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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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之后,我看见杨春光站在我姐姐门前说的这几段顺口溜,以诗歌的名义发表在 一张小报上,又过了两年,当我读到徐志摩先生的《再别康桥》之后,我才知道杨春光 写的是“康桥体”,他的顺口溜也就是他的分行的散文或者诗歌,深受徐志摩先生的影 响。但在当时,我的姐姐牛红梅受到杨春光诗歌的影响,她把她卧室的门呀地一声打开 了。杨春光急不可待地扑了进去。 我听到卧室里传出咬脖子的声音、拥抱的声音、床板的声音、撕纸的声音,我对这 些声音忍无可忍,从床上爬起来,把客厅的灯拉亮。我拍了拍门板,杨春光和牛红梅没 有声音。我说请听我朗读《新婚必读》第25页,这是我爸爸的书,封面写有牛正国三个 字。书上说产后10天子宫颈口才关闭,产后6~8周子宫附着胎盘部位的创面才完全愈合, 在这期间不应性交。性交在伤口愈合后方可进行。姐姐,你可别受骗上当。 挡着我视线的门板突然拉开,杨春光拧住我的耳朵,把我关进我的卧室,然后在门 外挂了一把锁。无论我怎样拍打墙壁,他们像聋子一样,只当没有听见。我大声喊道: 姐姐,我这是为你好,你听到了吗?你不要因为他的几段顺口溜,而丧失你的立场和原 则。你不要因为明天他要走了,你就放弃了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万事如意长命百岁。你千 万别豁出去了千万别破罐破摔,叫时的痛快换不得一生的幸福。 这时,我的囚禁之门被牛红梅打开了,她说你嚎叫什么?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爱惜 吗?我们没有你想象的那:坏。我说谁会相信你,一男一女关在卧室里,谁会相信你们。 事实上,我在这么说着的时候,牛红梅已走进卫生间开始冲凉,稀哩哗啦的水声,最能 说明问题。 一年之后的夏天,我初中毕业,牛红梅站在一桶石灰水前,正在粉刷阳台的墙壁。 她用一根晾衣杆绑住一把高粱扫帚,然后用扫帚把白色的石灰水一点一点地刷到墙上。 墙的上半部分经她一刷已逐步变成白色,自上而下的石灰水在墙的下半部分流出不规则 的图形,像是一座座倒立的山峰。这时我才发现牛红梅比去年略显肥胖。她头上搭着的 那条毛巾,使她美丽得像一位村姑,一位我们的课本里经常赞美的劳动人民。她说你放 假啦,她并没有说你初中毕业啦,这略略让我显得有些遗憾。她继续说整个暑假差不多 有40天,你最好利用这个假期打听一下牛青松的下落。他是我的弟弟,你的哥哥,人又 不是蚂蚁,说不见就不见了。他是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下就消失了呢?刘小奇知道 一点他的情况,你可以先从刘小奇那里开始。牛红梅这么说着的时候,天花板上的一粒 灰尘掉到她的眼睛里,她用手揉了揉左眼,左眼冒出一轮红圈。刷墙壁的牛红梅,揉眼 睛的牛红梅,这时候的牛红梅,除了我,她的身边再没有多余的亲人。杨春光在南京大 学毕业之后,又考上了该校的研究生,他已经两个假期不回家了,据说这个暑假他也不 会回家。 我是在七一广场的草地上找到刘小奇的,他正驾驶着一辆破吉普,在草地上转来转 去,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师傅。从吉普车的摇摆的程度,可以断定刘小奇还没有学好驾驶 技术。吉普车的车辙纵横交错,压断了无数鲜嫩的草,有好几次,车头差一点撞到了电 杆上。我对着吉普车叫刘小奇,他没有听见。直到他的车子几乎轧住我的双脚了,他才 看见我。他说你找死呀,你。他刚骂完车子便从我身边滑过去。他开始围着我转圈。车 子靠近我时,他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找你。车子又滑过去了,他现在的工作是学开 车,偶尔跟我的对话,就像是他做梦时不小心漏出牙缝的呓语。他说找我有什么事?我 说你知不知道牛青松的下落?他说牛青松,牛青松是谁呀?啊牛青松,干嘛要我说牛青 松?我有这个义务吗?我现在每说一句话收费一元,你拿钱来我就告诉你牛青松的情况。 钱呢?我说我没有钱。刘小奇说没有钱,你就滚开,别影响我学开车。 