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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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冯奇才的指挥下,我们用书柜顶死大门,然后每人手里拿一样武器。母亲仍然拿 着那把带血的菜刀,站在书柜的后面。她说如果大门被他们攻破,我就是一扇怎么也攻 不破的门板。他们进来一个我就劈一个,进来十个我就劈五双。我们被母亲的乐观主义 精神逗乐了。但是我们在战略上虽然藐视金大印,在战术上却十分重视他。手执木棒的 牛红梅和手捧砖头的牛青松,守卫左边的窗口。我和冯奇才守卫后门。冯奇才一手执棍 一手提刀,我的手里捏着两个酒瓶。 左等右等,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们还没有看见金大印的影子。许多大货车、自 行车、吉普车从街巷驰过,车上也没有跳下金大印。我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我们 不敢放松警惕。我们生怕金大印要什么阴谋诡计。我看见两个掏粪工人推着粪车,戴着 草帽朝我家走来。太阳很烈,他们的草帽压得很低。我想他们会不会是金大印?我刚刚 这么一想,他们推着空空荡荡的粪车走过我家的窗口,一股粪便的臭味从门缝里灌进来。 我们突然感到饥饿。在大家一致推荐下,冯奇才成为炊事员。 先是闻到一股饭香,然后是肉香,再后是一股焦味。冯奇才第一次在我家烧饭,就 把饭烧焦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我吃着烧焦的饭,对着窗外喊 金大印,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来?大家于是就笑。只有冯奇才严肃着面孔,他说他会 来的,他是个无赖。牛青松说要来就来快一点,我等得不耐烦了。我觉得金大印是扬起 来的巴掌,我们是等待他扇耳光的脸蛋。我们的脸蛋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耳光却没有扇 下来。他让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们等到晚上,金大印还是没有出现。当我们把菜刀、棍子、酒瓶和砖头堆到门角 的时候,我们知道星期天就这么无聊地滑走了,时间就这么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溜了过 去,从我们的指缝间,从我们的眼皮底下。为了以防不测,冯奇才被我母亲留下来。母 亲在客厅里铺床,我们包括牛红梅都偷偷地发笑。半夜,我被一种奇怪地声音惊醒。奇 怪的声音,来自于牛红梅的卧室。我问姐姐你在干什么。牛红梅说不干什么。我说不干 什么,为什么有声音?牛红梅说那是我在说梦话。我溜下床跑出卧室。我看见客厅里的 床上没有冯奇才。我沿着吱吱呀呀的声音,走到牛红梅卧室的门前。我说姐,我听出来 了,这声音是你的床铺制造出来的。牛红梅没有回答我,她的床板愈来愈响。牛青松偷 偷钻到我的前面,他从门缝往里看。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们了,你们真流氓。牛红 梅说我们已经结婚了。牛青松说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牛红梅说今天,现在。牛青松说 你们再不起来,我就把门板砸烂。牛青松开始拍门。牛青松的拍门声和屋内的床板声成 正比,把卧室里的母亲吵醒了。母亲并不阻拦我们,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冯奇才在 我们的干扰下,拉开卧室门。他对着我们吼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们说流氓,你 流氓。我们在他面前吐了无数泡口水。口水沾满他的衬衣和裤衩,他快要被我们的口水 淹没了。他带着我们的咒骂,拉开大门走向街道。牛红梅紧跟其后。 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母亲在家休息的那个下午,金大印终于出现在我家的窗外。他 没有带上他的狐朋狗友,只身一人来到我家的窗前。