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植文集                    猫腻

 

1


  猫腻?这本身就难免有点缠绵悱恻,要再乱乎到猫腻发生的地儿绕不出来,那就显着更麻烦了。

  得!好在有篇小说早介绍过了,您先瞧着:

  “据说,必须保持这老城一隅的古老风貌,要不然外国人招引不来。为此,这塞外古城的闹市区——大裤裆胡同,便免受

  了推土机荡除之灾,而以其古色古香之姿,稳坐于四周骤起的高楼大厦之中。大裤裆胡同名副其实,东西各伸出一条裤腿儿。而裤腿儿交接之关键部位,更有一眼名闻塞北的古泉井。左有一茶楼,右有一酒肆,对称合理,搭配得当,颇令人浮想联翩

  再往下瞧:

  “遥想当年,乾隆爷为戍边子弟钦定此城时,曾御笔亲书此眼古泉为‘漠北第一泉’。后辈儿孙欲沐皇恩,便纷涌而至,顺着酒楼茶肆沿东西发展,争相盖起一座座作坊店铺,致使许多小吃喝、各类小玩艺儿的门面,一时间缀满了两条裤腿儿,热闹得实在可以。当然,近二三十年,大裤档胡同也曾好冷落了一阵子。但世事多变,最近几年便又时来运转了。随着四周高楼大厦的拔地而起,渐渐地两条裤腿儿里又荡满了春风。一时间店铺重开,门面重修,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更胜过当年的繁华热闹。就连外国人一来,也不断伸出大拇哥连声喊着:‘蒿!蒿!蒿!……”

  好,是好!但更好的却还在后头哪……

  这一天,又有一帮老外在塞外的王府井转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晕晕乎乎地转到了西裤腿儿出处。前头就是豁然舒展的现代化大马路,对面就是巍然初起的栉比鳞次的高楼。眼瞅着这帮老外要从迷迷怔怔中醒过神儿了。谁料想,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猛听得身后一阵鞭炮声骤响,惨了!老外们顿时又给抻回梦里头去了。

  您哪!就让他们再晕乎着去吧……

  鞭炮声刚停,只见就在这裤腿口儿的一户四合头小院门前,硝烟中渐渐闪现出一辆锃亮的小卧车。风挡玻璃上明明白白可见两个不大不小的红双喜字儿。顿时给大裤裆胡同增添了一股洋式的喜庆气氛。车刚停稳,就见开车的那位主儿当仁不让地下了车,三十七八岁,有谱儿,有派儿,一身洋式小打扮儿,还不缺男子汉那种潇洒的匪气儿。随之,车后又下来位战兢兢、怯生生的少妇。长得倒也纤巧娇柔,却越看越像个刚从外国化完妆回来的受气小媳妇儿。再看,四合院门前也早有人迎了出来。打头的是位高头大马的妇女,丰满,精干,三十好几了,可浑身还透着那么股子水灵劲儿。身旁另一位却差点意思,男性,年龄大约在二十出头到五十岁之间,瓶底厚的眼镜儿,虾米似的身段儿,内八字的两条腿儿,躲躲闪闪的眼神儿,天生的一副窝囊废的模样儿。

  得!喜车前的主要人物就算聚齐了……

  不过,这可有点让人纳闷儿!要知道,这地儿可不是了般居民配住的!进可到现代化的大马路上去兜风,退可到大裤档里古色古香的茶楼去喝茶。能守能攻,能收能放,非有福之人消受不了。可今儿个这户挺体面的主儿这是怎么了?贺喜的人少了点儿且不说,竟愣让大伙儿分不出谁是新郎新娘来?这……但这两家的自我感觉却似乎特好,刚一见面,只见两位打头的人物儿,便是一片喜气洋洋地抱拳欢:

  “亲家!哈哈哈!”

  “哈哈哈!亲家!”

  围观者正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只见双方那两位出类拔革的打头主儿一招呼,剩下的另两位就赶忙车前门后地忙乱起来。大家伙刚觉着眼前银光一闪,就见得两只雪团锦簇的波斯猫骤然闪现在两位打头主儿的手里。嗬!远看一堆雪,近看一簇云,遍体银白,浑身竟挑不出一根杂毛儿来。只让人觉得那四只眼睛恰象四粒宝石,似蓝、似碧、似翠、似绿,在那两团锦丝雪绒之中烁烁闪光、相映成趣。顿时,围观者眼瞅着

  这两只稀罕玩艺儿目瞪口呆了。要知道,这种宠物儿值钱且不说,纯种儿的那可更象征着主家的身份、地位、眼光、能耐!但人们在惊羡之余也难免有点发懵:在这场面上干嘛非得端出这么两位小祖宗?正疑惑间,就听见一位先知先觉者猛地一声呐喊:

  “结、结猫亲家!……”

  得!这一下更热闹了,只见得人头攒动、你拥我挤,真比看人结亲还轰动,就连老外们也一个劲儿端起像匣子凑近乎,还不停地玩着那刚学会的一个字中国话,一连声又喊起了:

  “蒿!蒿!蒿!……”

  可那两只即将结亲的波斯猫,虽同属西洋种儿,却似乎听不懂这洋味儿十足的“蒿”。只见那只将作新娘的波斯猫,似羞、似臊、似悲戚不安,一副娇柔无力的模样。浑身抖抖瑟瑟的神态,似早被新婚之夜吓得软作一团。而那只雄猫却仿佛有点不大情愿,一只眼睛发绿,一只眼睛发蓝,睥渺一切,虎视眈眈,似忧,似愤,悲壮间作随时奋起反抗状。

  但围观者却越瞅就越觉着热闹……

  尤其是那帮老外们,那劲头儿就更足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看的,竟越瞧这对猫情人儿的神态越感动,其中有一位显然是不满足于再喊“篙”了,咬了半天翻译的耳朵,愣得出了如此的结论:

  “他说,中国真不愧世界的文明古国,爱护小动物也爱出了个新的高度来!感动,感动!他要马上给世界爱护小动物学会写文章……”

  “好——啊!”顿时迎来了满胡同的碰头好。

  可谁又曾料想到,就在众人正沉浸于一片爱国主义的激情之中时,那将作新郎的雄性波斯猫,却骤然从兴高采烈的女主人怀中挣脱,猛地外蹿逃婚。而那抱着新娘的男主家刚要上前阻拦,它竟公然奋起照着阻拦者脸上就是两爪子。还没等人们醒过神几,它便象白色闪电般一闪,仅在男主家的脸上留下两道血痕、几丝银毛儿,早已飞蹿进大裤裆胡同深处逃之夭夭了。

  乱了,乱了,顿时间一片大乱……

  围观者一个个转喜为忧,老外们一个个膛目结舌。而那娇小的受气包小媳妇几早吓得浑身直打颤儿,那虾米身段的瓶底眼镜儿也早慌得两条内八字腿直抽筋几。那有谱有派的男子汉面带血痕一时也似乎傻了眼儿,只剩下那人高马大的大美人慌乱问仍不忘惊呼,猛地伸出双手,向着裤裆深处情切切地喊了起来:

  “佐罗!佐罗!……”



2


  佐罗?这名儿是有点玄乎,可绝不包含一点儿荒诞和迷幻!大裤裆胡同的存在,靠的就是老祖宗留下的那点古色古香的气派,容不得这个!

  您哪!全怪老外在一边儿瞎掺和……

  玩猫?中国人玩了好几千年了,一直有自个儿的一套玩法。您先听听这些名儿:雪里拖枪,彩云托月,泼墨梨花,枫林晚霞……绝了!玩猫竟能玩出诗意来,他外国人能吗?更何况我们还玩鸟、玩蛐蛐、玩狗、玩鹰、玩鸽子种种,他外国人能玩得这么全乎吗?但玩猫和玩上述各类玩艺又有所不同,除那些养猫专为防鼠的俗气主儿外,似乎讲到玩猫便大多和女性有关,

  因而选猫也大多注重一个字儿:媚!不媚的猫儿难值个三钱两子儿的。媚,从女旁,大概就是源渊于此。故笔记野史多有记载,后宫嫔妃多学猫之媚态以取悦皇上。但仅就此点而论,也似乎难以一概而论,即使在后宫也有忠勇献身之猫,君不见“狸猫换太子” 中那只猫吗?牺牲得何等壮烈伟大?还有,万历皇上就养着多只猫儿,又似乎是专门和女性作对的。秘史讲,哪位宫女稍拂圣上春心,即把猫儿揣入其裤裆之中,四处扎紧,任猫儿在其间乱撕乱抓,故明代宫女常常谈猫色变。当然,此处所提裤裆绝和大裤裆胡同毫无源渊关系,只是为了考证玩猫历史之悠久。

  至于有关波斯猫的传入……

  在这方面,有关猫史专家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波斯猫唐代即由古丝绸之路传入中国,“雪里拖枪”即是有力证据。浑身雪白,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尾巴,定是波斯猫和中国猫的杂交的后代,古籍见载,何必怀疑?但有的却说不然。白,古之忌者。此类猫自今俗称“满身孝”,视之为不祥,古代又何能容其传入?有的考证,第一只波斯猫为鸦片战争后英国大使夫人赠于慈德老佛爷的,旋即被李莲英扼死于储秀宫后。有的考证,第、一只波斯猫应出现于上海,地址是犹太人的哈同花园里。总之,波斯猫带着满身洋味儿,一直在中国未取得鸟啊、鹰啊、蛐蛐啊,鸽子啊等等的地位。直到现如今,新娘子结婚再不从头到脚一身通红,而是时髦起从上到下遍体白纱,波斯猫才总算取得了自己应有的历史地位,一跃而居众猫之首,骤然间变得身价百倍、有钱难求。

  说到结猫亲家……

  必须说明,这在玩猫史上确是一种创举,确是一种发展,古籍未见,野史难查,但又的的确确带着我们老祖宗留下的那么股子古色古香的滋味儿。据说,这几年在北京、在上海、尤其在天津卫,背地里结猫亲家的日渐多了起来。好您哪!雪团锦簇般的猫儿哪儿多?还不是在这些大地儿吗!特别是一些和儿女分开的老头老太太,更是对自己珍养的这种宠物儿关怀备至、柔情脉脉。不能总是让猫儿一天天老卧在膝盖上只给自己解闷逗乐子吧?还得关心它们的吃喝、洗澡、搔痒、梳毛儿,以至它们的爱情生活。再说这几年外国正闹什么爱滋病,这外国种的猫儿也跟着危险哪!要是再放任其自流,那等于自个儿拿着宠物儿去玩玄!于是便免不了一瓶好酒、两盒点心,猫友之间,搭起鹊桥。既怕情养性,又广结人缘儿;既不致使谬种流传,又保证下一代的纯洁健康。猫结连理,人成亲家,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之?

