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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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白天或黑夜,牛青松坐在他刚油完的旧家具中间,细心阅读父亲的日记。他的 周围飘荡油漆的气味,气味像一根棍子不时撩拨他的鼻孔,所以他喷嚏连天。他从日记 里获得不少秘密,然后在进餐时向我们卖弄。有一天,他突然对我们说刘大选,也就是 兴宁小学的刘校长,借了父亲的两本书,至今未还。 他拿着父亲的日记去找刘校长,向刘校长索要四年前父亲借给他的两本书。刘校长 已经把这件事彻底地遗忘了。刘校长说什么书?牛青松说《红岩》和《青春之歌》。刘 校长说我已经还给你父亲了。牛青松说没有,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堆在哪个角落? 或是你当作废纸卖掉了?刘校长说让我想一想。刘校长说让我想一想的时候,他用他的 右食指不停地敲打右边的太阳穴。 刘校长想了一会,走到他的书柜前,然后弯腰把头送进书柜最底层。他花白头发在 书柜上碰撞了几下,鼻尖上沾满灰尘。牛青松听到柜桶里发出惊喜之声,刘校长的脑袋 从柜桶里退出,他的手上捏着两本砖头一样厚的书。两本书都用牛皮纸作封面,真正的 封面已不复存在。刘校长用鸡毛掸子在牛皮纸上扫动,一团灰尘像蘑菇云直上云霄。写 在牛皮纸上的“毛泽东选集”五个拇指般粗壮的字,像铁锤一般敲打牛青松的眼睛。牛 青松说不是这两本。刘校长说是这两本。牛青松说我爸借给你的是《红岩》和《青春之 歌》,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刘校长用他的拇指像洗扑克一样,哗哗地翻动发黄的书页。 他说你看,这上面全是林道静和江姐的名字,这还会有错吗?这两本过去是被批判的, 就像某些人一样被批判被打入另册,所以你父亲故意这样伪装它们。尽管换了书皮,但 书还是原来的书,这叫换汤不换药,这就是一个人的外表不代表他的内心。你不说我还 把这事给忘了,我这个人从来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 牛青松拿过两本书,认真地翻了一下。他看见林道静和江姐的名字像铁钉一样钉在 书中,他放心地打了一个喷嚏,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朝着家中狂奔而来。他把书 摆在书桌上,然后满意地拍拍它们,说这不仅仅是两本书的问题,这是爸爸的遗物,它 证明爸爸的日记非常诚实可信,是信得过的日记。 牛青松接着往下看,他看见父亲写道:江爱菊借钱200元。他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再看,不错,是江爱菊借钱200元,一共54画。在这54画的下面,有一段江爱菊借钱的 说明。 下午五时,牛青松站在楼梯口,等待江爱菊下班归来。他把他想说的话一字不漏地 温习了一遍,力争做到万无一失。从楼梯口往外看,正好看见一个报刊零售点。零售点 前摆了一块木板,上面贴满许多的杂志封面,丰乳肥臀的女郎们像真的一样,色彩鲜艳 美味可口。牛青松把她们的每一个部位详细地看了一遍。买报纸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灰 色的黑色的杂色的裤子和裙子,不时挡住木板上的女郎。牛青松的目光穿过裙子和裤子 的缝隙,把那些招贴画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块状。一个小时就这样被他打发掉了,他看 见江爱菊挽着一个菜篮,慢条斯理地朝他走来。菜篮里的青菜没精打采,江爱菊低着头 看那些没精打采的菜。 到了楼梯口,江爱菊差一点撞到了牛青松的身上。江爱菊说牛青松,你站在这里干 什么?牛青松说等你。江爱菊说等我干什么?牛青松说钱,你借了我爸爸的200元钱。 江爱菊惊叫一声,说你爸爸都死了四五年了,我什么时候借他的钱?牛青松说1975年12 月15日,爸爸在日记上写道:这一天,江爱菊借钱200元。江爱菊说她家来了一个乡下 的亲戚,需要一点钱。但她家的钱都由老范管理。老范从来反对江爱菊私下把钱送给江 家的亲戚,所以管钱管得很紧。我们家的老何也不喜欢我把钱借给别人,但看着江爱菊 那副求爷爷告奶奶的模样,我从存折上取了200元给她。她说老牛呀,你真是及时雨宋 江,等我手头宽松了我就还你。爸爸日记里的老范是指你们家的范伯伯,老何是我的妈 妈何碧雪。江爱菊一挥右手,说真是岂有此理,这200元钱我早就还过了。牛青松说可 是,爸爸的日记上没有你还钱的记录。江爱菊说这不能说明我没还钱。你爸爸又不是天 天写日记,也许我还钱的那天,你爸爸正好感冒,没有写日记呢?牛青松说绝对不会, 许多芝麻绿豆的事他都记下来了,何况是这么重大的事情。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你得 把钱还给我们。江爱菊哟哟地叫了救声,说看来少管所你没有自去,学到了不少东西, 刚一出来就想翻案了。江爱菊一边说着一边挎着菜篮上了二楼,她掏出钥匙打开门,然 后用脚后跟把门狠狠地碰回来。楼道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关门声,牛青松的身子明显抖了 一下,他像是被关门声吓着了。 