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文集
爱之上
献给年轻的朋友们
——作者
第一章
一
初恋是两颗心第一次碰撞。
就象两块带电的云,在天边静静而盲目地浮动着;忽然,它们碰到一起了,即
刻发出夺目的闪电。就在这一瞬间,它们由原先那灰布似的、无生气的、凝滞的样
子,变得一片灿烂辉煌;现出轮廓,现出层次,。现出重峦叠嶂般雄美动人的奇观。
整个天宇因之变得生机十足、无限广阔和深远,整个大地也给这瞬息间闪耀的强光
映照出另一番景象。天地万物顿时变得美妙、神奇、不可思议了。
心儿,你就这样、在这一撞之下,一切都变了。快乐的电光一下子把你照得通
亮!
然而这快乐是游离不定的。冥顽的心刚刚被唤醒,一点清醒,多半朦胧。一如
这闪电,忽明忽灭;一切好似历历在目,转眼便渺茫无迹。它又逼真,又虚幻,糅
合着苦恼,掺杂着企盼。世界上凡是没有达到的,都是最美好的。正因为它的大部
分只能用幻想去虚构、去补充、去填满,它才令你痴迷!
更由于,这两颗心在碰撞之前毫无准备,没有征兆,没有呼应,仿佛完全是偶
然相碰一起。爱,往往来不及去寻找原因。就象肖丽和靳大成的初恋,当他们自己
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坠入那消魂的境界中去了。
二
任你去猜吧--
她惹起他的爱,可能由于她那浅黑色的小鼓脸儿,洋溢着少女们所特有的、动
人的、青春的气息;也可能由于她与众不同,分外惹眼。在市女子篮球队里,她年
纪最小;她文静的学生气在那些壮汉般、粗豪的大姑娘的对比下就显得特别突出。
她身材苗条,个子不高,每每站在那些高大结实的伙伴丛中,好似大树林里一株修
长、俊美、枝叶婆娑、情致别样的小白烨树。她有一张见棱见角的小方嘴儿,嘴角
深深地窝进去,嘴唇好象熟透的葡萄一样鲜嫩透亮。但这张嘴一天到晚总是紧闭着,
难得’吐出一两句话,在这群整天吱呀喊叫的女队员中间,就象水浪喧哗中一块婷
婷默立的石头。哪儿没声音,她便在哪里。虽然本队队员都比她年长,她却不象一
个小妹妹,反而有种大姐姐般的成熟、沉稳和娴静。这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性格
早熟,就无人知晓了。
她叫人琢磨不透的是,一进入比赛场,就好象立即换了一个人。惯常的沉静变
得无影无踪,温顺的目光忽然变得凶猛、狠巴巴、虎视眈眈。平时处处几乎都看不
见她,此时却处处问着她的身影。她从对方人缝穿插进去的动作,就象从几辆飞驰
的汽车中间穿过去那样迅疾、敏捷,还有种不要命的架式。别看日常里她一言不发,
在场上找同伴要球时.她叫得好响,嗓音沙哑难听,身上哪里还有半点文静?分明
放纵着一股驾驭不住的野性……
他呢?他又怎么惹起她的注意?他可毫不出众!一个排不到主力阵容的队员,
在队里队外都是不起色的。他是去年刚由青岛挑选来的队员,长得健壮,饱满而坚
硬的肌肉里蕴蓄着充足而尚未使用出来的精力。很有可能被培养成一员冲锋陷阵的
虎将,但现在还只是一块好铁,而不是一柄好刀。他的模样又十分平常,四方浑圆
的肩膀,宽大的脸盘,上半部给一副挺大的黑框近视镜这着,下半部突出的是一张
笨拙地撒着的厚嘴唇,唇上还有些软髭。这种极普通的相貌,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大
车站里是经常能碰到的。无论谁见了都觉得面熟,无论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他就
是这种长相。他是男篮队里唯一的一名高中毕业生,打球之余,喜欢看书,床头上
总堆着许多书,每当运动员们在宿舍里打打闹闹时,他就仰卧床上,把厚厚的书立
在胸脯上,神往于那一页页的字里行间。他的书和眼镜便常被伙伴们藏来藏去。他
性情宽和,对过分的玩笑也从不介意。有一次,体训大队男女篮球四个队集中学习,
总教练兼女队教练卢挥叫他到前边念报纸。他拿了报纸上前站好刚刚要念,忽然发
觉没带眼镜,眼镜忘在座位上,和一个硬皮的小本子放在一起。这时,坐在他身旁
的男篮队长华克强,不等他走回来,就手疾眼快地把他的眼镜藏在椅子下边,为了
当众取笑他。他走回到座位,找不到眼镜,一时弄得手里的报纸、椅子上的小本、
衣兜里的钢笔都掉在地上,在大家的哄笑里,尴尬地涨红了脸。就在这时,女篮那
边忽地站起一个姑娘,就是肖丽,她沉着脸走过来,弯腰从椅子下边拿出眼镜递给
他,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回去,她的脸色很难看,显然不满意大家这样去刺激和伤害
一个人的自尊心。她这突然的举动和严峻的神情,使大家不自觉都抑制住笑声,这
笑声再回味一下就显得轻浮和无聊了。靳大成戴上眼镜,望着她走去的背影呆住了……
是不是以后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好象一支动听的曲子,总是从几个悦耳的音
节奏起?他不知道。反正从此他的眼睛到处搜索她。她那印着“6”号的红杉子总在
眼前掠来抗去,夜晚躲在床上一闭眼,那红衫子就停在眼前不动了,还时时出现在
荒诞离奇的梦里。
体训大队包括篮球队、排球队、拳击队、举重队、击剑队和手球队,所有队员
都住在一所三层高宽敞的运动员大楼里,一楼是食堂、会议室和教练员的宿舍,二
楼住的都是小伙子们,三楼上都是姑娘。他们起居饮食在一起,各自有其操练的训
练馆和运动场,还有一个占地挺大的花园。花园那边是该市唯一的一座有四千个席
位、漂亮堂皇的体育馆。他们在这边所付出的努力辛劳,都将在那边接受公正的鉴
定。他们虽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场地上锻造自己,但在食堂、在会场、
在走廊、在楼梯、在花园的飘溢着香气的甬道上,时时可能碰面。这段时间,一种
想碰见肖丽的渴望折磨着靳大成,他常常要在可能碰到肖丽的道儿上多流连一会儿,
或者为了制造一次见面的机会而费腿多往返跑上两趟。但奇怪的是,先前他们碰面
时,还笑一笑,说一句半句话。现在碰到了,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的感觉,又说不
准到底是对方紧张,还是自己紧张。反正她现在最多只是朝他点点头。特别是当他
俩偶然单独碰到一起时,她好象没看见他,低着头急急走过去,一只手还不大自然
地掠一下额角的头发--其实额角并没有头发垂下来。她每每紧张时都有这么一个
习惯动作。
这以后,一次男女篮球队与外埠来访的球队比赛时,女篮比赛结束,男篮的队
员们都挤在出场口,马上就要上场。女篮队员们拿着上衣,有的披着外套,纷纷走
下来。今天女篮打得分外好,男篮队员顺手从身边的桌上拿了汽水给这些获胜的女
将们表示祝贺,靳大成刚拿了一瓶汽水,正巧肖雨迎面走来。当他把汽水递向她时,
有种莫名其妙的怯生之感,连平日里大家说惯了的笑话也不敢说了。忽然,他发现
她的目光直对自己,自己的目光一碰她的目光,心里立刻象过电一般陡然颤栗了。
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分外强烈的、异样的、又怕人的目光。一瞬间,他竟受不住地要
躲避开这目光,但不知哪来一股力量便他牢牢地盯住她的眼睛。除此之外他仿佛什
么都不知道了,傻子似的呆呆立着。就在这一刹那,肖丽从他手里拿过汽水瓶去了……
他依旧呆着,直到身后的队员推他一下,说:“进场了,你怎么还不动?你睡着了?!”
他好象才明白自己的存在。今天比赛时,教练叫他替补一个受伤的主力.队员上场,
他却打得糟糕透顶,简直不会打球了。手里拿着球没有拍就跑起来,惹得全场观众
哄堂大笑。他仅仅上场三分钟就被换下来,下场后还差点儿走到对方队员那一边去,
他完完全全地胡涂了,天地上下都分不清了,自己也感觉不到自己了。天呵,到底
出了什么事?
他被苦恼逼迫得下了无数次决心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偷偷地给她写了一封信。
即使一名真正的勇士,逢到此时也是怯弱的。他把信揣在衣兜里,晚饭后悄悄跑到
体育馆西边挂在墙上的邮箱前,看好没有熟人,赶紧把信塞进邮箱的投入孔,在回
来的路上他就后悔了;许多该写的话一句也没写,不该写的反倒罗罗嗦嗦写了一大
堆。满纸废话连篇,既无文采,语言又不通畅,为什么恋爱的第一封信这样难写?
他等回信,没有口信,他接连写了几封信,依然没有得到片言只字的回复。他
在信里的话一次比一次胆大,碰到她时反而一次比一次胆小,甚至都怕碰到她了!
最最折磨他的,是他猜不透她对那些信究竟怎么想。他从她那没黑色、表情沉静的
小脸儿上看不出任何反应。他自以为投下几块大石头,却不见一点波纹。一天午后,
他从宿舍的窗子里看见她在花园那边小径上独自散步。他怀着一决成败的冲动跑下
楼,穿入花园,走到她面前,问她:“你收到我的信,为什么不回信?”
他有股不顾一切的势头了。
谁料到她那么镇定。她抬起眼睛--这双黑盈盈的眼睛里再没有那次接过汽水
瓶时闪露出的目光了。她从微微张开的方方的小嘴里吐出的声音,有种严肃的意味:
“我没收到你的信。”
一时,他感到阳光失去了暖意,空气也凝滞了。
他还想说什么,想挽留什么,想争取什么。她已经走了。
三
男篮队长华克强是个机灵非凡的小伙子。他在队里同肖丽在女篮中的角色一样,
是一个控制球的后卫队员,而且早已是闻名全国的一名出色的后卫。依照篮球专业
里的俗话说,他是打“灵魂”的。在比赛场上,特别当面临势均力敌的强队和强手
时,一个球队的阵势、谋略、士气和应变能力,往往集中在这样一个“灵魂”的身
上。激烈的对抗需要有勇又有智,他恰恰是个智勇双全的人物。舍身忘死的运动员
容易找着,擅长智巧的运动员却很难遇到。华克强正是这样“用脑子”打球的队员。
他今年二十五岁,运动员与作家大不相同,二十五岁的作家还不易受到人们承认,
运动员到了二十五便被称做“老运动员”了。可是他十九岁刚刚入队时,已然这样
成熟和老练。在比赛胜败千钧一发的关口,很少手忙脚乱,依旧镇定如常,甚至只
有在这个时候才显露他的优长。这样一个队员在队里久了,地位就不一般。他是教
练在比赛场上的化身,场上失去他,如同部队失去指挥员,剩下的只有散兵游勇。
在场下,在生活里,在队员与队员之间,便无形中成了一种主角。至于他的模样,
同他在场上的表现一样,是聪明外露的;一副漂亮聪明的面孔,高高的额头和鼻梁,
尖尖而翘起的下巴,一头自然打卷儿的褐色的头发,看上去有点象混血儿。明亮的
眸子从那深深的眼窝里随时随地闪出他敏捷的内心反应。他个子不高,长长的腿,
周身的皮肤异样的白,在伏日的酷晒下只能发红,不会变黑,尤其穿上白色的背心
裤权,在场上跑起来分外耀眼,好象一只雪白俊健的山羊。他是整个体训大队公认
的头号“美男子”,不只一次收到了不相识而热情奔放的女青年的求爱信,有的甚
至寄来照片。这些女青年中,有的迷他一手好球,才迷上了他;有的则醉心于他的
外表。他每次收到这样的信就立即撕掉,连同照片都撕得粉碎,悄悄扔了,也不声
张。因为体训大队有条,严厉的禁规:运动员在队期间绝对不准谈恋爱。尤其篮球
队的总教练卢挥对这种事嫉恨如仇。三年前女篮有个叫陈爽的队员与一个大学生交
朋友,卢挥一怒之下把她开除了。有了先例,规矩就有了苛刻的不可逾越的尺度。
在老队员中,大家对这种事都存着戒心,不敢触犯,尽管有人在外边悄悄进行,对
队里却严守秘密,装得象一群尼姑、和尚一般。
华克强凭着他的敏感,第一个发现了靳大成的心事。他谈话颇机巧,没花什么
气力就获知靳大成的全部隐秘。一来由于靳大成对他抱有好感,钦佩他的球技和聪
明。虽然他文化程度只有初中二年级,但天资聪慧补偿了他学业上的欠缺。在同队
那些简单粗浅、缺乏头脑的队员里,似乎只有他最能了解自己。为此靳大成也给他
以最大的信任。二来,初恋的秘密是种藏不住的秘密。它怕被人知道,又欢喜被人
知道,它还是种甜蜜的痛苦,折磨人的快乐,当靳大成把这桩事吐露给华克强后,
心里反而说不出的畅快。内心的幸福盼望有人分享,此时仿佛终于有人来分享他的
幸福了。“你真以为,她就是喜欢上你了?”华克强问。“嗯!”他脸颊给兴奋的
火烧得火辣辣的,一味地点着头说:“我能肯定。、”
华克强脸上掠过一道阴影。这瞬间即逝的表情没有使如醉如痴的靳大成注意到。
华克强又问:“你用什么证明?”“我给她写过信。”“傻瓜,那怎么能证明?她
给你回信了?”“没有……”靳大成懊丧地垂下头来说,“我问过她,她说没收到。”
华克强笑了,说:
“这倒是有趣的事。信她肯定收到了。如果她想拒绝你,就会当面责备你。为
什么说没收到?”
“我也这么想过。但又想,她是不是悄悄地把信处理掉了?根本不想理我……
这事真叫人费解。”靳大成说。他那张宽大的脸上满是担心的神色。
“如果她把信保留起来呢?”华克强说,“那就能证明她喜欢你了。”
“对!”靳大成的眼睛在镜片后一亮。跟着他又蹙起眉头说:“我怎么能知道
她把信保留起来没有呢?”
华克强听了,深眼窝里目光明亮地一闪。他想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马上俯过
身,把嘴唇凑在靳大成的耳边,悄声教给了他。好象在球场上,他授给他突破对方
严密防线的一条妙计。靳大成听着,给华克强的聪明智巧惊呆了。华克强说:
“你用这法子,保证能试出你那些信的下落。如果她还收着那些信,肯定就是
对你有意思了。”
靳大成朝他感激地笑着。其实华克强这样热心帮助斯大成出自一种心理--他
很想试探这个可爱的姑娘是否真的喜欢上别人。
靳大成依照华克强的妙计,给尚丽写了一封信,然后又把这封信誊抄一遍。两
封信看上去一模一样。他把一封信寄给肖丽,另一封留在自己手里。
信寄出两天后,他便寻找与肖丽单独说话的机会。他找到了--这天中午,肖
丽从操练馆日来得最晚,上楼放了衣服再去食堂,也就比旁人晚一些。靳大成看准
时机,躲在通向食堂的走廊拐角处等候,眼瞧着肖丽来了,他就迎面走上去,按照
华克强教给他的话一宇不差地说了;“我大前天寄给你的信呢?”“没见到。”肖
丽说着就朝食堂走去。“等一等。”他说,“你别骗我了。信收到也没关系,你怎
么乱扔?多亏刚才我在院里抬到了。如果别人捡到看了怎么办?”
“什么?”肖而惊讶地扬起黑盈盈的双眼。
靳大成把留在自己手里的那份誊抄的信拿给她看,说:
“你看,不是那封信吗?”
肖丽顿时失去往常的镇定,慌忙拿过信一看,不禁轻声叫起来:“不对呀!你
的信我都锁在箱子里了,不会有人动呀!”跟着,她提着这封信的复制品转身跑回
楼上宿舍去了。
靳大成真高兴哪!他终于从这姑娘一时的忙乱中窥见她守在心中的秘密。这秘
密好比躲藏在云后的月亮,厚厚的云彩遮得严严实实,一片漆黑都不见,此刻风吹
云动,月亮忽地浑圆而皎洁地显现出来……原来她把他的信都锁在箱子里呢!还有
什么更可珍贵的事实能证实这姑娘在悄然无言地爱着他呢?多少天来,他饭菜不香,
今天午饭忽然胃口大开,内心的喜悦使他的脸变得格外生动。华克强在一旁看到了。
走过来,把两条胳膊交叉地架在他肌肉丰满的方肩头上,小声问:“怎么样?”
“好,好!”他嘴里塞满东西,只能乐呵呵说这么两个字。
四
快乐只是短暂的一忽儿。当他吃过午饭就发现,肖丽跑四楼上后再没下来,也
没吃饭。随后他便十分明确地感到他与肖丽之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碰到她,她
不单不瞧他一眼,而且脸色异常难看。开始他并不明白这变化的原故。他处处留神
察看她的神色,寻找这突变的根由。他发觉,她在同队女伴打闹时,连平时那样的
微微一笑也没有了。她总是紧皱眉头,咬着下唇,紧板着的面孔似乎含着一股温怒。
有一天晚上,体训大队的各队都集中在会议室,听取击剑队出国回来的观感和体会,
肖丽坐在距离靳大成左边挺远的地方,他一扭头,看见肖丽正侧过脸盯着他。他俩
的目光一接触,肖丽竟然狠狠瞪了他一眼,跟着把头转回去。这一眼,使他如人冰
潭,寒彻肌骨,连心也凉得发颤。但这么一来,他反而变得清醒,有所悟地想到,
是否因为自己那封假信触怒了她?对,对,肯定是这样。别看肖丽的年龄在队里最
小,人缘也好,但她的伙伴们很少跟她逗笑,不知她怎样赢得比她年龄大的姑娘们
一种又亲切又敬畏之情。更何况,谁又会用这种轻挑、欺诈、恶作剧的手段去对待
一个少女最庄重的事情?自己不是从书里看过这样的话吗--“初恋少女的盾牌,
便是一颗自尊心”,还有“自尊心是世界上最敏感、最脆弱的东西”等等,为什么
自己把这些名言都忘了,使用那愚蠢的办法去试探对方?他开始埋怨给他出主意的
华克强了。华克强却不以为然,反告诉他说:“女孩子都是这样,诚心给你点颜色
看,你不理她,她也就软了。”
他不再听华克强的话了。
他刚刚瞧见爱的彼岸,那里却又陷落。眼前一片虚茫,空得没抓没落。他垂头
丧气。由于明白了原由,他连看一眼肖丽的勇气都没了。他很自己糊涂一时,恨自
己蠢笨、恨自己粗俗,甚至认为自已根本不配这个正直、内在又严肃的姑娘--奇
怪,他这么一想,反倒有种摆脱痛苦的轻松感。但他依旧恨自己,恨得要死,整天
真有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是,过了半个月,他正在拿一个小搪瓷杯,在训练馆外边的水罐前接水喝,
忽然给一只大手抓住腕子拉向一边。水洒了一身,杯子险些落地。他一看,原来是
女篮队的大杨,杨光彩。这个农村长大的傻里傻气的姑娘,身高一米八十六公分,
脸上身上的汗毛很重,远看显得挺黑。力气却大得出奇。别看她的动作和她长长的
腰板一样僵硬,但她能在比赛场上控制“制空权”。在队里被戏称做“空军司令”。
此时,靳大成被她拉到墙角,用胳膊顶住,一双小眼死盯着他,气冲冲地说:“你
要是再跟小肖耍花招,我就跟你拚了!”
他不明白下边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该说什么,惊讶地望着她。这大个子
姑娘却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折叠的纸条给他,只说:“给你,看吧!”就迈着生硬的
步子走了。
他打开纸条,上边只写几个字:“今晚八点,在体育馆南门对过的小街上等你。”
字迹细小而秀丽,却没署人名,是不是肖丽?
晚饭后他按时悄悄去了。那是条不起眼的又短又窄的小街,没有几户人家,入
夜后很少行人。街道两旁的槐树粗矮两茂盛,繁密的枝丫横斜交盖,几盏路灯只能
洒下斑驳疏落的光影。他走进这又黑又静的林荫小路,感到有种很浓的树叶气息混
在夜空里,说不出的杨美。他从小街这端走到那端却不见一条人影。待他刚要折头
往口走时,忽些发现身前不远的街心立着一个姑娘苗条的影子。肖丽?果然是她!
他的心立刻跳得快了。他走到她面前,正不知该说什么,肖丽就问他:“你用假信
骗我,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他怔了。面前尚丽的脸正这在一块很浓的阴影里,看不见她此时是什么表情。
他不明白肖丽何以提出这个问题,又怎么知道他使用的那个不高明的伎俩是有人为
他出谋?他给尚丽冷峻的口气逼得刚要回答,一想到自己不该说出华克强,便支支
吾吾起来。
肖丽的问话更加生硬和急迫:“是不是有人给你出主意?”