  要再说到传至这塞外古城……

  这必须要首先提到这里人们的一种特殊脾性:总爱自称自己住的这地儿为小北京、小上海、小天津卫!小是承认小了点儿,但在玩鸟、斗蛐蛐儿,比风筝,结猫亲家等方面却绝不甘于落后。而且玩得不遮不掩,光明磊落,一出手就带着点吃牛羊肉过多那种野性子。禀性虽然各有不同,却总是同一祖先的子孙。结猫亲家仍不忘老祖宗的遗教,瞧!连最新式的小卧车也开进这古色古香的大裤裆胡同里来了。

  唉!怪就怪那洋猫儿一见了洋人儿就发了洋脾气,愣把好端端的一场结猫亲给搅了。您瞧!人仰马翻,前呼后拥,齐顺着裤腿儿向大裤裆胡同深处追去了。这个乱乎啊!古泉井旁顿时像炸了马蜂窝一般。

  好在老外们总算不无遗憾地走了。钻出了裤腿口儿,坐上了旅游车,顺着那现代化的十里长街,向着那二十二层高的领导时代新潮流的乾隆皇帝大酒家驰去了。据说,有二十四道乾

  隆皇帝钦定的名菜,诸如烤全羊、炸驼蜂、烧犴唇、飞龙汤等等正等着他们,要不这帮老外才舍不得大裤裆胡同里头这份热闹呢!

  走了,好!没外国人跟着瞎掺和,这事就好办多了。有关这两只波斯猫成亲的始末,也就能够从头到尾慢慢他说明白了。听!裤裆深处那情切切的呼唤声音,又从乱糟糟的人群中飘来了:

  “佐罗!佐罗!……”

  得!咱们就先从佐罗说起吧!……



3


  佐罗?这名儿您先搁一下,咱得先认认这位神出鬼没好汉的主人!

  其实,您大概早认出来了,就是这位抢天呼地的高头大马的水灵人物儿。三十四五岁,可早已成为这大裤裆胡同里一位显眼的女中豪杰。老居户大多数是耍手艺、卖吃喝、摆小摊、三教九流的个体户。可人家呢?却在这塞外古城最大的现代化百货商场里当售货员里的大组长。交际广,能耐大着哪!第一个把锦团儿似的波斯猫搞进大裤裆胡同,就是最最有力的证明。难怪大伙儿都说裤腿口儿有风水,要不怎么能出这么个大能人儿。为了以示尊敬、以示近乎,大家楞能把人家的名和姓给忘了,一律称其为“大组长”!

  大伙儿爱戴,有什么办法呢?……

  但街坊们却对她那位男人,就不知为什么总打不起精神尊敬。且不说那虾米似的身段儿,扭曲的内八字腿儿,瓶底儿似的眼镜儿,在这大裤裆胡同的老住户里显得格外别扭;就连他那晚上出去白天窝着的“夜班校对”工作,大伙儿也觉得失之人伦常理。这么好个人高马大的媳妇儿,愣让她一夜夜干晾着。怪不得这么大岁数了没小孩,逼得老婆只好逗猫玩儿,总他妈的有什么毛病!但爱鸟及屋,大伙儿还是背后客客气气地称他为“瓶底儿”,以示对知识的尊重。

  得!主人介绍过了,回头再看佐罗……

  只见这位雪团锦簇般的好汉,果然神出鬼没身手不凡。刚从肉串刘的摊子上蹿过,顿时又钻进了烧饼王的铺面里。等那位瓶底儿率先扭动八字腿儿追了进去,又只见一道白光从窗口一闪,眨眼间便又消失在绒线李的小店之中。那真称得起:穿房越脊如履平地,破门入户来去无声。真比法国电影上那个佐罗能耐大多了!

  “佐罗!佐罗!”女主人的呼唤变得更焦急、更悲戚、更揪人心了。

  但这锦毛好汉任你千呼万唤,就是再不出来……

  裤裆深处,人越聚越多,嗡嗡营营,越搅和越乱。但塞外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见大组长那欲晕倒状,便纷纷上前拔刀相助。尤其是那位母波斯猫的男主人,更是不记猫女婿两爪之仇,刚把自己的宠物儿交给了身旁战战兢兢的小媳妇儿,又猛地扑上扶住了自己那摇摇欲坠的猫亲家。随之便带着一身帅气儿,亲临一线开始指挥搜捕!

  但最尽心尽力的还得数瓶底儿……

  看得出,这位夜班校对虽然长得有点窝囊,可真称得起是个天生的情种儿。为了自己水灵灵媳妇的宠物儿,竟忘了自己也算得个小知识分子,愣又从锅贴常的面案下钻了过去,到后

  头煤堆儿旁进行不懈地搜索。多亏充分发挥了虾米似身段儿的优势,要不然大伙儿总会认为他早抽掉了脊梁骨呢!他每爬一步,就不由地要仰起瓶底儿眼镜看看媳妇儿的眼色。但不知为什么,他每一抬眼,就总觉得眼前飘洒着无数幸灾乐祸的眼珠子,而媳妇正依偎在那男猫亲家的怀里哭,一接触自己的眼神儿,还不忘记横扫自己两下子。他更不敢怠慢了,猛地内八字腿儿一蹬,搜索的范围又扩大到锅贴常后屋的床板下了。

  您哪!爱需要见诸于行动……

  瓶底儿隐伏在床板下开始倒腾气儿了。他有点儿发懵,厚厚的眼镜片儿上就像蒙上了一层雾。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只听得这儿传来了烙锅贴敲锅边的声儿;那儿又响起了热馄饨的叫卖声儿,而在这无数声儿的顶端,压倒一切的还是媳妇儿那柔肠寸断的声儿:

  “佐罗!佐罗!我的宝贝儿……”

  瓶底儿开始浑身打颤儿了。爱!爱得过了头儿就是怕。是怕!爱乌及屋,就连媳妇的庞物儿他也怕!瓶底儿恍恍惚惚忆起,好像大前年就把这位小祖宗请回家里了。那时媳妇儿不但因为和自己结婚调回了城里,而且似乎已经转了正正在初露锋芒。有一天,媳妇儿提着个大纸匣子回来了,少有的高兴,脸盘儿上难得的阴转晴,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也亮得令人蠢蠢欲动。更重要的是,愣罕见地没挑剔他做好的饭菜。正当他感到大为惊诧,就见媳妇儿从纸匣子里捧出个雪团锦簇的玩艺儿。还没等他认出是什么来,就听见那玩艺儿一见天日突然轻柔地叫了起来:妙!

  “猫!”他失口惊呼了。

  “乍呼什么?”媳妇儿的脸上立刻晴转多云,“总不能让我成天只伴着个老公似的窝囊废过日子!”

  “这……”他知道这是指什么。“这个屁!”更来火了,“每天馋儿似地作践人,可就是光发火不吐籽儿,三十岁了还种不下个人芽儿,我这是哪世造下的孽啊!”

  “可我爱、爱、爱……”他急忙分辨。“爱?”火上更加油,“爱值仨瓜子还是俩枣儿?都快成老绝户了,还他妈的爱、爱、爱!”

  “别、别……”他自知理亏。“别给我现眼!”马上接过话茬儿,“我可告诉你,这可是地道的外国种儿,少有的稀罕物儿,你要敢亏待我这小心肝儿,我可跟你没完!”

  “那是!那是……”他忙应承。

  “佐罗!”媳妇儿低头抚弄起猫儿了。

  “佐罗?”他失口惊问。

  “怎么着?”媳妇儿又要生气,“佐罗刺着你那猪耳朵啦?”

  “没、没……”他忙捂嘴。

  “再告诉你!”媳妇儿却来劲儿了,“咱这屋里缺得就是点真正的男人味儿,我就是要借借这外国名儿冲冲这股晦气!”

  “好、好……”他竟又赶忙地应承。

  “佐罗!妈妈的小宝贝儿哟!……”媳妇儿又自顾自亲着猫儿喊上了。

  得!这猫儿一进门就当上了小祖宗……

  瓶底儿爬在床下边回想边倒腾着气儿,但不知为什么、越想这位小祖宗就越觉得害怕。锅贴常的铺面外猛然间一阵骚动,显然是佐罗又在哪儿意料地出现了。瓶底儿只觉得眼前有无数只脚在迈动,可就是怎么也钻不出床底儿来。您哪!内八字腿儿抽筋了。他悲哀,他忧愤,不敢埋怨媳妇儿,但钻在床

  底下却敢埋怨这位神出鬼没的小祖宗!

  天哪!这猫儿简直是自己命里的一颗魔星啊……

  当佐罗这名字越叫越顺口时,这家伙也越来越显示出这法国好汉的怪脾气。浪里白条一般,一天到晚在家乱搅和。夜班校对忙乎上一晚上,一白天伺候它楞伺候不过来。又得按食谱儿给它配食儿,又得按时给它洗澡搔痒儿,又得给它加大运动量逗它玩儿,又得留神它溜走串错了门儿。多了!多了!花十分之一伺奉它的精力伺奉爹妈,准能博得个孝子的美名儿。可值得!谁让自己发火尽吐瞎籽儿,愣让一块好端端的肥地委屈着?

  得!还得为了爱情进一步作出牺牲……

  可就这样精心伺候着,还是免不了老出乱子。这一天,小祖宗佐罗竟然拒绝进食儿了。

  蛋黄儿拌的米饭,摘了刺的小鱼儿,消过毒的牛奶,全然不屑一顾。这一下可把媳妇儿惹急了,一进门就是把他一顿臭骂。随之便抱起佐罗,马上亲手进行检查。当摸到佐罗的小肚子鼓起一块时,媳妇儿顿时大声惊呼了:妈呀!别是吃了耗子吧?”

  “不、不会!”他赶忙分辩。

  “不会个屁!”火马上点燃了,“瞧这肚子里鼓鼓囊囊是什么?亏您还是高中生呢!洋种猫儿能消化得了咱们中国耗子吗?”

  “是、是吗?……”他瞠目结舌了。

  “整个儿一个废物篓子!”火更旺了,“你想抠我的眼珠子呀?佐罗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是舍着搬出大裤裆胡同,我也得和你蹬蛋!”