整夜没有睡好的牛青松,嘴里嘟哝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够这样?他洗脸的时候 这么嘟哝,刷牙的时候这么嘟哝,吃早餐的时候也这么嘟哝。他就这么嘟哝着走出家门, 去市工人文化宫找江爱菊伯妈。 文化宫办公大楼的下面三层已出租给了别人,它已不属于江伯妈之流使用。一楼用 来打桌球,二楼开了个餐馆,三楼正在装修,好像是一个舞厅。走过三楼时,锯木声和 电钻声不绝入耳,牛青松在楼梯上跑了几步,差一点跌倒了。 他在四楼找到了江爱菊伯妈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两男两女,墙壁上挂满锦旗和 奖状。许许多多的奖杯堆放在屋角,上面爬满灰尘。牛青松站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江 伯妈,我的钱,我来要我的钱。四个人,八只眼珠像八颗黑夜中闪动的猫眼,一齐盯住 牛青松,仿佛要把他活活吃掉。牛青松站在门框里进退两难,昂头着着墙壁上的奖状。 一声细长的尖叫从江伯妈的喉咙里飘出,它跳下了山岗淌过了草地流向远方,它在 流动的过程中逐渐变成字,逐渐组成句子——你们说奇不奇怪,他刚从少管所出来就向 我要钱。他说是他爸借给我的,他爸已经死了四五年了,他现在还跟我要钱,真是岂有 此理。我借他爸的钱早就还过了,他又想再要一次,这和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真是 岂有此理。唾沫从江伯妈的嘴里飞出,在整个办公室里飞扬。牛青松说借债还钱,杀人 偿命,你是国家干部,又是共产党员,岂有借钱不还之理。这钱虽然不是我的,但它是 我爸爸的,我现在替我爸爸办事。江伯妈说这钱我还过了。牛青松说没还。他们的声音 愈来愈大,好几个办公室的人都跑出来围着他们。 有人推了牛青松一把。牛青松站在门框下一动不动。有人说把他轰下楼去,这里不 是菜市,怎么能让一个无赖在这里横行霸道。牛青松说谁是无赖,江爱菊借钱不还,才 是无赖,江爱菊不是没有钱,她不会连200块钱都拿不出,她是不想还这200元钱,她认 为我爸爸死了,死无对证,所以她欺负我,她这是欺负一个孤儿,你们都在欺负一个孤 儿。牛青松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把手掌伸进门拉手里,现在门拉手就像一副手铐铐住 了他的左手腕子。 人群中走出一位彪形大汉,他拦腰抱住牛青松。牛青松双脚离开地板,门随着他的 左手摇摆。彪形大汉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牛青松的手合上了办公室的门,他的左手还 卡在拉手里。彪形大汉用力摔动牛青松的身子。牛青松哟了一声,说我的手快断了。彪 形大汉又摔了一下,左手腕子被门拉手拉红了。彪形大汉再摔一下,牛青松的手从拉手 里脱出来。牛青松开始用双脚踢打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任凭牛青松的踢打。他像抱一个 婴儿一样,把牛青松从四楼抱到一楼,然后摔掉牛青松。牛青松用右手掌抚摸着左手腕 子,从地上站起来,他看见抱他的人堵在一楼的门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门口全部塞满 了。他一跺右脚,地皮颤抖了一下。他说滚。牛青松说不滚。他说不滚,我也不会让你 进去,除非你从我的胯下钻过去。他说着又跺了一下右脚。牛青松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 方,说我就站在这里,我不滚我也不进去,我在这里等江爱菊。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 土地,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有资格站在这里。彪形大汉靠在门框上,也不说 话。他们彼此对望着,彼此都发出一声冷笑。 江爱菊从门里走出来。牛青松紧紧跟随她。江爱菊说你跟着我干什么?牛青松说要 钱。江爱菊加快步伐,牛青松迈开大步。江爱菊钻进公厕,牛青松站在公厕的门口。江 爱菊恢复了平时的姿态,她渐渐地不把牛青松当一回事。到达菜市的时候,江爱菊发现 看她的人,目光都十分怪异,怪异的目光下,他们张开嘴巴,露出白晃晃的牙。江受菊 一回头,看见牛青松举着一张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歪斜的大字:前面的这个女人, 欠我200元。江爱菊抓过牛青松手里的纸,揉成团砸在地上,并用脚狠狠地踏了四五下。 她说不就是200元钱吗?你何苦这样?她开始往钱包里拿钱,眼看着就要把钱拿出钱包 了,她的手却突然停住。她说我干吗要拿钱给你?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 缘无故的恨,你的钱我已经还过了,我干吗要拿钱给你?她把钱塞进手掌塞进口袋。 空手而归的牛青松,整整想了一天,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但他不告诉我们,他 向我们保证一定能够把父亲的200元拿回来。晚上十点钟,他卷上一床席子抱上一个枕 头准备出门。