他真不好回答。“好了!”肖丽说:“我知道你是没有这种小聪明的。我也不
问是谁了,只要知道不是你就行!”她停顿半刻,又说:“请你下决心不要再给我
来信了。你,你知道--我多么爱打球!”
她不提爱他,却说爱打球,什么意思!这句不着边际的话使他懵然莫解。这时,
在她那阴影笼罩、晦暗朦胧的脸上,分明闪出一种强烈、灼热、渴望的目光,更使
他如人大雾中一般糊涂起来。未等他弄清她的意思,她忽然伸出一只手,说:
“来,握握手,咱们的事从此结束了吧!”
他握着她的手,好象任何感觉都没有。似乎只感到这手冰凉、汗淋淋,仿佛刚
从水盆里伸出来的一样。他茫然地问:‘
“咱们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了?”
肖丽芜尔一笑。这一笑,又好似给了他无限的东西,给了他一切;他所盼的,
都给他了。跟着肖丽从他又大又厚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转身跑了。
他直怔怔地站在原处,看着她跑去的背影。这身影很快就在重重夜色中消失。
随后是渐渐远去而依然清晰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口事?一切都似是而非,一切都似有若无;他好象得到
一切,又好象失去一切。事后细细品味,更多的是担忧和苦恼,而不是欢欣与满足。
她接受了自己的爱?虚无飘渺,没有一点根据;她拒绝了自己的爱?却是实实在在
的。看来这是一次作为告别的相见了。“从此结束!”--他长长叹口气,一遍遍
绝望地重复这句话;当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里,那个傻里傻气的大个子姑娘杨光彩
又暗中塞给他一个条子。又是那细小而秀丽的字迹,又是那时间、那地点.他去了,
她依然告诉他那么两句话:“我多么爱打球……咱们的事就从此结束吧!”
一次又一次,一直没有结束,一直在宣告结束。而他们的爱情就在这窄小、静
谧的小街上,在这喃喃地、愈来愈无力的“结束”声里真正开始了。
一片云影从月边移开,一只鸟儿腾空而起,一汪清水终于从碎开的冰片中间漾
起涟漪……他们终于跳上同一只小舟,随着微风轻浪,陶醉在同一节拍的爱的摇晃
里。
五
总教练卢挥独自在屋里使劲地吸烟。屋里的空气已然浑浊,浓烟弥漫,好似什
么东西烧着了。那就是他的胸膛;胸膛里冒火,简直要从嘴里蹿出几尺的大火苗子。
他脸上布满怒气,仿佛罩着一块可怕的阴云,已经不止一次地、无声地响起雷霆了。
事情出在昨天晚上。一场表演赛中,男篮一队的靳大成和女篮一队的肖丽分别
请了假。这件事当晚就在整个体训大队里引起种种猜测,他都听到了。而早在这之
前的一个多月,他就耳闻一些风声,他暗地里留心察看,果然发现肖丽和斯大成有
些反常:这几天这个愁苦不堪,那几天那个神魂颠倒。尤其在比赛时,只要靳大成
坐在一旁,肖丽好象只是人在场上,心在哪里鬼才知道呢!瞧,她把球儿传到了对
方手里!瞧,她又莫名其妙地撞在对方身上……这还是肖丽吗?别是着了魔吧!他
把这些惹人起火的事都压在心里,愈压爆发的可能和力量就会愈大。到了昨天晚上,
事情终于变得公开了、不可隐瞒了,他憋在心里的忿怒也就抑制不住地要爆发了.
今天一早,他召开全体篮球运动员的一次会。他在会上讲了话,讲得那么激动,
在台前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一句话一个“是嘛!”点着的烟抽了几口就抬灭,
灭了又点上。这位三十多岁的教练,在运动生涯上,十分老练,富有经验和威信,
但在待人接物上,总那么简单,天性的纯真,易于冲动,使他仿佛永远也不能成熟
似的,好象流动的水,总也结不成冰。瞧,他今天遇到这件事,又沉不住气了,终
于愤愤地说出发生在篮球队里违反队规的恋爱事件。他的火气很大,话说得也粗鲁:
“谁要谈恋爱就给我脱下运动农。我这里不是婚姻介绍所,打篮球还没有男女
混合队呢!胡来!”
大家听了悄悄地笑。虽然他没点出人名,人人心里都有数,暗暗把目光瞥向靳
大成和肖丽。靳大成垂下了头,肖丽却挑战似地扬着脸没有任何表情,脸色渐渐变
得十分难看。好象她在任凭别人骂她、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讥笑她、用世俗的观念
来亵读她内心最神圣的东西。
当卢挥看了她一眼之后,忽把话题转到别的问题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冲动
中当众揭开这件事,会使她处境尴尬难堪。而他说过这些话,并不能消除心中盈满
的怒气。等他冷静下来,就有一个问号在脑袋里旋转起来。这问号已经在他脑袋里
转了一个月,甚至转得他头昏目眩,也没答案,只有愈来愈明显的恼人的事实。可
是……他想。难道她真的要放弃自己刚刚开端不久、可望放出光华的运动生涯?难
道她对篮球运动那么如痴如狂的热爱竟会被这种看不见的男欢女爱魔术般地取代?
他不能相信、不能容忍、不能眼瞧着自己心爱的运动员这样轻易地被夺去!
两年前的事好象一幅画,又逼真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初夏。他去观看体委和教育局联合举办的一九五九年市中学生女子篮球赛,
打算看看有没有可以培养成材的运动员的苗子,以补充正在老化、战斗力日趋下降
的市女子篮球队。说真话,那天他来根本不抱有什么希望,却意外地发现了肖丽。
凭着他老练和雪亮的目光,一眼识到这姑娘的反应、弹跳、速度、意识和身体素质
都不寻常,是个一样不差的标准的后卫材料,而且有着很大的潜力和可塑性--这
可确确实实是意外的发现!球赛完了,他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几年级?”
“高三。”她说。一边用块毛巾擦着脸上的汗。那张鼓鼓而浅黑色的小脸儿没
有任何表情。
“你认得我吗?”他问。
“您是市队的卢教练。”她说。仍然没什么表情。
在这大名鼎鼎的市队总教练面前,一个少年业余球手居然表现出如此平静从容
的态度,而不象有些一心想高攀的业余队员马上摆出一副招人喜欢的样子。他以为
这姑娘是那种把运动当做业余爱好、一心想考上大学、另有志向的年轻人。那就太
可惜这么难得的好材料了!有的人同时具有几种不同素质,发挥其中任何一种素质
都能成材,她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拉上球坛,因此鼓足劲
儿准备说服她。那脸上完全是一副传教士劝人人教的神气。“如果我现在就调你到
专业队,你愿意来吗?”他问。
这姑娘抬起一双黑盈盈、动人的眼睛,那鼓鼓的小脸儿居然放出光彩。她点点
头说:
“现在?我愿意。”
她说得一点也不含糊。他听了反而感到惊讶。
“你不想考大学?你也不想上完高中了?”
“您不是说‘现在’调我吗?”这姑娘告诉他:“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篮球运
动员。”
这姑娘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猜想与意料,但他听了却是心花怒放。他最爱听自
己看中的年轻人口中说出这样有决心和有志向的话。他把兴奋抑制在心里,想再试
一试这姑娘决心的大小,便故做思虑地沉了片刻,问她:
“你多高?”
“一米六四。”
“对于篮球运动来说,可借矮了些。”他装做有些遗憾那样摇了一下头说。他
见她没说话,便又说,“你今年十七吧!可能还能长一点儿。”
“不,我不大可能再长高了。可是--”这姑娘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所说
的话分明是在反驳他,“我能在高个子中间找到空间。您也以为篮球只是高个子的
运动吗?”
卢挥说不出话来了。他本想试探这姑娘献身篮球运动的决心的程度,故意说了
反话,却使自己陷人被动。他发窘地笑着,心里反而更加喜欢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
他深知,意志往往能在能力的限度之外创造奇迹。他忽然哈哈大笑,一拍这姑娘的
肩头转身而去。回到体育大队,就跑到前院的体委办公楼去,对体委办公室的黄主
任说:
“老黄,快去办,我要她了!”
“谁”胖胖、温和、富态的黄主任惊奇莫解地睁着一双小圆眼睛问:“你说的
是谁呀!”
“那姑娘!就是她!”
“唉,老卢,哪个姑娘?哪儿呢?姓什么、叫什么?”
卢挥愈急就愈想不起这姑娘的名字和所在学校。他用拳头凿脑袋,脑袋里反象
空的一样。
半个月后,肖丽就调了进来。卢挥把她安排在一队,由自己亲自培训。肖丽便
成了市女篮中一名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的队员。
情况比估计得好,这是最使人高兴的事。
教练最愿意碰上这样的运动员。好比雕塑家手里一块软硬度正合适的泥块,并
且有很强的韧劲、拉力和耐性,似乎想叫她成什么样,她就能成什么样。她刚强、
执着、坚忍的个性,加上优良的身体素质,使她很快就掌握住各种高难度动作;她
内涵而不外露的聪颖与专心专意,使她能够对卢挥的指导意图心领神会。她精神上
还有一种天生的难能可贵的稳定、冷静和成熟,使她能在比赛中发挥出训练得来的
最好成果。这样她的技术和水平就眼看着日日拔高,好象夏天涨洪时,从河边的标
尺看猛长的水线。快得往往使卢挥都暗暗吃惊。
一个能够成材的学生碰到一名有眼力又有办法的教师,好似在强健的母体内重
新投一次胎。在好铁匠的手里,一块劣铁能打成一柄好刀;在低能的凿刻匠的手下,
一块美玉也会变得砖瓦不如。幸亏肖丽碰上了卢挥--这个国内公认的第一流教练。
丰富的教练经验和训练办法自不必说,他还是一位运动心理专家。他注意把握运动
员的身体特点之外,更注重掌握运动员的个性。好比一个优秀的高级军事将领,往
往把对下级指挥员性格的了解看得比每支部队的武器配备更为重要。善于抓住人的
精神和心理因素,办法就能多上一倍。而卢挥对尚丽的了解不仅于此,他还感到这
姑娘和自己颇为相象,就象两只麻雀那样相象。开始他只感觉他俩很象,却不知象
在何处。他找到他俩性格中一些相似之处,比如内在、倔强、认真……还有呢?似
乎总还有点什么--在至关紧要的地方。一天早训前,他去训练馆,看见空荡荡的
馆内只有一个穿红衫的姑娘用油墩布拖地。头天刮了一夜大风,馆内地板上蒙上一
层灰蒙蒙的尘土。这姑娘正起劲地拖着,身后拖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明洁的反光。他
细一看,那红衫子上印着“6”的号码,原来是肖丽。他心里忽然感动起来,并一下
子悟到了他和冯丽那关键的共同之处--他们都对篮球运动有股疯狂的爱。只有这
股爱,才会对球场也怀有一种感情。就象老农对土地也有着深挚的感情一样。卢挥
感到自己心里有根弦,给这情景引起的激情撞响了,发出明亮悦耳的共鸣。他是个
出名的“事业狂”,二十年来他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事业上,甚至花费两个小时去
看电影都觉得可惜。真正从事事业的人,对一个投身到事业中来的人,马上会涌起
强烈的爱。他还认准,这样一个姑娘将来必然能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谁也拦不
住,谁也别想把她扯出球坛。
但是,现在他不明白了。男篮那宽肩膀的壮小子靳大成施展了什么魔法,怎么
会一下子就把肖丽单纯的生活、平静的内心、专注的精神天地全搞乱了?
他不明白这一切,恐怕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这原因与他自己当年的奇特的婚
姻有关。
他是独生子。父母一直切盼有个女儿,却盼不来。一次父亲到河南办事,赶上
那里闹大水,遇到一个十来岁、无亲无故、没人养活的孤女。父亲生了怜悯心,收
这孤女为义女带回来抚养。那时卢挥比这女孩子大两岁,便以兄妹相称,后来这女
孩子长大,父亲舍不得这苦命的女孩子嫁出去,再遭什么不幸,便做主叫她和卢挥
成婚。卢挥自小喜欢这义妹,并不反对,高高兴兴顺从了父亲的意志。但他们的婚
姻是没有经过恋爱的婚姻,是从兄妹之情过度到伉俪之爱的。尽管他俩的感情融洽
和谐,却从未尝过初恋与热恋的滋味,没有感受过恋爱时那甜美、醉心、令人颤栗
的力量。因此他无法理解靳大成与肖丽之间发生的事。更由于,他认为这种事与他
酷爱的事业水火难容,便象痛恨窃贼一样痛恨靳大成,好象靳大成把他的一件珍爱
的宝贝偷去了。同时他也恨自己对这件事反应迟钝,没有在刚刚开端就察觉出来而
断然把他俩分隔开……
卢挥想着,忽觉手指象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生疼,原来是夹在指间的烟卷已经
烧到根部,烫了手指。他赶紧把残剩的烟蒂按灭在烟缸里。这一果决的动作,使他
联想到必须把眼前这桩恼人的事尽快而毫不犹豫地根除。
他已经着手进行了。刚刚他派人去找靳大成来谈话。他怀着一腔盛怒,等候着
发泄对象的到来。
六
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分外轻,似乎声音里含着一点胆怯,他料想是靳大成来
了。
“进来!”他说。
进来的果然是靳大成。这个带着一些山东大汉气概的小伙子惶恐地瞧着他,显
然已经知道总教练找他来的目的了。
卢挥一见他,就厌恶地转过身去,点烟、吸烟、吐烟,半天没转口身来,靳大
成从总教练一手权腰、斜着肩膀的背影,以及斜在背部衣服上几条粗大的皱折,就
能感到他忿怒的程度了。平日里,总教练是个既严肃又温和的人,他隆起的眉骨下、
布满细纹的眼窝里,那一双微眯着的、富于您力的眼睛总闪着亲切的目光。尽管他
在训练时象法官一样严格、苛刻、不容情面,在训练之外却与运动员们象朋友一般
有说有笑,自从他来到球队,还没见过总教练对谁发过脾气。为此,他就更觉得事
情的严重。他站着,不敢坐下。
果然总教练发火了。忽转过身,同时转过一张涨得赤红的脸。他仿佛再也抑制
不住地从胸膛里蹿出一个气冲冲的声音:
“你搞的是什么?呵?”
“我……”靳大成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敢看总教练的脸,把目光垂落在总教
练的脚尖上。
“你!你难道不知道运动员不能谈恋爱,你是不是明知故犯?”
“我?”
“‘我’什么!你别拿我当木头,我一切都看在眼里了。整个体训大队没人不
知道你做的事,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照你这么干,大家全谈恋爱算了,体训
大队还不垮掉?再说,谁都知道,肖丽是女篮中最有前途的队员,她已经叫你搞得
神魂颠倒啦!你是不是想毁掉她的前途!你别不说话,你为什么做起事来胆大包天,
在我这里却装得胆小怕事?”
总教练的怒火非但不减,反而象石油井那样,一旦喷出来就遏制不住。在他嘴
里,靳大成好象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事情的坏蛋。而这个老实、淳朴、没经过什么
事情的山东小伙子碰到这种场面,真不知该怎样应付和解释。他连自己是对是错也
分辨不清了。站在那儿,一双手汗出不止,不住地往裤子上擦抹。
总教练依旧冷静不下来。他根本不想在爱情--这个对习他颇为陌生的世界中
平心静气地走一走,看个究竟,也就没于处理好这种事情的妥切办法。相反,一种
急切结束这件事的焦躁心情,使他愈加十足的粗暴,他朝靳大成叫着:
“我警告你。从今天起,你不准再接触肖丽,连看一眼都不成!否则我就开除
你,你给我回山东去!”
这时,靳大成好象才清醒过来。他平时性情温顺宽和,有时亦强犟,尽管单纯
爽直,却也执拗得很。这是典型的山东人性格。当他听到总教练要他从此与肖丽一
刀两断时,他个性中执拗强犟的一面便被激发起来了。虽然他没有找到恰当的话进
行分辩,却本能地要进行抗拒了。
他俩之间,马上就要不可避免地大吵一架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又响又慢,连续三下。这声音与刚才靳大成
的敲门声大不相同。声音里带有冷静而又不客气的意味。总教练一怔,诧异地问:
“谁?”
门被“啪”地推开,门口一动不动站着一个苗条的姑娘。上身一件褪了色的红
运动衣,下边一条旧蓝布裤,头发挽到后边去,扎一条白手绢。一张脸好象突然之
间显得消瘦了,嘴唇发白,表情异常沉静,目光却咄咄逼人,闪闪烁烁直盯着总教
练。好象根本没看见站在屋子中间的靳大成。总教练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刚
刚屋里马上要爆发一场争吵的火热气氛顿时沉降下来。“您找我?”她问卢挥。
“找你?嗯,我是叫徐颖告诉你,让你下午来的。”“有话还是早谈好。”她说。
卢挥听了,看看她,又看看靳大成,只得对靳大成说:“你去吧!我跟你没别
的话了,但一切只能照我的话做!”
靳大成死咬着嘴唇,一扭身走出去。肖丽没有看他一眼,只侧身让他出去,然
后走进总教练的房间坐在一张椅子上。目光依然直直地盯着总教练,方方面发白的
小嘴象贝壳那样闭得紧紧的。
本来总教练也要对她发一顿脾气。但不知为什么,一见面火气竟然立时缩得微
小了,没有飞扬的火苗,只剩下殷红的灰烬。也许由于这姑娘惯常的沉静在伏天里
能使周围空气的温度也降低下来,也许由于他与这姑娘之间和谐的、深厚的、父女
一般的感情,使他难以发火;也许由于他发觉这姑娘不动声色的神情中,似乎隐隐
地在承受一种很大的精神压力。他认为这压力是昨天自己在篮球运动员的全体会上
说出的那几句话给她造成的。他不能再对她发火,给她压力。甚至还后悔,以至有
点可怜她了。他想了半天才说:
“是的。肖丽,我想正正经经与你谈一件事。”
“是不是我和靳大成的事?”她说。
“是。”他惊讶她的直截了当。他说:“你们这件事是错误的。这个我们可以
不谈,但它会带来什么结果,你想到了吗?”
“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
“被开除。”她说。声音和表情都没变。
“那……那你怎么办?”
“随您便。”
她从来没对他这样谈话。她乎稳的干巴巴的音调里潜藏一种鄙屑、一种怒意、
一种满不在乎的劲势,使他听了感到意外、吃惊和担心。他不安地试探她。“如果
我开除你呢?”“我说了,随您便好了。”
他从没想到肖丽会说出这样的话。抛开球场、比赛、竞争、大有作为的事业而
在所不惜。轻率地毁掉这一切于一旦而不流露出半点犹豫,他怎么能忍受哪!已然
平息下去的火气陡然又蹿腾起来,感情有时是匹桀赘不驯的烈马,它会一下子撞毁
理智的围栏,奔号而出:
“不行,我不能叫你这样下去。你们必需马上结束这件事。你们……”
“我们?哼,您说得对。这是我们的事,并没有您的事,也并不妨害任何人、
任何事……”她始终把音调控制在固定的高度,真是少见的沉着。
一向沉稳持重的卢挥今天却失去常态了。他说话简直象叫喊:“有!我可以不
管你的杂七杂八的事,但关于你前途的事全得管!怎么不妨害?它涣散你的精力,
打乱你的一切。你想随随便便就能离开球队吗?不那么容易!我决不准你一时糊涂
而误入歧途,决不准那家伙引诱你陷进这种无聊的什么‘爱情’里,你必需……”
他说着,忽然看到那双黑盈盈的眼睛射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愤怒的光芒,这目光强烈
有力,逼迫他不自觉改变了语气,声调也放低了:“请原谅……也许我的话有些过
分。你知道,这些次比赛中你的球打得多么糟,我多么伤心!也许由于我太盼望你
成材了。我怕这件事发展下去会毁了你的前程。这两者之间是不能相容的……你懂
吗?”
总教练最后这几句话,无意中倾出自己心底的真情。对于一个紧紧关闭的心扉,
发怒冒火往往是无效的捶打,真情却是一把能够悄悄打开的钥匙。肖丽重新沉静下
来,垂下头,放在膝头的两只手合拢着,两个大拇指互相拨动,发出一阵急躁不安
的“嗒嗒”声。显出她心中不平静的节奏。沉了一会儿,她依然垂着头说:
“您说怎么办吧!”