  “别、别别……”他吓得两腿发抖了。

  “别什么!?”声儿更高了,“你知道‘好女不嫁二夫’,就想

  变着法子欺侮我老实是不是?生儿子你没本事,你就得老老实实认着这好几百块钱换来的洋种儿当大爷!”

  “今后我、我、我注意……”他慌得赶忙检讨。

  “呸!你知道注意什么?!这是个公种儿,洋脾气的主儿!懂不懂?得像养着位干金似地那么娇着惯着,还得养它个兔胆儿没脾气!——让它见了什么都怕!见了生人怕,听见响动怕,换个地儿怕,就知道卧在床头儿上解闷儿逗乐子!”

  “可、可猫一见耗子……”他还想解释。

  “怎么啦?”问得惨人,“你那书是不是念到狗肚子里啦?浑透了,你不会变着法儿教它连耗子也怕!”

  “哦……”他如闻天音。

  您哪!还别说,就从这一天开始,大裤裆胡同里还真有人研究起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那战战兢兢的实验劲头儿真是令人感动,只不过因为巴甫洛夫用的是狗,而这位对付的是一只洋种猫儿,所以收效甚微。

  为此,只好改为专填耗子洞……

  突然间,外头那吵吵嚷嚷声又朝这头儿涌过来了。瓶底儿一惊又猛地从昔日的梦里晃悠回来了,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儿向店铺外望去,就又见无数只脚从眼前闪过,显然是佐罗又声东击西地反方向出现了,自己如果再待在这床板下无所作为,且不说后果不堪设想,就是对爱情也是一种亵渎!瓶底儿想到这里,便拚命挣扎着往外爬。可谁能想到,内八字腿儿抽筋抽得更厉害了,就是一点儿也不给自己作主。

  天哪!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可谁曾又能想到,他刚这么一暗暗叫苦,竟嘈一下蹿出床底,内八字腿愣不抽筋儿了。他这意外的一蹿不要紧,可差点把锅贴常十三代传人吓得晕了过去。但瓶底儿却土地爷似地顶

  着满脑袋的土,竟痴痴地瞅着房梁上耷拉下来那长长的粘蝇纸,傻冒儿似地不动了。

  锅贴儿招来的苍蝇正嗡嗡营营地乱撞着……

  望着、望着,瓶底儿恍惚间觉得这黏黏乎乎的粘蝇纸条儿,正在化成曲里拐弯的大裤裆胡同。或者说是这曲里拐弯的大裤裆胡同,正在化成黏黏乎乎的粘蝇纸条儿。迷迷糊糊,弄不清了。只感到是那么油腻发亮、那么浓稠黑厚,正悄没声地招引着无数只乱撞的苍蝇。瓶底儿越瞅就觉得越不对劲儿,朦胧间,就觉得自己也化成了其中的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黏乎上了。挣扎不动,摆脱不得,最后竟变得自己仿佛夭生就是这粘蝇纸条上分泌出来的,反过头来又去黏乎别人,瞧!又招引来一大片,刚才就连老外也跟着洋腔洋调地直喊:蒿!

  绝了!……

  瓶底儿更陷入云里雾里了。他恍恍惚惚忆起,自己年轻时候也似乎是个人儿似的。窝囊是有点窝囊,可愣高尚了好一阵子呢!那时候,腿儿还算顺溜,腰也还能伸直,眼镜儿还没这么厚,起码还敢挺着个鸡胸脯儿高喊: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也是那时候,自己的媳妇儿个子似乎也没现在这么高,身段儿似乎也没现在这么水灵,一脸菜黄色,据说在乡下还有什么猫腻的事情。但性格温顺,天生一副惹人爱的小可怜模样儿。得!这就足够了。瓶底儿眼镜里要的就是这种纯洁动人的形象,其它管他谁爱狗戴嚼子胡勒勒什么呢!但等招赘到这大裤裆胡同的风水宝地之后,他这才知道爱情这玩艺儿果真不便宜呢!只不过八九年工夫,一切都在这大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变、变,变。老婆变得越来越水灵、越能耐、越高大,而自己却变得越窝囊、越胆小、越无能!尤其是在发现自己竟像个被阉了的老公之后,那虾米似的身段儿也就渐渐曲里拐弯似地形成了。随之,便是请回了那小祖宗似的洋种儿猫……猫、猫,对!那猫!瓶底儿猛一摇晃脑袋清醒过来了,像物儿走来了。

  似找,却没话,只有一双惊恐的眼睛……瓶底儿却未发现自己土地爷似的那副尊容、厚厚的眼镜片儿后也是一双惊恐的眼睛。他怕。自住入大裤裆胡同这八九年来,因为对媳妇儿的高度尊重,他见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怕。但今儿个这女人却似乎有所不同,又仿佛吸引着他非看不可。梦,简直是一人梦!年轻时自己也仿佛对照看外国画报,就曾这样在梦幻中装扮着自己未来的爱人。腰身,乳房,诗一般的线条儿,柔和的轻纱裹着一颗美好的心灵。眼前一切似乎都不少,好像比梦幻中的还要更现代化。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越看就越觉得这现代化的娇小人儿越古老,两只眸子闪着战兢兢的光,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惶恐不安的神情。就像一个古典的受气小媳妇儿,正不知所措地瞧着自己。

  啊!她怀里也有只雪团锦簇似的猫……

  就像按动了某个电钮,瓶底儿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和这个娇弱小巧的女人认识好多年了,那么熟悉,那么相似,就连那战战兢兢、忮生生的神态也那么相同。恍恍惚惚间他再望去,仿佛看到这娇小女人眼神里那恐惧的神情也越来越少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同情、怜悯、以至困惑和温柔。

  是、是他妈的有点儿古怪……

  但他还在望着她,她也在瞅着他,就像被某种引力引牵引

  着,一时间愣撕扯不开了。战战兢兢的眼神儿,抖抖瑟瑟的腿肚子,难以琢磨的竟显得那么搭调儿。但关键还是那现代化受气包似的女人怀中那只猫儿,白得没一根杂毛儿,好像有一种牵制两个人的特异功能。

  轰一声,古泉井旁又是一阵喧嚷……

  瓶底儿猛一怔,那女人也猛一怔。但此时已似乎不仅一厢情愿了,仿佛两个人都感到好像认识好多年了。瓶底儿似乎还在犹疑,但那怯生生的娇弱女人已早先替他着急上了:

  “快!快!他、他们让我找你……”

  女人的话音儿刚落,瓶底儿就觉得嗡一下大裤裆胡同又活了。敲锅边儿的,耍褂面杖的,吆喝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大声嚷嚷的,小声盘算的,喊五叫六的,敲锣打鼓的…… 顿时间便灌满了两条裤腿儿、充塞了整个大裤裆,一下子便把瓶底儿刚才唤醒的那点灵性儿全给冲没了。

  暮地,那现代化的受气包儿在他眼里消失了……

  瓶底儿现在只顾得循声追去,嗬!大裤裆胡同关键部位聚拢的人可真叫多!只见一个个正伸颈踮足、你推我挤,齐向历史悠久的古泉楼顶上望去。瓶底儿更不敢怠慢了,也紧随向上瞅着。天爷爷!只见那位雪团锦簇般的小祖宗,竟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那古老的瓦脊梁上。前爪儿抱着条不知从哪儿顺嘴叨来的小鱼儿,正高高在上悠哉悠哉地品味儿呢!且不说黑瓦映得白猫儿银光晃眼,就只要一提它是外国洋种儿,在这年头儿就够吃香得了!怪不得这乾隆爷留下的老茶楼,差点让这熙熙攘攘的人群给挤倒了。

  但瓶底儿望着望着,却又陷入魔症了……

  他趁媳妇儿尚未发现自己到来这工夫,愣又迷迷怔怔地探索起这位小祖宗逃婚的始末。按理说,这位神出鬼没的好汉可不是吃素的。打从第二年入冬起,这方面的瘾头儿就大得出奇。还没等草发芽儿,便像疯了似地开始“叫春儿”。没明没夜地叫着,一会儿像小寡妇哭坟,一会儿像老太太咳嗽,搅得人白天晚上不得安宁。当时媳妇儿就曾对他发出严重警告:

  “我可告诉你!如今这外国东西不管什么都值钱儿。你可得小心,一定要提防有人放出母杂种猫来咱家借种儿!丑话说在前头了。你要让谁蹭了咱佐罗的油儿,我可是和你没完!”

  得!又是道圣旨……

  瓶底儿记得,似乎为了保住佐罗这点油儿,差点没把他给折腾死了。封门闭窗,日夜监视,整天得听这位小祖宗忽而缠绵悱恻、忽而哀怨忧伤、忽而悲壮高昂、忽而狂躁暴怒等种种声调的嚎叫。您还别说,这条外国好汉还真有点能耐,竟招来好几只中国母猫天天在窗外争风吃醋,其中有一只隔壁的花狸猫来得最勤,求爱也最迫切,似乎也最得佐罗的青睐。当然,为了表示对媳妇儿的忠诚,他早已把这只花狸猫列为打击的重点。

  可谁又曾能料想到,漏洞就偏偏出现在这里……

  瓶底儿想起,那一天自己似乎已经做到万无一失了。不但赶走了在窗外那群争风吃醋的母猫,而且专门通知隔壁把那只重点对象拴起来。要知道,不但狗仗人势,猫也是仗人势的。这只花狸猫是属隔壁一位孤老太大的。而又据说,这位老太大曾是一位塞外大资本家的第七姨太太,多少年的老绝户了,胆儿小着哪!让她拴猫儿,她敢不拴吗?得!一切都打点停当了,趁着佐罗打盹儿的机会自己也迷糊一阵儿吧!

  您哪!让这位小祖宗累苦了……

  瓶底儿忆起,似乎刚刚迷糊了十分钟,就猛听得里屋好像是有什么响动。先是一阵激动地哼鸣,随之便是一种柔情地回答。情切切地一唤,意绵绵地一应。喘息、还是喘息。渐渐地

  没声儿了,但此时无声胜有声。猛地,只听得那花狸猫尖厉地一叫,突然转入长时间幸福的呻吟。瓶底儿猛一惊,忙向里屋扑去,老天爷!晚了,晚了!只见那雪白的佐罗,早就和那花狸猫成其了好事儿。瓶底儿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他实在搞不清那只母猫是怎样为爱情挣脱绳索的,但确确实实看到里应外合在门坎下挖出的爱情通道。

  佐罗,佐罗!真不愧是一条神出鬼没的好汉……

  瓶底儿记得,当时他吓得几乎晕了过去,但立即动手掩饰现场,决心不把佐罗已被揩油之事声扬出去。好您哪!老婆要和您没完,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佐罗却丝毫不给予配合,一旦得手之后,便表现出一副分外满足、分外安详的神情,再不叫春了,更不日夜唱那爱情咏叹调了。自己的媳妇儿那是什么人儿?根据“人,有羞没个够;牲畜,没羞有个够”之精辟理论,顿时就判断出佐罗的洋种儿被借走了。于是乎他便倒了大霉了,一连好几天没明没夜地受着暴风骤雨的袭击。但这还不算,怒涛终于又涌过墙头冲向隔壁,只差把那孤老太太淹死!