他的左臂绑上了纱布,白衬衣的袖 子空空荡荡地吊着。他站在炽热的阳光下,对着我家喊叫。他说何碧雪,有种你就出来, 老子今天跟你算总帐。他在屋外叫阵,母亲躲在屋内大气都不敢出。母亲当时很奇怪, 金大印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并且知道她在家休息?母亲下定决心不出声,她想金大印 叫骂一阵之后,发现屋里没人,就会自动撤退。 但是,母亲想错了。金大印不仅没有撤退,反而越骂越凶。一些过往的行人,停下 来听他骂街,听了一会儿,发觉他在对着街道和房屋乱骂,根本没有对手,于是把他当 作疯子,匆匆地离开他。他并不根据听众的多寡,来决定他的斗志。母亲后来对我们说, 金大印始终斗志昂扬。他说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何碧雪,你砍了我一刀,流了那么多 血,你拿什么补偿我?何碧雪,我知道你刚死了丈夫,你是一个寡妇。你的女儿牛红梅 又丢尽了牛家的脸。但是你可怜你悲伤,你就能够随便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吗?我38岁还 没有结婚,我只是一个临时工。没有人看得起我,没有人愿意嫁给我,我就不可怜吗? 我就不值得同情吗?大家都是工人,你是正式工,我是临时工,你不仅不同情我,不仅 不给我介绍对象,反而举刀相向,你是何居心? 骂到这里,我家的窗口突然裂开一条缝。一顶草帽从窗缝里飞出,正好落在金大印 的脚下。金大印眯着双眼,看看天上的太阳,用右手抓抓头皮,终于捡起草帽戴到头上。 金大印戴上草帽之后继续骂街,他说何碧雪,你的草帽就像是糖衣炮弹,它只能给我挡 太阳,但堵不住我的嘴巴。你的这点虚情假意,掩盖不了你故意伤害他人的罪恶。你聪 明,但我也不是傻瓜。你40我38,你还可以嫁人,我也可以娶妻。我们不存在谁同情谁 的问题,我们公事公办,决不因为你的小恩小惠,而丧失我的原则和立场。 骂到这里,我家的窗口再次裂开一条缝,窗缝愈开愈大,母亲的手在窗缝晃动,一 只苹果从她的手里飞向金大印。金大印用他没有受伤的右手接住苹果,然后狠狠地对着 苹果咬了一口。苹果把他的嘴堵住了,他大约有两分钟时间,没能开口说话。 吃完苹果,金大印仍然没有停止对我家的攻击。他似乎是越来越得意了。他说医药 费我不要你出,精神损失费我也不要你出。我的惟一的要求是,在我嗓子发痒的时候, 我就到这里来臭骂你们。你们谁也不能还口,否则我也用菜刀砍你们一刀。我骂了半天, 口也渴了,腿也麻了。何碧雪你能不能让我到你家坐一坐,喝一杯水? 我家的门无声地打开,金大印走进去。他看见我家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三杯凉开水。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只需要一杯,你却给我准备了三杯。他放开肚皮,喝了两杯之后,觉 得再也喝不下另一杯凉开水了。但他揉揉肚皮,一咬牙,还是把第三杯凉开水灌了下去。 一串咕咕咕的响声,从他的肚皮里冒出来。他抹了一把嘴皮,很知足地走出我家客厅。 一天中午,我的姐姐牛红梅走过朝阳中学校门的时候,遭到了她的四个女同学围攻。 她们是陆丽萍、唐茹、东荣和王美月。她们均没有拿到高中毕业证,所以仍然在朝阳中 学补习。她们是牛红梅在校时的好友。和往常一样,她们在校门口打发她们的午休时光。 当她们看见牛红梅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她们像发现外星人一样兴奋不已。 牛红梅被她们围住。她们说牛红梅你真流氓,刚一毕业就和男人睡上了。牛红梅说 这是迟早的问题,你们都得这样。呸!我们才不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陆丽萍说。其余 的人附和着。牛红梅觉得跟她们说这事,简直是对牛弹琴。她哼了一声,表示对她们不 屑一顾。她们朝她逼近一步,她试图从她们的包围中突围出去,但她遭到她们的阻击。 牛红梅对她们吼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她们说我们要打你,我们要你交待你跟男人 睡觉的过程,包括感想。牛红梅说我今天没时间,改日再说。她们说不行,你不说清楚, 休想从我们面前通过。牛红梅说你们这些流氓、地痞、恶霸,你们想拿我怎样?她们异 口同声地说:打! 