卢挥听出她的口气与刚才大不一样了。他来不及明辨自己的哪句话对她发生了
效力。他赶紧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不能再与靳大成联系。”
她听了这话之后一直没抬起头来,”也没反驳。两个大拇指拨动的“嗒嗒”声
愈发紧迫了。又沉一会儿,才抬起脸问:“您打算对靳大成怎么办?”她灰白难看
的脸上有种深深忧虑和不安的神情,与刚才表现出的沉静也全然不同。
“如果你们不再联系,我自然不会怎么样他。”
总教练这句话表明他需要互相切实的保证。但他丝毫没有从肖丽的问话里听出,
这姑娘所关心的仍是靳大成。而尚丽听过卢挥的回答,一直紧绷绷的脸稍稍有点松
懈,她只轻轻地说一句:“好吧!”连总教练也没看一眼,就低着头而依然心事重
重地走了出去。
卢挥的目的达到了。他感到多少天来堵在胸膛里的东西挪开了,一时象舒一口
大气那样畅快。但他糊里糊涂地,既没有看到肖丽服从了他的真正原因,也没清醒
地意识到事情并没有一个如意的、圆满的、清晰的结局,决不象比赛场终场时的锣
声那样清脆和响亮。
七
整整六个星期过去了。肖丽和斯大成真的谁也没答理谁。卢挥不放心,暗暗留
心察看,找不到他们勾连的任何蛛丝马迹。但真正的感情是两颗心中一根看不见的、
结实而神秘的纽带。哪能扯得断?哪能割得开?他哪能知道他们各自的心理、念头
和渴望。
肖丽本来就是外表沉静,不动声色,不外露的。此事过后,一切照旧如常。她
同队的女伴们出于关切、好奇或者好事等等心理,自然想从她无意中绽露出内心的
罅隙,窥见她的隐秘。别人这些想法她都感觉得到。可能是出于一种自尊心吧!她
反而更加留神自己的举止神情,不叫别人有任何发现。她严谨的行为好似细密的针
脚,缝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妻子,把自己的心藏在里边。而她的心整天泛着一片狂澜,
翻腾着昔涩的浪头。她努力地、自我克制这隐在心中的苦痛。为了她酷爱的篮球运
动,也为了总教练的一片心……而克制痛苦是一种最大的痛苦。
同时她又期待着。期待靳大成再来约会她。她仍然会悄悄而勇敢地去赴约,去
那又黑又静、光影斑驳的小街,去!爱,是难以克制的。
为了事业她想把爱情密封起来,而爱情偏偏不受人为的束缚。一个她换而不舍,
一个她不可抗拒,她无力选择。她都要,都渴望,都不放弃,怎么办?
但是靳大成怎么不来约她听?
任何女孩子在恋爱时,都喜欢对方在自己假造的拒绝中,当真一般的痛苦,傻
里傻气地请求,更喜欢在爱情出现波折和阻障时,表现出一股无所畏惧、冲决一切
的勇气,朝她奔来,似乎从中可以测定对方对自己感情忠诚的程度,自尊心也获得
满足。如果对方在阻碍面前表现得懦弱、动摇、犹豫,乃甚放弃,那必然是个薄情
人了……可是六个星期了,靳大成为什么不响不动,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他怕
了么?果真如此,她是断然不会再理他的。她宁肯自己的船儿在风浪中沉没,也不
会主动向他发出一个救助的讯号。
八
午睡间,男篮的壮小伙子们用一片长短粗细的鼾声合奏出疲劳后甜美的睡眠曲。
这些鼾声,有的如号角,有的如风笛,有的却象牛吼、拉风箱或警报器的尖叫。而
且他们的睡相也不美妙,一双双在早训中耗尽力量的粗胳膊大腿,此刻都七斜八岔
地舒展开,有的从床边疲软地垂下来。在这中间唯有靳大成仰卧床上,眨巴着眼睛
没有人睡。刚才他打开一本书,努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一行行排列得
规规矩矩的铅字上,好使眼睛困乏而渐渐睡着。但思想是个最不听话的东西,好象
只小飞虫,在脑袋里嗡嗡乱飞。他索性把书撇在一边,两条胳膊交叉地枕着脑袋,
一双脚架在床铺尾端的挡板上。男篮宿舍的床铺都是从家具厂成批买来的,规格一
致,却都不够长。是否因为社会要求人的行动和思想都一样,产品便也都定型化而
很少例外?在大高个子们生过无数的小苦恼中,无法在床上舒直身子便是其中一桩。
但这时靳大成精神上在受煎熬,对肉体上的不舒适全无感觉。
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六个星期来,他俩同在一座楼里,却象分隔千里之外那
样遥远。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无事不联想到她,却很难知道她怎么想的。他觉得
自己的灵魂仿佛不在躯体里。他每天也在跑步,做操,投篮,蹲起,但好象不受自
己的意识支配。灵魂游离在躯体之外,象落叶、飞花、没系缆的孤舟,飘飘荡荡,
无依无傍。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这就叫做失恋吗?一切就这样结束吗?如果她真
的依了总教练就此结束了他们的事,也应该同他谈个清楚。他想找她谈,又怕被别
人瞧见,影响了她。他深知自己是个前途有限的队员,上天赋予他这方面一些素质,
却没给足;而肖丽面前摆着一个灿烂夺目的将来。如果他因为自己感情的需要而毁
掉她的前程岂不自私?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有心离开球队,返回青岛,离开了她反
而好受些,在这里天天看见她的形影,却互相装做陌生人一样,只能加重他心中的
负荷。他记起从书里看过的一句活:“时光如水,能够渐渐把一切冲淡。无论是欢
乐,还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他眼睛直盯着搭在面前一根绳子上的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又长又大的运动衣,
心里烦乱极了。
忽有人对他说话,使他微微一惊:
“怎么?大成,睡不着吗?”
他一看是队长华克强。他在左边一张床的上铺趴着,尖尖的下巴架在一双交叠
着的手背上,以一种探询和关切的目光闪闪地直对着他。
“没有。”
“什么没有。你为什么还不睡?想肖丽了吧。”
“唉……,”靳大成长叹一声,摘下眼镜往杭旁一撂,闭起眼,摇摇头说:
“别问了。”
华克强起身从上铺轻快地爬下来,坐在他床前问,
“你们的事就这么完了。”
“完了……”靳大成说。沮丧地拖长尾音。
“肖丽的意思呢?”
“不知道。我不能再和她联系,总教练说,如果我们再联系,就把我们都开除
离队。”
华克强的深眼窝里目光一亮。跟着他说。“那是总教练气头上的话。”“不,
他说到就会做到。我不能拖累肖丽,她的球会打出来的,她又那么喜爱打球。再说
肖丽现在碰到我也不答理我,她可能想就这么完了……”
“那你能知道她怎么想的吗?其实你可以偷偷找她谈谈。她要真不肯再和你联
系,你也就认了。要不,你再写封信给她。”
“那怎么成?信寄到传达室,万一落到别人手里就更麻烦了。”
华克强想了想说--
“我给你送个信儿给她,怎么样?”
靳大成象溺水人的手碰到了什么,一把紧紧抓着华克强的臂膀,另一手拿起眼
镜戴上,一双睁圆的眼睛在镜片后边显得更大:
“真的?”
“瞧你。你象要把我吃了似的。我保证把信给你送到就是了。”华克强说。看
来这事对于他,就象从人丛中间把球儿传出去那么轻松和有把握。
靳大成兴高采烈地捶了华克强当胸一拳,起身马上写个条子。
本星期六晚八时,老地方见面,能否,盼复。
成
把星期六晚做为约会时间是最便当的。周末本市有家的队员都回家团聚,肖丽
每星期六晚也回家。靳大成是外地来的,周末也在宿舍里,只要他那天晚上说出去
到商场买点日用东西,没人会起疑心。于是他怀着感激和信任的双重心情把条子交
给华克强,并说:
“你要是碰不到肖丽,就交给大杨好了。”
“大杨?哪个大杨?”
“当然不是咱队的大杨。女篮的,杨光彩。她能很快把条子交给肖丽。最保险。”
“好呵!”华克强用手指捅了他一下说:“原来你小子还有个又大又丑的红娘
哪!你为什么不早写个条子,自己交给她。你怕连大杨也给监视起来了?你的胆儿
可真小。你在场上那股不要命的劲儿到哪去了?你等着吧!我担保今天晚上尚丽就
能看见这条子。不过今天才星期一,你至少还得等上五天呢!”华克强怕同屋人听
见,小声和他取笑。同时把这条子叠得小小的,塞进自己的运动裤屁股后边的小口
袋里。
当天晚饭前,在洗漱室里,华克强就悄悄告诉他,那条子已经安妥地交到女篮
的杨光彩手中。靳大成觉得好象从他心里拉出一根线,已经无形地通到肖丽那里去
了。一时还觉得自己象只飞累了的、无处栖息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可以稳稳当当落
下脚来的枝头。
九
他焦躁地等候消息。消息来得愈迟,他愈不安。过了三天,一个消息找他来了。
他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消息。
这天是星期四。下午,前接体委办公室的办事员小给来找他,说叫他去办公室
一趟,有事等他谈。他往办公室去的路上也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体委办公楼过去
是一位盐商的公馆,又大,又讲究,又有气派。办公室是原先的客厅,一门敞亮的
大屋子,三面墙镶着深褐色菲律宾木的护墙板,一面是大大扇围成弧形的落地玻璃
窗,牖棂、门把手、墙壁上的挂衣钩都是铜制的。显得厚实、富丽又沉着。在酷暑
期这房间也分外阴凉。他一走进来除去感到阴凉之外,还有种异样而冷峻的气氛。
屋里有两个人等候他,一个是总教练卢挥,一个是胖胖的黄主任。卢挥正抽着烟。
总教练这次没对他发火,更没训斥他一句,却板着面孔告诉他,体委对篮球各
队要做一次调整,决定撤换一部分队员,他是被撤掉的第一个队员。体委要求他尽
快做好离开球队的准备。黄主任在一旁抬起又短又粗、刚好绕到肩后的胳膊,去搔
他凸出一圈软肉的后颈,表情不象往常那样自然。对他说:
“你的出路我们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仍然回到你原先在青岛的那个单位--链
条厂。如果你想去青岛市队,我们可以帮你联系。”
尽管靳大成听到这意外又突然的决定有些发懵。但他完全听得出他们关于调整
撤换之说是故意编造出来的官冕堂皇、不好辩驳的理由,也为了不亮出那可能使双
方都十分难堪的真正原因。他决想不到体委对他这样不留余地,不顾情面,如此冷
酷与淡薄。但他没有分辩,没有乞求,内心反而升起一股高傲的情绪,压住愤怒、
委屈和种种可以拿出来争辩一下的道理,只谈谈地说了两个宇:“好吧!”负着气
接受了体委的决定。他想了想,又说:“我明天晚上就走。我回去之后的事用不着
你们管,在这里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走的事,别告诉任何人。明天晚上不是全体都
去看电影吗?我自己走!”“可以。”
总教练点点头说。他很满意他的要求;这要求正好消除自己所担心的。但沉了
片刻之后,他又觉得不是滋味。以往,总教练从来没有这样送走过一个运动员。如
果说他把全部心血和感情都倾注在篮球运动中,这心血感情就分成若干份而把每一
份都分给一个队员。选来一名队员多一分喜悦,送走一名队员凭添一分伤感。但是,
当一名队员将被送往国家队时,他那伤感中更糅合甜蜜;当一名年龄已大、没有前
途或伤残了的运动员离队而去时,他这伤感便混杂苦涩。因为他知道从此这个运动
员就结束了聚光灯下生龙活虎、快乐明亮的运动生涯了。此时此刻,他总是依依不
舍的。更尤其,斯大成离队是他坚持要体委这样决定的。靳大成要走了。他不会成
为肖丽精神中的搅棒了,自己也就不象原先那么恨他了,内中反生出一点点内疚。
口气变得温和下来,他拍拍靳大成说:
“明天我来送你。”
“不!”他说;“我不要任何人送。我明白,我是例外的。不应当受到任何人
欢送!”他说完扭头就走了。
他从体委办公楼走出时,头晕目眩,好象刚刚受了重重一击。他记得,一次他
和拳击队的队员赵宝刚打拳玩,他被赵宝刚突然一个左直拳击中下颚时,顿时浑身
无力,意识混乱,脑袋又重又空,就是这种感觉。但那一次是肉体上的,这一次是
精神上的。支撑他自尊心的高傲的情绪松垮下来,一种委屈心情象因棉花堵在他胸
口上。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总教练会一脚把他踢走,而且做得如此干脆。竟然事先没
对他透过一点风声,就悄悄办好他离队和安置的手续,不给他留一点余地。他看着
这片与他从此无关的楼馆房舍、茂树繁花,看着这不再属于他的生活,他真想挥起
拳头把这寡情和冷漠的一切都击得粉碎!他明白……总教练这做法显然为了肖丽。
可是总教练不是说,只要他不再与肖丽联系,就不会对他采取任何措施吗?他不是
一直没同肖丽联系过吗?这究竟从何而起?难道总教练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不……
于是他想起他给华克强的那纸条。对,只有那纸条会促使总教练断然做出这个决定。
这纸条是怎样才落到总教练手里的呢?是肖丽因为决心与他思断义绝才交出那纸条
来的?不,不,那决不可能。要不是华克强?……
中午,本队队员训练回来,见靳大成一个人躺在床上,脸色也难看,都以为他
病了。他说自己确实有些头晕,已经向总教练请了三天假。华克强也不问他,忙过
自己的事就拿着脸盆去洗。好象他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也好象他一切情况都知道了。
过一会儿,华克强回来,恰巧屋里没旁人,靳大成坐起来,一把抓住华克强的手腕,
急切地问:
“克强,你那条子交给谁了?”
“什么条子?”
“托你交给大杨那条子。大前天中午交给你的。”
华克强瞥了他一眼,稍稍停顿一下说:“我给大杨了。怎么?”说完,目光在
靳大成脸上转。
“没什么。”
“大杨说什么了?”
“我没看见大杨。”他说。然后不再说什么。
华克强走了。靳大成想了想,赶紧又写了一张条子。这次他要亲自把条子交到
肖丽手中了。反正他已经不是这儿的人。他与肖丽的事大概也就从此完结。他只想
再和肖丽见一面,尽管这可能是最后的一面,对于他并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象个临
终的人,本能地想再睁一下眼看看生活,看看亲人,但不论他看不看都将离去。他
把条子放在口袋里,准备碰到肖而就设法给她。
中午、下午、傍晚。他都没有碰到肖丽。肖丽去哪儿了?如果明天还是这样,
恐怕今生今世再也难见。
第二天上午他去买好当夜返回青岛的车票,然后去体委办公楼办理离职手续。
在走廊里,偶然从一扇敞露的门缝里发现肖丽正伏在桌上抄写什么。难道这是总教
练有意把她调来做些事,好使他们在他临行前见不到面?怪不得昨天一天没有寻到
她!她吃饭肯定也在这边的食堂。他看见肖丽的座位临窗,窗子又是敞开的。他忙
走出楼,从院于绕到大楼侧面那扇朝东的窗下。这儿恰恰是院子拐向后边的一个死
角,没人往来,只有数株黄蔷薇,每逢春末夏初繁花满枝,此时却凋败已尽,只剩
下一片单调而浓密的绿叶。他把身子藏在枝叶里,防备被窗内的旁人发现。然后把
纸条轻轻扔进去,正巧落在肖丽的眼前。肖丽一惊,扭脸来看,他却转身疾走了。
这房间也很大,肖丽坐在这边,另一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办事员,正背对
着她,使她得以打开纸条看。上边的字使得她惊异得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并差
点儿叫出声。这上边写道:
我已经被开除了。本周五乘夜车离开这里。此事别人
谁也不知道。我周五晚八时还在老地方等你。我们最后告
个别吧!
周五就是今天呵!
一股强烈痛苦、生离死别般的感情涌上来。她不可能、也不会有任何力量能抑
制自己了。她一手抓起纸条,扭身往外跑。紧随着她一连串慌慌张张的动作,椅子
歪了,水杯碰倒了,痰盂盖儿被撞到地上。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使得同屋那上年纪
的女办事员扭过头低下前额,一双吃惊的眼睛从眼镜上望去,却只见她背影一闪,
已经跑出屋去。
她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一般跑着。跑过走廊,跑下台阶,跑到院子,
忽然差点儿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只听对面发出一个沉稳、熟悉,带些怨
怪的声音:
“你这是到哪儿去?”
她抬起头,总教练就在面前,目光惊异地停在她表情奇怪的脸上,跟着就明白
她已经知道靳大成将要离队的消息了。只见肖丽下巴直抖,嘴唇哆嗦,牙齿怕冷似
地咯咯打颤,声音抖得更厉害:
“您,您不是说妥了吗,您为什么……为什么?”
总教练从未见过她这种近乎失常的神情,担心会出现更严重的情况。他用手扶
着她的肩,劝慰说:“不要这样,肖丽,你-一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你听我
说明白,你也就明白了……”他边说,边把她扶进办公楼楼下一间空无一人的小工
作间。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时显得手足张惶无措了。
她一进屋就哭了。泪水止不住往下淌,并且“呜呜”哭出声来。好象憋了一肚
子委屈的孩子在大人面前,要痛快地发泄一通似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她哭,而且哭
得这样伤心痛楚,这是怎么啦?他看着她这悲痛欲绝的样子真是无法理解。她不过
与靳大成刚刚有些要好罢了,即便分离,也不该这样生离死别一般呀,难道她还出
了什么别的事吗?
他不知该怎么办。仿佛他搬一个又大又沉的柜子,不知从哪里下手;又不能眼
看着她失去控制的感情象决口的洪水奔泻不止。他给她斟水,递给她一条手巾抹泪,
除此他就再不知该做些别的什么事了。便在她身前转来转去,半天来嘴里只反复地
重复一旬无效又无力的话: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她那直盯着前方的目光一阵阵变得尖利吓人。使他害怕;他叫她,她也不理他。
那目光好似停在一种幻象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的声音哆
哆嗦嗦,连舌头都僵直不灵了。他简直以为她要疯了。
过了这个高潮后,她拿起手巾擦擦脸上的泪,扭身端起杯子喝一口水,他见状,
一直揪紧的心才稍稍有点放松之感。开始劝她。“你想想看,体委这样做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你的前途吗?我,我,我难道还会害你。靳大成他,他不该……我不说了,
有些情况你未必了解。体委为了确保你的前途,为了体训大队的风气不搞坏,不得
已才这样做。你还要我……我还对你说些什么呢?你,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促使
体委做出这种决定。我,我的理由是充足的!是充足的!呵,对不对……”
他今天不象往常在队员们面前说话那么从容,那么有条理。有份量、有说服力;
他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没有这样笨嘴笨舌、话不成旬的时候。似乎他连思
维都混淆不清了。如同一个不识水性的人落入水中,不知深浅,不知上下左右,四
边一片无边无际的液体,两只手乱抓却抓不得一点可以借力逃脱出水的东西。心里
的话全搅成了一团,究竟哪句话目前最需要,最有用,最得力?在不明自的事物面
前,任何巧妙的唇音都笨拙无用。但他还得一个劲儿地说下去,好似他的话一停,
她又会出现刚才那种叫人担惊受怕的反复。
他说得磕磕巴巴,艰难费力,语言乏味失色,可是他明知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却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从上午九点直说到吃午饭的时候,他的喉咙好
象烟囱那样干燥发烫,声音变得沙哑了,整个口腔的唾液似乎也已用尽。他不知道,
到底是想法支持他的舌头,还是舌头支持他的想法。当他发现肖丽坐在那里一动不
动,虽然神情不象刚才那样激烈和吓人,却仍旧满面凝聚着焦虑与愁苦时,他感到
自己的力量已经用竭,毫无办法了;灰心丧气使他浑身立刻感到疲软松垮,一屁股
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神气无可奈何。可就在这时,肖丽忽站起身说:
“您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同时给了他一个清醒的、开朗的目光。这目光比任何保证和表示都可靠。比
她这两句话也更明确。
她又使他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进行了一上午单方面的艰苦的舌头的进攻之后,正准备
全线退却时,他已经是绝对的胜利者。这真是件奇妙莫解的事。他哪里知道,她正
是被他那些结巴、费力、乏味而用心良苦的话打动了,被他那些反常、笨拙又絮叨
的唇舌打动了。虽然他没说出一句头头是道、含义精辟的话来,她却感受到他那直
出胸臆的真情,以及他并没表达清楚、但完全可以征服她的道理和思想。
整一下午,肖丽都在体委办公楼里,闷闷地抄写两天前总教练交给她的篮球队
训练大纲。总教练说办公室人少事多,临时调她来帮忙,实际上正如靳大成猜测到
的,这是总教练的有意安排,为了避免靳大成离队之前再与肖丽接触。这天下午,
肖丽坐在座位上一动没动,手里的笔也没停,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总教练几次
悄悄溜到门前,从门缝和钥匙孔里看不出肖丽有任何异样和变化。连肖丽的笔尖在
光滑的纸面上沙沙磨擦的响声都清晰又均匀。快下班时,总教练笑吟吟进来说:
“别忘了,今天晚上看电影,快收拾一下吃饭吧!”