  “下贱!”声儿又在往那儿送,“自个儿年轻时往外卖还不算,到老了又打发猫儿接着出来卖!”

  隔壁只有招架之功,绝无还手之力……

  “怎么?哑啦!”声儿更一浪高过一浪,“臭资本家的小老婆,剥削人还不算,又变着法子剥削猫来啦!”

  隔壁还是毫不反抗,只有无力的抽泣……

  “占了便宜卖乖!”声儿在痛打落水狗,“借走了洋种儿这就算啦?告诉你,没那么便宜!”

  隔壁那哭声儿更显得惊恐不安了……

  瓶底儿恍惚想起,这事儿是没那么便宜,一直闹了好些日子呢!最后还多专了街坊邻佑说合,孤老太太亲自上门搭礼赔

  情,还保证一定用打胎药把所卡的油儿挤出来,最后才算勉强平息了这场风波。似乎也就从这一次起,他就更把这外国种儿的小祖宗奉若神明了。平常日子还好说,一到佐罗叫春这节骨眼儿上,他就变得日夜战战兢兢,时刻惶恐不安,就像一年一度要过次鬼门关似的。

  天哪!多会儿给这洋种挑上个外国媳妇儿?……

  但又有谁能料想到,真给它找了这第一只门当户对的锦猫儿,它竟不知好歹地抗起婚来。根本不管别人死活,愣把条大裤裆胡同搅得像开了锅似的。瞧!现在这位小祖宗闹够了,乱足了,也把别人置于死地了,它倒消停地爬在高高的瓦脊梁上品起鱼来了。瓶底儿又是一阵暗暗叫苦,顿时间再一次从成串儿的回忆中返回了现实。四周这个乱啊!喊的、叫的、吵的、嚷的、哄的、闹的,还有朝茶楼顶上扔石头子儿的,差点把个大裤裆给撑破了。而飘浮于这各种声儿之上的,还是自己媳妇儿那忽惊、忽乍、忽忧、忽虑、忽柔肠寸断、忽婉转悲啼的种种呼唤:

  “佐罗!心肝儿!我的小宝贝哟!……”

  得!瓶底儿知道自己该上场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丑媳妇儿也总得见公婆!他一咬牙便扭动着虾米似的身段儿奋力向人堆儿挤去,大有一派为爱情赴汤蹈火的气势。只见自己的媳妇儿大概那晕眩儿仍没过去,还正半推半就地依偎在那位男猫亲家的怀里。但仍不误见了他就两眼冒火、银牙咬碎!正当他哆哆嗦嗦俯首准备充当泔水桶时,谁知却意外地只听到一个字儿:

  “上!”

  瓶底猛一抬头,只见那乾隆年间盖起的古泉茶楼,仿佛在一片人头攒动中正在摇摇欲坠。

  “上!”又是一声。

  他懵了,猛觉得无数只本来盯着那猫祖宗的眼珠子,嗖一下全又转在自己这虾米似的身段儿上了。黑的眼仁儿,白的眼白,闪闪烁烁,都仿佛正在期待着个更大的乐子。瓶底儿顿时感到心头涌起一阵子莫名其妙的悲哀,但还是身不由已地向古泉茶楼后挪步走去。再一抬头,啊!终于发现了一双不同一般的眼睛!

  又是她……

  只见这位现代化受气包似的小媳妇儿,还在紧紧地搂着那只欲作新娘的波斯猫,正浑身打颤地躲在茶楼旁的一个旮旯里望着自己。两只秀气的眼睛里溢满了惶恐也溢满了不安,又似迷迷怔怔地在作一个可怕的梦。自己那内八字步儿每迈动一下,她仿佛就把那怀中的猫儿猛搂紧一下,以至自己刚刚走到茶楼背后,就突然听得身后那波斯猫儿惨叫一声,竟挣脱出来飞蹿到了自己胯下。他一惊,下意识地猛一扑,谁料想这只猫儿竟被他意外地抓住了。随之,身后便传来了它那女主人魂飞魄散的惊呼:

  “苔丝!苔丝……”



4


  得!又出了个苔丝……

  用不着多解释,大伙儿准知道:苔丝就是那只欲作新娘雪堆似的猫儿的名字。如今时髦的就是这种叫法,何况又真是只娇娇滴滴的洋种儿呢!

  重要的是它那两位主人……

  您哪!那就趁瓶底儿往古泉茶楼顶上爬这阵工夫,抽空先认识认识苔丝的男主人。不用说,当然是那位有谱儿,有派儿、一身洋式小打扮儿,浑身还带着股匪气儿的男子汉。就拿能开着新式小卧车来结猫亲家这件事来说,您就可以看出这绝不是位平常的主儿。对了!这位如今是那二十二层高领导时代新潮流乾隆大酒家的小车队长!成天开着现代化的小卧车和老外们厮守在一起,早就习染成了半个洋人儿。可就是愣把家扎在东裤腿口儿上不搬,图的就是大裤裆胡同里这特有的舒但。人们敬他也是为了这个,竟连人带车一起恭恭敬敬地送了他个绰号:铁旋风!

  再说苔丝的女主人……

  虽然她比起苔丝的男主人是那么娇弱、那么纤巧、那么显得不搭调儿;但您绝对用不着产生疑心,月下老儿就专门爱这么拴对儿。再说,就连一些有名儿的老外都这么说:过西方的生活,娶东方的老婆!铁旋风如此行事,不能不说是一种现代化的选择。

  但东裤腿口儿的老住户却似有微词儿:这小媳妇儿受气包似的哪儿都好,听话,服管教,可就是块生荒地儿呀!丈夫人高马大的,她却连个娃儿都不生。虽说她在街道托儿所当小阿姨挺卖力,可大伙儿还是一致认为她中看不中用,背后都非常惋惜地称她:瓷人儿。

  说话间,瓶底儿已经晃晃悠悠地爬到了茶楼顶上……

  瓷人儿紧紧抱着那只失而复得的娇猫儿,不知道为什么,也骤然感到自己的脚下开始晃晃悠悠了。围观者一个个兴奋不已,有的还失声喊起了怪好儿。但她却眼睛越睁越大,气儿也越喘越急,直勾勾地盯着那颤抖的两条内八字腿儿,心儿就像提到

  了嗓子眼上。好您哪!要不是这位倒霉主儿扑住了苔丝,今儿个自己还说不定是个什么下场呢!而现在?他救了别人却救不了他自己,还得爬在高高的楼顶上去找自己那只捣乱的猫儿!

  瞧!摇摇晃晃、抖抖瑟瑟、战战兢兢……

  再回头一望,瞧底下这个哄啊!骂街的、喊倒好的、打口哨的。送风凉话儿的、扬着脖子怪叫的,相互挤兑吵架的,还真乱乎出点国粹来。而乱军之中也有镇定自如、侠义心肠的,那就是自己的丈夫。瞧!他还在扶着那随时准备晕倒的人高马大的女人,正扯着嗓子向楼顶上那瓶底儿眼镜儿部署着下一步的行动。

  神了……

  瓷人儿却再不敢往下瞧了。又不知为什么,她突然间发现楼顶上那倒霉的人儿变得对自己更有吸引力了。她不但感到脚下在晃晃悠悠,似乎眼前也在晃晃悠悠了。就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愣拽着她去作一个可怕的梦,不!说的具体点儿,或者是借楼顶上那晃晃悠悠的虾米身段儿去作一个可怕的梦。瞧!在那高高的瓦脊梁上卧着品鱼的不正是苔丝吗?

  不对!就连楼顶上的人也仿佛就是自己……

  瓷人儿的眼睛越睁越大了,一动不动,就好像真的化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瓷人儿。梦,一连串儿的梦!楼顶儿又骤然化成了自己的家,大裤裆胡同古老小院陈设最现代化的家!丈夫是来去无踪、神出鬼没的,可现在却意外地提早回来了。大白亮天的,把她掀翻了就要搞“实验”。而且一干完了,准还一定要叨叨着提醒她:

  “告诉你!我可是一连两个月没误撒种儿,你要是让我断子绝孙……”

  她吓得只有光着身子打颤儿……

  “他妈的!”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还是连点儿动静也没有,你、你是死人哪?”

  她吓得又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再来!”猛地又扑上来了,“咱铁旋风能在大裤裆胡同留下这种笑料?还捂什么劲儿?装的是哪门子的嫩?……”

  她只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撕扯碎了,一片片地飘去……

  但黑暗中仍闪现出一个又一个光点儿。一个光点儿扩大了,闪现出了自己:天真烂漫的中学生、父母宠爱的娇女儿,眼睛里总溢满了欢乐,嘴角边儿总挂着笑。另一个光点又扩大了,闪现出他:英俊挺拔的小司机,风流萧洒的多情种,浑身的魅力,满嘴的柔情。暮地,两个光点儿啪地聚合了,更亮,更耀眼,飘飘忽忽地坠落在这大裤裆胡同的东裤腿口儿上。似乎有股什么味儿,似乎有股什么风儿,渐渐地好像这两团光点儿全没了,只剩下了个怨气冲天的铁旋风,还有自己这个自觉理亏的瓷人儿。黑暗中,他在咬牙切齿地撒种儿。惶恐中,她在战战兢兢地听任摆弄。绝望、绝望!在一片绝望之中眼前终于闪现出又一个光点儿。白得晃眼,但那里头并未闪现出希望,而是闪现出一只雪团锦簇似的猫儿:苔丝!