他说他要睡到江伯妈家的客厅里,准备跟他们“三同”,也就是同吃、同 住、同气愤。牛红梅拦住他,他一扭身于冲出去。他的枕头巾掉到了门边他也没看见。 事实上,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复杂。当他敲开江伯妈家的门时,他们以为他是讨 上门的乞丐。江伯妈揉了揉眼睛,范伯伯揉了揉眼睛。在他们揉眼睛的时刻,牛青松把 席子展开,铺到客厅的地板上。范伯伯问牛青松出了什么事?牛青松把父亲1975年12月 15日的日记重新背了一遍。范伯伯从皮夹里掏出200元钱,递给牛青松,说你走吧。就 这样,牛青松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夹着席子、枕头和200元钱回来了。从他走出去到 回来,前后15分钟,他把钱交给牛红梅,他感到很不过瘾。 有一天,牛青松在父亲密密麻麻的日记里,发现了令他兴奋的秘密。父亲在日记里 写道:我把我的钱送给我最爱的儿子。我的去处在南方之南,北水之滨。 父亲只有我和牛青松两个儿子,谁是父亲最爱的儿子呢?日记里没有交代。牛青松 认为所有的秘密,全部包含在父亲的这两句话里,这两句话是父亲人生的精华,是他所 有日记的中心思想或主题。那几日,牛青松在家里茶饭不思,他不停地用手抓他的头皮, 他的头发在他的手指与头皮的摩擦中,正破皮而出茁壮生长。如此抓了三天,牛青松不 辞而别,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他携带父亲的日记和存折,走向了不可知的地方。为了 这事,姐夫杨春光专程从南京赶回来。也是这个时候,杨春光才知道姐姐牛红梅怀孕。 杨春光在拥抱完牛红梅之后,打听父亲存折的下落。他说不用密码,只要有关系开 个证明就能把钱取出来。他和牛红梅翻箱倒筐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那本存折。他们翻 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直起腰来问我。他们怀疑我把存折藏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他们存折 被牛青松拿走了。杨春光说他又没有密码,他拿走存折有什么用?我说他一定从父亲的 日记本里找到了密码,否则他不会离开我们。我这样一说,杨春光的双腿开始软下来, 他斜坐在沙发上,显得极其疲劳。 我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当杨春光和牛红梅赶到银行打听父亲的那笔款子的时候, 银行的职员告诉他们款子已被提走了。牛青松提走款子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他是怎么 知道密码的?他提到款子后又去向何方?我们一无所知。牛青松为我们留下了两个谜团。 经牛红梅再三请求,银行的职员向牛红梅描绘了提款人的大体形象。他们说他的头 发不长,刚刚长起来,像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他的无名指被刀割去一小节,但记 不清是左手还是右手?他先用了一个密码,不对;然后又用了一个密码,对了,我们就 让他把钱取走。在牛青松后来的来信中,我们得知那天他先用的密码是6659,然后用的 密码是6246。用这两个密码的灵感,来自于父亲日记上的一句话:我把我的钱送给我最 爱的儿子。谁是父亲最爱的儿子呢?在牛青松的印象中,父亲最爱的儿子好像是我,于 是牛青松把我出生的年月日连在一起,去破解父亲留下的谜团。但是牛青松错了,他想 不到父亲最爱的儿子是他。当他用他的出生年月日作为密码,孤注一掷把钱领出来的时 候,他一定欣喜若狂,也一定出了一身冷汗。所谓悲喜交加又惊又喜,就是他那时的状 况,那时的形容。 由牛红梅和杨春光从银行回到家的那一刻算起,不超过一天时间(也就是24小时), 我们就再也不谈论牛青松,像有谁在命令我们赶快把他忘记。杨春光说他去读大学这三 年多时间,最有长进的是羽毛球。他说恐怕整个南宁市都没有他的对手。他的这个说法, 首先遭到了牛红梅的反击。牛红梅说吹牛。杨春光说不是吹牛。牛红梅说我就可以把你 打败。杨春光说今非昔比,今天的杨春光不是昔日的杨春光,不信我们可以叫牛翠柏作 证比一比。在这一场比赛进行之前,我可以证明牛红梅技高一筹,她曾无数次在羽毛球 场上把杨春光打败,为此杨春光心里很不舒服。他们曾用羽毛球来赌博,谁输谁就洗衣 服、洗碗、拖地板。在我的印象中,这些差事都落到杨春光的头上。 杨春光和牛红梅把这场比赛订在星期天进行。地点:兴宁小学羽毛球场。裁判:牛 翠柏。趁牛红梅上班的时机,杨春光买回了一副崭新的球拍,他还为牛红梅买了一双球 鞋一套运动衣。离比赛还有三天时间,杨春光在我家的客厅墙上画了一个表:在表的旁 边,他用白纸制作了一个倒计时牌,每天公布离比赛还有多少天、多少个小时、多少分 钟。每天他都指着这个表格对牛红梅说,看谁能登上冠军这个宝座,问天下谁是英雄? 说过之后,他把新买的运动服穿在牛红梅的身上。他像一位服装设计师,围着牛红梅转 来转去,有时近看有时远观,嘴里不停地说着飒爽英姿。那种时刻,牛红梅幸福得像一 位公主,恨不能把比赛提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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