死者的名字,而孩子的妈妈也会对着“女萝”讲上一些往事,比如说她小的时候着秧歌将虎头鞋挤掉了,冻掉了两个脚趾,而在有一年的正月十五出人意料地跟了年纪比她大许多的王二刀。女萝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一生已经完结了。 当然,也有让女萝愉快的事。比方说晚饭之后天边出现了猩红的晚霞,女萝就会站在那棵并不很高的树下望夕阳,夕阳将它的光折射到屋顶上、窗棂上、树叶上,染上了夕阳的地方就亮堂堂的,然而这种光并不能持续多久就会随天色转灰而消失。女萝还喜欢有雨的日子,当然雨要不大才好,细细的雨丝笼罩着大地,所有的景致看上去都是清新的。女萝就站在窗前听雨声,常常是听得泪眼婆娑。当然,她不独独喜欢雨,雪也是喜欢的,不过雪要大大的才好。每场大雪的降临,都使大地升高了一截,一切声音仿佛都让大雪给掩盖了,所以雪后的世界是无声的。那种无声的萧瑟也十分震撼人的心灵。还有,女萝喜欢月芽街上的磨倌吆喝驴的声音:“嘚儿、嘚儿……”磨倌一这样叫着的时候,女萝的心里就会涌过一股暖流,那暖流热辣辣的,刺激得她鼻子酸酸的。 王二刀苍老了,毕竟是年近半百,他的头发像秋天的针叶一样一根根地朝下落了,他的脑壳正中已经秃了一个圆点,就像是落了一张纸钱似的,看上去令人忧伤。晚上他和女萝躺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声音嘶哑地讲他年轻时经历过的事情,当然也讲讲他的风流韵事。这时候他是愉快的。 “不就是臭臭他娘吗?”女萝不经意地说,表示她并不为这事吃醋。 “臭臭他娘,那只是旁人知道的。”王二刀嘿嘿地笑着。 “那我问你,那年正月十五你去找臭臭他娘,她为什么闪了你?”女萝问。 第四节 “她觉得我跟你成了亲,又有了孩子,该正儿八经地过日子了。”王二刀说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女萝听到这笑声就会想起王二刀年轻时走街串巷吆喝生意的那种惊天动地的声音,她知道王二刀最旺盛的生命时期已经过去了,所以不管王二刀怎么在她面前讲别的女人,她还是会钻进他的被窝,温存地抚摸着他那肌肉日渐松弛的身体。有一次她抚摸他的脸颊时,感觉到他的面颊湿漉漉的。她从未见到王二刀哭过,那是一次例外。王二刀是在暗夜中流泪的,女萝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她的心里却是感动的。 日子飞快地流逝着,逝去的日子全然不知道都去了哪里。那逝去的风雨云霞亦不知去了哪里。反正又到了天高云淡的日子,灯盏路两旁的杨树又显出单调来,但灯盏路的路面上却是热闹的。那些金色的落叶覆盖着路面,秋风掠过时,它们就飞旋起来互相撞击着,好像一群无忧无虑做游戏的孩子,有时那落叶调皮地落在人的头发上,人去了哪里,它就跟着去了哪里。比方说那个洗衣婆,她到月芽街来看望她的干儿子,待她回去时路过灯盏路有一片杨树叶子就落在了她头上,而她浑然不觉,等到她走到家里躺倒在炕上时那片树叶就落在了她的枕头旁。她嗔怪着说: “你怎么跟我回来了,你又不能帮我洗衣服。” 当夜,洗衣婆怕这片落叶独自在异处会寂寞,就趁着月光明亮地照着路面的时辰将这片叶子送回了灯盏路。不料她回来后却发现身上又多了一只虫子,她便又走出房门,将虫子放在巷子的地上说:“你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一夜她也就没睡好觉。反正人一老,觉也就没了。她每天都醒得很早,因而她知道这城里的生意人谁最辛苦。最辛苦的是磨倌,他起大早领着驴去拉磨,人和驴走在路上的声音是冷清而单调的。接着卖豆腐、卖油条、卖火烧的声音就相继而起了。这时老人们大都起来了,孩子们却还在睡梦中。而等到孩子们醒来的时候,城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洗衣婆不总有从主顾们的衣兜里洗出钱那样的运气。但她的满头白发却使她的生意经久不衰。大家都想,还是到她那里洗去吧,虽然她的力气使她不能将衣服洗得像从前一样干净了,但她还能洗几年呢?