  啊!苔丝正爬在茶楼顶上的瓦脊梁上……

  恍惚间,瓷人儿又发现自己不是在家里,而是正借着那虾米似的身段儿在楼顶捕捉自己那只猫!猫啊!多么可爱的一只猫儿,又是多么能折磨人的一只猫儿啊!恍恍惚惚间她回想起,似乎丈夫在一次又一次“实验”后还未灰心,而是更坚决地把她当成了一只大药罐子,一付付当代最先进专治妇女不育症的良药,一剂剂老祖宗传下来的妇女受孕的秘方,便可着劲儿没明没夜地往里头灌啊!甚至还专门把她打扮成个洋人儿似的,特意开着最新式的小卧车,到远郊一座子孙娘娘庙的遗址上烧了三炷香。这还不算,为了使她这块“生荒地儿”尽快变成“沃土”,还尽量地拣各种好吃的和各类营养物品往她肚子里使劲儿地填,比北京的养鸭专业户填烤鸭还认真负责。瞧瞧!这样的男人到哪儿去找啊?可大裤裆胡同却还是未见这位大能人儿的传宗接代人的诞生。

  栽了!于是雪团儿似的苔丝小姐便代之出现了……

  “喂喂!”丈夫的声音,“找老婆要只图个漂亮,我尽可买两张画儿贴着。瞧瞧!这个家也算他妈的家?冷冷清清地只守着个瓷人儿,有他妈的什么劲!接着!这屋子里总不能没有个活物儿!”

  她怀里一沉,好不容易才看清丈夫带回只雪团似的猫……

  “愣什么?”声儿发冷,“我总得有个解闷儿逗乐子的吧?你不下崽儿,还不让我盼出个猫儿猫孙子?”

  她一惊,突然低下头儿捂脸啜泣了……

  “哭什么?”声儿更硬,“你还嫌我在大裤裆胡同里栽得不够啊?好像我爹妈都缺了八辈子德,害得我出了家门都没脸见人!”

  她一愣,顿时理亏得连哭也停止了……

  “你听着!”声儿更狠,“我可事先说明白,这可是只难得的洋种儿!母的——这就更加倍地贵重。听听这外国小妞的名儿:苔丝!就凭这个,你也得小心伺候!你要让我连这点乐子也没有了,你这下半辈子,别想安生!”

  她一颤,刹时间觉得那猫眼变成了两束鬼火……

  “脱了!”声儿一转,“别他妈的死绷绷的,外国书上说,浪不起来就他妈的撒不进籽儿!留着那份浪,还想干什么?哪个男人也不会像我这么整天傻干着一个瓷的!”

  大白天的,眼前又猛地一片黑暗……

  猫。全因为那雪团锦簇似的猫……

  瓷人儿更加恍惚了,朦胧间她似乎觉得自己一直就是在这条古老的瓦脊梁上走着。猫儿,难伺候的洋种儿猫啊!一切都得按着丈夫留下的外国法子来:照顾吃喝、调剂营养、逗着玩乐、带着运动,多了,多了!稍有疏忽,就不但表现出对丈夫不够忠诚,而且也反映了自己毫无负疚之心。但不知为什么,越加小心越出漏子,越加精心护养苔丝就越显出一副娇弱无力的外国小姐模样儿。挑食儿、拉稀,消化不良等还好说,怕的就是不间断地伤风感冒。有一次,丈夫不知抽了哪股筋儿了,愣要亲手为自己的宠物儿洗澡。苔丝小姐虽略显不大情愿,但一人大脸盆那可真称得起:“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随之便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然后才能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但好景不长,过了不久,苔丝小姐便开始嚏喷不断,浑身发抖打颤儿,反复不停地作晕厥状,而自己那人高马大的丈夫,仿佛也骤然随着高烧糊涂了,愣破口大骂责怪起她来:

  “你是干什么吃的?毛巾被捂热了吗?火炉子捅旺了吗?瞧瞧!直到现在还开着窗户,别说洋种儿猫了,就连我这么人高马大的也受不了!”

  “没、没有……”她顿觉理亏。

  “没有什么?!”声儿转激昂,“要不是怕破了大裤裆胡同的老规矩,要不是怕街坊们笑我瞎了眼,这个窝囊罪我早不受了,要是人家外国人,百八十个娘儿们也他妈玩遍了!”

  “……”她只有哭。

  “哭丧哪?”声儿更无情,“告诉你,要是苔丝有个长啊短的,你趁早给我请便!”

  “……”她倒吸一口凉气,吓呆了。

  惘然间,一切都似乎又在变,旋转着在变,刹那间自己又仿佛变到了古老茶楼的楼顶上,远处正是那只刚刚恢复健康的

  娇贵的猫儿,下边却是飘浮着的无数只幸灾乐祸的眼睛。哄声、笑声、吵声、闹声,似乎都在托涌着她非朝这条古老的瓦脊梁上走下去不可。远处,可望见现代化的高楼,可望见现代化的十里长街,可脚下还是那汇集起来的古色古香的喊声: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不能生孩子的女人!顿时,她把一切都忘了;孩子时学校读过的书,少女时外国小说中得来的梦幻,而眼前只剩下了这长得没有尽头的古老的瓦脊梁。

  猫,一定要逮住那只雪白而又可恶的猫……

  偶然间,她甚至感到只有逮住这只猫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不!或者可以说不仅仅是过失!在大裤裆胡同里女人不能生孩子,那就是耻辱、那就是罪!一切都怪不得丈夫:他发火,他讽刺,他戳着自己心窝于大骂,他没完没了地掀翻自己搞“实验”,他恶狠狠地请回了这只小祖宗似的猫,似乎都有他的道理,似乎都那么天经地义啊。

  猫,一定要逮住丈夫这只心肝儿宝贝似的猫……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晃晃悠悠地接近了这只猫了。但就在这刹那,她只听得楼下骤然扬起一片起哄声。再一眨眼,黑色的瓦脊梁竟然顿时化成了一片银白,而那只雪团似的猫却猛然变得浑身墨染过一般。黑猫,一只通体漆黑的可怕的黑猫!几乎与此同时,远处又飘来另一只猫柔情脉脉的呼唤。黑猫一听,似惊,似喜、似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啊!不对!自己不是在古老的茶楼顶上,而是在现代化陈设已颇齐备的家里。

  苔丝,苔丝开始发情“叫春”了……

  “我可告诉你!”丈夫的声音,“满脑袋冒臭汗的人儿好找,可浑身雪一样白的洋种儿猫难求。你可给我看住了!要弄出几只小杂毛儿来,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可、可是……”她吓得手足失措了。

  “罗嗦什么!”声几转烦躁,“出大价等着的且不说;张主任、李局长、马经理,都早给我打过招呼了!你可别变着法子给自己男人找蜡坐!”

  “可、可是……”她吓得还是这词儿。

  “榆木脑袋瓜子!”声儿转愤怒,“连他妈的这个都不懂!如今这光有大彩电,高档录音机、进口电冰箱早不够谱儿了,缺了这洋种几猫能算现代化吗?”

  “可、可是……”她只想要求个办法。

  “真他妈的!”声儿更不客气了,“让你看就得给我看好了!我自会挑八代纯的公猫儿,我自会挑配得上咱的猫亲家!”

  可那只锦团似的猫儿似乎等不急了,一副英国小姐的派头儿,成天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哀怨地在窗口的桌子上踱来踱去,没明没夜地呼唤着爱情的快快到来。那娇弱无力的神态感人至深且不说,就听那缠绵徘侧的叫声也能让你彻夜难眠。得!果然情种纷纷出现了。大概也是崇拜洋种儿,杂七杂八的本地猫还来得真不少呢!屋顶上、窗台上、房廊之间,竟相占据有利地形,争比献媚取宠,与屋里那英国小姐遥相呼应,日夜不倦地大肆演奏起爱情的奏鸣曲。但既有竞争,必有淘汰,最后终有一只伟岸的公猫,既用声音、又动武力,逐渐在这群雄性求爱者中占了上风。

  天哪!这可是只浑身漆黑的野性子猫啊……

  她认得,这只黑猫是隔壁个体户烧鸡刘的宠物儿,亮如墨玉,野如山猫、吃臭烧鸡吃的!烧鸡刘虽油渍麻花,可年轻、气盛,能耐大着哪,还是自己男人的铁哥们儿!他的猫儿来求爱,就更透着麻烦了,可这位英国白小姐却和这位本地黑少爷,隔着窗子打得越来越火热,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她成天只顾得盯着黑猫战战兢兢……

  但黑猫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儿她能防范得了吗?又过了几天,那爱情的稠合劲儿就甭提了。一天到晚隔着玻璃总接吻还不算,那苔丝小姐竟还对准窗子缝儿竖起了雪白的尾巴,表现出一副柔情蜜意急不可待的献身样儿。这还了得!那黑少爷更是疯了一般,对准了又是闻,又是嗅,又是没命地嚎叫。还捎带着挠门抓窗。往碎里撞玻璃,充分体现出一片甘为爱情粉身碎骨的壮烈豪情。

  她束手无策,差点吓晕了……

  但就在她极度紧张之时,那黑猫却突然稀罕地不见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它的主人烧鸡刘。这家伙油渍麻花一身烧鸡味儿,一进门儿就馋眯眯地盯着她说:

  “哟嗬!我说大哥怎么难得请弟兄们进屋呢,赶情大嫂子越关着越像月里嫦娥了!”

  她吓坏了,比见了黑猫还怕……

  “别怕!”他却满不在乎他说,“是大哥让我先来的。您说,我为什么总倒霉?今儿个说卫生不合格罚款,明儿个说漏税又得罚钱儿,还断不了每天让白蹭走七八只烧鸡,害得我总得求大哥四处替我磕头求人情儿!”

  她紧张极了,不知如何回答……

  “这回我可找到根了!”他却主动说起来了,“还是他妈的开放好,要不咱哪能知道啊!一本外国书说,老外们绝不养黑猫!这玩艺儿妖里妖气的,妨主!洋巫婆儿还拿煮了黑猫的白骨头咒人呢!不信?我拿这本小说让您瞧瞧,俄国老毛子的祖宗写的!” 她更不安了,多亏丈夫进门儿了……

  “大哥!”烧鸡刘马上迎了过去,“您说兄弟够意思不?您刚一提我那黑虎敢打您那苔丝的主意,昨晚上我一咬牙就愣把它给活活摔死了!”

  “别他妈的卖乖!”丈夫竟不领情儿,“别是捞鸡吃栽到热锅里煮死了吧?大伙可都说今天的烧鸡味不正,一股燎毛气儿!”

  “得!”烧鸡刘也不分辩,“您就饶了我吧!大哥,那扣执照的事儿?”

  “别尽勒勒这个!”丈夫端起来了,“先说说哥哥吩咐你的事儿!”