“不。”肖丽抬起她有些红肿的眼睛,仍象往常那样沉静地说:“我今天头疼,
不去了。”
总教练听了一怔。立即敏感到,是否她知道靳大成夜车走,她要去送他上车?
想到这里,中午间才明亮起来的心情,此刻又暗下来。
“还是去吧!今天的电影一连两场,看看电影精神一放松头就不疼了。”总教
练说。
“不,我不去!”
总教练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他转过身时,脸和心同时沉下来,再没说别的便
走了。
她呢?
她有一种心情,愈接近天黑来得就愈强烈。
十
晚饭过后,体训大队的人几乎全部去看电影。夜幕降下时,整座宿舍大楼象一
面庞大的黑影耸立着。唯有三楼顶靠左边的两个窗子亮着灯,那是肖丽的房间。二
楼男队员的宿舍都黑着灯。
这时男篮一队寝室的灯忽然亮了。进来开灯的人是总教练卢挥。他见屋里没人,
却看到靳大成的铺位上放了一个墨绿色硬帆布的箱子,还有一个大网克和一根粗麻
绳子,显然这是用来填装杂物与相打铺盖的,靳大成本人到哪儿去了呢?总教练关
了灯,走到楼外大门旁的传达室一问,传达室值班的李大爷说,刚刚瞧见那个戴眼
镜的山东小伙子出去。
“办公室的黄主任来了吗?”
“没见呀,他来干啥?”
“哦?噢,他送个人。您还见别人出去了吗?”
“好象还有个女的。”老李抽着一杆烟。说完就把绿石头刻的烟嘴塞进他熏得
发黑的唇缝里。
“谁,肖丽吗?”总教练马上问。
老李一见总教练这焦急紧张的样子,好奇地扬起眉毛,连眼角的皱纹也带上去
了。他把烟嘴拔出来说道:
“不是呀!怎的?”
“那是谁,您没看清楚?”总教练不管对方的问话,只自己一味地问。
“没大看清。肖丽那姑娘我还不认得。看过她们打球呢,谁还不知道小‘6’号!
刚才那个个子大,好象是那傻里傻气、大脚丫子那闺女。”
“大杨,杨光彩?”
“我可说不好。也不知那闺女叫个啥。这楼里好几百号人,我哪能个个连名带
姓都叫出来?能认得脸儿就算不错啦。”
总教练忙拉开门,站在门口扭头向上望去。肖丽的房间仍旧亮着灯,窗子里有
个人影走来走去。那窗子虽然又高又远,人影又小,他一看就认出是肖丽。
肖丽在屋里,靳大成出去了,杨光彩没去看电影,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
回到传达室掏出烟来,让一支给李大爷,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他打定主意,反正不
让肖丽和靳大成见面就成。靳大成是夜里十一点钟的车,黄主任一会儿带两个办事
员来给靳大成送站。只要靳大成回来,他就跟着靳大成一同去招打行李去;只要肖
丽出来,他就设法拦住肖丽。他抱定宗旨就死守在这里了。反正好不容易解开的线
头不能再叫他们接上,只等靳大成一走就此万事大吉了。
手表的时针快指向八点钟了。眼前,时针象分针一样快,分针如同秒针一般飞
跑,秒针简直在表壳里飞旋起来。她一边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一边抬起手腕看表。
看来她并非盼切约会的时刻,而是害怕这时刻的到来。生活中有些时刻是具有威胁
性的。她几次热泪一下涌到眼边,忽然冲动地拿起外衣要去赴约,但好似有什么力
量,磁石一般把她拖住不放,使得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手背果决地抹下眼泪,转
回屋中把外衣扔在床上,仿佛要断然与那难以摆脱的东西切割开来。当时针已经堪
堪越过八点钟时,她给一种内心冲动的感情所推动,再难自制,一把抓起外衣就往
外跑。好象这一跑便不再回来。就在这时,她的脚“腾”地碰到什么上,原来是个
球儿,一个桔黄色崭新的球儿,给她的脚碰得飞快地向墙壁滚去,撞在墙上后又迅
速地迎面滚回来;圆圆的、金色的、亮闪闪的,这正是她酷爱的、迷恋的、包含着
无限未来事业的一个实实在在的象征呵!刚才好象要被她一脚踢去,可是这皮球却
仿佛是一个与她有着深厚感情的生命,此刻带着一股热烈的激情朝她扑来。她感到
心里又卷起一个更强劲的浪潮,把她刚刚那一阵子泛起的情感压下去。她忽然把外
衣使劲甩到屋角,猫腰把滚来的球儿抱在怀里,拉开门跑出去,一直跑到训练馆,
打开半个球场的灯光,将球儿朝着那挂着漂亮的雪白线网的球篮投去。她一个接着
一个地投。空荡荡的训练馆内响着球儿撞地的“嘭嘭”声。她投呀、投呀、投呀,
尽力保持这股冲动,尽力使自己在这自我的强制中忘却其它一切。一边,她不自觉
地流下泪来,泪水滴在衣襟上、地板上、球儿上,并给球儿带着飞进篮筐。她象一
个机器人没完没了做着同一个动作,又象一个发狂的人不叫自己稍有停歇。最后,
她连时间都忘却了,身上的力气渐渐没了,精神也麻木了,还勉强地把球儿一下下
朝篮筐扔去。扔呀!扔呀!扔呀!失去力量控制的球儿,歪歪斜斜地飞出去,撞在
篮板又弹回来。她还是扔呀扔呀……
忽然,馆内的灯灭了。只剩下门口一盏照明灯。灯光里站着一个人,是总教练。
总教练走过来。
“我……”她喉咙干得厉害,沙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总教练看见她满身汗水,满脸泪迹。他被她感动了。表露出会心的满意的微笑,
还有种怜借之情。
十一点过了。那时间是她生涯中第一道难度的关山,她却翻越过去了。
她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克制住自己,以一种爱战胜了另一种爱,从爱之中站到
爱之上。
她身体抖颤得厉害,不知由于内心激荡所致,还是由于夜凉。总教练忙脱下外
衣披在他心爱的运动员的身上。
第二章
十一
没有果实的花,开了就是痛苦的。
但它兀自开了,无法收却,再不能合拢成原先那紧紧的花苞。只有一任凋谢,
没有果实,没有种子,只剩下一根秃秃的残梗。
她好痛苦了一阵子。
那离去的山东小伙子,曾在她心里占了很大的空间。失去了他,心里便空了一
部分,一时拿什么也填不满。她不叫自己想他,但她无法管住自己。想念受感情驱
使,不受理智管束。她只有劳累自己,在训练中成倍地加大自己的运动量,用身体
的困乏压住精神上翻腾不已的苦恼。苦恼也是无形的,就象那顽强的野酸枣秧子,
有点缝隙它就钻出坚硬的、尖尖的芽子来。
可是,时间一长,渐渐就好多了。正象靳大成也想过的那句话:
“时光如水,能够渐渐把一切冲淡,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
的不再苦。”
时光还象一张砂纸,慢慢地磨去你的棱角,你的光泽,你惹人注目的凸起处。
叫你适应原先根本不能适应的东西。她象走钢丝,开始摆动得厉害,左摇右晃,几
乎栽下来,可是逐渐她摆动的幅度就愈来愈小,直至取得了平衡,找到了稳定住自
己的重心。这重心,就是在爱情曾经狂扯她时,使她终于没有被处动的东西。
总教练也看准这个东西在她身上发挥过神奇的威力,使她战胜了爱的魔法、爱
的诱惑、爱的争夺。这东西正是总教练担心她丢弃的,也是总教练本人所痴迷的。
因此总教练就更喜欢她了,并且牢牢抓住这万能的法宝,叫它在这姑娘身上继续发
挥神力。
在这一段时间里,总教练有意给女篮一队安排许多场比赛,其中几场是硬场。
有的比赛在本市,有的在外埠。她们有输有赢。赢球时的欢愉,输球时的别扭;打
好一个球,哪怕一传一递,打得漂亮、谐调、出奇、痛快,所带来的快活;失掉一
个球,哪怕无关紧要,所带来的恼火,都是其他任何人难以体会的。而对于一个真
正的运动员来说,赢球对他的鼓舞与输球对他的鞭挞,同样是一种激励。这一切都
一点点把凝结在肖丽心中的痛苦分割开,把她游离不定的目光逐渐吸引过去。总教
练在每一场比赛都叫她上阵,出任全队“灵魂”的主力后卫,以使每场比赛的胜败
得失都与她切切相关。场下总教练就集中力量训练她。用剀切和精到的战术分析引
起她的兴趣,并把多少年积累的经验一股脑儿往她脑袋里灌输……这样就使原先在
本队打主力后卫的老队员徐颖不满,以为总教练有意想使肖丽顶替自己。因为在这
之前,徐颖一直打肖丽这个位置,现在为此而常常上不了场……
总教练的用心谁也不明白。但他高兴的是,他的做法已经在肖丽身上产生作用。
而且还收到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肖丽的技术明显进步了。她的聪慧、吸收能力、
善于创造性地发挥的才华,以及优良的身体素质,都再次得到证实。尤其她有种如
饥似渴的进取心,仿佛拴结在这一切前头的快马,带着她向前飞奔。这样,尽管徐
颖和队里三两个姑娘说出些不满、牢骚、甚至很难听的话,变成风言风语,传到总
教练耳朵里,总教练也不以为然。因为,观众、行家、对手,以及本队的大部分队
员都一致承认,在短短的时间里,这个二十岁刚过的姑娘已经奇迹般地一跃为这支
全国篮球劲旅中当之无愧的主力了。她的出场与否,关系到全队的阵容、实力、士
气和成败。任何地方、任何团体、任何一群人中都有一个关键性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就是这样的人物。她还是她的球队在最近举行的全国十二城市篮球对抗赛中夺得
亚军的突出的因素。
她终于从个人爱的天地中彻底跳出来,看到一片无限广袤深远的天地。她象从
小沟游到湖泊里的一条鱼儿。原先那小沟里的生活是充满迷人的诗意的。恬静、安
详、温柔、清甜,沟旁是碧绿的苇秆,沟底是棉絮般又厚又软的水藻;偶尔兴起一
点点波澜,不过是徐徐轻风吹动的,岸边垂下的柳梢儿撩拨的……那也是一种诗意。
可是当它游入湖泊,感受到的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四外开阔,岸边陡峭,湖底满是
坚硬的岩石。随时随地,都能碰到排天的大浪,飞动的漩涡,疾猛的潜流。需要搏
斗,需要竞争,需要进攻;因此也需要意志,需要勇气,需要刚强和韧性。这里的
一切都是强烈的、运动的、刚猛有力的,一切都是硬碰硬。一派壮观的景象,一股
劲猛的气势,象大海的浪潮永不停歇地奏着一种激昂的调子。只有强者在这中间才
能获得快乐。而尝到这快乐的鱼儿,是不会再返回原先那小沟的……
运动员有他们特有的快感与欢欣。
当他们在聚光灯的强光下,准备上场投人激烈的对抗,他们猫下腰勒紧鞋带,
直起身子轻松地弹跳几下,此刻全身洋溢着充沛而渴望勃发的活力,洋溢着一种激
情,这激情就象将要在歌唱家的喉咙里变成响亮的声音那样;当他们在观众热烈的
助威声中,球儿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轻巧地落人篮筐,这感觉就
象画家在纸上画出最得意、最生动、最奇妙的一笔;当他们带着球机智地摆开一个
又一个防守队员,就象数学家一步步顺利解开一道复杂的方程式;当他们终于打败
一个强有力对手的瞬间,好比伐木工人你一锯、他一斧,终于合力轰然放倒一棵参
天大树。那青葱的大木躺在地上,树上的积雪还莹莹闪烁地从半空飘落下来……
这不是由事业中所得到的幸福么?职业中包含着事业。有职业的人,并不都能
感到事业的存在。谁感到了事业,谁才会懂得生活和工作的幸福,谁就会从个人的
天地里跳出来而不觉得工作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负担,谁就会产生出一种忘我、无私、
献身而使庸人莫解的壮丽精神,谁就会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并使灵魂变得更加纯净
和崇高……
至于尚丽对于那桩随同靳大成一起消失的往事,是否还在思恋,别人很难得知。
她与她要好的大杨也许会说些更深一层的心里话;这个傻里傻气的讲义气的高大姑
娘总把自己放在肖丽保护人的地位上,即使她知道什么,也不肯向外泄露。而实际
上她还知道有关那桩事一些关键的秘密,不曾对肖丽泄露过呢!本队一些细心的姑
娘只注意到,自从那桩事后,肖丽很少再与男队队员接触,说话更少。有时男篮队
长华克强找机会来和她说话,她却很少搭腔,甚至当众弄得华克强挺尴尬,别人看
不过去,她并不以为然。人们说,她的心变冷了。果真是这样么?
她这样想过:“早知这样,一切都不应该开始!”她后悔那桩事么?
谁会发现,每天早晨在围着体育馆大街上跑步训练时,每每跑到曾经与斯大成
密约幽会的小街口处,她总要把头扭向另一边,加快几步跑过去……如果有人知道
在那小街上发生过的甜蜜的秘密,就会由此而判断出,那件往事不过变成了无形而
沉重的记忆,收藏在她心底。她丝毫不曾把它丢弃,不过将它藏得连自己也不想再
看罢了……
一年后,肖丽她们的球队在全国篮球锦标赛上获得冠军。在刚刚比赛回来不久
的一天,总教练把她叫到体委办公室,办公室黄主任也在。总教练光彩满面,用一
种由于控制不住的兴奋而变了调儿的声音告诉她:“我告诉你一个最好的消息。”
“是不是下星期要同欧洲劲旅布拉格女队比赛?”“比这消息还重要!我--”总
教练吸了一口烟,似乎以此停顿一下,使自己的情绪保持住平衡;谁知烟是兴奋剂,
反刺激得他目光灼灼发亮,他急不可待地大声说:“我祝贺你!”
“什么事,总教练?”肖丽一点儿也不明白。
“你被调到国家队去了。打主力后卫。”总教练说完,眼瞧着她,等待她高兴
的反应。
这是所有运动员都会高兴的事。谁想她任了一下,微整的眉宇间竟然流露出一
些怅惘情绪。
总教练问:“怎么?你舍不得妈妈?”他知道她没有爸爸,又是独生女,自小
与妈妈没分开过。
“不,不是为了妈妈,是您……”她下边的话没有说出来。
“我?提这做什么?我们把你培养成材,就是要送到国家队去,为祖国争光。
至于我--”总教练说到这里,扭头看看身边的黄主任,神秘地笑了。
黄主任把他的短短的胳膊绕到颈后,搔搔胖胖的后脖根儿,笑眯眯地对她说:
“卢挥同志也调到国家队去,任副教练,还是你的教练,你们还在一起,怎么
样?”
“当然好!”她沙哑的嗓音透出强烈的喜悦,说,“什么时候?”
“等你们下星期和布拉格队打完比赛就走。”黄主任说:
“肖丽,布拉格队可是个强队,这是场硬仗,也是你在这儿最后一场比赛。你
可得给观众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呵!不要人一走,也不肯费力气喽!”
她听着,笑着,全身却都热烘烘的,好象发烧似的。期待中模糊的未来已经变
成现实,愈来愈明亮地接近她了。她抬起一双黑盈盈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地瞧着她的
教练。
十二
电动记分牌上显示出绿色的比分数是:61比60,布拉格队处于领先地位。
记时钟的移针距离终场还有五秒钟。钟面是红色的,正在“暂停”。暂停后的
发球权在尚而她们手中。这短短的、转瞬即逝的五秒钟就变得至关紧要。在比赛场
上、在运动员的生涯里,有的时刻真象到了生死关头那样令人提心吊胆。在这五秒
钟内,只要肖丽她们投进一球,增加两分,就反以一分超出,获得胜利;如果投不
进球就会以一分之差而失败;这样的失败会成为运动员一件抱憾终生的事。但谁又
有把握进球或不进球?两方的胜败都决定在这难以预测的五秒钟内!看来布拉格队
的姑娘们要在球篮前架起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肖丽她们却非要破墙而入不可了!
双方队员都围在教练身边。在这些高个子的姑娘中间往往只能看见教练一双比
比划划的手。
穿梭一样、一胖一瘦两个裁判员在空闲时间里,随随便便地蹓跶着,不时掏出
手绢抹抹亮闪闪的前额;那个几十分钟内一直在场上、在双方姑娘的手里、在观众
们的眼中飞来飞去的球儿,此刻一动不动地停在打蜡的地板上,等候姑娘们对它最
后的争夺。
四边挤满观众的看台比起这比赛暂停期间空无一人的场内要热闹多了。四千张
嘴巴,没有一张闻着;即使哑巴也在“呜呜哇哇”地发声。人们的猜测、焦急、担
心、切盼,都混在声音里。整个体育馆象个嗡嗡响的大蜂房。布拉格队来我国已经
赛过三场,全都取胜。今天是她们来访的最后一场比赛。观众们都巴望自己国家的
运动员能够获胜,更巴望自己城市的运动员能够把荣誉和胜利从这强有力的对手的
手中夺来。但还有五秒钟呵:除非是一名神投手,变神奇为事实。神投手也有失误
的时候!
肖丽夹在她的女伴们中间,听侯卢挥布置战策。她不断地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掠
一掠头发,尽管她一贯头脑镇静,此时此刻也难免有些紧张。面对着平均身高比她
们高出十公分、防守严密、经验丰富的对手,如何能在五秒钟内发动一次急如闪电
而又能奏效的进攻?
总教练卢挥沉默了十几秒钟才说话。他想使队员们的心情平静一下。尽管他内
心的焦虑已到了快要燃烧的地步,但他的声音和表情却异常平稳。他知道,此时他
的情绪最容易感染和影响队员们。他稳稳当当地向她们口授一条对策。他说要有一
名“敢死队员”,接过球强攻上篮,有意制造对方犯规,夺取罚球权。只要罚中一
球就能战平,投中两个就能反败为胜。他布置完策略后,才一指肖丽说:
“你来完成!”
肖丽今天打得出色又顽强。总教练布置战策时,已经看到肖丽狠狠咬着下唇,
眼睛直直盯着他,目光里有种要求充当这名“敢死队员”的强烈渴望,就象一名勇
敢的战士打仗打红了眼,要舍身去炸掉对方的碉堡一样。实际上总教练也认为肖丽
完成这任务是最合适的。他之所以事先没提出她来,为了先在她心中点燃起求战的
欲望。他深知,一个运动员没有这种欲望,就没有勇斗的锋芒、决心和行动。果然
尚丽说:
“好,我来!”
裁判吹哨,暂停时间已过,比赛就要开始,运动员纷纷上场。肖而转过身正要
回到场上时,总教练赶上一步,一拍她肩膀轻声说:
“带球往里冲,什么也别怕。无论如何也得拿下这两分!”
肖雨从总教练这句话感到了他内心的焦灼。她什么话也没说,上场了。她具有
一个优秀运动员必备的素质,在火烧眉睫的关键时刻也尽力能使情绪稳定下来。
哨儿响了,球儿传出来,这群高大的布拉格队姑娘都张开长长的手臂,采取死
死的人盯人战术。表面一间变成绿色的记时钟的秒针开始向终点移动。全场的观众
沸腾起来。肖丽摆开看守她的队员,接到球儿,转身运球,以异常突然和快速的动
作切人对方防守的腹地。对方两个金头发的防守队员扑过来,她肩膀猛地左右一摆,
并预感到这个防守队员中间会被她虚晃出一个空档,果然一个防守队员被她晃开了,
空档出现了!她不顾一切腾身跃起,斜着身子象一张纸片插入那空档,单手托球上
篮。她知道,这两个防守队员只要“关门”堵截她,就会造成犯规。但对方在这至
关紧要的时刻,也是不顾一切硬扑上来堵截她。过于猛烈的前冲使她的身体失去重
心;这时,她感到小腿什么地方被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绊一下,身子象飞出去的话直
条条向前栽出去,收也收不住,再做任何自我保护性动作也来不及了,跟着“嘭”
地摔得头昏眼花,她使劲摇摇头,以使自己清醒过来,看到的却是许多条腿、许多
只脚,还有红黄色的袜子和自球鞋……她竟摔出五、六米远,直到端线外边。裁判
员紧急地吹响哨子,对方犯规了,记时钟的表面又变成红色,秒针停止在最后一秒
钟上。该由肖丽主罚犯规球,肖丽还卧在地上没站起身。大杨跑过来,把她扶起来,
问她:
“你怎么样?”这声音淹没在四边观众对防守队员明显犯规的不满的哄喊声里。
她刚要站稳,忽觉自己的左腿好象不是她的,麻木,没感觉,好象根本不存在
这条腿,力气也用不上;身子忽地一歪就倒了。运动员都围上来,布拉格队运动员
也过来对她说着听不懂的外语,跟着总教练带着背着药箱的保健医生急急忙忙地跑
来。当保健医生轻轻捏一担她的膝盖,她突然感觉疼得钻心;她有生以来从未这样
疼痛过,差点叫出声来。保健医生站起身附在总教练耳边说了两句,总教练的脸色
立刻变了。扭头对大杨说:“快抬下去,送医院!”