姐姐给了我100块钱,她告诉我无论如何要从刘小奇的嘴里套出牛青松的下落,而 且只能花100块钱,她不可能再多拿出一分钱了。我把100元钱全换成一元一张,然后把 它们分别装在四个口袋里,每个口袋装25元。我用刚刚点过钞票的手,在我的上衣口袋 和裤口袋的表面压了压。我想有这100元钱,肯定能完成姐姐交给我的任务,100元钱等 于刘小奇的100句话。 我找了刘小奇三次,才把刘小奇找到。他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哪里有时间坐下来跟 你聊天。我说我带钱来了。他说什么钱?我说按你开的价,一句话一块钱。他听说我带 钱来了,脸上略略有些兴奋。他说明天吧,明天下午我在填河路按摩室楼上等你。 我按刘小奇约定的时间来到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还没起来,他为我打开门之后。 又躺回床上。他用他的双手交替揉他的眼睛。他说昨天晚上跟朋友赌了一通宵,赢了几 百块钱,所以心情舒畅,可以跟我谈一谈牛青松的事情。牛青松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 看在朋友的份上,是不应该收费的,但亲兄弟明算帐,先小人后君子,况且一句话一块 钱,这个价格不算贵。如果是别人,一句话他要收两至三元,而且句子很短。说到这里 时,他提高嗓门问我,你真的带钱了吗?我说带了。他说多少?我说你别管我带多少, 你只管说出牛青松的下落。他说我已经说了大约10句,你到书桌上给我拿纸和笔来,我 每说一句画一笔,然后统一结算。我说你还没有说,怎么就有10句了?他说刚才我不是 说了吗?我说连“先小人后君子”也算一句?他说算一句,如果你嫌贵,你可以找别人 说去,我就这个价格。何况我又不是以此为业,又不是揭不开锅非说不可。你算算,在 我又说了13句,加上刚才的10句,共等于23句我说一句话要说到句号了才算一句。他说 我不管你逗或句号,我每停顿一下就算一句,并且是从你跟我说计时算起。现在你得先 付我30元,我才往下说,否则我不说了。你不能赊帐,要付现金。 我翻开我右边的上衣口袋,我说我只有25元。刘小奇沉默着,用蔑视一切的目光蔑 视我。我怕他不相信,就把右边的口袋掏空,把口袋拉给他看。他不表态,只是举起三 个指头。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不说话,是怕我付不起钱,所以他举起三个指头。我转 身欲走,他大喝一声,从床上跳起来。他说你怎敢言而无信?你不把钱留下,你休想出 门。我被他的呵斥声吓了一跳,伸手把左边口袋的25元钱也掏了出来。我把50元钱捏在 手里,然后拍了拍,说我不是没有钱,但我不需要你说废话,我只问你一句,牛青松现 在在哪里?他说那你得让我从头说起。我说不用从头说起,我只需要结果。他说哪有这 么好的事啊!我忙举起手嘘了一声。我说你别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拒绝付你说话的钱。 他说那你也得付我37元。我说不是30元吗?怎么变成37元了?他说你自己算一算,刚才 我又说了7句: 你怎敢言而无信?一句。 你不把钱留下,两句。 你休想出门。三句。 你得让我从头说起。四句。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五句。 他每重复一句就掰下一个指头,他一共掰下了五根香蕉一样的指头。我说只有5句, 刚才你只说了5句,你想敲诈我。他想了想说,还有一句。我说是哪一句?他说呵斥声。 他把倒下去的手指又弹直了一根。他说6句,一共是36元。我说呵斥声也算一句?他哼 了一声。他一边哼着一边走向我,掰开我捏紧钞票的手指,抢走了36元钱,然后大叫一 声滚,今后别再来烦我。他的大叫声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把我从他的房间推出来。 我知道刘小奇喜欢喝酒,而且现在他有了几个臭钱之后,喝的都是上好的酒。为了 知道牛青松的下落,我特别留意刘小奇的行踪。我发现有好几次他醉倒在回他房间的马 路上。我知道他逢喝必醉,而且醉了之后总喜欢说自己不醉,不允许朋友送他。有时他 摇摇晃晃孤孤单单走在深夜的马路上,但无论醉到何种程度,他总朝着他住宿的方向。 当他看见他的房间,看见他的按摩室的时候,他强打起的精神一下就没有了,好像是有 人从他身上抽走了一条筋,猛地丧失了走路的力气,瘫痪在马路旁。