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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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牛红梅的电报后,杨春光坐飞机回到南宁。他把一只大皮箱丢在客厅后,便到 卫生间洗澡。牛红梅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迎接他,餐桌上有白切鸡、白灼虾。酸甜排骨、 红烧鱼,这一桌菜花掉了我姐姐一个月的伙食费。杨春光看着这一桌菜直拍巴掌,他说 好吃,真好吃,真他妈的好吃呀。他的赞叹声,常常会被大团大团的食物打断。看着他 的吃相,你绝对想不到他是一个明天就要去办离婚手续的人,他像是专门从南京赶回来 吃这一餐饭似的。 吃饱喝足之后,杨春光打出两个响亮的饱嗝。他拍拍他的肚皮,肚皮沉默着没有发 出声音。他从皮箱里拿出一双女式皮鞋,递给牛红梅,牛红梅没有伸手接住。杨春光把 皮鞋放在沙发上,这时他发现了堆在沙发角上的信件。他坐在沙发上读那些信件。每读 完一封信,他把信纸放在腿上,用手掌抚平那些信纸。信纸被他抚平后整整齐齐地码着。 他问牛红梅有没有夹子,他想把那些信件夹好来。牛红梅把一个黑夹子丢到沙发上,整 个客厅里只有铁夹子碰击木沙发的声音。牛红梅顺势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杨春光 脱掉她的拖鞋,套上新买的皮鞋。在套新鞋的时候,杨春光乘机捏了牛红梅一把。牛红 梅的小腿往上一抬,皮鞋飞过电视和餐桌,落到对面的角落里。 第二天早上,牛红梅穿着那双新买的皮鞋,紧跟着杨春光出了家门。他们准备到兴 宁区人民政府去办离婚手续。由于路途不远,他们一致同意步行。在步行的过程中,他 们还可以说一说话,脑子里也能倒一倒往事。他们刚走到长青巷口,牛红梅突然蹲了下 来。她对着路边的邮筒发出干呕声。她的嘴巴张开有乒乓球那么大,但她什么也没吐出 来。她像一只失去水的鱼那样,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她没吐出什么来。杨春光站在邮筒 边,身子靠在邮筒上。他说怎么了?牛红梅说不知道,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杨 春光的身体像被谁戳了一下,说是不是怀孕了?牛红梅说怎么会呢?我又没跟男人睡过 觉。杨春光发出一声冷笑,说走吧,快走吧,反正我们就要离婚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杨春光的步子迈得快,近乎小跑。他总是跑出去十多米了,又才 停住等后面的牛红梅。牛红梅说我也曾经想我可能怀孕了,但是我确实没碰过男人。怀 孕,是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牛红梅不停地说着,她 的汗水冒出来了,她的脸色发白了。杨春光只管低头走路,他对牛红梅的辩解充耳不闻。 他们终于看到了兴宁区人民政府的招牌。牛红梅突然感到马路上的汽车全钻进了她 的脑袋里,它们在里面轰鸣奔跑。牛红梅的身子开始摇晃,她扬起右手,在脑门拍了一 下,就像拍蚊子那样拍了一下,便倒到了马路旁。倒下去时,她叫了一声春光。 杨春光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牛红梅送进医院。医师告诉杨春光,牛红梅怀孕了。牛 红梅只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小时,便不再有昏眩感。走出医院大门时,牛红梅仍然往兴 宁区人民政府方向走。现在是她走在前面,杨春光走在后面。杨春光说你打算要这个孩 子?牛红梅说怎么不要?我连名字都给他(她)想好了。杨春光说叫什么名字?牛红梅 说牛感情。杨春光说可是他(她)没有父亲,他(她)的父亲是谁?牛红梅说我也不知 道他的父亲是谁,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给他(她)找一个。