但是肖而坚决不肯下场,她抓着大杨粗粗的胳膊,用右脚支撑地面爬起来,她
两次尝试着用左脚触地,但脚尖几乎掠着地,未及用力,膝头部位就发生难忍的、
撕裂般的剧疼。莫非膝骨摔碎?她来不及想,双方的角逐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
她两手抱住大杨的肩头,右脚一蹦一蹦跳到罚球线前。她坚持要罚球,无论总教练、
保健医生和裁判怎样劝阻她,她也不肯,
她在罚球线前,微微拾起左脚,将身体重心移到右腿上,由于剧疼、紧张和一
时不能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她的右腿有些抖颤。举起球的双臂和上半身有些摇晃。
刹那间,她感到篮球架距离自己那么远,球那么重,她几乎没有力量把球儿投到那
里。她就死盯着篮筐,努力使自身稳定和平衡。汗水从额头淌下来,“嗒嗒”滴在
地上。四外观众都给这场面、这做法、这顽强的精神惊呆了。大部分观众不觉站起
身来,没人出声,怀着担忧心情,紧盯着她在这艰难情况下的两次投篮。
记分牌上还是61比60。罚球之后的比赛时间还剩下最后一秒钟。无论哪一方都
无法利用这过短的时间了。两方的胜败都押在肖丽的手上了。
当肖丽身体略略稳定、手上也略有把握时,她一扬手,珠儿从她手上飞出,好
象她的心也跟着飞去了,数千观众的心也随着球儿飞去了。这球儿在空中有些飘飘
忽忽,也不象她平日投篮那样干脆利索地应声人网,而是碰到篮筐,并在篮圈上弹
了两下,这时人们的心就象球儿一样蹦了两下,终于落入网内。
鸦雀无声的体育馆内,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裁判拿着球,等候她第二次投篮。她抬起手背抹抹汗,有了这一分,她心里镇
定得多了。但她独腿支撑的身子又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似乎站不住了。她抬手叫大
杨过来,手扶着大杨硬梆梆的肩膀小憩片刻。大杨眼里噙着泪,一双小眼睛亮闪闪
的,对她说:
“小肖,算了。平了就行了,咱不受这份罪了!”
这话反在她心里激起一股倔犟劲儿,她一推大杨的肩膀,说:“你躲开!”然
后大声对裁判说:“开始吧:”她伸手向裁判要球儿。为了避免由于疼痛而止不住
牙齿喀喀打战,她的一上齿把下唇都咬破了,渗出血来。
裁判员明白这姑娘不会支撑许多时间,赶紧把球儿递给她。这次她一接过球就
好象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她果断而熟练地把球儿举手投了出去。金黄色的球儿也仿
佛毫不犹豫,一下子把人们的希望填进篮筐,刷地一响,球儿进了。一片欢呼声、
掌声、叫声。不知谁欢叫一声;
“赢了!”
过度的紧张和兴奋,与随之而来的彻底的松弛,使她再也支撑不住。她眼一黑,
身子一软,倒下去。在她昏倒下去那一瞬间的朦胧的意识里,感觉到几条有力的胳
膊架在她的后腰上,好象还有总教练的声音:
“快抱住她!”
十三
总教练愈是回避谈论她的受伤情况,她愈感到自已这次摔伤非同一般了。一个
被医生和亲友封锁真情实况的伤病人总是极其敏感的。她透过总教练脸上的尴尬的
微笑,看到了这硬撑着的微笑的后边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海意与担忧,又透过这海意
与担忧模模糊糊联想到自己的以后与将来。她表面上依旧那样沉静,而每当医生、
护士和总教练走进屋来时,她就用一种探询和追究的目光盯着他们的脸。他们便不
禁扭过脸去,躲开她的目光,倒好象对她有什么愧疚似的。她呢?从不向他们问一
句有关自己情况的话,似乎她不敢问,不敢从对方嘴里证实自己已然猜到了的可怕
的伤势。
她的膝部打着厚厚的石膏。这石膏在她眼里却象一层透明的玻璃,连皮肉也是
透明的,可以一直看到自己的膝骨。有一天在她的梦里,那膝骨忽然没了。
总教练常来看她。医院探视病人时间是一周四次,总教练几乎天天来。但从来
也不谈那场球,不谈临近眼前的去国家队的事,甚至连任何有关打球的事也绝口不
谈。那么谈什么呢?总教练向来是,一沾上球就滔滔不绝,一离开球就成了哑巴;
好象世界上的事离开了球就不多了。现在只有尴尬地笑,不安地搓着手,还不断地
重复这两句话:“别着急,别着急……没关系,没关系!”
医生只说;“你感觉怎么样?”
护士的话就更节约,总是这三个字:“有事吗?”
什么叫有关系和没关系?肉体再痛苦也不怕,骨头断了、裂了、碎了都没关系,
只要能复元、上场,依旧象先前那样龙腾虎跃般驰骋在比赛场上就成!一个运动场
上的强者,时时都有种冲人剧烈的对抗里抖一抖威风、施展一下本领的渴望,这渴
望火辣辣地烧着她的心。但是她从周围找不到可以使她这种渴望获得些许安慰的迹
象。
体委领导,各队队员、甚至还有些球迷来看她,打听情况,为她担忧。她一直
硬装出一种不以为然的样子,好似她明天就能上场比赛。难道她就这样一下子被抛
出灯光辉煌的球坛,难道她这条劲健有力的腿竟然一转瞬就变成残废?这怎么能令
人相信!于是她以惯常的镇定把不安压制在心里,自尊心还帮助她守住感情的大闸,
不使它流露出一点一滴。只是一天傍晚,妈妈来看她,房里只剩下她娘俩时,她流
了泪,却没说为什么流泪。妈妈当然知道她受伤的真情,没说什么,也没掉泪。妈
妈靠着做一名普通内科医生的微薄收入,把她从小拉扯大,娘俩相依为命。家里没
有男人的女人,整天必需和生活、各种事、各色人直接打交道。生活把妈妈磨练成
一个倔强的人。肖丽个性中的倔强因素就是从妈妈那里受熏染而得来的
有一次,她队里的几个伙伴来瞧她,其中有徐颖和大杨。徐颖表现得轻松、快
活、有说有笑,比起平日来分外反常。自从肖丽近一年多在队里受到重用而渐渐取
代了徐颖原先的位置后,徐颖便对她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劲儿。在一些有争议的小事
上,徐颖总是故意站在她的对面,用一些或明或暗的话刺激她;背后还说了她一些
不咸不淡的话。今天徐颖竟然有说有笑,尤其与坐在一旁的高个子姑娘大杨阴沉不
语、皱巴巴的神情形成鲜明对照。虽然不能说徐颖有些幸灾乐祸,但她的笑声却化
做一根根尖硬的针芒扎着肖丽的心,使尚丽受不了!
女队员们走后,总教练来了。他又坐在她床头的椅子上,尴尬地笑,搓着手。
但尚丽已经不能忍受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她不等总教练说什么“别着急……没关系!”
之类的话,就突然问:
“我问您,我以后还能不能打球?”
总教练惊呆了。他知道早晚会出现这种场面,这场面已经摆在眼前。他吞吞吐
吐,有口难言。
“您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其实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瞒着我?”她说。
她动了感情。
总教练慌了。这个表面上沉静镇定的姑娘,一旦受感情驱使就象脱缰的马一样
难以驾驭。在靳大成离去那天上午他已经领教过一次,当时自己慌乱无措的感觉现
在还能回味起来。他真怕她再来一次,便忙说:
“肖丽,你先镇静一下,事情并不象你想象得那么坏?”
“不管想象如何。我就问您,我还能不能打球?”她问,已然不知不觉流下泪
来。
总教练一见这眼泪,自己的眼睛也潮湿了。这是他抑制了半个多月的眼泪。每
每在这心爱的、曾经前途无量却突然失去一切的女队员面前,他都有股热泪要涌溢
出来。他一直在努力约束着自己。但此刻他朱去了那股自我的约束力--因为,眼
泪能够引出眼泪,尤其在亲近的人之间。它还能冲开理智的堤坝,使感情得到奔泻
的自由。他再没有力量对肖丽守住秘密了:“听我实说吧!你的伤的确很严重。这
责任在我,是我叫你不顾一切去制造对方犯规;没料到,这场比赛的胜利竟以你的
腿为代价……作为教练,这是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已经向领导申请,不去国家队了,
并请求撤掉我总教练的职务……”
“您说这个干什么?”肖丽流着泪说,“我不问这些。我问您吧--我是什么
类型骨折?”她泪光闪闪的黑盈盈的眼睛直逼着他。
看来他不说不成了。他沉吟半天,用极低沉和极平稳的语调说:
“粉碎性膑骨骨折。”
似乎这种语调可以减轻事情的严重性,但这消息的本身却等于宣布一个运动员
的“死刑”。
她听了这话,瞪大眼,足足呆了一分钟,突然她抡起双拳疯狂地、象擂鼓般似
地“嘣嘣”砸着自己腿上的石膏,一边用吓人的声音大叫:
“我恨我的腿,我恨我的腿呀!”
总教练赶忙上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流着泪说:
“你恨我吧!是我害了你。”
肖丽摇着头,哇一声大哭起来。这哭把多少天里积满心中的苦水一下子进发出
来,好似溢满洪水的大江决口一样.倾泻得那么猛烈和痛快。
十四
在骨科医院后院僻静的、空气清爽、绿荫深处的角落,每天上午都有一个姑娘
拄着单拐来到这里锻炼。起初,她是靠拐杖和一条腿一走一跳地来到这里的,另一
条腿不得不打弯儿,脚掌不着地面地悬起来。此后不多时间里,她便扔掉拐杖,一
瘸一拐地走着;她走得那么艰难,不时因疼痛而咧一下绷紧的嘴唇,并经常抬起手
背抹一下汗津津的前额。偶尔还因支持不住面栽倒在地,倒了再慢慢爬起来。很快
她就能比较平稳地行走了,并开始用那条受伤的腿做单腿的轻跳,还抓着一棵溜直
的小树干蹲下去……而站起来又谈何容易?她必需抓住小树干,用双臂力量帮助无
力的膝头直立起来……三个月过去了。她已经能够离开小树,单凭自己的双腿蹲下
去再站起来。有一次,她病房的护士小刘看见她这动作,大吃一惊,悄悄告诉给吴
医生,吴医生又将这令人惊奇的情况告诉给卢挥。卢挥说.
“吴医生,您不是说,她的腿要僵直吗?”
吴医生说:
“精神因素所能发生的效力,往往会超出科学的估计。”
“那么您认为她可以重新回到运动场?”
“不,我不这样认为。因为她现在的活动量已经超出负荷。她膝盖里积水很多。”
“您为什么不制止她这么做。”
吴医生说:
“依我看,这姑娘决不会听从我的劝止。除非她相信她的腿不会恢复如初,便
会自动停止这种又傻又执拗的做法。”
卢挥沉吟不语。
其实肖丽已然感到她的腿不能复元。每次锻炼回来,那膝头都酸痛、肿胀、积
水,转天早晨疼得脚不能挨地。但她强忍着痛楚,依旧坚持锻炼,这动力来自强烈
的愿望。任凭痴想来支配她这还执的行为。可是时间一长,她的愿望就由高调转入
低调。事实愈来愈清楚地、不可改变地摆在她面前:她的膝盖就象一个破旧、生锈、
残损的车轴,生涩、发皱、转动不灵。四头肌开始萎缩,原先那发亮的、凸起的、
坚硬的肌肉,软软地变平了,失去饱满丰腴的光泽……她渐渐心灰了,希望落空了,
意志崩溃了。人在不能左右自己时,就容易感到命运的存在。她觉得命运仿佛有意
跟她开了一个无情又狠毒的玩笑。偏偏将要把她举到顶点时,突然反手把她猛摔在
地上。此生此世,壮心未已,难道只能等着它一点点耗干待枯?她的心情真是坏极
了,尽管每天早晨还在锻炼,那只是给几个月来生活的惯性推动着,并没有任何目
的,正如她的前景一片空茫,哪里是她的去处?哪里是她的归宿?
今天她在后院活动一会儿,有些疲惫。每每膝头一疼,心情就格外沮丧--这
疼痛是那条伤腿提醒她依然未愈。她心境黯淡地拄着拐杖慢慢回病房。走到大楼的
拐角处,只见一个男人背朝她坐在一个石凳上。在她的印象里,这男人好象天天都
在这儿。她无意地瞥见这人在画画儿,留意地一看,这人的腿上放一个硬皮本,在
画院里的杂树、小沟、木桥和远处那房舍……她忽然发现这人没有右手,是用左手
在画。她有些好奇,走过去公立在这人身边看他画画,也不打搅他。这人似乎感到
背后有人,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削瘦、苍白的中年人的脸。这人看看肖丽说:
“刚练完?”
“是的,你在画画。”她客气地答话。
“对,这是我的职业。”这人说。
她看一眼这人缠着绷带、吊在胸前、短了一截的右手,禁不住说:
“你……”
“我到船上画画时,右手不小心被缆绳搅断了。我只好锻炼左手画画了。”
“可是,左手能同右手一样熟练吗?”
这位中年画家露出微笑。风趣地说:
“画画是我的生命。我从小就把生命给了它,答应一辈子为它服役。这就象欠
了一笔债。右手还不了,左手接着还,能还多少就还多少。还不清下辈子再还。”
她觉得,这一半玩笑的话里好象含着什么东西,等到她回到屋中细细一琢磨,
竟被这句话打动了。多少天沉重地压在她精神上的搬挪不动的烦恼,仿佛给画家这
句话一扫而空。精辟的思想象一把钥匙,会一下子打开幽闭很久的大门。她感到心
里象推开一扇窗于那样敞亮,曾经激动她、迷惑她、吸引她的那种灼热的力量,又
来紧紧攫住她了。她从上午想到中午。忽然在午饭前穿上外衣走了。护土小刘来送
饭时,发现屋内空空,不知她到何处去了。
当天下午三点钟,是医院病房的探视病人的时间。总教练和胖胖的黄主任来了。
他们此次来不单为了看望肖丽,还带着一个艰难的任务。因为医院通知体委说,肖
丽可以出院休养了。体委必须对尚丽的安置做出决定。今天他们就是来向肖丽宣布
这个决定。要肖丽离开球队,调到体委办公室做办事员。卢挥预料如果把这个不得
已的人事变动的消息告诉肖丽,就会引起这姑娘在感情上的再一次风波。因为他从
肖丽近些天异常颓丧与焦躁的表露中,已经感到这姑娘精神上几乎不能承负任何重
压了。重压之下,不是压垮,就要暴发一次骚乱,大至社会,小到心理,都是如此。
因此他把黄主任找来。在需要用嘴巴解决难题时,总是多一张嘴巴比少一张嘴巴强
些。
他俩走进病房,却听护士小刘说肖丽在午饭前就不辞而走。他俩听了颇觉奇怪,
三个多月来尚而从来没有离开过医院,她会到哪儿去呢?等了一个小时,仍不见她
回来。总教练心里有些惶惶然,他正要打电话到肖丽妈妈的医院去询问。护士小刘
跑进来告诉他们尚丽回来了,跟着就听到单拐的拐杖头一下下触及走廊地面的声音,
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总教练最不能忍受这声音,这一下下就象敲击他的心一样。
他猜想,肖丽进来时准又是近些天来那一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
当肖丽走进来时,却使他暗暗吃一惊。这姑娘的脸上竟然容光焕发,黑盈盈的大眼
睛闪烁着奕奕神采。就象当初在比赛场上,他叫:“肖丽,上场!”她应声跑过来
时那样。
“您二位来了!”
肖丽朝他们点点头,把拐杖往床头柜上一倚,似乎她跑了很长的路,身子已经
疲累。但精神分外而异常的好。
“我们来看你……”总教练说,“顺便还想跟你谈一件事--”说到这里,下
边的话就含在嘴里说不出来,只得扭头求援似地看黄主任一眼。
黄主任短粗的胳膊搔着肥胖的后脑壳,硬掬着笑,用尽可能温和蔼然的口气对
付这个难对付的姑娘:“医院通知体委说,你可以出院了。”
“我知道。”肖丽说。她鼓鼓的浅黑色的脸儿上,表情很平静,这就使黄主任
减少了顾虑。
“肖丽,你人很聪明。我不说你也明白--”黄主任略略停顿,肖丽的平静好
似鼓励他接着说下去,“你的腿不能再打球了!这是出乎大家意料的事。对你,对
球队,对篮球运动都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很大的损失。卢挥同志已经接连向体委做了
几次书面检讨,并打报告请求不去国家队担任教练,还请求撤掉他总教练的职务。
领导上初步研究,同意他前一个请求,至于是否保留总教练职务,领导还在考虑。”
“我--”肖丽说。
“你先别说。我知道,你想替卢挥同志辩解,对吧?现在先不谈这个问题。我
们想和你谈谈,关于你的工作安置问题……”
“您不要管了,我已经解决了。”肖丽说。
“解决?”卢挥问她,“什么时候解决的?”
“刚刚。”
“谁给你解决的。”
“我自己。”
“你想到哪儿去?”
“还干这一行!”
“那怎么行!”卢挥说、他以为肖丽还强着劲儿要打球。几个月来,肖丽明知
自己的体育生命已经结束。却抱着异想天开的痴想,苦苦锻炼,也等千为了一种不
切合实际的精神而苦苦折磨自己的身体。他宁肯叫她感情上再出现一次风暴,也不
能叫她这样麻醉自己了。他下狠心断然地说:“你,你的腿不行了!”
“行!”
“不行!你不能再上场了!”可以在场下。”肖蔚说。卢挥听了这话不觉一怔,
心中大惑不解,他迷们地问总“什么意思?”“您不是也在场下吗?”肖丽反问道。
卢挥仍旧没明白她的意思。他扭头看看货主任,两人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的脸上
都找不到答案。肖丽深深的嘴角微微浮现出一点笑意,声调平稳地告诉他们自己所
做的决定:“我做教练工作。”
卢挥任了一瞬,等他明白过来之后,便立刻喜形于色。大声说:“这个,这个
完全可以。你有头脑,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好教练。哎,老黄--”他对黄主任说,
“这个要求,体委可以考虑吧!女队正缺教练,肖丽可以跟着我,我保证能把她带
出来。”
不等黄主任开口,肖而就说:
“不用了。我有地方去!”
卢挥又是莫名其妙。他自以为对尚丽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肖丽的做法总超出
他的意料。
“你去哪儿?”
“去河东体育场,教业余体育学校的少年女子篮球队。我刚才去过,一切都联
系好了,你们给我办手续吧!我的东西请您转告大杨,替我送到河东体育场职工宿
舍第十二号。我明天出院直接到那里去!”