洗衣婆自己也觉得手指不灵活了,干起活来慢腾腾的,过去一天能干完的活,现在要用两天了。但她却仍然喜欢吃茴香馅的饺子,只要有茴香,有醋,她就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人们常常见到她牙缝间塞满油绿的茴香坐在外面一下一下地洗衣裳,她洗洗停停,停停洗洗,每当她停下来的时候都要凄凉地想:自己还能看上几场秧歌呢? 冬天来了,雪来了,卖冰糖葫芦的人在巷子里出现了,那茶馆的生意也就冷清起来。听说今年的正月十五付子玉要回这里来过,这可忙坏了龙雪轩首饰店的那些店员。本来很亮的橱窗,非要一遍遍地擦下去,擦了之后还觉得不亮,便骂玻璃造得不好。而其他人惟一关心的则是南天阁的秧歌队,因为付子玉一回来,秧歌就会办得红火,几年未出的小梳妆也会出来了。所以才进腊月,人们就对新年的秧歌议论纷纷了。连会会也兴高采烈地对女萝说:“小梳妆要出来了,听说付子玉要回来了。” 然后会会就责备娘在讲赵天凉的时候讲了小梳妆,却没有讲付子玉。 女萝便说:“赵天凉跟小梳妆是有联系的,赵天凉跟付子玉是没联系的。你让我讲的可是赵天凉。” 会会便说:“那现在讲付子玉吧。” “付子玉可是个活人呢!”女萝言下之意是说会会只喜欢听死人的故事。会会不高兴了,他说:“我问臭臭去。” 臭臭当然有许多关于付子玉的故事可以告诉给会会。比方说付子玉喜欢骑马,到田野里去骑,马疾跑着带出一股尘土。付子玉还喜欢吹萧,他的第二房姨太太就是被萧声吸引过来的。而付子玉和小梳妆的故事,那可是发生在许多年以前的正月十五了。那也是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日子,南天阁来了秧歌队,而秧歌队里有小梳妆。十八岁的小梳妆一亮相就令付子玉心旌摇荡,她有着倾国倾城的貌。 “你见过小梳妆吗?”会会问臭臭。 臭臭说:“我见过,可那是化了妆的。不到扭秧歌的时候,她是不出头露面的。” “真神。”会会啧啧地惊叹着。 除夕降临了。于夜时满城都放着焰火,好像星星下凡了似的。王二刀和女萝将饺子里放上了铜钱、红枣和花生,据说谁若吃全了这些东西一年都会福星高照。像许多除夕夜一样,雪花不失时机地飘下来了。地上的爆竹碎屑被雪轻轻地覆盖住了。女萝一家人睡得很香。等到初一凌晨天色灰白的时分,女萝梦醒之后觉得身上有些凉,便一个劲地往王二刀的怀里钻,王二刀身上的热气使她暖和了许多。这时女萝听到外面有“笃笃”的敲门声,谁这么早拜年来了?女萝披衣下地,她打着寒颤,撩开棉布门帘,然后将门推开,她看见洗衣婆挽着个包袱皮站在门外。 “一个人真是过不动了。”洗衣婆垂下头说,“不装那份刚强劲了,和你们过来住了。” “我早就说你该过来住了。”女萝笑道,“大除夕的非要一个人过,怎么请你也不来。” “咳咳。”洗衣婆讪讪地笑着,样子显得有些难堪,她站在雪地上的形象看起来的确是老态龙钟了,她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的时候又说:“那个死要面子的就因为剃了一个光头便撤下我不管了,留下我一个没人做伴的。” 洗衣婆住进了朝南的一间屋子。每逢吃饭的时候她都要说:“我愧得慌哪,在这里白吃白住,我能干动的活,就派我点干干。” 于是女萝和王二刀商量之后让干娘在药房里捣草药。反正这活跟洗衣服的方式是一样的,不用学就会,而且活很轻,捣累了就可以歇着。洗衣婆干过几天之后,身上就带着一股草药味了,她再到街面上碰到熟人的时候,人家都问:“你吃着药吗?” 洗衣婆从正月初一来到女萝家的那天开始,就观察每天的天气情况。每天早晨一起来,她就跑到屋外,看看天阴不阴,有没有雪,风大不大,气温低不低,然后她推测当年的牲畜、人、庄稼的运气。按她的说法就是:一鸡、二鸭、三猫、四狗、猪五、羊六、人七、马八、九果、十菜。也就是说初一的天气的好坏代表鸡一年是否兴旺,初二的天气象征鸭子一年的吉凶……以此类推。但是有一天早晨她忘却了日子,当她看到当空一个光光亮亮的太阳、四周无风的好天气时,她就想:这要是人日子该有多好。结果回去一问女萝,哪里是初七,刚刚才到初五,那是猪的日子。而真的到了人日子这天,洗衣婆吩咐女萝擀面条给一家人拴腿的时候,猛然听见外面一阵呼啦啦的风声,风尖叫着,将院子中的杨树摇得呜呜叫。