陆丽萍抓住牛红梅的头发,唐茹抱住牛红梅的腰部,东荣拉住牛红梅的双腿,王美 月捏住牛红梅的奶子。她们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一下就把牛红梅摔到地上。牛红梅刚 一抬头,她们的脚尖像雨点一样落到牛红梅的脸部和腿部。打斗中,双方开始对骂。但 是牛红梅寡不敌众,她的一张嘴骂不过四张嘴,她的一双手打不过四双手。在1比4的情 况下,牛红梅终于屈服了,她趴在地上任凭她们摆布。王美月说她的奶子成熟了。唐茹 说她的屁股结实了。陆丽萍说她的脸蛋尽管漂亮,但现在不像脸蛋了。她们四人同时瞄 准牛红梅的脸蛋,她们看见牛红梅的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上面印满她们的脚印。鲜血 像两条蚯蚓从牛红梅的鼻孔爬出,她们的脚尖沾满牛红梅的鲜血。她们被眼前的景象吓 怕了,四人朝四个方向跑开。 牛红梅在地上躺了10分钟,才找到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人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 她伸手往脸上一抹,脸上和手上沾满血。她知道她被打伤了,脸上一定很难看。在她在 家里奔跑的过程中,她已从一闪而过的橱窗里证实了她的想法,她看到她那张流血而难 看的脸。 我是在放晚学之后,才看到牛红梅这张难看的脸蛋。当时她正在跟母亲叙述她挨打 的经过,但她没有说明挨打的原因。母亲鼓励牛红梅到学校去告状,母亲说可惜你把脸 上的血洗掉了。牛红梅顿时感到茫然失措。不过,我有补救的办法,母亲说,为了让学 校看到你受伤的严重程度,我必须在你的脸上动一动手脚。母亲从厨房端来一碗水,然 后把她的食指和中指浸泡在水里。母亲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牛红梅脸上的皮肉,并且用 力拉扯。如此扯了几次,牛红梅的脸上又多出几块乌点。母亲看着布满乌点的牛红梅的 脸蛋,满意地点点头。母亲说现在,你可以去告状了。 牛红梅在同学们上晚自习的时候,走进校长叶玉生的办公室。叶玉生说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牛红梅以为她挨打的事,校长已经 知道了,所以她可怜兮兮地坐在办公室的角落。叶玉生朝她招手,说你坐过来一点,你 把事情的经过跟我说一说。牛红梅往前挪动几步。叶玉生把他的右手,按到牛红梅的腹 部。叶玉生说他是不是这样,当时就这样用手按住你的腹部,然后问你是这里疼吗?你 摇摇头,说再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叶玉生的手跟随他的语言往下走,牛红梅感到叶校 长的手,快要移到冯奇才摸过的地方了。牛红梅朝叶校长的手打了一巴掌,叶玉生从椅 子上跳开。叶玉生说别忘了我是你的校长,姓冯的摸得,我为什么摸不得。牛红梅转身 走出校长办公室。牛红梅说我要去告你。叶玉生说告我什么?牛红梅说告你的学生打我, 告你调戏少女。叶玉生说你给我回来,谁打你了?牛红梅说陆丽萍、唐茹、东荣、王美 月。叶玉生说我会处分她们的。 告状归来,我们看见牛红梅的衬衣上贴着一小块白纸,白纸上画着一只乌龟。因为 小纸片贴在牛红梅的背部,所以她自己并没有发现。我们看着她背着那只乌龟的背影, 总忍不住发笑。她问我们笑什么?我们说不笑什么。到她脱衣服洗澡的时候,她才发现 那只乌龟。她的这个发现,使她对我们产生失望。她说别人欺负我,我还可以忍受,但 我不能容忍你们对我的欺负。她认为我和母亲以及牛青松,在合谋看她的笑话,她甚至 怀疑那只乌龟是我们贴到她背上的。 第二天晚上,牛红梅又从她的裤子上发现一只乌龟。从此以后,她每次回家,都要 在门口认真地检查她的衣服和裤子。但是她防不胜防。我们从她的头发上。胳肢窝发现 那些小纸片,纸片上画满毒蛇和乌龟。面对纸片,牛红梅愁眉锁眼,她要我们跟她一同 分析,是谁在捉弄她。认真地对比纸片之后,我们认为这不是一个人的恶作剧,而是一 种集体的行为。纸片上有的画毒蛇,有的画乌龟;有的用圆珠笔画,有的用毛笔画;有 的画技娴熟,有的用笔生硬。这绝不是一个人所为。我们说姐姐,有许多人讨厌你,他 们把你当作毒蛇乌龟。牛红梅说真的吗?他们讨厌我什么?我们说他们讨厌你跟男人睡 觉。牛红梅说这有什么可讨厌的,他们不是也睡吗?我们说他们也睡,但他们没有被当 场抓获,而你被别人当场抓住了。被抓获与不被抓获,是完全不一样的。