“你为什么不回到体训大队,非到那儿去不可?”卢挥间。
肖丽没有回答。她低下眼睛,下意识瞧着自己盲目搓动的手指。而卢挥已经给
自己的问话找到恰当的答覆:一个倔强的人,是不愿意回到自己栽倒的地方的。
“那你为什么偏要去业余体校,不去一个正式的球队做教练?比如市体院队,
你如果去,他们准欢迎。”卢挥说。
肖丽忽然抬起头说:“我想,您应当明白。”
卢挥一接触到她那亮闪闪、燃烧一般的目光,就全明白了。共同的嗜好与志向,
使他们不需要用语言做为桥梁就能相互理解。他刚刚来医院时,索绕心头的那些顾
虑流烟一般消散了。这姑娘象曾经摆脱与靳大成的爱情一样,又一次用自己的精神
力量战胜自己精神上沉重的苦痛。从一个失却了的天地之外,找到了另一个更广阔
的天地。本来,卢挥是想给她充填力量来的,此刻却受到她的鼓舞,周身都是热烘
烘的。他找不到能够表达出内心激动情绪的话来,只是不住地朝她赞许地点头、点
头……
她每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好象都叫他明白了什么。
第三章
十五
河东区是这座城市里新开发的、不大象样的一个区。它与繁华的市中心隔着一
条即便干旱时节也依旧有水的宽阔的河,由于地处河的东岸,便不知给哪个缺乏想
象力的人在当初划分市区时起名叫做河东区。
它没有一座旧式建筑,也没有一座新式的漂亮楼宇。大多是构造简单、格局一
致的、四四方方又没有任何美化装饰的红砖楼房。更多的则是一排排灰瓦顶子的简
易的工人居住的平房。每间房子一户居民,煤球炉子、自行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都
只能放在屋门口。一片房子只有一个带水泥下水池的自来水管和一个小小的、群蝇
乱飞、臭气冲天的厕所。这些工人住宅是由于距离工厂上班较近而择地建造的,故
此工厂与住户相杂。千家万户不起眼的小烟囱与工厂林立的高射炮筒般的高大烟囱
交错在一起。住家烧饭、炒菜的香味越不过工厂高高的围墙,工厂燃烧过的废而无
用的烟尘灰渣却由烟囱口居高临下地洒入万家。这里的商店、饭铺、酒馆,都是应
急需而开设的,虽然简陋却营营地挤满了人。整个区仅有一家电影院,座位很少,
但最劣等或最陈旧的影片也会赢得场场满座,即使酷暑严寒和雨雪天气里也一样如
此。
这个区的东西边缘还与田畦水洼相接。如果外地人在这里走一走,很难相信它
是这座有名的大城市的一部分,好似盛馔佳肴的宴席上莫名其妙地摆上一大碟乌七
八糟而又没味儿的炒野菜。又很象一个内地新兴城镇尚未成形的胚胎。它还没有一
条象样的街道。由于多少带着一些自由发展的味道,一切都没纳入有条不紊的管理,
各处的电线都象老房子的蜘蛛网一样东拉西扯;道边的小树不过碗口来粗,夏天里
投下的荫凉遮不住人。伏天里,没有修整和保护的土地经烈日曝晒,表面粉化,热
风一吹,漫天黄沙,于是街面、树木、房顶和所有放在户外的东西都蒙上灰蒙蒙的
一层。
就在这中间,有一座体育场。所谓体育场,不过四边有围墙的一块很大的黄土
地。这种地方最大的优越之处,便是地皮非常富裕。体育场只在南北两面有不大高
的砖砌看台。看台下倾斜的空间被分隔着一个个洞穴式的小屋,便是体育场的办公
室、器械室和少数的职工宿舍。场子东西两端孤零零立着两个挂网的足球门,好象
戳在那里的两个单薄的木头框子,球场四周的跑道是用附近工厂废弃的炉灰渣子轧
上的;一边有几副新旧不一、歪斜不整的篮球筐架。这点点体育设施便使得体育场
愈发显得空荡。逢到雨天,体育场就要关闭几天大门,担心孩子们来踩坏满是黄泥
的场地。这里的孩子们却有无数地方可玩,球场外到处可以找到宽绰的空地,用两
块碎砖头摆个球门就能玩上半天。可是喜欢打篮球的孩子们则必需等候体育场开门。
但心急的孩子往往不等开门就翻墙而人,光着脚丫,把沾着泥巴的球几扔来扔去。
就在这简陋的条件下,却产生了大批足、篮球的人材。市队中大部分队员都是从这
野地里、风沙中、大大阳下跑出来的。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每每看到这些不守规矩、
翻墙进来的孩子,就大声吆喝轰赶他们出去。孩子们对体育场这些人恨透了,却只
喜欢一个瘦瘦的、黑黑的女教练。她从不驱逐孩子们,相反总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笑
意看着这些大胆而快乐的小球迷们。日子一长,孩子们都知道她姓肖,是业余体校
少年女子篮球队的教练,左腿有点毛病。每当她给少年女队上课时,围墙的墙头上
便坐上一排大大小小、脸蛋沾土、皮肤晒得乌亮的孩子们,欣赏地瞧着这位女教练
每一个漂亮的传接球和运球动作。她那出奇准确的投篮,引得孩子们脏得发黑的小
嘴唇里不断发出“啧啧”的赞赏声。
她对这些小孩们的赞美声有何感受呢?一个原先在成千上万观众热情的欢叫和
颂扬声中生活的运动员,如今好比脱开轨道的飞船,跌落到这远避尘嚣的冷清的一
隅之地,竟以天真稚童们的赞许为满足么?
运动员退出比赛场之后的生活,难免寂寞和昔闷。火热通明的球场,发狂一般
的观众,争先恐后蜂拥而来的记者,总是和风华正茂的运动员作伴相随的。那时,
看台上不断呼喊你的名字,报纸上不断报道你的消息,电视屏幕上不断出现你的形
象。连你爱吃冰棒都是球迷们津津乐道的事。你是花坛中最惹眼的一朵呵!在每一
个时间,都有一个生命处于鼎盛状态;而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夺目的黄金时代。过后,
时间会将这一切无情地从你身上摘下来,转送给另一个人,一个昨天还是默默无闻、
不声不响的新人。荣誉只是一个接力棒,它仅仅在你手上传过而已。于是你在舆论
中、在宣传上、在人们口头和目光集中的地方,以至在人们的心中变得渐渐淡漠。
你最多只给同时代的观众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但新一代的观众总盯着比赛场上新
一代的佼佼者。随后你就被遗忘,或者根本不被人知。更尤其象肖丽这样一个运动
员,她是在突然之间--几乎是在一瞬间,永别了球坛的。那就如同把绿叶青葱的
一大枝,猛地从树上扯落下来。她的兴衰仿佛海上大浪一样大起大落;想起过去那
一切,真好似流星般一闪即逝呢……
她今年已经三十岁出头了。十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不想知
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休想知道她心里的事。
她一年四季,无论春风拂面、懊热蒸身、秋凉爽体、寒冽袭骨,她天天都做着
同一件事。早晨带领从本区中小学选拔来的小姑娘们做身体素质训练。每周两个下
午,进行篮球技术训练。星期天,她要和小姑娘们形影不离地周旋一天。其它时间,
她或是在太阳底下平整场地,或是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修理有关训练器械。她一直
住在这看台下边的、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由于看台是倾斜的,这屋子的里边
便是坡顶。还由于背阳,终日透不进一缕光线,只是偶尔从远处工厂的一扇高高窗
子的玻璃反射来一块黄黄的光,斜映在墙壁上,只一会儿就消失掉。逢到秋雨连绵
的季节,小屋地面返潮,总象刚洒水一样湿淋淋,潮气沿着墙跟向上渗升,壁上满
是斑斑驳驳、重重叠叠、有湿有千的水渍和湿痕。空气污浊和阴冷。她那条受过伤
的腿就感到疼和沉重。可是不论腿怎样难受,她从未放弃过一次课。她对她的小队
员们要求严格、认真、不宽容和一丝不苟,有时甚至是苛刻的。在上课时,她比她
们耗费的体力都大,为了纠正一个姑娘的错误,她要拖着那条伤腿接二连三重复地
做示范动作,致使损坏的膝盖里边发出咯哧咯哧的声音,她常常用自己的行动感动
某些粮生懈怠念头的小姑娘们。每天晚间,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那条放平了的
左腿几乎疼得不能转动。她连这肉体上的痛苦也从不对别人说。她已经向市体育学
院输送了三名有前途的女篮队员,成为市体育界众所周知的一位能干和勤苦的教练。
但市区每次举办有关的教练工作座谈、交流、进修活动,她从不参加,只要来一些
材料看。她不愿意在那些场合露面,也不愿意见到原先那些熟人。她消形匿迹,好
似隐居起来了。
在这间小屋,只有一张床铺,塞在坡顶的里角;还有一张小桌,床头和案头堆
着许多专业书籍和其它杂书。垂在屋子中间的一盏没有灯罩的小灯,给她接长了电
线,拉到桌子和床头之上。每晚她就在这灯下撰写训练教案,做有关攻防技术的研
究。墙上没有画,没有电影剧照,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标示着她的少年队出勤
的表格,还有用硬纸板自制而成的球场模型,桌前有个原来装中药的纸盒,里边放
着许多纸块,徐上红白两种颜色,写上号码,好似棋子,作为两个队队员的象征,
用来向小队员们形象地讲授比赛时各种战术和应变的阵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
衣物的木箱。平时箱上铺了报纸,可以坐人……这便是她多年来生活的全部内容。
至于本人吃穿好象都是多余的。三十岁出头的老姑娘,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沾着
球印的运动衣。偶尔外出便在外边罩一件蓝布褂子,骑一辆旧车。整天不苟言笑,
只忙着她的事。在她来到体育场最初一段时间里,体育场的负责人多次表扬她的工
作成绩、生活作风俭朴等等。几次选她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红旗标兵、学习
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等等,每每这种场合,她都是尴尬、下意识、习惯地抬起左手
掠一掠头发,并不显得怎样高兴,似乎这种事对于她并不重要。当一个人对某件事
非做不可时,不大在乎旁人对他的毁誉及荣辱,更不需要从哪里借一些堂皇的名义。
生活并不是公正的。它常常象个昏君,赐福给恶徒,却降灾给忠于它的人。他
不费举手之劳,往往会获得意外之财,一生一世也享用不尽;你勤奋不已,却会给
贫病纠缠终身。无能之辈可能飞黄腾达,默默劳作的人们可能终生永伏社会的底层,
承受着重负和捶击。如果你认为生命的快乐,不是付出和贡献,只想酬报,期待荣
华,那么你最终多半会落得绝望……
前几年从天而降的“十二级台风”使尚丽失去了妈妈。妈妈受到早已死去的爸
爸的历史问题的牵连,死得颇为凄惨。在这之前,她还有时骑车回家看看妈妈,现
在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肖丽更是子然一身,整天呆在体育场里,哪儿也不去。
而在那个时代里,人们看待一个人有个奇怪的、荒诞的逻辑,就是完全看他的爸爸。
爸爸身价的高低,能够使一个蠢材受到重用,而人材被视如粪土。这一逻辑竟然改
变和决定了那时代无数人的命运。尽管肖丽在儿时就失掉爸爸,她对爸爸的印象都
是从爸爸留下的照片上得来的。但肖丽照例在人们的眼里一下子变成了个灰溜溜的
人物。单位领导好象忽然发现她脑袋后边有反骨似的,对她另眼相看了。至于人们,
已经把注意力从工作中移到人事关系上;人事上有条妙不可言的阶梯,有心计的人
可以从这里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在这个世间万事、道德人伦、是非曲直可怕的颠
倒中,肖丽却依然如故。她象一池凝固的水,任何狂风也吹不起波浪;又好比一座
钟表,按照自己一贯的速度运行。在那个如同万花筒一样瞬息万变的生活舞台上,
她身边不少同事,为风头、机会和利欲所诱惑,刚在一个潮头上钻头露面,又给另
一个潮头灭顶淹没。有的被作为坏头头搞垮,有的被单位掌权的势力挤走,有的在
波动中调离了事。唯有她,仍旧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屈辱、歧视、淡漠、打击,好
象都没有感觉到。有人说她麻木不仁,有人说她冷漠无情,有人说她胆小怕事,有
人说象她这种家庭成份的人只有乖乖干活才能在单位站住脚。这些话她都听过,又
好象从没听过。谁能想到,当她在运动场上用哨儿声招呼那些小姑娘们时,当她从
某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进步、找到潜力、发现才华时,她会把任何难熬的痛苦一下
子都忘得干干净净,把除此之外任何富贵荣华都不看在眼中。
有一次她带着自己这支少年女子队到一家工厂进行表演比赛。这群十五、大岁
的姑娘是她多年培养起来的队员中最有希望的一批,前锋后卫,人手也齐。这群姑
娘是她的宝贝,当她想到她们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时,心儿都跳快了。在表演赛中,
她的一个得意的后卫队员张莉,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连续过人而后上篮的动作。四
周观看的工人们都大声喝好。这时她身后发出一个苍哑的声音:“瞧,这多象当年
的肖丽!哎,你知道尚而吗?”
她一听,心立刻揪紧了。她没有回头,只听另一个人说:“不知道,肖丽是谁?”
这是个年轻人的嗓音。“嘿!那是十多年前市女篮一队的后卫,外号叫做‘小燕子’,
球打得真叫绝,后来腿摔坏就不打了。真可惜,那种球不多见了!”
肖丽还不知道自己当初在观众口中有过“小燕子”这么一个外号。这是头一次
听到。
此刻她心里陡然翻起一股热浪。谁知是甜蜜、是苦涩、是自豪、还是自卑三
十六
肖丽吃过晚饭,有人告诉她传达室有封信。她取来一看,信上没有署寄信人的
地址姓名,只有简简单单“内详”两个字。她在寒气逼人的当院把信启开看过,心
里发生一些微妙变化。她把信折了两叠,揣在衣兜里走回屋子。
过不久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写信约会她的人来了呢,不免有点紧张。推门进来
的却是卢挥,多年来只有卢挥和原先同队的大个子杨光彩一直常来看她。经过这些
年天翻地覆的变乱,体委里也象经过一次大地震一样。现存的一切遭受破坏之后,
重新出现的一切便全然改观。体委不存在了,体训大队改名为体工大队。人也换了
一批。原先的人所剩无多,有的高就,有的调离,各凭各的本事。气氛与先前也不
大相同。大杨早调到一家纺织厂管理仓库,已经和厂里一个搬运工结了婚,有了孩
子。卢挥在六六年是体委“第一号反动权威”,挨过斗、挨过骂、挨过打,并在
“坚决把资产阶级的‘炉灰’扫出体委”的口号下被轰赶到农场接受监督劳动,而
后又调回来,要他组建一支球队。主要原因是他还有“可用”之处。他的职责是教
练,名义是顾问,有职有权的男队教练却是原先男队队长华克强,女队教练是徐颖。
他对这种局面并无反感与怨言,一切听之任之。几年来,生活专门折断人的触角,
消磨人的创造的欲望,才能到处受到嫉恨而不敢绽露。他受过重创不久一时也难于
振作起来。尤其在这空前惨烈的人与人的搏斗中,致使一切工作无不笼罩着一层结
实的网状的人事关系,要想接触工作,先要花费很大精力去解开那些纠缠绞结的人
事纠葛。更何况他在农场呆了几哈尔滨定居。这样,他在这里就成了单身一人,尝
到了人生的孤独。尤其那自小与他兄妹相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和谐相处了几
十年的妻子死掉后,他才感到感情这种无形的东西多么珍贵。爱情,在他们结合为
伴时不曾觉得它的存在,但在他们永别之后却分外强烈地感到了。太晚了!在它鲜
嫩饱满的时候,没有尝到它的甘甜,此时含在口中只剩下一颗坚硬的苦核了。这个
饱受重创、四十大凡的人,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渴望爱、渴望伴侣、渴望感情。为
此,他便对肖丽暗含着一种深深的内疚。是自己把肖丽从爱人身边扯开而拉向球场
的,又是自己使肖丽变成残废后被迫离开球场的。这姑娘三十岁多了,没有母亲,
没有亲人,也是孤单一人,夜深人静时只有影子为伴,关上灯时连影子也没了……
他吹开自己吐出来的、凝聚面前的浓烟,看了看她这间冷清寂寞的小屋,心里一热,
有句话涌到嘴边。这句话已经几十次涌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
命运真能改变一个人。他真的变多了呢!性子变了,声音变了,连容貌也变多
了,头顶上早早生出了不少白发!
这当儿,又有人敲门,肖丽心里又一动,以为给她写信那人来了。又不是!原
来是杨光彩来了,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胖男孩儿,围巾棉帽裹得严严实实。大杨
每次走进屋时都下意识地低一下头,其实门框比她还高。大杨一来,屋里的气氛立
时变了。别看这大个子姑娘原先那么傻里傻气,在城市生活久了,人也灵活多了。
她那直来直去的性子,使她开朗而爱说话了。她扯开又粗又响的嗓子一说,孩子一
闹,屋里就有了生气。肖丽给孩子找吃的,但她除去只有个馒头和一点咸萝卜,防
备晚上饿了垫垫肚子之外,再没有什么旁的零食了。忽然她想到,一个学生给她留
下过几块糖,她赶忙拉开抽屉,从一个年。对这里复杂人事关系的形成一无所知。
只好把一阵阵要大干一番的冲动强压下去。他之所以常到肖丽这儿来,不单他俩一
直保持深深的情谊,更因为只有在肖丽这里。才能感受到以前生活那种味道、那种
气息、那种快感。别看肖丽掌握着一支少年业余球队,而队员们都是由于兴趣和爱
好自愿到这里来的,大家反倒能专心专意、认认真真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好比一座
没人管的小花园,没人摆布,自由自在,反而保存大自然的本色和原貌。
他来,哪怕不说话,坐一坐也很好。
他坐下来,只摘下帽子手套,外衣没说。这间背阳的小屋到了冬天,逢到西北
风起,炉火烧不旺,空气里有股透人肌骨的阴冷。嘴一张就有股白色的气儿冒出来。
肖雨给他斟杯热水,他马上接过去用传到杯子外边的热力暖手。他照例很少说话,
有时象与陌生人对坐,不知说些什么。尽管他遭受磨难,现在过得也不痛快,但他
很少谈这些事,好象他对这些事的感觉麻木了,也好象这些事不值一说。肖丽似乎
也这样。于是他俩常常是默默相对,只有火苗在炉膛里轻微的呼呼声,但他俩并不
因此而感到尴尬。其实内心何尝没有更丰富、更深沉的潜台词呢?
对于卢挥来说,他那些人人都知道的遭遇,在他人人都着不见的内心深处刻下
抹不掉的印痕。六六、六七两年里,他被抄被斗的高潮中,老伴儿被吓疯了,而后
投河死去。仅有一个女儿,在他受困于农场时没有出路,随着一支开垦团远去寒冷
的黑龙江谋生,由于日子难过,刚刚过了二十岁,就只好嫁给一个家住哈尔滨的中
层干部的子弟,借了这层关系,人也调到硬皮教案夹子下边,一堆按钉、由别针、
粉笔头、发卡、眼药瓶和食堂的菜票中间找到糖了‘拿出来一剥,糖纸早死死粘在
糖块上。大杨粗声粗气地说:
“卢教练,您瞧,咱们小肖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是句玩笑话。若是平常,肖丽会淡淡一笑而过。而且这笑在她一贯的沉静的
神情里,仿佛含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意念。但她今天听了这话,一反常态,沉默了。
脸上没有那胸有成竹、自信自足的笑意,相反有种焦愁不安的心情出现在眉宇间。
大杨是粗心人,没有注意到,正蹲在地上,拿一个球儿和她的胖儿子来回轱辘着球
儿玩。卢挥向来不会观察在球场之外的人的情绪,现在他变了,人情事故多了,感
到了肖丽的变化,但他不知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再一次有人敲门。肖丽的反常就表现得愈加明显。她没去开门,而
是对大杨说:
“劳驾,你开开门。”
大杨打开门,走进一个穿一件崭新的军绿色棉大衣的男人。大杨和卢挥马上认
出来,是华克强。
经过十多年风霜消磨,华克强的外表几乎没有多大变化。他属于那样一种人:
脸上皮紧向少,骨骼的凸凹清晰地显露在外。不易发胖,不易出现皱痕,脸颊的肉
也不易松垂下来,也就不易显老。他还是那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额头和深陷的眼睛,
聪明的目光依旧敏感地在深眼窝里闪动着。外边的寒气把他的脸冻得发红,简直就
是当年那个年轻、矫健、活力充沛的华克强又站在这里了。他虽然比卢挥不过小七
八岁,看上去竞象相差一代人呢!他进来时,看见大杨和卢挥在屋里,一瞬间显得
不大自然。跟着这神情就闪电般消失,他笑呵呵地说.
“今天肖丽的客人不少呵!
“可不是嘛!”大杨接过话说,“哪阵风又把华教练吹到儿凑热闹来了。”
“别逗了。我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肖丽。”华克强说。其实他近两个月常来,
有时每周来两次。
“哎,华教练,听说你正和老婆打离婚。”大杨忽间。她还是那么直来直去。
工厂的姐妹们都说她舌头底下应该安上一个轴承,必要时可以拐一下弯儿。
华克强给大杨的话问得挺尴尬,立即这尴尬的表情就闪电般消失了。他低下头
来,慢慢摇了两下,似有难言之隐。
“华教练,你们夫妻俩有什么解不开的节结,非离婚不可?弄得孩子将来不是
没爹就是没娘的。”大杨说着,忽然瞅他一眼说:“你这家伙别是有外心了吧!”
她说的是句玩笑话,但也象正经话。
华克强脸颊顿时涨红。屋里的人谁也没发现,肖丽忽把身子转过去,她去拿暖
瓶,掩盖一时的慌乱。华克强过去逗弄大杨的孩子,好避开大杨没轻没重、直逼面
门的话锋。
卢挥坐在一旁抽烟。他不比当年,那时如果他和屋里这三人在一起,他是当然
的主角;如今他给华克强当顾问,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可有可无的配角。在社会上,
人与人的关系由于地位不同,相互的心理感觉就会变得很微妙,以至影响人的行为
无论在什么场合,主角总是放得开,信口开河,谈笑自如;配角就多多少少有点拘
束。因此卢挥一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大杨抱起孩子要回去了。肖雨送她娘俩到体育场大门外,说完再
见,站着没动,瞧着大杨的背影犹豫片刻,忽然叫一声:“大杨!”就追上去。
“什么事?大杨停下来问她。
肖丽没有马上回答。风不大,但很冷,寒气硬往袖口和领口里钻,她用手向上
提一提领口,然后轻轻推一下大杨,两人一直往前走。大杨在等肖丽说话,肖丽的
嘴却闹得紧紧的,好象并没什么话说。“你还不回去,送我走这么远干什么?”