有时他乘坐的出租 车开到他的楼下,他从车门钻出来,笔挺地站在楼前,目送出租车驰出去百来米之后, 双腿一软,像泼到地面的水泼在地板上。他总是看到他的房间了他才倒下。 所以我常常站在夏夜的填河路19号附近等他,仅仅是为了一个关于牛青松的消息。 我把他扶上楼梯扶进房间,为他脱鞋、抹脸,闻他臭烘烘的酒气。有一次,我正在为他 脱丝袜的时候,他突然从床上侧过身子,嘴里喷出一大堆东西,它们是被他的牙齿磨细, 又到胃里走了一圈的甲鱼、虾和青菜、豆腐,它们像雨水一样降临我的肩膀,仿佛复活 一般缓慢地爬进我的上衣口袋,生长于我的后背。吐过之后,刘小奇清醒了许多,他叫 我到卫生间洗一洗衣服,到他的衣柜里挑衬衣。他的衣柜里全是名牌,他说我喜欢哪一 件就挑哪一件。我洗过衣服,换上他的衬衣,擦干净他的地板,准备离开他的时候,他 突然叫住我。他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他 用他的小手指抠了抠耳朵,说真的?我说真的。他说我有一个特点,吐过之后马上清醒, 我不会受骗上当,我不会告诉你关于牛青松的任何消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聊聊 别的。 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沙发上,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也给我泡了一杯。他说现 在舒服多了,如果有酒的话还可以喝。我问他想不想喝茅台?他说我隔几天喝一次。我 说我们家那一瓶是真的。他说怎么个真法?我告诉他,那是我父亲1970年时通过熟人, 从糖业烟酒公司买到的,当时很便宜。父亲买回来之后一直没舍得喝,他把它锁在箱子 里。高兴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从箱子捧出来,把瓶子上的字通读一遍,还用他尖尖的 鼻头在瓶口嗅一嗅。父亲常对我们说,等到有什么好事情了,就打开那瓶茅台来喝。 听我母亲说,父亲第一次想喝那茅台是1971年的春天。那时他刚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干了十几年的革命工作,兢兢业业教书,夹起尾巴做人,向党组织递交了十几份入党 申请书。从他工作的那一年开始,他每年都写申请,决心不停地下,内容不断地变,可 是他总有一些缺点让党的领导看不顺眼。终于1971年春天,云开日出,他在党旗下举手 宣誓,并流下两行热泪。当天晚上,他炒了两碟好菜,把茅台酒从箱子里拿到餐桌上, 他说今晚我要喝掉这瓶茅台。但是他吃了两碗饭后,还没有把茅台酒的瓶盖打开。他的 手在瓶盖上滑来滑去,母亲问他你今天高不高兴?父亲说怎么会不高兴?我盼了十几年, 眼睛都快盼瞎了,才盼到今天,我怎么会不高兴?母亲说那就把酒开了喝了。父亲茫然 的眼神落到母亲的脸上,说真的喝了?母亲说喝了!你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成为一位高 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现在我命令你把它喝掉,这样才对得起党。父亲又摸了 摸瓶盖,说我还是舍不得喝,说不定今后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母亲说还有什么比这更 高兴的?父亲说难说,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前途会越来越光明,怎么会没有高兴的 事。父亲只是摸了摸瓶盖,又把酒锁进箱子里。 父亲第二次动了要喝那瓶茅台的念头,是在1974年的秋天。那个秋天的气候和现在 的任何一个秋天的气候大同小异。作为人民教师的父亲因咽喉发炎引发支气管炎,甚至 还有可能引发肺炎。父亲每天生命不息咳嗽不止。他咳嗽的时候,双肩不断地往上耸, 他粗短的颈脖被他耸立的双肩埋葬。白天他站在讲台上咳,夜晚他坐在床沿咳,他像一 只木质愈来愈干燥共鸣声愈来愈好的音箱,把咽喉咳得像太阳一样通红。在校长刘大选, 也就是你的父亲的命令下,我的父亲住进了市医院。医院给他吊了几天青霉素之后,他 的身上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疙瘩,他过敏了。 那时候他一边用喉咙咳嗽一边用双手抓他的皮肤,他的皮肤多处被抓伤,他感到呼 吸困难。