  “您说,”烧鸡刘马上回答,“我敢怠慢吗?大哥!您真好眼力,西裤腿口儿这一家也算得位能耐主儿,那猫儿我也查过了,八代纯种儿!尤其是那位人高马大的女主儿家,那水灵劲儿,嘻嘻……”

  “别扯淡!”丈夫断然制止,“说正经的!”

  “听您的!”烧鸡刘马上就一本正经了,“大哥!您说兄弟当这大媒人,一举一动能给您掉价儿吗?特意洗了澡,打扮得比他妈的港客还港客,专门把这位女主家请到伊丽莎白西餐厅,张手先送上四只烧鸡、两瓶儿茅台、一条儿‘三五’烟……”

  “嗯!”丈夫略显笑意,“算我没白疼你!”

  “那是!”烧鸡刘更来劲了,“好的还在后头哪!您想咱们的苔丝那可是娇小姐,有女家委屈着向男家求亲的吗?兄弟我就是要把她灌晕乎了,一切按照咱们的条件来,让她主动上门儿来求您!您可是咱东裤腿儿的骄傲,这份面子咱可不能让西裤腿儿得了!”

  “好!”丈夫终于夸奖了,“那谈定的条件?”

  “您哪!”烧鸡刘似有点几泄劲儿,“这人高马大的大美人儿也绝非一位等闲之辈!我说,生一只,今年先归咱们。生两只,咱们先挑好的。生三只,当然咱们得两只。生四只,两只最好的归咱们。您想想,猫肚子是咱们的,生几只还不是从咱们这

  儿出?可这个刁钻娘们,却一个劲儿强调他们那种儿的重要性,愣要翻过来干不可!”

  “岂有此理!”丈夫拍案而起了,“她不就是个大百货商场的大组长吗?告诉弟兄们,轮班儿到柜台上找找她的茬儿,一人给她来他妈的二十条意见!先把她的奖金扣没了,再变着法子把她那大组长给橹了!”

  “别、别价呀!”烧鸡刘反倒给求上情了,“这位大美人儿相好的多了,不吃这个!”

  “什么?!”丈夫更来气了。

  “您先别急呀!”烧鸡刘忙说,“可我一提您的大名儿,得!一切就又都翻过来了。只见这位女主家两只眼睛里水灵灵的尽剩下笑了,再也不说她那种儿有多贵重了。还主动请您明儿上午古泉茶楼上见,牵头儿来求您答应结成猫亲家!”

  丈夫很得意:“就是古泉茶馆老了点儿。”

  “不、不不!”烧鸡刘又忙解释说,“不瞒您说,这主意还是我出的!大裤裆胡同的事儿还是在大裤裆里咬个牙印儿好!老王掌柜已经答应了当个中间人,按老规矩办事比洋法子妥当!”

  “行了!”丈夫鼓励地拍了烧鸡刘一巴掌,“兄弟!你那事儿哥哥也给你调顺了!”

  得!天作良缘,猫亲家一拍即合……

  果然,第二天丈夫回来后就变得眉飞色舞,态度不比寻常。而且也变得谦逊起来,竟决定亲自驾车去会见自己的猫姑爷。她隐约悲伤地琢磨出点儿什么,但总算为猫姑奶奶有了对象松了口气儿。这不,一切都按照预定计划安排得妥妥贴贴来了吗?可又有谁能料想到,人调顺了猫却闹起了脾气儿,刹那间把大裤裆胡同闹了个人仰马翻,楞把自己一下子挑到了这古楼顶上。

  啊!自己还在瓦脊梁上晃晃悠悠地走……

  下面还是那么多幸灾乐祸的眼睛,飘着、浮着,就在脚下涌动着。而在这无数游动的眼睛中,又正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喊声、叫声、吵声、闹声、起哄声、倒好声,似乎随时都可能把这乾隆爷留下的古老茶楼推倒。突然,一片惊乍的叫声猛地从楼下直冲而上,她一惊,只感到脚下一滑,便骤然从高高的楼顶滚落而下。她恐惧地闭紧了眼睛,听天由命地等待着可怕的结果,下面的惊叫声越来越大了,自己再猛一睁眼,啊!自己正紧紧抱着苔丝安全地站在人群堆儿里。刚才那只不过是作了个梦,一个借着那虾米似的身段儿作的可怕的梦!

  啊!不对!又仿佛不仅仅是个梦……

  恍然间,她再抬头向茶楼顶儿上望去,只见那虾米似的身段儿果然真从瓦脊上滑落着,只不过因为古瓦间烂了一大片,杂草丛生,愣把他卡在那片塌陷处了。楼底下又是一片挺失望的叹息,瓶底儿喘着气还死死趴在那里打着颤儿。但就在这工夫奇迹发生了,那一直在瓦脊梁上品鱼的猫儿,似乎觉得主人这模样儿挺好玩儿,竟好奇地慢慢晃悠过来了。而那虾米似的身段儿也仿佛在危难时仍不忘爱情,愣一顺手把猫儿给抄在了怀里。随之,他哭了!怪声怪气儿,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的哭。底下的人们喊着怪好儿哄笑了,但瓷人儿却又傻了、愣了、痴呆呆地不动了。

  她,又从瓶底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5


  您还别说:瓶底儿虽然爬在楼顶儿上丢尽了人儿,可确为

  大裤裆胡同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好您哪!古泉茶楼从此更有名儿了……

  就打这件事儿发生后,谁都知道这大裤裆胡同东西各有一只洋种儿猫。恰似在两条裤腿口儿各缀了一只锦毛绒球儿,更引得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就连老外也纷纷又来观光了。但自古说得好:取回经来唐僧坐,惹下漏子孙悟空!瓶底儿虽然忽明忽暗一连逮住了这两只宝贝猫儿,可引起轰动的却仍是东裤腿儿的铁旋风,西裤腿儿的大组长。

  要知道,好戏还在后头哪!……

  好在瓶底儿根本就不敢计较这个。说白了看,他尚有自知之明:自己不是尽吐瞎籽儿吗?为了不再委屈媳妇玩几次命值得!因而打从古老茶楼的顶几上惊险式的立功归来,他就战战兢兢地表现得更谦虚了。直至谦虚到虾米似的身段更打弯儿了,内八字腿儿更外翻了,瓶底眼镜后的眼神也更迷迷怔怔了。

  好您哪!自己算不得个全合人儿呀……

  虽然他自惭形秽,但既然那猫姑爷和猫姑奶奶都平平安安地回家了,那结猫亲家的喜事儿还得接着往下办。得!倾刻间重打锣鼓重开戏,只不过戏台子已由楼顶上移回到屋里头罢了。瓶底儿似乎对此改动已非常满意,他一直还对那摇摇欲坠的茶楼顶儿心有余悸。

  又是一阵紧锣密鼓……

  恍恍惚惚间,瓶底儿只觉得眼镜前这个乱乎啊!但他绝没有想到,自己竟沾了猫儿的光,抱着新郎佐罗头一回尝到了坐高档小卧车的滋味儿。一连两天在大裤裆里钻来穿去还不算,还一会儿在东裤腿儿里请桌客,一会儿在西裤腿儿里摆桌席。再加上特意请来大媒人烧鸡刘两头张落着,就更给大裤裆胡同增添了一种特殊的光彩。

  “亲家!哈哈哈!”对方的男主人抱拳欢呼着。

  “哈哈哈!亲家!”自己的媳妇儿扬手嘻笑着。

  这回佐罗早让他抱死了,没跑儿!而眼前只有酒,烧鸡刘不断敬上的酒。笑声搅拌着,直把四周搅了个人摇桌晃、扑朔迷离。瓶底儿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喊叫声中,只觉得盘子里油乎乎的烧鸡似乎就要乍翅儿飞跑了。又是几杯灌了下去,竟仿佛晕乎乎地连谁是自己的媳妇儿也分不清了。水灵,真水灵,酒儿灌出的水灵,可就是不像自己的!笑,又是笑,带着酒味的笑,但人家却承认。听!那潇洒的铁旋风也主动来向自己敬酒

  “亲家!再来一盅儿!您可是咱这里少有的知识人儿。就凭您那么厚的眼镜儿,也给咱大裤挡胡同添了风水了!今后有什么地儿用得着兄弟,您就尽管说话!”

  “这、这……”他有点受宠若惊。

  “喝呀!喝呀!”媳妇也少见温和地督促他。

  “这、这……”他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喝!喝!”烧鸡刘也搭茬儿了,“结了猫亲家,就算一家人儿了!不分彼此,不分你我!就连我们大伙也听铁大哥的,用得着您就敞开吩咐!”

  “这、这……”他激动得更没词儿了。

  还在劝,晃动的酒盅儿、交错的眼神儿,飘洒的酒点儿、热乎乎的喊声儿。他只觉手在抖、眼在跳、心里直打小鼓儿。晕晕乎乎间,他还想竭力把眼神收拢回来。但这一收拢不要紧,目光竟拐了弯儿,猛地集中到桌子角旁那娇小的身影上。

  他更恍惚了……

  “你傻啦?!”媳妇儿显然发火了。

  “啊!”他一惊,竟突然失口大叫着,“我、我就会尽吐瞎籽

  儿!”

  瞧瞧!这算什么和什么呀?莫名其妙……

  可这位主儿却很虔诚,刚热泪盈眶地仟悔完了,便两条内八字腿儿一软,虾米似的身段一晃荡,竟一头栽倒在酒桌下醉瘫了。

  稍色啊……

  但这只能算作是开场的“急急风”,重场压轴子戏还在后头哪!当瓶底儿在自家屋子里再次清醒后,偶然间他发现自己竟又被分派了更重要的角色。好您哪!如今这什么事儿都不兴包办,即使是猫儿的婚姻大事也得允许有个相互了解的过程。好在大裤裆胡同至今仍保留着先结婚后恋爱的遗风,于是佐罗便和苔丝关在一起开始建立感情。而瓶底儿则被选定为男(?)方的监护人,您能说这角儿不重要吗?

  重要!重要得更令人忐忑不安……

  瓶底儿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原以为这回在猫亲家的酒席上漏子算闯大了,不但会把楼顶上舍身救猫的功劳一笔抹煞,而且准会吃不了兜着走的,但奇怪的是自己的媳妇儿回家后竟没发火,后半夜还把自己醉不滋儿地拉进她的被窝儿,带着酒味儿说:

  “今儿个这酒桌上的傻气儿冒得好!又逗乐子又解闷儿,还醉得恰是好时候!就连铁旋风都夸你知趣儿,比他家瓷人儿懂事理,像个大裤裆胡同熏出来的人儿!”