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的脚步声显得十分夸张,仿佛把车流声全部盖住了。兴宁区 人民政府的招牌,像火辣辣的阳光刺到他们的眼球上。杨春光在后面叫了一声牛红梅。 牛红梅说怎么啦?走呀。杨春光说如果你有难处,我们可以推迟离婚,孩子总得有一个 爸爸。推迟一年、两年都可以,反正我也不急着跟别人结婚。我跟王祖泉仅仅是同居, 知道吗?同居。 杨春光调转身往回走。牛红梅的眼泪被他说出来了。牛红梅说春光,我要为你买一 张飞机票。 牛红梅真的给杨春光买了一张飞机票。杨春光于次日飞离南宁。牛红梅要我跟学院 请一天假,她要我跟她一起分析和思考一下,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她坐在沙发上,勾 着她的脑袋。我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昂首挺胸。我们像坐在考场上的考生,将对一些 问题进行分析和思考。 我们首先采用排除法,对牛红梅周围的男人进行排除。牛红梅说两个月前,税务部 门曾经到我们的财务室进行税收大检查,我跟检查组带队的人握过手。他是检查组里惟 一的男同胞,握手总不会怀孕吧?我说不会。她说也是两个多月前,我去给厂长送季度 奖金。我们的厂长从不好色,口碑好得很。我送奖金时,他的办公室没有人。他接过奖 金,在我的左边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红梅呀,你怎么越长越漂亮了。我说漂亮又不犯法。 他哈哈大笑,把他的手掌收回去。拍肩膀是不可能使人怀孕的,我敢肯定这一点。我说 我也敢肯定。如果拍肩膀也能使人怀孕,我们艺术学院的女孩子,差不多全怀孕了。 牛红梅说也是在两个多月前,我们厂招待几个医药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发了一个通 知,通知我和另外的几个女同胞去舞厅陪经理们跳舞。不知道你去没去过花山舞厅,那 里的灯光十分昏暗。有一个来自玉林的房经理,肥得像一头猪。他喝了很多酒,他喷出 来的酒气都差不多把我熏醉了。可能是他看出了我对他的反感,他说我喷出来的酒气, 全是茅台的酒气,每一口气都值几十元。跳了两曲之后,我不想再跟他跳了。办公室主 任说牛红梅,你要为我们的厂里想一想,跳舞能跳出经济效益,你现在不是代表你自己, 而是代表全厂干部职工跟他跳舞。我只好继续跟他跳。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情人,如果 愿意的话,他可以给我买轿车、项链、住房。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跟他跳舞。他说请不 要假正经的啦,像牛小姐这么漂亮的小姐,早就应该被人养起来的啦。他试图贴近我, 但由于他的腹部大突出,始终未能得逞。只是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时刻,他的腹部会从 我的腹部轻轻擦过。腹部和腹部的轻微摩擦会使人怀孕吗?我说不会,但你那天晚上喝 没喝酒?她说没喝。我问她后来呢?还有没有其它不轨的动作。 牛红梅说舞会快结束的时候,他在我的胸口摸了一把。我想反击他痛骂他,但已经 来不及了,舞厅的灯那一刻全部明亮了。第二天厂长对我说,红梅呀,这一摸,全厂有 了奖金;这一摸,房经理跟我们订了100万元的合同;这一摸呀……厂长说到最后的时 刻,竟然唱了起来。厂长怎么知道“这一摸”呢?我想肯定是房经理跟他说的。 我说厂里给没给你多发一点奖金?牛红梅说没有。他只是在全厂的大会上表扬过我 一次。他说每一个干部职工都应该爱厂如家,要有献身精神,像财务室的牛红梅同志, 就给我们厂带来了经济效益,大家要向她学习。厂长这么一说,全场的干部职工把巴掌 都拍红了。我感到脸一阵热,我想我的脸那一刻一定红得发紫,一定红到了脖子根。后 来,有许多熟悉我的人都问我,我是怎么给厂里带来经济效益的,能不能给他们介绍一 下我的经验。他们问我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奇怪的表情。我知道他们是在奚落我。我尽 量回避他们的奚落,一听到他们发问,我就像一个罪人一样低下头,像处女一样让脸蛋 和脖子发红。我愈是这样,他们愈是兴奋。