牛红梅说阿, 原来如此。 叶玉生校长带着牛红梅的四位同学,到我家向牛红梅道歉。他们带来一盒饼干三包 糖果。我看见牛红梅的四位同学,个个长得腰圆背阔。她们的鼻梁很塌,她们的鼻孔很 大,她们的嘴巴很宽,她们基本没有下巴。在她们的道歉声中,牛红梅原谅了她们。但 她们刚一离开我家,她们就骂牛红梅是婊子、娼妇。 有一天,牛红梅收到唐茹写来的一封信。牛红梅像宣读文件一样,把唐茹的信读给 我们听。唐茹说她过去是多么多么地羡慕和嫉妒牛红梅,那时她很自卑,生怕找不到男 朋友。现在好啦,她终于找到男朋友了。她说男人是女人的灯塔,她现在已拥有一座灯 塔,东荣和王美月也分别拥有了灯塔,只有陆丽萍,还在夜色茫茫的海上漂流,在没航 标的河流等待。她希望牛红梅给陆丽萍送去一座灯塔,最好是牛青松。牛红梅终于找到 复仇的机会,她把唐茹的来信贴到朝阳中学的黑板报上。唐茹、王美月、东荣和陆丽萍 一夜成名,被校方开除。走出校门的那一天,她们每人从自己的手腕割出几滴鲜血,滴 到白酒里。她们举起酒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杀掉牛红梅, 解开心中恨。 有好长一段时间,牛红梅穿着花花绿绿的服装,静静地站在兴宁小学的校门口,等 我放晚学。我被她的这种行为感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不吱声,只顾低头看她的裙 子和皮凉鞋。在长长的兴宁路上,我们手拉手什么也不说。5路公共汽车从我们身边驰 过,我们也不去坐它,我们宁可步行。拐进我们居住的长青巷,姐姐变得有些紧张,她 用力捏住我的小手,东瞧瞧西望望。我说你是不是怕你的同学找你算帐?她摇摇头,说 不是。但她的目光仍然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在我们走过的两旁的楼上楼下的窗户次第打开,周年不见阳光的居民好奇地伸出他 们的脑袋和手臂,对我们品头评足指指点点。他们大都是退休的老头和老奶。他们的皮 肤像老树蔸上的树皮,他们的手臂像古树的干枝,有人向我们扔破鞋、塑料瓶和废旧的 电池。牛红梅说他们总是这样,自从我被抓挨打以后,他们总是这样。现在我像一只过 街老鼠,人人喊打。现在我不想回家不敢回家,我真恨。 四五个小孩紧跟在我们的身后,他们齐声喊道:流氓的爸爸流氓的妻,流氓的姐姐 流氓的弟。他们的声音十分嘹亮高亢,仿佛是一列奔驰而来的火车,快要把我们压扁了。 我下定决心对他们进行反击。我挣脱姐姐的手,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砖头,准备冲向他 们。但是姐姐尖叫了一声,死死地把我抱住。我被姐姐拖回家里。 那时姐姐牛红梅已在省医院制药厂,找到一份清洗药瓶的工作。每天早晨上班,她 总拉着我的手,小心地穿越近300米长的小巷。每天下午下班,她便站在兴宁小学的门 口等我。那段时间,她买了许多鲜艳的服装,她几乎每天换一套新衣服。我们问她哪来 那么多钱?她说是冯奇才,也就是我未来的姐夫给的。那段与她同行的时间,她像一位 新娘不离我的左右,而我则始终捏着那半块砖头,保护她。晚上我把砖头放在我家的门 角,早晨我则把砖放到兴宁路与长青巷的交叉路口。跟随我们的人愈来愈少,我们可以 从容地过长青巷了。更多的人开始注意牛红梅的服装,她们用手小心地摸着牛红梅的衬 衣或裙子,试探性地问她是什么料子?多少钱一尺?在什么地方买的?在哪家裁缝店做 的?牛红梅对她们的询问—一回答。而我手里的那块砖头,则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看着 两旁明亮的窗户,我很想把砖头砸过去,然后像欣赏音乐一样欣赏玻璃的碎响。但是一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这样的做过。我喜欢看玻璃上不规则的破洞以及裂缝,我喜欢听玻 璃的碎响。如果你现在问我,我最想干什么?我会说我想砸玻璃。 读高中之后,我才知道雄孔雀开屏,是为了向雌孔雀示爱。身着艳丽服装的牛红梅, 那时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吸引了许多男士的目光。一丝不挂的杨美,常常跟在牛红梅的 身后叽里咕噜地叫喊。早晨他跟着姐姐走到兴宁路口,下午,他跟着姐姐从兴宁路口走 回来。他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重复着这项工作。 