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终结                 79伤员 


            

  这两个境外回来的老知青,衣着简朴,鬓发花白,各自骑着一辆嘎吱作响的旧
自行车穿行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如今这样灰头土脑的中年人遍地都是,他们生活
中多的是牢骚,少的是人生得意。没有人在意他们,就像人们不在意马路边上的一
棵老树,一段旧篱笆围墙一样。他们往往找一处僻静河岸,自行车一架,一杯茶,
一盘棋,有时也弄上二三两老酒,一袋油炸花生米,摆开棋来就杀个昏天黑地。他
们正襟危坐,彼此掏出皱巴巴的香烟来扔给对方,然后吸足气,拂去尘心。一个人
笑眯眯地搬动大炮,啜一口酒;另一个人赶紧升马迎敌,吸一口烟,于是人世间的
烦恼皆随风而去。

  我常常为此不解,两个年过半百的老知青,他们不能抓紧人生再奋斗一次吗?
比方老邬从黑市上进一些过期针药,翻几倍价钱给动物注射,反正那些开着汽车来
给小狗小猫看病的太太们有的是钱,动物有嘴也不会说话,不会向工商局投诉。二
杜承包社区露天茶馆,可以扩大再生产,或者看准时机炒股票、期货,再不济还可
以去买体彩压宝投注。总之时间就是金钱,不能指望幸福生活从天上掉下来。我忍
不住将心中疑问同他们讨论。老邬回答说:我们这代人已经过了欲望取胜的年龄,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埋伏着一条通往终点的途径,它是我们人生中最大的秘
密。我怀疑老邬的“终点论”是为自己无所作为辩护。但是老邬严肃地反驳说:存
在决定一切。我们的奋斗同金钱无关,但是同历史有关。归根结底我们代表自己的
存在,这就足够了。老邬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在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有一种遥远
而稀薄的光芒在隐约闪射,就像傍晚日落的最后一抹霞光:暗淡、模糊、滞重而又
庄严。

  我想,老邬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像哲学家了?

  搜山的枪声渐渐远去。

  18颗高悬的心脏一同落地,那种惊天动地的感觉不亚于落下一群陨石雨。卫
生员江海把握得发疼的手指头从冲锋枪扳机上松开,这才发现后背衣服全被汗水打
湿了。

  挡在洞口的伪装物被拖开,温暖的亮晶晶的阳光一直射进山洞里,当卫生员回
过头来,他看见17双战友的眼睛像婴儿那样安静地望着自己,这时候他的心情忽
然湿润一片。他明白自己是这群伤员的母亲,他们是他的孩子,他的血液将同他们
一起流动。无论生死他们都将命运相连。



  部队撤离前留下的全部药品是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消炎药、止疼药、麻醉剂和棉
纱布。对于一大群失去行动能力并且生命垂危的重伤员来说,这点药品等于杯水车
薪。在战场上重伤员特指那些断胳膊断腿、腹部中弹、胸部中弹、头部伤、贯通伤、
气胸、失血过多等等的人,这些伤员就是送进野战医院也不能保证全部救活,何况
他们被留在敌后,全部保障只有一个卫生员。他不仅要独自对付他们的伤口,照顾
他们的生活,而且还要提防敌人突然袭击。

  他们的另一个敌人是饥饿。深山老林没有人家,因此也没有粮食,寨子远在山
下,那里是敌占区。部队留下一笔经费,还有一匹驮马,这是18个人生存下来的
全部条件。卫生员必须每周一次或者两次,趁夜晚偷偷去到山下寨子里向老百姓购
买粮食,然后赶在天亮之前把粮食驮回山洞来。

  不难想见,这是一段多么艰难困苦和危机四伏的日子。山洞阴暗潮湿,空气中
弥漫着伤口腐烂的恶臭味,时间像一潭死水,淤积、发霉、几乎一动不动。这些中
国知青,他们来自遥远的中国城市,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经受苦难磨砺,
他们与其说伤口疼痛不如说心灵疼痛,因为山洞的黑暗日子对他们来说无比漫长,
看不见任何希望。开始伤员天天听广播消磨时间,很快电池用光了,人们的耐心也
随之被死寂的潮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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