他们把我当作落水狗痛打,把我当作穷寇追 赶。等我低了差不多100次头,红了近100次脸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脖有一些酸痛,我的 脸它再也不红了。我在心里暗示它红,它就是不红。我想不就是让别人摸了一把吗?于 吗要在别人的面前装孙子。我对盘问我的人说,是呀,我让房经理摸了一把,给厂里带 来了100万元的合同,你们不知给别人摸了多少把,却没给厂里带来一分钱。 我对牛红梅说这和怀孕无关,你别把话题扯得太远了,问题的关键是两个月前,你 跟没跟过男人睡觉?一听到睡觉这两个字,牛红梅像摸了大奖一样,眼睛顿时明亮了一 百倍。她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一下,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响噹噹。牛红梅说有了, 一定是刘小奇于的好事。她不等我寻问有关情况,便推着我出了家门。她要我跟她一块 去找刘小奇。 在去填河路19号刘小奇按摩中心的路上,牛红梅向我详细地介绍了刘小奇绑架她的 过程。我们一致把疑点放在牛红梅在包厢熟睡的五个小时上。五个小时可以改变一个国 家的命运,怎么不可以使牛红梅怀孕呢?我提醒牛红梅认真回忆一下那天下午的所有细 节,她摇摇头说全都记不得了,那天实在是太困了。她只记得她醒来的时候,两只耳朵 眼里都塞满了海绵。海绵怎么会跑到耳朵里去呢?她至今仍感到不可思议。 到达刘小奇按摩中心,正好是上午十点。我设计的那块招牌已经挂了出来。我和牛 红梅直奔二楼刘小奇的卧室。一敲门,我听到卧室里发出刘小奇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我 想我们已经把他堵在卧室里了。 刘小奇打开门,我看见他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裤衩。他从门缝里看了我和牛红梅一眼 后,又把门合上了。他隔着门板对我们说你们,找我干什么?我拍打着他的门板,说你 先让我们进去,进去了再说。他说我还要睡觉,我需要休息,有什么事就赶快说。我说 你先让我们进去。他说我的房间还有人,你不能进来。无论我怎样哀求,刘小奇就是不 把门打开,他其至保持沉默。从门缝里隐约传出他的鼾声,他好像是睡熟了。 我又拍了一下门板。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我们的姐 姐也是你的姐姐,你怎么能乘人之危,把我姐姐害苦了。你怎么能乘我姐姐熟睡的时候, 和她干那种事?你干我的姐姐,也就是干你的姐姐。 刘小奇敞开门,现在他已经穿好了衣裤,只是还没有洗脸,他的眼角挂着两团眼屎, 他的眼皮还没有完全彻底地睁开。我从来没有发现他如此丑陋,他的扁鼻梁,他的大嘴 巴,他的黄牙。他抱着膀子坐在我们对面的床上。他说你们这是敲诈,是勒索,红梅姐, 你说一说我什么时候干过你了?干这事不是说干就干的,它需要感情,需要时间和环境, 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它不是拍肩膀,不是摸乳房,不是脱衣裳。如果你们认为我干了什 么,那么请你们说一说我是在什么地方干的?我是怎么干的?牛红梅说我只是怀疑,我 没有说一定是你干的。你没干就算了,何必扣那么多帽子。我怀孕了,但我不知道我是 怎么怀孕的。我没有跟任何男人睡过觉,杨春光在南京一直没回来,我只是在你的包厢 里睡过五个小时。刘小奇说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五个小时没有任何人碰过你。如果真有 什么人碰过你,你也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是女人最敏感的地方。牛红梅拍拍脑袋,说所 以我感到奇怪。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和牛红梅共进完晚餐。牛红梅在餐桌上铺开一张报纸, 然后对她腹中的胎儿进行胎教。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本《怎样做妈妈》,右手边放着一沓 稿纸。