当姐姐的身边没有什么威胁的时候,她开始疏远我。她说从明天开始,我不去学校 等你了。我的心里突然像缺少了点什么。姐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别对别人讲。我 问她是什么秘密。她说你猜猜看,我最爱谁?我说冯奇才。她很失望地摇头,然后轻轻 地对我说毛泽东,我最爱毛泽东,他是中国最男子汉的男子汉,我把我的初恋全部献给 了他,只可惜他死了。 姐姐这么一说,我的脑海里填满了毛主席的画像和像章。在我姐姐的卧室里,到处 都有毛主席的身影。姐姐的蚊帐上挂满了各种类型的像章。在她蚊帐顶上,还贴了一张 巨大的毛泽东头像,那是毛泽东在延安时,由美国记者、作家斯诺摄影的。毛泽东头戴 八角帽,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姐姐像现在的追星族一样,追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姐 姐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冯奇才好吗?我说不知道。姐姐说因为他下巴上有一颗痣, 他的那颗痣和毛泽东下巴上的那颗病,几乎一模一样。姐姐这么一说,我就恨不得我的 下巴上也长出一颗痣来。我为我没有那么一颗痣,痛恨我的父母、亲属,我同时感到自 卑。 我看见姑姑牛慧和母亲坐在客厅里,她们只象征性地瞟我一眼,便继续她们的谈话。 牛慧说你应该恨她。母亲说在这几个孩子当中,只有红梅长得像她爸爸,我想恨她但怎 么也恨不起来。我不仅不恨她,为了她我还砍伤了别人的手臂。牛慧说这你就不对了, 严是爱,松是害,不管不教要变坏。她才18岁,你对她如此放任自流,将来怎么收拾。 你不为你着想,也得为我死去的哥哥着想。母亲说那你教一教我,怎么样恨她。 牛慧说大嫂,到门外去,我给你剪剪头发,你的头发也不短了。母亲和牛慧提着椅 子,拿着镜子和剪刀以及毛巾走出客厅,她们在门外找了一块地方剪发。牛慧是一位剪 发能手,我们家的所有人的头发,都由她负责。她捏住剪刀和头发,就无比兴奋。她常 常说我把你们的头发剪漂亮了,可是我的头发反而要到理发店去剪。理发店的技艺,远 不如我。我们都知道,牛慧在烦躁的时候,特别喜欢帮别人理发。有一次,她跟同事吵 架,下班之后直奔我家。她说她要给我父亲理发。父亲说他的头发刚理两天。她转而想 给我和牛青松理,我们说我们已在学校理过了。她站在客厅里,拿剪刀和理发剪暴跳如 雷。她说难道牛家上下,就没有一个人需要理发吗?母亲听到她的喊叫,乖乖地从厨房 里走出来。母亲用手拢了拢头发,说妹子,你就给我理吧。尽管我的头发刚理几天,但 你想理你就理吧。姑姑牛慧一边给母亲理发,一边诉说她的委屈。 我看见母亲的头发纷纷扬扬地掉下来,原先乌黑的青丝里夹杂一根根白发。牛慧说 像牛红梅这样的年龄,根本还不到谈恋爱的年龄。你想想我都年近30了还没谈恋爱,她 着什么急。母亲说你还没谈啊?牛慧说没有。母亲说你也该谈了。牛慧说作为姑姑的我 还没有谈恋爱,她怎么先谈了。你想想哥哥刚死不久,她竟然跟别人那个了。跟别人那 个不要紧,她还被人捉住了。被人捉住不要紧,她还把事情的经过全说出来了。你说她 该恨不该恨?哥哥尸骨未寒,她还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和牛青松牛翠柏的生活负担, 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作为长女,她不仅不为你排忧解难,反而给你添那么多乱子。你说 她该恨不该恨?母亲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该恨。牛慧说你别激动,你坐好,来,我 先给你理完发。 牛红梅正好在这时从巷子那边走过来,她一看见姑姑牛慧,眼角眉梢全都裂开。她 问姑姑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姑姑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回头。牛红梅说你的名字真好? 牛慧,牛慧,为什么不叫杨开慧。牛红梅就这么自我陶醉着走进家门,一头钻进她的卧 室。 母亲和姑姑站在客厅里,对着牛红梅的卧室很严肃地喊道:牛红梅,你给我出来。 牛红梅双手抱到胸前,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她对着喊她的人说出来干什么?