洗衣婆不由慨叹道: “人日子刮风,一年穷忙。” 女萝笑笑,家里多了一个老人,倒多了许多乐趣。 正月十五就要到了,听说付子玉的马车已经离城不远了,人们奔走相告。正月十四的时候,女萝到银口巷去买灯笼纸,见龙雪轩首饰店修饰一新,那气派,活活要把旁边的戏院的风光给一扫而空,龙雪轩首饰店跟新开张的时候一样有魅力,女萝忍不住朝里面走去,一进去她就觉得满屋子的光辉朝她袭来,晃得她睁不开眼。那锃亮锃亮的橱窗底下铺着一尘不染的猩红色金丝绒布,那金丝绒布上又摆着许多开了盖的装饰精美的盒子。盒子有长条形的,也有方形的,长条形的盒子里装着项链,有金的,有银的,有玉的,有玛瑙的,也有珍珠的。那金的比七月骄阳的光芒还要热烈,那银的又比冬日十二月大雪的光泽还要高贵,那玛瑙的有红有白有绿有蓝,那红红得透出晚霞一样的光泽,那白比豆腐还要细腻,那绿绿得发翠了,那蓝让人看了直想藏到那里面去……而方形的盒子装着的多是戒指、耳环、头饰、手镯。戒指里最引人注目的是红宝石的,女萝一眼望去觉得最想要的就是它了。女萝问过了红宝石戒指的价钱,然后她慨叹了一番。当她问价的时候,有一个老女人的背影晃动了一下,自从女萝进入龙雪轩首饰店后,她就一直背对着女萝欣赏着什么东西。女萝觉得她那耸动的背影也许是在嘲笑她买不起红宝石戒指,可看她的背影也不像是个有钱人,女萝就走出了龙雪轩首饰店。她朝家里走去,走过灯盏路,走上月芽街,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各色首饰的奇光异彩。她想难怪女人们那么喜欢它们呢,它们太诱人了,看一眼就能让人丧魂落魄,想必小梳妆的动人之处也不过如此了。女萝回到她的康复药店,对正在柜台前称药的王二刀说:“龙雪轩里面太美了,真是不想走出来了……” 正月十五来了。一大早,会会就装扮一新出门了,他说他要看看龙雪轩首饰店前停没停着付子玉的马车。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会会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说是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非常气派的马车。听说付子玉带回来了两个姨太太,大姨太有了病,经不起路上的折腾了,所以大姨太没有来。 王二刀和洗衣婆都表现了程度不同的兴奋。王二刀将胡子刮过,然后换了一双干净的鞋,头上还戴了一顶新毡帽,因为这顶毡帽,使他看上去像个老头。而洗衣婆则将疙瘩鬏挽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照了镜子后又总觉不满意,好像全城的人在那一天都会注意她的发髻似的。 夜终于降临了。城里骚动起来,人们纷纷朝银口巷和猪栏巷里涌去。龙雪轩首饰店门前更是热闹非凡。卖花生糖的、卖糖葫芦的、卖面鱼的、卖瓜子的在这一天生意格外好。那灯盏路比起两个巷子来,又显得无边的单调和寂寞了。 家里人都走了,女萝关了药店的门。她回到睡房,对着镜子中臃肿的无所事事的自己发了半晌感慨。她将糊好的灯笼挂在门前,然后就去灯盏路看灯了。女萝走上月芽街的时候,只听得一片红红火火的鞭炮声,她便明白南天阁的秧歌队已经到了那两条巷子了。从唢呐声中女萝判断出秧歌队正在打场子,她想付子玉也许正走出店门偕同两房姨太太看几十年以前的小梳妆。不过,今年的正月十五没有雪,天是晴的,月亮干干净净、鲜鲜活活地悬在空中,似乎想与地上的彩灯和焰火争一下光明。也的确如此,因为这月亮的圆满,灯盏路两侧杨树下的灯看起来黯然失色了。而且看灯的人又是那么寥寥无几,灯盏路是寂寞的,女萝的心也是寂寞的。 女萝沿着灯盏路默默地向南走,那些灯她一盏也不想看了,她朝月芽街走去。月芽街冷冷清清的,街面上落着清冷的月光,女萝觉得心很空。她回到药店,将灯打开,然后坐在柜台后面捣药。她一下一下地捣着,药味使她的心平和了许多。正当女萝这样捣着药想着什么的时候,药店的门被吱扭吱扭地推开了。女萝心里一惊:这么晚了,会有人买药吗? 女萝从柜台后站起来。见屋门口歪着一位气喘吁吁的老女人,女萝便放心了。