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牛红梅偷偷地看了我一眼,她 发现我没有注意她。她把她的左手按在她的腹部,右手捏住一支钢笔。她说牛感情,妈 妈现在教你写作文。你听到了吗?现在妈妈教你写作文。今晚写的题目是爸爸在南京。 我的爸爸叫杨春光,他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为了要大学本科文凭,也是为了改变 自己的命运,他刻苦学习,终于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他不远千里去了南京,留下妈 妈牛红梅一个人。平时妈妈好孤独,有什么心里话没人说,有什么困难没人帮助。但是 妈妈是好样的,天塌下来双手擎,地陷下去独身顶。她一咬牙,把所有的困难都克服了。 爸爸也是好样的,读完本科读硕士,为了学业假期也不回南宁。他游过秦淮河、总统府, 他看见南京的柳丝黄了又绿了(这时,牛红梅拍拍腹部说,感情,你知道吗,这是景物 描写,刚才写爸爸的相貌是肖像描写)。爸爸尽管没有多少钱,但他经常坐飞机。他曾 经想跟妈妈离婚,他有点不爱妈妈了。但当他得知妈妈怀孕后他推迟了离婚的日期。爸 爸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他还是爱我。他不是爸爸胜似爸爸。他虽然不在我的身边, 但我们的心却连在一起。我的好爸爸,他在南京。 牛红梅画完最后一个句号,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潮湿了。电视上此刻正在重播王景 愚表演的一个哑剧,题目叫《吃鸡》。王景愚用牙齿咬住鸡肉,双手拼命往外拉扯,鸡 肉像橡皮一样愈来愈长,但怎么也拉不断。拉到不能再拉了,王景愚一松手,鸡肉弹回 他的脸上。牛红梅好像是看到了这一幕,她离开餐桌走到沙发边。她发出一串笑声。拉 不断的鸡肉,当然都是虚拟的鸡肉,王景愚的手上什么也没有,他只是用他的夸张的动 作告诉观众,他是在吃鸡。拉不断的鸡肉,让王景愚恼怒,他开始把鸡肉拉长到脚板底 下,用脚拼命地踩,鸡肉仍然不屈不挠,任凭王景愚的腿伸出去多长,都没有把鸡肉扯 断。看到这里,牛红梅发出了更为响亮的笑声。她用手掌捂住嘴巴,想尽量克制自己的 笑声,但笑声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泄漏,愈漏愈多。最后,她干脆把手掌移开,让牙齿 全面暴露出来。她不停地笑着,好像有人在挠她的胳肢窝。她双手抱着腹部弯下了腰, 嘴里不断发出哎哟哎约声。 王景愚的表演仍在继续,他找来一把锤子和一颗铁钉,把鸡肉的一头钉在餐桌上, 嘴巴咬住鸡肉的另一头,绕着餐桌不停地转,鸡肉在餐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是那些 坚韧的鸡肉啊,依然坚韧着。牛红梅又大笑了几声。我看见她的嘴巴张着,却没有笑声 跟上来,仿佛已把笑声用完,现在再也发不出笑声。她双手撑住膝盖,从地板上艰难地 站立,有一股浓稠的血在她站立的一瞬间,像蛇一样滑出裤管。牛红梅在笑声中流产了。 从进入医院那一刻起,她就不停地笑。她对着医生、护士笑,对着同室的引产或刮 宫的妇女们笑,对着我笑。我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笑声。笑了三天之后,她才平静下来, 脸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出院后,我劝牛红梅写一封信给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摄像师苏超光,我提醒她,她已 经好久没给人家回信了,可人家的信总是按时寄来。我说现在牛感情流产了,杨春光会 马上跟你办离婚,你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好归宿。牛红梅对着我直摇头,好像不把她的脖 子摇断,誓不罢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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