母亲望 了一眼姑姑。姑姑想了想,说你把你的事情跟我详细地说一说。牛红梅说我都说了差不 多一千遍。姑姑说可是你没有对我说过。牛红梅整理一下嗓子,仿佛整理她的发言稿。 她说那么,你听好了。那是一个星期天,我的胃痛,我到门诊部去看病。当时只有他一 个人在门诊部里。他问我哪里痛?我说胃痛。他把我叫到里间,并拉上了门帘。他叫我 躺到床上,然后用手按住我的腹部,问我是不是这里疼?我说下边一点,再下边一点。 然后他的手摸到了他不该摸的地方,然后我们就那个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牛红 梅说完返身走进卧室,咋嚓一声锁上卧室的门。她像背语录或者公文那样,把她的那件 事一字不漏地背诵完毕。任凭姑姑和母亲怎样叫门,牛红梅始终沉默着。母亲说牛红梅, 我恨你。牛红梅,你不知道我多么地恨你,恨得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牛红梅……母亲 突然转过身来,对姑姑说我想理发。 从此以后,我很少听到姐姐说话。大部分时间,她在医院里清洗药瓶、床单和跟冯 奇才谈恋爱。晚上,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许多次,我发现她脱光衣服,呆呆地站在 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她的乳房像两座肥沃的山峰,高高地挺着。从镜子里,我看 到了女人的全部秘密。姐姐用一支圆珠笔,在她洁白的身上,写下流氓、娼妇、妓女、 婊子等等字眼,然后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等我们都上床睡觉了,她才到卫生间去,把她 身上那些污秽的字迹冲洗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家卫生间里会传出长时间的水龙头的 哗哗声。姐姐一洗就是半个小时,母亲常常在睡梦的间隙里,骂她不知道节约用水。姐 姐把别人强加给她的那些称号加以强调,然后用大水冲洗,然后全部遗忘。 母亲早早地就叫醒我们,她要我们跟她一起打煤球。昨天下午,母亲买了两担煤, 她说今天是星期天,你们谁也别偷懒,跟我一起劳动。 牛红梅说她是临时工,没有星期天,少一天不上班就少领一天工资。母亲拿着铲子, 站在煤堆边望着牛红梅远去的背影,说你的工资在哪里?为什么不交给我?牛红梅说我 自己都还不够用。母亲说那我怎么办,你们3个人吃我一个人的工资。平时里我连一根 雪条都舍不得吃,你却买了那么多好衣服。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在棉纺厂工作, 我的衣服还没有你多,没有工资,没有工资你别回家来。我恨死你了。母亲自言自语地 说着,牛红梅早已走得无踪无影。母亲好像不是说给牛红梅听,而是说给她自己听。 紧接着我和牛青松也走出家门。我们的肩上挎着书包。母亲已在煤堆里搀杂少量的 泥巴和水。看到我们的装扮,她说怎么,你们也要出去。牛青松说今天学校补习。母亲 说那么,你呢?我说我们学校跟七星小学搞乒乓球比赛,我是乒乓球队队员,我要为我 们学校争光。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球拍,拿到母亲的面前晃了晃。我说这是学校发的。 母亲说可是,你们谁为我争光? 母亲开始用铲子搅拌煤堆,她一边搅一边用手抹汗,她的脸上沾满煤渣。我们从煤 堆边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煤渣弄脏我们的裤子和凉鞋。看着母亲弯腰铲煤的身影,我 的脚步犹豫了。我站在原地不动,牛青松拉一下我的衣角。母亲正好抬头,看着我们说, 你们怎么还不走,迟到了怎么办?牛青松拉着我往兴宁路走去,书包在我的屁股上一起 一落。我的脚不停地往前走,我的头不停地往后看。突然,我们听到母亲的一声呵斥: 回来,你们都给我回来。母亲的呵斥像一阵风,从后面追赶我们。我们看见母亲举着铲 子,朝我们奔过来。牛青松说快跑,她识破我们的诡计了。我们撒开腿拼命地往前跑, 我们的书包高高地飞起来,又重重地打在我们的屁股上。母亲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母亲在一声妈哟声中跌倒了,她手中的铲子摔出去好远。