“我……我有件事要对你说,和你商量。”
多么有主见的人有时也需要借助于另一个大脑的分析力;这样,缺心眼儿的杨
光彩多年来就把自己一直当做商丽的参谋长和保护人。她感到肖丽要说的话非比寻
常,故此急着问:“什么事,你说。”“华克强这些天总来找我。他说,他说……”
肖丽沉了一下说:“他要和我做朋友。
“去他的吧!”大杨大叫一声。这声音在体育场外漆黑旷阔的空间传得挺远,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还没离婚呢,就跑来打你的主意,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他老婆虽然厉害点儿,可待他并不错……哎,该死,这么会儿就睡着了。”大杨忽
然发现怀抱里的孩子扒在她肩上睡着了,她停住口,解开头巾盖在儿子的脑袋上。
这时她瞥见肖丽低垂着头,沉吟不语。这神情使她不解。多少次她要给尚丽介绍朋
友--工人、医生、干部、民警,什么人都有,肖丽总是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含着沉静的笑,固执地摇一摇头,表示拒绝。今天的表情却超乎常态。她不禁问:
“你,小肖,你的意思呢……”
“我……”她没说什么,可是已然表示她在犹豫不决。
大杨急了,她也不管大嗓门会吵醒酣睡在肩头的孩子,朝
“小肖,我可告诉你,你要结婚,_也不能嫁给这号人。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当初靳大成走,就跟他有关系。”
肖丽直瞅着大杨一会儿,声调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杨为了阻止肖丽应允华克强的追求,索性把那一桩一直贴了封条的往事揭开:
“靳大成离队那天晚上,我本打算偷偷送他上车,但没造成。体委原先办公室
那黄胖子送他走的。九点来钟时,我在体育馆外边的大街上碰上他了。他告诉我,
他曾经托华克强交给我一个条子,要我转给你。我根本没见那条子。就是华克强把
条子从中交给了卢教练,卢教练火了,才把靳大成轰走……你想想吧,华克强是什
么人?”
肖丽听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邀在夜色里,不易察辨,声调却依旧很镇定:
“当初,靳大成离队,我猜到了华克强起了作用,但知道的不这么具体。”
大杨以为自己的话没有在她身上发生效力,愈发着急,她不知该怎样劝阻肖丽,
顺口往下说:
“那天晚上,靳大成约会你,你没去吧!你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
“什么样?”肖丽这声音似乎动了心。
“简直要死要活。我在大街上碰到他,正是他没有等着你回来时!”
“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过我?”
“靳大成不让。他说,他不怨卢教练,也不怨你。你们做得都对。他说他不想
影响你的前途,回去后连信也不会写给你。他说,你们的事虽然完了,他这辈子也
不会忘记你!靳大成这人不错。我看就是华克强这人差劲。”
在这几句对话里,消逝的往事、难忘的情景、以及当时种种心情又好似复活了。
那一切就象一幅画;那么具体、逼真,连细节也不留遗忘。一拿出看,都如在目前……
她忽把头一甩,仿佛要甩开又要来纠缠她的那件事。她说:“别提了。谁是谁非,
早就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你总不能……”“我明白你的意思。”肖丽说。她
站住了,直看着大杨高高的影子渐渐变小。
她独自往回走。
谁知她此刻的想法呢?她为什么一直独身,恐怕自己也不能回答自己。是因为
爱情的波折曾经深深刺痛她,使她不敢再去触动?还是她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兴
趣;去做那种事?独身吗?独身自有独身的快乐,无约束,无牵绊,无拖累,一任
自由。过惯了的生活方式,时间愈久就愈不容易改变。但三十岁上的女人若要独身
下去,也并非易事。孤独和寂寞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周围的舆论压力。这种舆论,
包括暗地里的讥笑、嘲弄、挖苦、贬损、非善意的猜测,以及种种有意中伤的小谣
言。别看这些布尔乔亚的飞短流长多么庸俗无聊。但庸俗是社会生活的一条鞭子,
天天抽你,至少能渐渐使你低下傲然昂起的头颅。她原先不把这些舆论当做回事,
甚至抱定独身主义反抗庸俗的旧习。但不知为什么,年龄大了,逐渐感到外界的压
力,自身的皮抗也就软弱无力,难以承受。近半年来这种感觉愈来愈加强烈。她竟
常常想起母亲临终时对她说的话;“你不能除去球,什么也不想。你现在逐年轻,
慢慢就大起来,怎么办?男人可以独身下去,一个女人……不行!当初要不是为了
你,我也嫁人了。这些年我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苦?”她现在觉得母亲留下的嘱告
也是一种压力了。
正在她刚刚要面对这件事情时,华克强找她来了。十年前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
她就知道华克强喜欢她,也不止一次拒绝过华克强或显或隐的亲近的表示。华克强
在结婚前,还曾给她来过一封信说,只要她答应和他为伴,他宁肯悔婚。她没理他。
可是近来华克强居然找到门上来,并且来得很勤。他正和自己的妻子吵嘴、打架和
闹离婚,希望肖丽同情和了解他,并用温情把他从婚姻的不幸中解救出来……一个
人对异性的追求者不易产生反感。而且她和华克强属于青年时代熟识的朋友和同事,
还有着共同语言。她最怕在这种事情上,经什么人介绍,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交
道,那真是烦死人了!当她正要打开那无力守住、幽闭已久的大门时,华克强头一
个挤进一张脸儿来。当然,这一切在她脑袋里只是一团没有理清的朦胧模糊的想法,
只有设想与虚构,没有打算和决定。
她回到屋里时,只剩下华克强一人了。卢挥已然离去。她问:
“卢教练呢?”
“他走了。他说要早回去睡觉。”华克强说。
肖丽哪里知道,是刚才她在外边与杨光彩说话时,华克强对卢挥说“我今天找
肖丽有事!”卢挥这才走的。
十七
“反正我离婚已经定了。过去的事都不必谈,我今天郑重其事地请求你做我的
朋友。当然我这样直截了当地说明意图,你可能不好表示什么……”华克强说到这
里,发现肖丽一直对着他的目光躲开了。没黑的脸上微微泛起羞涩的红晕,他感觉
自己的念头有要达到的可能,他的话说得更爽快。一如他打球,发现对方的防守出
现破绽就立即发动攻势:“我们相识已久,我的优点缺点和各方面情况你都知道。
我怎么说呢?就这么说吧--如果咱们在一起,我担保你能幸福。真的,三个方面。”
肖丽一听这话,感到奇怪,好象他们在换房子那样摆条件。她顿时有种从梦里
醒来那样的感觉,抬起眼睛重新瞅着他,问道:
“哪三个方面?”
“政治上,生活上,工作上。”
“好,你具体谈谈。”肖丽说,她已恢复了往常那种沉静。仿佛跟他商谈一件
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事。
华克强却一本正经兴冲冲地说起来。好象他的道理准能征眼肖丽:
“政治上--这你清楚。我出身好,你出身不好。跟我在一起,我就是你的保
护伞。你别冷笑!你以为我想用出身好做为争取你的有利条件吗?难道我还会对你
搞血统论?不,咱们谈的是实际问题。现实就是最实际的。现在连孩子人托儿所都
要调查爷爷、外公、舅婆的成份,尽管这么搞很无聊,很愚蠢。但你必须正视这个
现实,乖乖地服从它才是聪明人!第二,我结过婚,东西都齐全,再结婚不必添置
任何东西。每月收入都能用在吃穿上。我离婚后,孩子归我那老婆,我每月最多只
担负十块钱抚养费,这没什么,比起孩于平常的花销少多了。瞧,你又冷笑了,其
实这也是个非常实际的问题。第三,你的工作问题,我可以给你解决--”
“什么工作?”
“我可以把你调到体工大队来。不用再在这破体育场当业余队的教练,整天和
一群孩子们混了。我现在体工大队的处境很好,上上下下都有熟人。你也不必再当
教练,这种工作受累不讨好。现在的球队不比从前,人头乱,矛盾多,个个都是大
爷,谁也不听谁的,教练和队员整天吵架。徐颖在女篮,女篮的队员都和她上不来,
比赛时故意装病,诚心晾她的台。我可以推荐你去办公室工作,事情不多,很省心,
球票倒不少……”华克强说得诚恳又迫切,一股股白烟儿一直不断地从他嘴里冒出
来,散在屋内的寒气里。他很想一口气把肖丽说眼,但他看见肖丽眼里时时闪出一
种睥睨的神情,就不免担心了。他不明白肖丽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肖丽的回答却比
白纸黑字还清楚:“你这三方面好处,我都不需要。”
华克强听到她这般答覆,惊奇而瞪圆的眼珠儿简直要从深眼窝里掉出来了。
“为什么?”
“我出身不好,但我从来不认为我比别人低下;我生活不富裕,但我没有更高
的要求;至于工作,我想,现在的工作对于我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也一直没想过在
工作中节省力气……对于你,我坦率地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你听这话可别生气,
这是事情逼着我不得不说的。”
华克强呆了。他想不到能受到如此坚决、不留余地、直言不讳地回绝。在他没
有弄懂肖丽的这番话的根由之前,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肖丽,别的不说,单说
工作,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这么个破……”
“你别说了!”肖而阻止他,“正是在这方面,你根本不了解我,咱们没有共
同语言。”她强硬的口气里还隐含着一种高傲。“
“咱们怎么可能没有共同语言?你想想……。”他几乎是一种恳求了。“语言
不通是无法解释的。咱们别谈这些了。”肖丽说。她好象撂下一桩很沉重的负担,
神气轻松,口气也极其乎常了。仿佛先前那样,他俩之间不存在任何超出一般朋友
熟人的因素。“你喝茶。”她斟一杯热水给他。
华克强没有接过杯子,遭到这番拒绝之后,他的自尊心受到刺激而有些恼羞成
怒,脸色通红。语气也就突然变了。他“嘿嘿”笑了两声后,说道:
“我不是傻子。我不信刚才那些话是你真正的意思。我问你,成为我们之间障
碍的是不是还是那个靳大成?”
肖丽一怔,手里的茶杯没放在桌上就反问他:
“你提他干什么?什么意思?”
华克强见自己的事没有希望,索性撕开面子,嘲讽地说:
“你甭用再装不知道了!靳大成的妻子早死了,单身一人。他还惦着你,给你
来信了吧!你们之间旧情很深,我自然排不上号!”
肖丽根本不知道靳大成的任何事。关于靳大成亡妻鳏居的消息还就是刚从华克
强嘴里得知的呢!十多年来,他俩象分别投人两个湖里的鱼儿,互相间全无消息。
她也从来没收到过一封靳大成的信。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必要向华克强解释呢?她感
受到屈辱,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察觉到华克强竟然是如此一个人?他虽然有些缺点,
但决不至于这般俗气。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他内心袒露之后,
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一改他多年来给人一贯的印象!自己又怎么这样不会观察
人呢……她刚刚要开启那封闭已久的独身主义大门,竟然闯来这么一个不伦不类、
庸俗不堪的人,大声敲打她的门板。真叫人恶心!她内心有股忿怒止不住地冲上来,
使她的眼睛炯炯发光,嘴角痉挛,手抖得厉害,连杯里的热水都快晃出来了。她把
杯子往桌上一放,尽量将怒气遏制在她惯常的镇定的态度里,但声音还是哆哆嗦嗦
的:
“请你……以后别再来!你走吧--”
华克强在绝望和懊丧中,产生一种恼恨,甚至要报复的渴望。他什么也没说,
站起身,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没戴好就匆匆地走了。
他走后。肖丽忽然扑在床上,把脸贴在被子上。一声没出,泪水却把被子濡温
一片。
十八
卢挥进来,他与肖丽的目光一碰,都感到不大自然。莫名其妙的尴尬,象一种
不流动的皱巴巴的气体,连同清冽的春寒,停在两人中间。
卢挥已经三个多月没来了。这期间,体工大队里盛传着一条新闻,说肖丽要给
比她大十多岁的卢挥续弦。天哪!这是谁造出来的呢!这类谣传是照例找不到出处;
如果问谁,谁都会摇头摆脑地说连听也没听过。但这谣言几乎在所有嘴巴都出入过。
而且象民间传说那样,经过许多人想象、补充、加工、愈来愈完整,愈有来有去,
愈令人深信不疑。有人说这是肖丽正式向她一个朋友宣布的。至于她对那个朋友怎
么说的,无人核实、无人查对、无人负责。人的名誉却在这传来传去的谣言里被糟
蹋得象一堆垃圾,这真是毁掉一个人而又不负任何责任的最有效的办法!据徐颖说,
当年卢挥轰走靳大成就出于一种嫉妒心,因为他喜欢肖丽是当时体训大队无人不晓
的。可是,现在的体工大队所遗留的“文革”前的人不多了。新来的人只认得卢挥
这个死了老婆、年奔五十、落落寡欢的半老的家伙,很少有人见过肖丽。于是就有
些闲得难受的人到处打听肖丽。这样,这押邪的谣言又象流行感冒一样很快传到与
体育界有关的各个地方,包括河东体育场。肖丽听到了,又是一个压力。为什么霉
气总缠绕着她,多亏这个老姑娘的个性里很少伤感成份:在坎坷的人生中,也象在
比赛场上,各种刁钻、急险、劲猛的球几,她都能从容地接过了。故此依旧那样镇
定如常。
卢挥却一直没来,显然为了避嫌。但掉进那些无聊嘴巴里的人,很难逃逸。卢
挥不找肖丽,反被人们议论为有意避人耳目,事情显得更加确凿。而谁又能证实这
事是真是假?
卢挥坐在屋里抽着烟。心里的话又一次不能忍禁地跑到嘴边。由于他阻止过肖
丽的爱情,负疚殊深,这句话仍在唇内徘徊;世界上最容易和最困难的,往往都是
一句话。但此时此刻迫于无形的舆论的压力,他不能不说了:“肖丽。”
“什么?”“你,你应当换一种生活方式了……”他说。明确的意思吐出口来
时,却变得含蓄了,“真的,你不小了,换一种生活方式吧!”
肖丽用她那黑盈盈的眼睛注视了卢挥一会儿,十分平静地说:
“不久前,我也曾想到过这件事。但我觉得,还是我现在这样好!”“好?”
卢挥的目光在这破旧冷清的小屋里四下扫一眼,黯然地嗫嚅着,“好……好在哪里?”
肖丽沉默了。一时找不到确凿有力的话回答他,但心中有一团模糊不清但异常
充实的感觉。卢挥默默抽着烟,他似乎没有更多的话说了,吐出的阵阵浓烟这翳灯
光,一道灰暗的阴影掠过他俩的脸。
这时,门外忽有一片清脆的笑声。好象在沉寂森郁的大森林里,听到外边一群
载着春光飞来的小鸟儿叫。
卢挥抬起头,问:
“谁?”
肖丽好似林间的鹿,听见春天来临的声音,立即昂奋起来。她站起来,两步上
去把门儿一拉,说声:
“快进来!”
应声唿喇喇进来一群姑娘。有的穿戴整齐,有的草率邋遢,入夜后分外冷冽的
春寒把她们的脸蛋儿冻得个个红通通,好象擦上浓浓的胭脂国儿。她们都不声不响
地站在门口,闪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瞧着卢挥;有的调皮,有的郑重其事,有的好
奇,有的怯生生。卢挥知道这是肖丽的得意门生,其中三、四个他还在这里见过几
面。他指着其中一个短发、胖胖、翘鼻子的姑娘说:
“你叫什么?咱们没见过,不认识。”
这姑娘扬一扬她翘起的圆圆的鼻头儿说:
“我可认识您呀!卢教练!”
七、八个姑娘全笑了。有的开朗,有的腼腆,有的只露一丝笑意。
肖丽好象对卢挥展览什么宝贝似地说:“张莉、顾红、陈小凤、余美琴,您都
认得吧!这三个您大概没见过。她叫白丽丽,打前锋的;她叫邢小玲,也是前锋。
这个调皮鬼是我们的中锋--”她拍拍那个翘鼻子的胖姑娘说:“她三个月前才入
队,名叫--”
一个梳短辫的俊俏的姑娘口齿伶俐地接过话说;
a胖狗子!”
姑娘们发出清脆又开心的笑声。刚说话这姑娘叫张莉,是肖丽逢人便夸的弟子,
也是这支女子队的队长。
“去你的,坏张莉:”胖姑娘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姓名:“我叫刘扬。”
卢挥抽着烟,脸上含笑,不自觉地用他那职业上习惯的方式打量这几个姑娘。
他总听肖丽象夸耀自己的珍藏一样,赞美这群姑娘。此时他的目光就分外着意,好
似一个真正的马师,看到一群良种的骏马。由于兴致勃发,眼睛烁烁闪光。这双眼
睛多年来罩着一层困惑与忧愁,头一次又象夏日夜空的星星那么明亮。
这群姑娘进来后,也不客气,有的往床上一坐,有的拿杯子倒水,有的提起暖
瓶去给尚而打热水;那张莉从外衣的衣兜里掏出两大包吃的,一包酱油瓜子,一包
糖,拿出一些给了卢挥和肖丽之后,姑娘们就上来一人一大把,又让又争,嘻嘻哈
哈,然后就一边说笑,一边“咔嚓、咔嚓”地磕起瓜子来,并“噗儿、噗儿”地从
嘴里往外吐瓜子皮。张莉说:
“肖教练,您说昨天下午那场球最后五分钟,为什么总攻不进去。我昨天晚上
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她们用的是什么法子防住咱们的。要不那场球起码能拿下二
十分!”
肖丽听了想一想,把挂在墙上的硬纸板制作的篮球场模型拿下来,放在桌上,
说:“你们过来,今天就请卢教练给你们上一课。”她说着,从桌上一个中药盒里
拿出五个涂了红色、标上号码的硬纸片,在球场模型的纸板上摆了一个防守阵形说:
“我现在摆的就是钢厂女队昨天终场前五分钟的防守阵形。瞧,这是双中锋保护篮
下,一个前锋突前盯住我们控制球的队员,这两个后卫封住四十五度角投篮点和底
线,并准备断球后打快速反击。好:我们就看卢教练怎么进攻了!”她同时把五个
白纸片放到卢挥手中。
卢挥双手倒动着五个白纸片,就象摆布着五个上场的运动员。他的注意力马上
全部集中在纸板上。他想了一下,摆出一个奇怪的进攻阵形。一个中锋横穿三秒区
跑来跑去,其余四个队员频繁地交叉换位。肖丽也来回挪动她的红纸片,封堵对方
可能发动的突然性的突破。卢挥说:
“我的后卫到你右边的四十五度点上准备跳起投篮。”
“我的一个后卫上来堵截。”肖丽说。
“我的前锋绕过后卫下到底线。”
“我的中锋上来封锁底线。”
“我还有个中锋呢!我的这个中锋过来接应。”卢挥大声说。并且忽把自己当
做中锋的白纸片迅速挪向右边来!
两人又象下棋,又象真正比赛那样。肖丽和卢挥手下的纸片来回穿梭,阵形随
时变化,路数又异常清晰,使姑娘们看呆了。此时,这十个小纸片就象十个有头脑
的运动员;在这群想象力丰富的年轻姑娘们的眼里,简直是有鼻子、眼睛、胳膊、
大腿,会喊会叫的活人。而肖丽和卢挥也是如此,好象他们自己在场上那样紧张、
激烈和全神贯注。纸片在纸板上磨擦得刷刷响。
“卢教练!”肖丽也叫起来,“您别忘了,我是双中锋,并且还有个后卫,可
以前后夹击您的中锋。您只要把球传向中锋,就会给我造成一次断球和快速反攻的
机会。”
“可是--”卢挥的声调里显得沉着又有把握。他把左边一个白纸片飞快地挪
到左边篮下:“我这前锋可是没有阻拦地插到这里来了!”
“哎呀,我上当了!”
“好,一记妙传,球到这边前锋手里,我的进攻成功了!”卢挥一拍纸板,高
兴地大叫一声,好象有个球儿巧妙而漂亮地飞入篮筐。
姑娘们都给这精采的模拟比赛吸引住了。嘴里的糖块含着没嚼,瓜子皮儿也忘
记吐出来。那翘鼻子的胖姑娘叫一声:“这攻法真叫绝!”
张莉问卢挥:“这是不是以频繁的交叉换位,扰乱对方的阵形。再突然加紧一
边进攻,造成对方防守的另一边出现空档?”
“对!你很聪明!”
卢挥拍拍这姑娘丰满的小肩膀。他很喜欢这姑娘的接受能力。一瞬间,他有种
恍惚的感觉,觉得这姑娘很象十多年前的肖丽--当年他在市中学女子篮球赛碰到
肖丽时,他就象肖丽现在这样的年龄,张莉就和当年的肖丽差不多大小--这种感
觉,一问即逝,却使他重温到往日的温馨和当年教练生涯的快乐。
翘鼻子的刘扬依旧激动未已,她叫着:“卢教练,您真的,真是什么来着?对!
