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文集                   于老师的恋爱时代


                                     四十五

    于老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精神焕发,神采飞扬,他在课堂上也得意洋洋的,讲课的时候老是想笑。

    半懂不懂的孩子就问于老师了:于老师,你干什么开心?于老师说,等一等,下课的时候,老师要宣布一个好消息。孩子们都等不及下课了,于老师,你现在就说吧。你快说吧。于老师说,好吧,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愿意,我是要众望所归的,就提前宣布了啊。于老师宣布,他要举办一个大规模的婚礼。嘿嘿嘿。嘻嘻嘻。

    哈哈哈。孩子们都笑起来,他们跟着于老师一起开心,并且在课堂上就唱了起来:

    于老师,做新郎,欢欢喜喜入洞房,于老师,心里慌,不要新娘要亲娘,妈妈妈妈我尿床,妈妈妈妈我尿床……

    这一首唱于老师结婚的歌,从我们小时候唱起,一直唱到今天学生们还在唱,于老师每次听到,都会开心地笑起来,现在于老师又听到学生们唱了,他笑眯眯地说:同学们,等一等唱,现在还没有下课呢。但是孩子仍然唱着,他们又换了一首新的: 出水鲜来活水鲜,去年想你到今年,去年想你真正苦,今年夫妻甜又甜。

    于老师在孩子们的哄闹声中,得意地说,同学们啊,你们知道我正在做什么吗?不知道。

    嘿嘿,于老师笑了笑,我正在拟定请客的名单。请什么客呀?一个孩子问。

    这个都不懂,另一个孩子说,吃喜酒呀。吃喜酒吗,有没有我呢?有没有我?有我吗?我也要吃的。

    他们七嘴八舌起来,于老师笑得合不拢嘴,有的,有的,你有的,你有的,你,你,你们全都有的。我会吃啤酒的,一个孩子说。

    啤酒不算酒的,另一个孩子说,刷刷牙的。那么你吃什么酒呢?我吃黄酒的。

    黄酒是女人吃的,再一个孩子说,我要吃白酒的。他们吵吵闹闹,又一个孩子突然想起了一个重大问题,于老师,谁是新娘呀?

    于老师突然神秘起来,他压低了嗓门说,嘘,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喜宴的日子终于来了,喜宴设在村会议室,这里布置得喜气洋洋,于老师在隔壁办公室里操纵指挥,他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将风度,不时地看看手表,有几个年轻的人候在他的身边,等候着他的指挥。

    于老师终于发话了:时间已到,请出今天的主角。

    立即有几个年轻人把我推了出来,于老师得意地说:连生啊,没有想到吧,今天的新郎是你呀。我和他们对视而笑。

    于老师又说:连生啊,这几天你心里一定很难过的,不过你不要怪老师这几天一直没有告诉你,一直瞒着你,老师是想让你来个惊喜的,好了,现在一切都好了,来,给新郎换新衣裳。

    于老师话音未落,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拉住于老师,脱于老师的旧衣服,于老师失去了风度,大声地叫起来:哎哎,你们搞错了,你们搞错了。

    大家一边笑一边继续脱于老师的衣服。

    于老师手舞足蹈:哎呀呀,哎呀呀,不是我,是他,是赵连生。

    我笑眯眯地看着其他人硬是替于老师穿上了新郎的衣裳,我说:于老师,是你搞错了,不是我,是你。

    不是我呀,不是我呀,于老师急叫了,不是我呀。

    怎么不是你,就是你,他们架着于老师往大堂里去,于老师死命抵住,他的两只脚死撑在地上,但是抵不住这么多年轻人的拉扯,于老师一路叫喊过去:不是我呀,不是我呀,我不要结婚,我不要结婚......

    但是他的叫喊毫无用处,于老师最后几乎是被抬到了大堂,一进大堂,于老师看到盖着红盖头的新娘,于老师急得要哭了,赶紧说:月儿,月儿,你要嫁的是连生呀!众人哈哈大笑,村长将新娘的盖头一掀,于老师怔住了,新娘不是月儿,是王芳。

    现在可以交待埋伏着的情节了,于老师得意在先,他以为自己设了个套子让别人钻的,

    哪里想到最后却是别人设套子给他钻了,只是在两个套子中间是有一段断裂的,前面的结尾是月儿要嫁给于老师,后来的开头却是于老师娶王芳,这中间肯定是一个断裂,月儿是怎么跨过这个断裂,从那边走到这边的呢?

    这个过程在电影里是充分展现了的,但是在这里我不能详细说出来,我若是先透露出来,你们知道了底细,不再去看电影了,老庞会生气的,所以我只能拣不太关键的地方说一说,比如,老庞给月儿设计的发言。

    老庞曾经给月儿设计过许多讲话内容,我记录下其中的一小部分。

    岁月流逝,于老师为我们付出了很多很多,可能有人会在意,也可能没有人在意,但是于老师并不在意别人的在意或不在意,也不在意自己的得到和失去,在于老师生命流失过程中闪现出的光彩,就在于这光彩的本身,就在于老师付出的本身,这也许像一颗流星,自由自在,很快就划过天空,但是它毕竟给天空留下了一道美丽的痕迹。但是这样的话,村民们是听不懂的,他们可能会寄希望于村长,但是村长也听不懂,他可能来问我,但是我不一定会去解释,因为我相信,有些东西,不应该靠解释让人明白的,也可能村长以为自己懂了,他会解释给村民们听,但是村长解释的意思不一定就是月儿本来的意思,说不定和月儿的意思是相反的,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村长怎么说,村长对于老师的一片真情是不会让人误解的,村民们听了村长的话,他们会热烈地鼓掌,他们喝着于老师的喜酒,享受着于老师的幸福生活。