  “这、这、……”他让这意外地给懵住了。

  “来、来呀!……又犯傻啦?告诉你,只要你老是这么又懂事理又知趣儿,我呀也绝不会亏了你!”

  “啊!……”他猛地觉得心眼里发凉。

  “真他妈的没劲!一动真格的就没你了!八十斤白面蒸了个大寿桃,废物点心一个!”

  得!坐失良机,罪过大了……

  果然,从第二天一大早起,媳妇儿就在家脸也绷得像大组长似的。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地总结起上次佐罗逃婚的教训,还反复强调了猫儿之间也必须有个相互了解建立感情的过程。随之,便分配了他今后扮演的特殊重要角色——作佐罗恋爱的现场监护人。最后,还谆谆告诫他说:

  “记住!别让人家的酒儿真灌晕头了。那铁旋风是省油的灯盏儿吗?别说猫亲家了,就连亲爹他也会算计!咱要不看着,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卡咱们佐罗的油儿呢!如今连半洋种猫儿也值好多钱儿。他要得手了,除了咱们那猫媳妇儿,准会把佐罗的洋种儿没命地往外借。好处都记他得了,可咱们的宝贝儿也非得让刮死不可!听着,别呆头巴脑尽冒傻气,在这大裤裆胡同混日子就得多长几个心眼儿!”

  顿时,他觉得瓶底眼镜前尽冒光点儿……

  光点儿闪烁着、变幻着,又化成了一个又一个光圈儿。圈套圈儿、环连环儿,又渐渐结成了光点闪闪的网套儿。自己的媳妇儿飘飘忽忽地隐去了,又见一个更大的光环里隐隐绰绰地闪出一个人影儿。瓶底儿晃了晃脑袋,骤然发现自己已经扮演了那特殊的角色,而眼前还站着个抱猫的娇小女人。

  是她!又是她……

  她还是打扮得那么洋气,可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头儿总是垂着、腰儿总是弯着、腿儿总是抖着,似乎要自觉地比谁都矮三分似的。瞧!她抱着那只锦团似的猫儿站在屋门口那可怜模样儿。

  她、她来这儿干什么?

  “我、我男人,”声音结巴又打颤,“让、让我来看着猫儿,

  建立感情,免、免得出岔儿……”

  得!又来了个特殊角色!

  “我、我会,”她还在负疚地解释着,“想,想着法子不惹您讨厌,只、只、只看猫儿……”

  瞧!这出戏的角儿就算配齐了!

  瓶底儿一下子便让搞懵了,虽然说,在古泉茶楼旁对这女人产生过曾似相识的感觉,但他绝没想到还能和她在一起共同完成监督猫儿恋爱的任务。尤其见她面对自己竟如此惶恐谦恭,便觉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怯生生地瞧着他,他战兢地瞅着她……

  迷迷怔怔,这两位就像照镜子一般,竟各自抱着自己那雪团似的猫儿这样痴痴呆呆地站着。小四合院里这个静啊!树枝不动,花影不摇,消默声儿地没有一点儿声息。两只猫儿仍顽固坚持互不搭理,可这两位却还是这么相互瞅着,门坎儿内外,一个不敢进,一个不敢出,竟傻冒儿似地整整站了小半晌午。

  您哪!猫儿可不耐烦喽……

  似乎佐罗越瞧苔丝就越恶心。蓦地,它一个挣扎便蹿出了瓶底儿的怀抱向里屋跑去。他一惊,似醒了,猛然也惶恐地急向里屋扑去。而她?也骤然打了个寒颤儿,顿时也下意识地冲进了门坎儿里。慌乱间,她想到的只是去帮助逮猫儿,但一紧张苔丝却又趁机溜掉了。一眨眼屋里便被搅得一塌糊涂!他为她搜捕着苔丝,她为他追踪着佐罗,倾刻间便更乱乎得不亦乐乎。但终因佐罗和苔丝在屋内大肆发挥闪、展、腾,挪的绝技,终于使二人的围剿收效甚微。喘息,只剩下了紧张而又惶恐的喘息。蓦地,两个人的目光齐落在了敞开的门上,随之便不约而同地齐向那里扑去。人忙无智,这才是关键啊!出口被猛地堵死了,这两位主儿这才顾得上背靠门板捯腾起气儿来。

  突然,他们发现两人的身子挨得这么近……

  就这样,佐罗和苔丝漫长的恋爱过程开始了。瓶底儿还发现,自己的媳妇儿并不反对亲家也派来个监护人。好您哪!这年头儿谁都需要对谁提防点儿,人家那洋种儿猫肚子里也怕混进了土种儿。关键是多长心眼儿暗中摽劲儿,这不,连自己?

  瓶底儿为媳妇之举深受感动……

  但这两只猫儿却似乎并不理解主人的一片苦心。大概是“同色相斥、异色相吸”,竟久久相互间建立不起来一点感情。佐罗还是那副洋少爷的派头,睥渺一切,我行我素,至今对自己那异性同种儿仍不屑于一顾。似乎自从和那花狸猫的爱情遭到破坏后,便终身抱定了独身主义的宗旨,而苔丝这位洋小姐就更有自己的个性,娇柔中透出了坚决,忧伤中显示出忠贞。虽整日里战战兢兢,但绝不受外界任何诱惑,好像至今仍眷恋着那只通体漆黑的野猫子。因此,虽经精心安排已相处十好几天了,但爱情关系却毫无进展,瞧瞧!一只卧在大立柜顶儿上,一只准钻在双人床下呆着。一碰面儿,还必然少不了互相眈牙咧嘴、张牙舞爪、呼呼地对着发出威胁声儿。

  您哪!这事儿可不那么好办啊……

  虽说双方的监护人胆儿小,却似乎表现得都很有耐心。尤其是瓶底儿,恍惚间竟感到就连这样也显得有点太快了。这倒不是为了什么百年大计,质量第一。而是他在朦朦胧胧中,发现自己又似乎变得像个人儿似的。或许说,这还不仅仅是自己发现的,而是从她那双还有点战战兢兢的眼神儿中看出来的。好您哪!还有人儿怕自己,感激自己、尊敬自己、变着法儿讨好自己。这是自己被招赘进大裤裆胡同从没有过的事儿:人、人,

  自己又由一个窝囊废变成了一个人!

  他鼻子一酸,真想哭……

  可他没有,而是战战兢兢地只想报答。瓶底儿绝不计较尊敬自己的主儿有多么可怜,而只感到自己似乎有点儿不配这么着。他惶恐,他不安,他受宠若惊,他手忙脚乱,只顾得团团围住人家瞎转:您喝茶!您擦脸!您歇一会儿!您松松神儿!您、您您您…… 报答!报答!一个心眼儿就想着报答。但他却绝不敢再抬起头儿瞧人家,更不敢再挨近人家半步。规规矩矩、抖抖索索,比对方还要谨慎小心,仿佛就怕惊走了这唯一把自己当成人看的主儿似的。

  奇怪!好像越是这样越把人家吓懵了……

  惶惶然间,这现代化的受气包小媳妇儿,比他还乱、比他还忙、比他还结结巴巴:给您添麻烦!给您找事儿!对不住您!打搅了您!谢谢您!您、您您您……嗬!越搅合越乱!他更感到不安了,慌乱间竟想到要加以说明,他绝没有其它意思!他知道自己这副尊容,他知道自己天生窝囊,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配讨好对方!但,越着急就越出乱子,一紧张,他竟又愣喊出了这么一句话:

  “放、放心!我、我不生孩子!”

  啊!语一出,他便吓傻了!这说的是什么和什么呀?可怕!但痴呆中他竟发现,那现代化的受气包儿也骤然站了起来,似乎并不产生误解,而是也突然失口惊叫着:

  “不、不不!我、我也不生孩子!……”

  天哪!又是一个急不择言的二百五!但这一吐露不要紧,两个人之间的隔膜竟奇妙地消失了。再没有话儿,有的只是急骤的喘息。蓦地,又像那天齐用背部顶住屋门那样,一刹那他俩又挨得那么近了。

  您哪!一样不济的命啊……

  就从这一天开始,尽管佐罗和苔丝还没有一点儿进展,可这两位之间却变得不再那么提心吊胆了。甚至还进一步发展到就像残疾人工厂那样,能在一块儿就感到松弛自在。又过了几天,还在发展,竟使瓶底儿膝陇间想起了自己十年前还曾经在市小报发表过文章呢!似乎眼前这才找到知音,当下立即翻出共享。于是那深藏箱底的“百万言”短文,便倾刻间捧到了那现代受气包眼前。而这位也因受此殊遇,竟马上激动不已地念了起来:

  “本报讯,据特邀通讯员报导,本市第三中学在夏季爱国卫生运动中,共灭蝇一百零二万一千六百三十九只,计师生员工平均每人灭蝇一千零五十二只。”苍蝇、苍蝇、满纸死去的苍蝇……而瓶底儿却仿佛在这苍蝇堆儿里陶醉了,迷迷怔怔地竟想起了自己青春的美好时光。更令人不解的是:另一位也凝望着这一百零二万一千六百三十九只苍蝇聚成的大约七十个铅字儿,竟激动得云山雾罩起来。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青春,也看到自己那梳羊角小辫儿的美好时光。猛地,瓶底儿仿佛听到有谁在向自己喊:“又在败兴!”他一惊,猛一睁眼,屋子内虽不见自己媳妇儿人高马大的身影,但顿时,他神也散了,手也抖了,战战兢兢地缩回那拿着张发黄小报的手……可是她……瓶底儿忽然发现,她还在看,津津有味儿地看,似乎自己那一百多万只苍蝇,顿时化成一丛丛五颜六色的鲜花。他根本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七十个铅字儿,渐渐引起了她对往事的遐想。苍蝇飞去了,眼前只留下那孩子时读过的书,少女时迷恋过的外国小说……瓶底儿什么也不知道,但这足以使他感激涕零了。人,她还把自己当成个人!他一调头儿,真格地失声痛哭了。“怎么了?怎么了?”她顿时一片慌乱。“……”他抽泣着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

  “我哪点儿不对了吗?”她更紧张了,“哪点儿得罪了您了吗?哪点儿惹您伤心了吗?”

  “……”他哭得连解释的空当儿也没了。

  “你、你……”她惶恐地也要哭了。

  “别、别!”他这才硬咽着说,“我,我得感激您!我,我得谢谢您!我、我得一辈子记您的好处!”