那老女人穿着蓝棉袄,黑棉裤,棉衣棉裤都是崭新崭新的,她背过身关门的时候女萝觉得那背影似曾相识。她朝女萝走过来,女萝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气韵,尽管她穿戴平常,尽管她老了。老女人的五官最值得一提的是眼睛,那眼睛并不大,但气韵逼人,是秀气吗?不是。说不出的一股味道。 “女萝,我知道你没有去看秧歌,我就奔你这儿来了。”老女人说。 “可我并不认识您,也许是我的记性越来越坏了。”女萝是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 “你是不看秧歌的。”老女人继续说,“你冻掉了两个脚趾,全城人都知道,从此以后你就不看秧歌了。” “可我看灯。” “今年的月亮好,灯也就没了看头,我料你早就回来了。”老女人说。 “那你怎么不去看秧歌,听说付子玉回来了,南天阁的小梳妆怕是该出来了。” 女萝说。 老女人没有答话,她沉默着。女萝心想自己遇到了不喜欢看秧歌的知音了,便一阵手忙脚乱,给她搬了把椅子,并且泡了一壶香啧啧的热茶。 言谈中女萝知道老女人无儿无女,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女萝吃惊极了: “您年轻的时候,怕是个美人吧?” 老女人笑着摆摆手说:“休提过去吧。” “这一辈子就没看上一个男人?” “年轻的时候有过,是个不常住在城里的。他有自己的太太,后来他走了,他并没有让我等他。可我觉得他是不希望我嫁人的,而他终究有一天会回来接我的。我就一直等他。”老女人的脸上忽然飞起一团红晕。“我是多么傻,他并没有让我等他,我等了他一辈子。而他再回来时,我是一个老太婆了。” 女萝说:“世上有这么薄情的男人吗?” 老女人答:“没有薄情的男人,是有痴情的女子。” 老女人说完,又絮絮地说今年的正月十五她的心宁静得很,她一辈子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所以她就出来走走了。 女萝又和她说了一些别的什么,好像还谈了龚友顺的羊肉面馆和刘八仙的“极乐世界”,最后她们又把话题落到了南天阁的秧歌队上。老女人说,南天阁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个风俗,不管日子过得多么穷,年年的正月十五都要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秧歌。所以在南天阁,如若说谁不会扭秧歌就如同不会种地一样遭人耻笑。 “这么说您是南天阁来的?”女萝问。 老女人笑而不答。 “秧歌究竟有什么看头呢?”女萝又问。 “人要活着就总得有个盼头才行,一年一次秧歌,年年都有盼头,日子才能过下去。”老女人微笑着说。 “没有秧歌就没有盼头吗?”女萝暗想,“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老女人的话打断了女萝的思绪,她说:“我养了只猫,它跟了我大半辈子,它老得走不动路了,我真不想再看见它的这副样子了,它年轻时是多么美!我想买点砒霜毒死它。” 女萝说:“还是让它老死吧。” 老女人说:“你的药店没有砒霜?” “砒霜怎么会有!”女萝说,“我们只卖良药。” 老女人说:“怎见得砒霜就是毒药?再者说,你手里肯定会存着点砒霜。” 女萝心里一惊,她的确私自存了一些砒霜,她当时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将来会用上它的。 “我倒是真有一点,你若真心用,就先拿去吧。”女萝说。 女萝把存着的砒霜找出来,然后让给老女人。老女人接了,要付钱。女萝执意不肯,老女人便不再推让。她拿着砒霜,向女萝道过谢,然后就出去了。她再次走向门口时女萝望见她的背影时忽然想起了正月十四在龙雪轩首饰店所见到的那个背影,她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祥之感。 女萝看了看墙上的钟,心想秧歌恐怕就要散场了。她就将药店的门闩好,然后回到睡房里。