    月儿向于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爸爸。这时候响起童声的画外音:桑叶青了蚕也醒了桑叶黄了蚕吐丝了桑子红了蚕织茧了化成蝶了蝶飞走了。

    电影结束了。 

    电影结束了,但是生活还在继续着。

    生活被电影更改了,生活中的那个赵连生,是不会再回来了,他正在一天一天地向前走着,他与生存的世界有许多不融洽的地方,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这有没关系,他会努力地一点一滴地去打磨这许许多多的不融洽,他早晚会和他生存的世界一起步入一个新的时代的,也许他的精神和灵魂始终像于老师一样地被留在了后方,但是他的肉体肯定是在那里了。

    在我的乡村,我是出息很大的赵连生,乡亲们都以我为荣的,他们会在平常的日子里和逢年过节的日子里常常的提起我,乡村学校里的老师也会拿我做孩子们的榜样,老师说,你们要向赵连生学习啊。

    我当然是值得骄傲的,只是当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进入了这里的世界以后,我慢慢地明白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孩子,我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可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道路。我的路,和许许多多从乡村考入大学的农村孩子是一样的,在大学里,我们谈恋爱了,城市出身的单纯的女孩子,她们驿动的心被我们的质朴、勤奋和好成绩所打动,甚至被我们的贫穷和艰苦所感动,因为爱情,我们忘记了我们本来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认为只要有爱,任何的界限都是可以被打破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当爱情来临的时候,是没有力量能够阻止他们的。

    就这样于老师和月儿渐渐地成为了背影,我憧憬着和吴慧成立幸福的小家庭,在城市里,在一个现代化的社区,在许许多多高层的公寓房的窗户里,有一盏灯是为我们亮着的。吴慧的父母亲不喜欢我,出于知识分子的礼貌,他们对我还算客气,但永远是冷冰冰的,他们曾经严正地和吴慧谈过,他们是过来人,他们知道这里边可能出现和必将会出现的问题,但是吴慧是听不进去的,她那时候对我说,哼,还知识分子呢,一脑门的小市民思想,我激动地抱着她,吻她美丽的眼睛。

    我们结婚、生孩子,随着岁月流逝,盲目的爱情也渐渐地流逝了,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吴慧用得越来越多的一句话也是最流行又最通俗的一句话,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这是我打心底里承认的事实,但是我常常不能明白,我们曾经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但是现在那些东西跑到哪里去了,它们是躲在哪里偷偷地窥视着我们,还是早已经离我们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和吴慧也曾经一次次地试图寻找它们,但是我们的努力总是失败,一次次的失败,将所有的失败的结果加起来,就孕造了一个熟透了的词汇:离婚。我们离婚吧。就离吧。但是离婚的战斗不是速战速决的,拖拖拉拉,藕断丝连,吴慧的父母不赞成我们结婚,也同样不赞成我们离婚,还有孩子呢,还有一夜夫妻百日恩呢,总之事情是拖泥带水的,不爽快。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的婚姻已经死亡了,我们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处理这已经死亡了的婚姻,处理的方法可能会有好多种,暂时我们还没有找到最合适、让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我们维系着,如履薄冰。

    事实上我是在沿着当代生活轰鸣而过的道路向前走的,有的路途是必须走的,有的是可以走过也可以不走过的,但是我能够像很多人一样地知道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并且很清楚下一步迈向哪里。

    但是于老师不是这样的,于老师的生活是没有方向感的,他的路途上充满了变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通向哪里。这一切都是城市带给我的。

    如果我没有出来呢,如果我和月儿一样地没有考上大学呢?我会和月儿和于老师一起成为生活道路的守望者吗?于老师是笨的,但于老师是让人喜欢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管我和吴慧分手还是继续共同生活,我都不会回去了,我已经属于这个城市,她也许不肯接纳我,可能自始至终都不承认我,但是我可以自己接纳自己,我可以自己承认自己,我以自己超凡的努力,日渐消除着我与城市的隔阂。

    你们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故事的叙述者变了一个人,那个快活的勇敢的纯真的男孩不见了,取代他的是一个心情负重的情绪沉闷的男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这就是我,改变了的我,我是被城市改变的,城市的力量无比的大。我后悔吗?不后悔的。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神游我的乡村,我会梦见于老师,我看见于老师在打算盘,我还能听到于老师念着,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我会从梦中微笑着醒来,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月儿。

    在多年的婚姻的日子里,我的乡下的亲人和亲戚偶尔也来到我的城里的家,吴慧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

    但家乡来人又恰恰是我在乏味平庸生活中最期盼的事情,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乡亲们的消息,得到于老师和月儿的消息,许多年以后,仍然如此,一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心底里的那个结,始终没有解开过。

    这个结你们都知道,就是月儿,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反反复复问自己。我爱月儿吗?我爱过月儿吗?

    我对月儿的感情是爱吗?我知道什么叫爱吗?

    我无法回答自己,我曾经在十一岁的时候,对月儿说过一句话,我说,月儿,长大了嫁给我吧。好的,月儿说。

    我们拉了勾,手勾着手用力甩了三甩,这表示永远不变的意思,谁变谁是小狗。这句话算什么呢,算是我的诺言吗?十一岁的孩子应该承担自己的诺言吗?

    事实上也没有人关注我履行自己的童年的戏言,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还暗暗地藏着这种希望,那你们知道,他就是于老师。

    所以,我的心结,看起来是结在月儿身上,其实,仔细想想,更牵动我,让我于心不安的却是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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