你可以想一想,当一个人呼吸都成为问题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父亲那 时万念俱灰,他对母亲说我快不行了,我真傻,我还傻乎乎地留着一瓶茅台,想等到最 高兴的时候把它喝掉,我还能高兴吗?我快死了,我还有高兴的日子吗?如果我还活着, 那么出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那瓶茅台。 40天后父亲康复出院,他把那瓶茅台又拿到了餐桌上。他用他的手指玩弄着酒瓶盖, 自言自语地说只有大病一场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区区一瓶酒还舍不得喝,我还算 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碧雪,我可真的喝啦。碧雪是我母亲的名字。母亲说你想喝你就喝, 关我什么事?母亲对这瓶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少让父亲有些伤心。父亲捏着瓶盖的 手突然散开,父亲说我的病刚好,是不是不宜喝酒?母亲说不知道。父亲说酒对咽喉有 刺激,我还是不喝为好。父亲把酒又放回箱子,我看见父亲当时不停地咂嘴巴,不停地 吞食口水。 197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母亲已经做好饭菜,我们全家人都在等待父亲归来。父亲 从来都是一个按时作息的人,很少让我们这样饿着肚子等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 们围坐餐桌先吃,吃得肚子快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父亲骑着他的那辆破单车回来了。 父亲一踏进门就嚷着要喝酒,我们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打开箱子,取出那瓶他几次想喝而又未喝成的茅台,准备开怀畅饮。我敢肯定 那一瞬间,父亲的每个细胞都活跃到了极点,他的喉咙他的食道他的胃都已经张开双臂, 进入倒计时状态,期待茅台的到来。但是细胞呀喉咙呀食道呀胃呀,它们仅仅是做了一 场梦,父亲手里的酒瓶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母亲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喝酒?这 个时候你高兴吗?你为什么高兴?你不是说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才喝这酒吗?我今天被厂 里扣了奖金,你还想喝酒? 母亲因为上班时打了一个盹,没有及时接好织布机上的断线,所以被扣发了一个月 的奖金。母亲每天上班的时候,要在近十台机子间走来走去,她实在是太困了,就一边 走一边打盹,多年来她已练成了这套打盹的本领。厂领导对我母亲说,因为你的一个打 盹,吹了一桩生意,外商说我们的断线太多,所以不再进我们棉纺织厂的布匹。厂领导 还说我一看那些线头,就知道是你何碧雪弄的,那些线头上简直就写着你何碧雪的名字。 试想一想,正处在如此状况下的母亲,怎么会让我父亲喝酒? 母亲在跟父亲僵持片刻后,做出一点适当的让步。母亲说你要喝也可以,但你必须 说出喝这瓶酒的理由,你心须说出一个让大家都高兴的理由。父亲吞吞吐吐,半天说不 出一句话来。母亲说是不是升官了?父亲摇头。母亲说是不是提工资了?父亲又摇头。 母亲说除了这两样,还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父亲说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还不行吗?母亲 说不行,你非得说出一个原因不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了?父亲一拍大腿,从地上 跳起来,说冤枉呀冤枉,这酒我永远不喝了。母亲说不喝了好。母亲把那瓶茅台锁进木 箱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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