真是‘名不虚传’呀!您--哎呀!”她说着忽然停住话,瞪大了眼,张大嘴发出
“啊--啊--啊--”的声音,并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
“谁叫她瞎咋乎,活该,准是给瓜子皮儿卡住了!”张莉说,“快咳嗽两声就
出来了!”
“拉一拉耳朵也行!”另一个女伴说。
刘扬用力咳嗽两声,闭上眼,使劲咽一口唾沫,然后睁开眼,直向上翻眼皮,
好象体会着喉咙里的感觉。
肖丽问她:“怎么样?”递给她一杯水。
刘扬一推水杯,快活地说:
“好了!没事了,一个瓜子皮儿。”她一扭脸,瞧见张莉,便说:“都是给张
莉闹的。”
“有我什么事。怪你鼻子眼朝上,准是从鼻子眼掉进去的!”张莉说。
大家哈哈大笑。在这笑声中,肖丽是最快乐的。她那浅黑的脸上显出平时难见
的笑容。但她现在笑得多畅快!多舒心!笑是一阵驱散愁云的风;仿佛这一笑,天
下都太平了。卢挥在这笑声里,在这些年轻的、充满希望和青春活力的小球迷们中
间,感觉自己陡然变得年轻许多,肖丽也好象年轻许多。同时,还有一种与自己隔
绝已久、十分熟悉、令人痴迷的东西又回到身边。犹如久因笼中的一只鸟儿,突然
感觉周围一片山影、绿色、泉声……一时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事要做,倾身陷入一阵
甜蜜的冲动中。偶然间,他与肖丽的目光相触,肖丽的眸子正象节日的小灯那样兴
冲冲地发光。他俩好象共同感受到一种东西。肖丽说:
“您说,这样生活不好吗?”
“噢?”他发出这一声之后,好象跟着明白过来什么,便禁不住乐陶陶地频频
点头说:“好,好,这样好!”
十九
在四周看台阵阵狂潮般的喝采与助兴的呼喊声中,肖丽指挥下的河东区业余体
育学校女子篮球队与市女子队的比赛将临终场。胜利不可改变地将属于业余体校的
年轻的姑娘们,希望也属于她们。这场比赛的结果令人吃惊。它出乎观众的意料,
出乎市女子队的意料,也出乎坐在市女子队一边教练席位上卢挥的意料。在这个曾
以篮球运动驰名全国、近些年来颇不景气的本市球坛,哪里冒出这么一群生龙活虎、
素质优良、技术坚实的姑娘?她们几乎个个有着雄厚的潜力,任何行家里手一眼就
能识得。今天又发挥得异常的好。几乎一开场就把市女子队打得落花流水,尽管比
分差距不大,但一支业余的年轻队伍能够打败市专业队,还是本市运动史上破天荒
头一遭。观众的心,总是倾向于自己的地区、倾向于年纪尚轻、无名和后起的新人。
于是,业余体校的姑娘们就获得很大动力。整个体育馆许多年来也很少这样沸腾过。
在七六年那个改天换地的大转折之后,卢挥尽管恢复了总教练的旧职,今天来
给徐颖当参谋,他的心却在肖丽一边。他原先为肖丽捏一把汗,认为肖丽那些缺乏
比赛经验、发育又没完全成熟的小姑娘,很难成为市女子队这些强壮的大姑娘的对
手。但事实没有符合他的预见,却意外地满足了他的心愿。这可真是一批难得的宝
贝啊!只要看一看这些姑娘准确、实用、漂亮又熟练的动作,就能想到肖丽在她们
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同行,才能深知其中的甘苦与艰辛。故此,当业余体校
的姑娘发动每一次精采的进攻而获得成功时,他都禁不住偏过头去,看一眼坐在另
一边教练席上的肖丽。肖丽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球场。她今天会怎么想呢?
十多年来,肖俪第一次坐在市体育馆里。她带着一种渴望--胜利。她并没想
到自己,只希望她看中的这群姑娘能得到公认,风姿绰约地踏上球坛;而事实上,
这群姑娘给她争了气,赢得了脸面和声誉,对那些只能在暗地里施展本领低毁她的
人,给予痛快淋漓的报复。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场上每一个队员,好象都是她自己。
当队员出现失误、漏洞、错失良机时,她会在场下急得发出声音。有一次,张莉执
球没有看到突然潜人篮下的刘扬时,她差点喊出一声:
“给我!”
这群姑娘终于露出头角了。这角一露出来,就是一对闪闪发光、辉煌夺目的金
角。教练很象考古人员,凭着慧眼和辛劳把埋藏地下的宝物发掘出来,整理和修饰
好,放在大庭广众之中。在人们大声赞美和惊叹这稀世之宝时,没人想到他们的劳
动、智能和才干。但此时他们却获得了最大的满足。
终场的锣声响了。
她站起来,走过去与徐颖握握手。两人多年不见,中间却发生过一些不快活的
事情。徐颖的表情挺尴尬,她依旧保持惯常的沉静。她对她是宽容的。她找卢挥,
却没看见。此刻,热心的观众已经把她的队员包围起来;跟着她也被一些记者和体
育界的人包围起来,向她询问这群姑娘的情况。有的要她马上回答,有的约她谈话。
这情况很象她当初驰突球坛时代的景象。这时,卢挥忽从人们的肩头露一下脸,叫
她过一会儿到自己的宿舍去一趟。
她一听就有些紧张了。因为,早在两天前就听到大杨告诉她一件事,为这件事
卢挥也找她谈过一次。她想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她依旧是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的装束--运动衣外边罩一件硬布蓝外衣。并非
她追求朴素,只是她不舍得花掉时光来修饰自己,而为那些以貌取人的庸人眼睛服
务。
绕过体育馆,穿过花园,去往体工大队的宿舍。相隔十多年,这也是头一次回
到她生活过的地方。旧地重来,会引起深远又复杂的情感。你自以为对往事记得一
清二楚,但你真的回到那里,看到了具体的一景一物,却会唤醒沉睡你心中、早已
淡忘的某些往事。它每一个细节都包含着与你的过去生活紧紧相连的一些内容;瞧,
那窗子、那拐角、那面墙、那特有的一切,都使肖丽的心不能平静了。但使她产生
这种晃如昨日之感,并不单单由于此地此景,还有她预料中将要碰到的一件事。
她愈走近卢挥的房间,步履愈慢、愈怯缩、愈迟疑,仿佛她有些怕这件事。
她敲了卢挥的门,听到里面卢挥说:“进来!”的声音之后,她推开门,果然
看见一个男人与卢挥隔着一张小桌坐着。屋顶是一条日光灯管,没有灯罩,没有阴
影,荧荧银白的光把屋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晰逼真。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靳大成
呀:一去就此杏无音信了十多年的靳大成呀!瞧他吧,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样子吗!
厚厚而掀起的嘴唇,宽宽的一张脸盘,连眼镜片后边的目光还是那样宽和而不锐利。
细细瞧瞧吧!哪有历尽多年磨难而不变模样的人?除非是留在照片上的、印在心上
的、出现在梦幻中的。他不再是当初虎虎生气的小伙子了。脸上的肉多了,身子发
胖了,当初唇上的软髭都变成硬胡茬子了,额头居然还添了三道深深的抬头纹,目
光里含着一种倦怠。只是他看见肖丽时,不觉站起身,瞬间的惊讶驱走了眼睛里的
倦怠神情。他为什么惊讶?是因为又见到了青年时代的恋人?还是在他眼里,肖丽
也大变样子,不再是当年那一个苗条而鲜亮的少女,那个穿印着“6”号红衫子的姑
娘。时光早把他们身上那层新鲜喜人的光泽打磨掉。尽管他们对于对方这些年的生
活经历所知甚少,但他俩之间似乎有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神秘的联系,仿佛是一种
亲切的、融融的、秘密的、阔别已久的气息,在语言之前就不知不觉把他们悄悄勾
通了。
肖丽坐下后,出现一阵沉默。有的沉默是久久难阶打破的。但在她与靳大成之
间的沉默,却象一面纸糊的假墙,就看怎样推开了。而卢挥则不然,十多年前的纠
葛使这个认真的人的心是沉重的,好象依然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此时此刻便分外尴
尬。尴尬的人总是先说话,好打破这种叫人难受的尴尬局面:
“肖丽,我得和你商量件事。你这群姑娘,我可看中了,得调上来几个。”
“几个?”肖丽问他。
“三个,不,最好……不知你肯不肯,最好是全部主力。”卢挥说到这里,已
然不再感到尴尬了。强烈的欲望象小火苗在他心里跳跃着,还踪到他眼睛里。目光
象火光一样灼热和明亮。自从他恢复了总教练的旧职,已然从这些年来的消沉中摆
脱出来,重新变得振作,又有些“事业狂”的架式了。此时,仿佛他要向肖丽讨取
什么珍宝。
“行。”肖丽答应他,“都给您。”
“真的?”
“真的。”
“我想以这些姑娘为主力,组织一支青年队。两年内替下现在的市女子队。”
卢挥说得兴致勃勃,“要不你来当教练。”
“不,我那里挺好。”肖丽说。她依旧不肯到这里来。
“那么……”卢挥犹豫一下,然后说:“我得实话告诉你,你这些姑娘可就得
归徐颖训练了。”说完,他看着肖丽,不知肖而同意与否。因为他深知徐颖与肖丽
的个人关系。
肖而沉了一下,说:
“可以。”
肖丽回答的果断干脆,大大出乎卢挥的意料。他不禁说:
“那么你的队就散了。”
“散不了,我再找新人。”她回答他。
一个人的心胸怎样开阔、怎样纯净、怎样壮美,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卢挥被她
感动了。激情冲上来,脸涨红了,映衬着头上一些早生的白发象霞光辉映下的霜条
雪枝一般好看。一个人耗费多少心血,头上的白发就是鉴证。他象孩子一样高兴地
摇着头。在屋中间来来口回地走着;对于他,世界上再没有得到一个有潜力和有天
资的运动员更使他心满意足了,何况今天他得到了一批!他高兴得忘乎所以,竟然
忘掉屋里另两个人,一扭脸看见他俩,思绪也就回到这两人身上。他想到自己今天
安排好的要做的事,心情便从刚才的狂喜迅速低落下来。好象从键盘上最高一组音,
一下子滑落到最低一组音。心情也陡然阴黯下来。他点着烟,抽了几口,却不知话
从哪里开头。当他想到肖丽转让她那些新队员时,便找到了下边这些话的开头:
“我今天太高兴了。为了我们又有了一批有出息的新队员,也为了你们……谈
到你们,叫我怎么说呢?当初是我赶走了靳大成,拆散了你们,否则事情不该落得
现在这样的结果……我用强硬粗暴的方式毁坏了你们的爱情,后来生活也用了同样
的方式毁坏了我的爱情,代替你们惩罚了我……不,不,你们别说,听我多说两句
吧--”
卢挥显得很激动,他不叫肖丽和靳大成打断他的话。平时,离开了球和比赛,
他几乎无话可说,但今天他很反常,渴望着说话,显然这些话在他心里早已锤打成
熟并拥塞得满满的了。他的话好象不能把心情都表达出来,两只手就比划起来,手
里的烟卷似乎碍事,他把大半根烟卷迫不及待地戳碎在烟缸里,紧接着说:“你们
可能要说,你们并不记恨我过去所做的那件事。是的,我全看到了。这也是对我的
过失最大的安慰,但同时更加重我内心的痛苦和负担。我呢?其实我当初的想法十
分简单,只是一心盼望肖丽成材。我简单得可怕呀!可能由于我太热爱篮球运动了,
使希望任何有才能的人都投身进来;如今,肖丽投身进来了,轰也轰不走!大成,
我还要感谢你呢!你走后一直没给肖丽来信,你也想成全肖丽,不分她的心--’
这说明你完全了解我。对于你我来说,了解就是原谅了。对于你和肖丽来说,尽管
你们音讯断绝,你们却是真正的知己。为了--为了球--一个球儿--在别人眼
里不过一个皮球而已,你俩都做了痛苦的牺牲……过去的事不谈了,幸好事情还有
挽回的可能。不管你们在各自的生活中出现过什么事情,现在你们都是单人独身,
需要伴侣。给我一个补偿过失的机会吧!过去是我拆散你们的,现在允许我把你们
重新连接在一起吧!这次是我写信把靳大成请来的。你们不反对吧?至于你俩之间
怎么谈,自然没我的事了。你们也不必在这里多泡,到外边走走去吧……”说到这
里,他忽停住口,脸上带着欣悦、满足又歉意的微笑,眼球上包着一层厚厚的、亮
晶晶的泪水。肖丽与卢挥相处多年,很少看见他干巴巴的眼窝里闪出泪光。这人的
眼泪太吝啬了,好似非要到这关口,到这种心中的酸甜苦辣压缩一起而互相激化的
时候,才会亮晃晃地出现。唯其这样,这眼泪才会打动人。
肖丽垂下头来,尽量不看卢挥的眼睛,好抑制住心里翻腾的情感。靳大成已然
把头扭过去了。“去吧,你们去吧!”卢挥说,“时间不晚,今天天气也好。”
肖丽慢慢抬起头来,正与靳大成的目光相接。目光是心的导线,一下子两人的
心全亮了。青年人的羞涩早从他俩身上消失;无情的现实敲掉了他们精神上脆弱的
部分,把软弱的部分锤炼得结实了。他俩都是成熟、深沉和有主见的人了。他对她
说:“走一走好吗?”
肖丽点点头。他俩推开门。门外一片月光。
二十
夜的静谧廓清了城市一日的喧嚣。它使纠缠人的眼前那些是非、麻烦、忧喜都
象浮尘一般,被抹去了。夜是一张巨大而神秘的被子,盖住了现实的一切。于是,
沉淀在心底的、给时间过滤澄清的往事,都清清楚楚的、次第的、从容不迫的凸现
出来。它的再现,匣不象昨日那样激烈,那样火辣辣,那样难以接受。它都是被接
受过的了。如果你依旧接受不了,可以重新再把它收藏起来。
两个曾经难舍难分的恋人,在痛别之后,各自跨过自己的青年时代,经过坎坷
多磨的路,带着一身伤痕,又走到一起来了。有多少话要说,又有什么可说呢?年
轻人看了一场悲剧,会被感动得谈了再谈,流泪、难过、受不了;可是当人们自己
也做过悲剧的主角后,谁还想口述悲剧的过程?摆脱痛苦不是心理上的一种本能吗?
还是谈一些高兴快活的话吧!但一时又怎能提起这种兴致……
他俩谁也没说话,走啊,走呵,不知不觉走的还是十多年前常走的那条路线。
但今天的路为什么这么长?好象他俩走过的这十多年,长长地兜过一个好大的圈子。
紧随着他们有两双身影,一双是月光投下的,朦胧模糊,好似昨天的影子;一双是
灯光投下的,清晰逼真,这就是眼前的身影啊!
他偶尔悄悄地扭过脸瞧她一眼,她正默默地垂着头;她时而也悄悄瞧他一眼,
他同样在默默地垂着头。他俩此时此刻想着什么呢?互相都猜不透。在十多年生活
激流的淘洗之后,谁能知道对方现在有无变化?隔在他们中间的又竟然是一种陌生
呢!
随后他俩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街。正是当年幽会的小街。这里的树影浓密,街
灯寥落,一切依旧,而且还是那样宁静,再轻的脚步也是清楚可闻的。他俩的脚步
都不觉放轻了,好象怕惊醒留在这光影斑驳小街上的昨天的梦。他俩的心都跳得厉
害,分明那场甜美的梦在他们心中已经被唤醒了。于是他俩又象当年那样,谁也不
敢挨近谁;在这无人的小街上,反而距离得远远的。
忽然,眼前一亮,他俩已经走到小街口,前面横着体育馆外那条灯火通明的大
道。这正是靳大成返回青岛那晚约会肖丽的地方。那天她没来。他们约会的时间是
八点钟。“现在几点?”肖丽忽问。她好象想起那个约会来了。“嗯?”靳大成看
看表,回答说:“十点钟了。”“十点了……”
肖丽自言自语地重复一句。命运多么会同人开玩笑:不管你玩世不恭,还是严
肃认真,它的玩笑一样无情。谁想到,那时间一错过,就错过了整整十几年!她有
些迷惘了。
靳大成一看她这股迷茫的、追悔莫及的神情,也想起那次在此落空的约会,不
禁怅然说:“一切都迟了,咱们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这句凝结着许许多多苦乐悲欢的话,象一块石头投入她心中。但在这非同一般
的姑娘的心中激起的却是一片劲猛闪光的浪花。只见她眼里掠过一道振作、倔强、
自信的光芒,将一时泛起的愁悔驱逐净尽,黑盈盈的,仍旧象当年一般明亮。脸上
的神情也恢复了惯常的那种沉静。她那略带沙哑的嗓子镇定地说:“不,我认为,
还是生活给咱们的东西更多!”
她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经过生活的锤打,有着十足的份量。
但是,迷惘的神情仍旧停留在靳大成的眼睛里。他接过她的话嗫嚅着,仿佛自
言自语地说:“给我们……生活究竟给了我们什么?”他声音深沉又压抑。
肖丽听了,微微一怔。她犹豫片刻,却还是止不住地问他:“那你说……生活
与人--谁是强者?”
他垂下头来,好似一边沉思,一边说:“有的人自称为强者。那只是他的一种……
一种自我感觉罢了!如果他是强者,生活就是强盗。很少有人不是最后被生活抢劫
一空的。因此,所谓的强者并不比弱者的结局更好。”靳大成说。他有他的经历,
自然有他的结论。
“你甘心做一名弱者吗?”她问。居然不自觉地摆出一到挑战者的姿态。好象
此刻站在对面的人,不是她年轻时的一位朋友,一个曾经倾心相与的恋人,而是一
个什么对手。这大概由于她遇到了一种与其相反、不能接受的生活态度,便习惯而
本能地针锋相对了。
他没看出她的反应,只想把自己从多年生活的教训里所寻找到的思想,当做-
种财帛告诉她:“我想,顺从生活的逻辑就会免除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什么是生活逻辑?潮流?逆流?一概顺从?随波逐流?逆来顺受?荒谬的逻
辑,也甘心情愿地听其左右?……”
她情不自禁地一连串反问下去。她象问对方,也象问自己。忽然她觉得自己的
口气过于激烈,对于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是不大合适的……她停住口。但是,她黑黑
的眸子炯炯发光,刚刚那些怀念往事的绻绻柔情一扫而空;好象从一场美梦里醒来
而睁开的眼睛,变得清醒又明朗。她突然明白了,站在她面前这个曾经受过的男人,
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陌生人可以一下子变得无比亲近,老相识也会一下子变得
异常陌生。他与她有着多大的距离呵!世界上变化最大的是人,距离最远也是人:
而原先那个靳大成究竟是怎样一个靳大成呢?她也弄不明白了。当初……当初那场
恋爱,现在回想起来,也变得轻浅模糊、虚无缥渺、不可思议了。在无忧无虑的少
男少女的时代,感情就是一切;在中年人之间,却只有把思想的导线接通了才行。
人在不同年龄、不同时期中,所想和所要的,竟是那么伊然不同呢!
看来过去的,不可能再重复,也没必要再重复了。
她沉了一忽儿,说:“靳大成,天太晚了,我得回去!”说着,她伸出手给他:
“欢迎你有时间来串门!”
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伸出手给他。但此刻靳大成分明感到:这一次不象那一
次。这握手不再是连结,而是分别,恐怕是此生此世永远的分别了。她浅黑发黯的
脸上象一阵风儿,掠动一缕留连和惋惜之情,跟着却现出一种冷静的、客气的、明
白的与他保持距离的微笑。这微笑好象告诉他,在他俩之间有一条任何解释都无法
弥合的、看不见的、莫名其妙的深沟。他看看她伸向面前的手,不得已地、甚至是
被迫地抬起自己的手,和她握了一下。
“再见!”她说了声就转身走了。在这一转身时,她只是不大自然地、习惯地
用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她的目光却再没有一点留恋与惋惜的意味了。
他知道,对于这个从来不肯迁就别人的倔犟的姑娘来说,是不能有半点勉强的。
因此他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她在街灯照耀下渐渐远去的身影,感到她似乎很孤单……
她真的孤单吗?孤单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心。但她的心是充实的。何况
在这颗心中,还有一个真正理解她、实际上她也离不开的人。过去她从未考虑过那
个人,而谣言和顽固又平庸的世俗观念就把她和那个人弄得都十分尴尬,现在她却
要认认真真来思索这件事了,她若这样,那么在她的前面,还有另一个战场,需要
她去搏斗呢……。
一九八一年七月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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