她脱了衣服,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老女人的影子。子夜时分,月芽街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和三三两两的脚步声,看秧歌的人回来了。女萝披衣下地,王二刀一进门就抱怨说今年的秧歌意思不大,洗衣婆进来后也是这样说,待会会回来后,他只是抱怨天气冷,而且他根本没看出哪一个是小梳妆。 “小梳妆根本就没出来。”王二刀说。 洗衣婆说:“付子玉一听说小梳妆没出来,秧歌看了一半就回去了。” 一家人慨叹着,然后备回各的房间睡觉。 女萝清晨一起来就听见磨倌向她报告的消息:南天阁的小梳妆服了砒霜自杀了。这消息比雪花的覆盖面还大,太阳升起时全城已经沸沸扬扬了: “听说小梳妆被砒霜毒死了。” “人们看秧歌的时候,她一个人受不了,她就寻了短见。” 女萝的眼前闪现出正月十五晚上来康复药店的那个老女人的形象。她忆起了她的一些话,知道那是谁了。女萝觉得很难受,她走进药店,看着小梳妆曾经坐过的那把椅子,而这时奇迹出现了:椅子上分明有一股逼人的红光朝她袭来,她定睛朝红光处看,一只红宝石戒指放在那里。这戒指正是她在龙雪轩首饰店见过的那个。女萝将它拿起来,观赏了许久之后套在了无名指上。她想:小梳妆太懂得她的心思了。 小梳妆死了,人们都跟着难过。付子玉在听到小梳妆死讯的当天就带着两房姨太太乘马车离去了。在走之前他吩咐人将各种首饰拣最好的给小梳妆佩戴上,他还给“极乐世界”的刘八仙扔了不少钱,让他给小梳妆多置些房子、土地、衣服。不过付子玉的马车刚出城边,刘八仙就骑着匹快马追了上去,他将付子玉给他的那些钱全部还给了他,刘八仙说: “我看了一辈子小梳妆的秧歌,我不能收钱给她置办东西。” 小梳妆死后不久,就到了二月初二的日子——龙抬头。一大早,女萝一家人就洗头的洗头、剃头的剃头。洗衣婆给会会用竹蔑和花布条穿了一串漂亮的龙尾,并且炒了香啧啧的黄豆。王二刀坐在灶台前怦猎头,灶下火星四迸,灶上香气弥漫。洗衣婆一边忙她自己的活一边叮嘱王二刀:“使劲添柴,烀得烂烂乎乎的!” 女萝忍不住地抿着嘴笑。 早饭一过,会会就穿着一身秧歌服出门了。中午他没有回来,大家便想他用零钱在街上买什么东西吃了。下午他还没有回来,大家也不着急,因为天还亮着呢。等到天一黑,会会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朝坏处想了:会会可能被车轧了?或者被人贩子拐走了?一家人一窝蜂地出了月芽街,东喊一声“会会”,西喊一声 “会会”,却总未听见回答声。后来女萝碰见磨倌,磨倌正牵着驴要去吃一碗豆腐脑,他告诉女萝,一清早他看见会会朝南天阁去了。 一家人便朝南天阁走去,一路上当然也都喊着“会会”,然而没有人语的回答声,却有乌鸦的噪叫声传来。女萝的心思落在了墓地上,她想会会大概是去了那里。 一家人走到南天阁时夜已经深了。南天阁并不静,什么地方传来咒骂声。王二刀迎着那咒骂声走去,见许多人正围在一座房子的山墙下数落一个孩子,那孩子辩解着: “我没有拿珠宝,一粒也没拿,我就是想看看小梳妆。不信你们查查她身上的珠宝少没少。” 王二刀听出了那是会会的声音。 王二刀分开人群,他朝会会走去。会会见爹来了,就哭出了声。 有一个人说:“这孩子胆子真大,掘了小梳妆的坟。” 另一个人说:“青天白日的就干这种事,也不知是不是吃了豹子胆。” 还有一个说:“小梳妆真是命苦,活着不清静,死了也不安生。” 原来,会会为了看一眼小梳妆,掘开了她的坟,可他看见的却是一个面容僵硬干瘪却穿戴整齐的老太婆。她身上珠光宝气,棺材里洋溢着一股奇异的光泽。正当他想把坟重新填好的时候,南天阁的人发现了他,他们不停地审问他,问他是不是冲珠宝来的。 女萝也挤到了人群里,她拉起会会的手说:“咱们回家去。” 会会哭着说:“小梳妆一点也不好看,赵天凉怎么会想她想死呢?” 小梳妆死后,南天阁的秧歌队依然存在着。只是以后的正月十五,到巷子里看秧歌的人少了,到灯盏路观灯的却多了起来。久而久之,人们快把那两条巷子给忘了,于是就觉得该起个名字记住它们。于是,就有了银口巷和猪栏巷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