母亲在地上挣扎着,怎么也爬 不起来。我问牛青松,是不是回去扶她一把。牛青松说你一回去,就得跟她打煤球。我 不想打煤球,所以我没有往回走。我听到母亲趴在地上说,你们合谋骗我,你们学校不 可能补课,也不可能有球赛。你们全都跑了,我一个人怎么能把煤球打完,明天我们拿 什么烧饭。跑吧,你们跑吧,你们永远别回来。 我们去了一趟西郊动物园,我们用我们身上仅有的5角钱,买了一包劣质花生,然 后把花生一颗一颗地丢给猴子吃。我偷偷地剥了一颗花生,塞进我的嘴里。牛青松伸手 捏住我的两颊,命令我吐出来。他说你把花生吃完了,等会儿我们用什么跟猴子玩。我 说我已经吞下去了。他不相信我的话,他把手指伸进我的嘴里,抠出那颗香甜可口的花 生。他把花生丢给猴子。猴子们看见牛青松的右手一挥,全都跑动起来。牛青松的手挥 到哪里,猴子们便跑到哪里。牛青松把一颗花生丢到假山上,说你们上山下乡去吧,猴 子们全都爬到假山上抢那颗花生。抢到花生的那只猴子,跑到偏远的地方,独自享用牛 青松施舍给它的美食。牛青松把一颗花生丢进水洼里,说你们下海去吧。猴子们便纷纷 扑到水里。我突然觉得牛青松很伟大,他挥手的时刻很像美国元首。 花生丢完了,我们去看老虎。我们坐在铁栏杆上和老虎对视。我问牛青松长大以后 想干什么?牛青松说不想干什么,只要不洗衣服,不打煤球,不考试就行。我说长大了 我想当作家,写一部像《艳阳天》或《金光大道》那样的小说。牛青松对我的想法不感 兴趣,他只关心老虎的一举一动。我说你说老虎现在想干什么?牛青松说它想如果没有 笼子,就把我们吃掉。 我们在动物园待到中午,突然感到肚子饥饿。我们已没有钱乘坐公共汽车,只好步 行回家。我们一路走一路骂,我说都怪你,把钱拿去喂猴子了。牛青松说是你叫我买的 花生。我们无聊地争论着,穿过大街小巷。看着街道上穿梭的车辆,牛青松说长大了我 想当官,当了官就有小车坐了。我们在憧憬中大约走了40分钟才走到长青巷口。牛青松 害怕母亲的惩罚,把我推到前面。他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把我当作他的挡箭牌。我们 小步小步地往家走,生怕前面埋着地雷。渐渐地我看见我家了,家门口的阳台上,摆满 煤球,铲子和打煤机依然躺在煤堆上,这两种工具墨染一样的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 净。我的腿突然发软。我对牛青松说,我走不动了。牛青松骂我没出息,他说他要走给 我看。他刚一挺胸,我家的门打开了。先是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那个男人走到煤堆边, 抓起铲子搅煤。我们觉得他很面熟,想了一会才想起,他叫金大印,是省医院住院部的 门卫,是他当场抓获了牛红梅和冯奇才,是他被母亲砍了一刀。紧接着母亲也走出家门, 她的手里捏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十几个馒头。她对正在打煤球的金大印说,我 去学校找一找他们,他们不敢回家,他们一定饿坏了。母亲说的他们,正是我和牛青松。 我们躲在屋角,看着母亲走过来。母亲碰到的第一个人,是我们的邻居江爱菊。母 亲说江伯妈,你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他们一大早跑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吃午饭。江爱 菊说没看见。母亲拦住第二个行人问:你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那个行人说没有。母亲 继续往前走,母亲碰到了第三个行人。第三个行人名叫李昌宪,母亲问他看没看见我们。 他说没有。母亲说知道你们都没看见,我就不问你们了。母亲继续往前走,母亲碰到了 第四个行人夏宗苏。母亲问他看见青松和翠柏了吗?夏宗苏往我们的方向一指,说他们 不就在那里吗?手提馒头的母亲,朝我们大步走来。我们低着头,不敢看她。她扬起手, 说你们,我想打你们。我的脸已做好了挨打的充分准备。等了好久,母亲的巴掌没有打 下来。我看见她的手虽然收了回去,但还不停地颤抖着。我那准备挨打而又没挨打的脸, 一阵又一阵地发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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