  “啊……”她放心了,却也放声痛哭了。

  “您哪!”他说明了,哭得也就更畅快了。

  得!竟不知不觉拉着手儿哭到一块儿了……

  但猫儿之间的相互了解就不这么容易了,尤其是洋猫儿发起洋脾气就更令人琢磨不透了。前几天,虽然一个卧在柜顶儿上,一个钻在床底儿下,还总算能够在一个屋子里呆着。但这几天就明显地有些不行了。佐罗在里屋,苔丝就非要去外屋,似乎在屋子里越憋越烦燥,谁见了都觉得碍眼。瓶底儿对这一切似乎很满意,却还是不敢怠慢。就不说自己吧!他可真怕收效甚微,这瓷人儿让铁旋风猛地刮一下子。

  这就对了!大裤裆胡同最忌讳的就是忘乎所以……

  这一天,几经商量,双方一致决定让佐罗和苔丝在一个盘子里共进午餐。好您哪!尽谈外国小说,尽听录音机里的音乐,完不成任务,那就等于玩玄!好在这样做其中也自有乐子:守着一个盘儿,头顶着头儿,各自抱着自己的猫来喂食儿,也别有一番情趣。但又有谁能料想到,刚这么一做,佐罗便大发法国好汉的脾气,呼呼恶叫着又是龇牙、又是咧嘴,还照准娇滴滴的苔丝鼻子上猛地就是两爪子。当然瓶底儿不能袖手不管了,慌忙一拦,得!这两爪子便挪在他的手上留下两道血口子。也几乎与此同时,她一紧张,竟失手扔了自己的猫儿,愣突然捧起了他那血糊淋拉的手,忘情地用嘴吸吮起采:。您哪!这就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虽然在一起就感到自己像个人儿以的,有尊重、有关怀、还有某种理解,但晚上还得分开。他去搞夜班校对;她去托儿所值夜班。两头的当家人安排的,只能奉命而行。好在一想到第二天还能够监护着猫儿发展感情,这夜里工作也就变得有滋有味儿地不那么寂寞了。瓶底儿怕就怕休班的夜晚,且不说一个人孤零零地不好受,就单讲这屋里空荡荡的也容易使人浮想联翩啊!

  可这一晚上却偏偏又轮到他休班了……

  瓶底狞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啊!要说真话,他向来不去怀肄自己的媳妇儿。自己发火尽吐瞎籽儿,怪不得人家人高马大地却照样不怀胎。问题是自己这些天好像是中邪了,一闭眼睛就想入非非。媳妇儿因为自己无能才玩儿起猫儿来,要自己却视这副尊容又作起了花花梦。罪过啊,罪过,但或许这也是件好事儿,自己无能就不该把人家活生生地害了,该离就离,让人家去生孩子,让人家去享受天伦之乐!自己无能就该配个无能的,只要脾性对头儿,两个人守着也是安安然然的一辈子。他妈!又转着弯儿想回来了!也不瞧瞧自己这副窝囊废的倒霉相儿,哪点儿配?’

  他终于怀着癫蛤蟆的悲哀睡着了……

  突然,似乎有谁在外头轻轻敲门,声儿不大,或者说仅仅是一种感觉,起初他还以为是梦,但那种感觉却仿佛越来越强烈了。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又细听,似有,似无,若隐若现,顿时间使他感到更收不拢神儿了。恍惚中,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地。似乎是怕那声儿惊走,他又蹑手蹑脚地向大门走去。门外那啜泣好像越来越真切了,他屏住了气儿轻轻地猛一

  拉门儿——

  啊!是她,又是她!……

  只见在冷冷清清的路灯下,她正捂着脸儿孤零零地站着,双肩在啜泣中不住打着颤儿,浑身在冷嗖嗖的夜风中不停地抖动着。后半夜了,胡同里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了,她游魂儿似地飘荡来这里干什么?

  “你?!”他失口惊叫了。

  “我?!”她猛一抬头,一双泪眼,满脸悲戚。

  “怎、怎么了?”他还在紧张地问。

  “眼镜儿哥!”她却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伸开双臂,绝望地扑向他的怀里了。

  “啊!”他惊呆了。



6


  瓷人儿只觉得自己正从一个又一个梦中惊醒……

  第一个梦,一个大裤裆胡同里的陈年老梦。只不过忌讳往外说,故老年人总爱把裤腿儿紧扎着。她恍恍惚惚想起,似乎是一个小姊妹要求调班儿,她拖到半夜还是只好回家了。天是这么黑,夜是这么深,但她的步子却是磨磨蹭蹭的。她怕!怕那掀翻了的折腾,怕那没完没了的“实验”,更怕那贴在肚子上听动静的脑袋!就像一个残疾人每天都得忍受健全者的嘲讽那样,使她一想起家就觉得忐忑不安、自轻自贱。

  天哪!还得这样过多半辈子呢!

  怕,使她又不由地联想起另一个人儿:丑是丑了点儿,窝

  囊是窝囊得出格儿。但令人感到奇怪,正是和这么个不起眼的人儿在一起,自己却活得是那么舒畅自在。似乎是老天爷有意这样安排的:通过救猫、护猫、看猫、守猎,命运成心推出这么个主儿,让自己也尝尝活人的滋味儿?瓷人儿越想就越犯迷糊,惘然间竟觉得那瓶底儿眼镜儿是那么厚道,那虾米身段儿是那么柔情,那内八字腿儿是那么稳重,那窝囊废长相儿是那么忠诚,天哪!他还让自己看他那一百多万只苍蝇,脏是脏了点儿,可那是多大的情份啊!就像残疾人和残疾人在一起无须避讳什么,自己一开头儿为什么不琢磨着找这么个主儿啊?

  得!这儿另一位也陷入魔症……

  瓷人儿一抬头儿,猛地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家门口儿了。顿时,她混混淹沌地又想起了妻子的责任、妻子的义务,还有那随时准备着的被掀翻……但还没等她迈进大门儿,就只觉门洞儿里一个黑影儿一晃,烧鸡刘竟意外在她眼前闪现了。她吓了个半死,几乎失声惊叫起来。可烧鸡刘行动更为迅速,及时压低嗓门儿制止了:

  “大哥有令;不许惊动了洋种儿猫谈情说爱!”

  “啊……”她还是小声儿惊呼了。

  “怎么?嫂子这十好几晚上熬不住了?嘻嘻!别进去找骂,到我屋子里也能解渴!”

  “你、你!”她更恐惧了。

  “操!大裤裆胡同这事儿自古还少吗?公公骚媳妇儿,小叔子挎嫂嫂,妯娌们大倒班儿,多了去了,只不过大伙儿不说罢了!”

  “这、这!”她浑身打颤了。

  “这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怎么样?您又不生孩子,还怕我……”

  “……”她顿时懵了。

  “别怕,来,您悄悄儿过来听听!”

  恍恍惚惚间,她连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被烧鸡刘拽进大门儿、拉到窗根底下的。没听到猫儿在谈情说爱,有的只是人的激清而又严肃的议论声儿:

  “嗯!铁旋风劲头儿又来了,小心你给我种下了祸害……”

  “那更好!那咱们就都不用断种儿了!”

  “说得倒轻巧!便宜你得了,乐也找够了,转身儿去当甩手掌柜了,没门儿!”

  “哪能呢!只要你怀里一有动静,我准和瓷人儿蹬了!”

  “好乖!……哎哟!别犯疯……,悠着劲儿,慢点儿!嘻!快瞧!猫儿正瞅着你那份疯德性呢!”

  “学着点儿,正好!……”

  笑,美不滋儿的笑,酣畅淋漓的笑!顿时间,她更呆了,更傻了、更迷迷怔怔任人摆布了。迷迷怔怔中,她竟由着烧鸡刘又拽离了窗户台儿,拉出了大门儿,默默地向大裤裆胡同深处走去。不生孩子!不生孩子!不生孩子……她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小声儿叨叨着。似乎就是踩着这几个字的点儿,她竟然身不由己似地又被拉进了一个小院子,又被拽进了一问黑屋子。喘气儿?谁在拉风箱似地大喘气儿?手,谁的乱抓乱摸的手?烧鸡味儿,谁的呛人鼻子的烧鸡味儿?嘴,还伸过一张臭哄哄的嘴。她似乎忘了反抗,还象在迷幻中,烧鸡刘眼瞅着就要得手了,她却猛地一推,竟惨人地叨叨出声儿来了:

  “我、我不生孩子!我、我不生孩子!……”

  烧鸡刘还要往上扑,但那声儿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惨人。烧鸡刘一时傻眼儿了,她倒一下子醒过了神儿,猛地夺门就向胡同深处扑去。夜风冷嗖嗖地一吹,她只觉得顿时那酸的,辣的、

  苦的、咸的,全一起搅和着堵在了嗓子眼儿上。她真想喊,真想叫、真想哭,但一瞧路灯下自己那渺小的身影儿,便又只剩下了那越来越微弱的自语:我不生孩子!我不生孩子!……夜更深了!只有她还在这古老的胡同里游魂儿似地徘徊着。

  您哪!自个儿不全合,惨了!……

  是的!她似乎只能这么着叨叨了。向父母去说?向托儿所里满屋子睡熟了的孩子们去说?蓦地,她恍恍惚惚地好像听到,有谁正在一旁也和自己一起这样叨叨着:我不生孩子!我不生孩子!……顿时,她觉着有股热乎乎的暖流在胸口儿涌动了,眼睛里一下子便涌满了热泪。朦胧间,她只觉得那虾米似的身段儿骤然便在泪光中闪现了:瓶底眼镜儿后溢满了同情,伸出双手,扭动着两条内八字腿儿焦急地向自己跑来了。多么亲切,多么厚道、多么可爱!一刹那,她只感到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亲近的人儿了。内心那暖流似乎涌动得也更来劲儿了。她急切地需要哭、需要同情、需要安慰、甚至更需要爱抚!猛地,她不顾一切地向那里跑去了!

  得!由一个梦里又坠入另一个梦里了……

  第二个梦,一个可怜人之间温暖的梦!可大裤裆胡同里绝不允许,因而老年人总爱解开扎腿带儿抖索着。

  好您哪!绝了人家的后还不老实……

  他俩一开始也好像有点顾忌这个,但一悄默声儿地进了屋子里,她那委屈就憋不住了,就像抓住一根儿救命的稻草,竟搂着他的脖子再也不愿离开那鸡胸脯儿了。这个哭啊!虽然声儿压得是那么低,可哭得也够畅快的。再看他,本来就让这意外的事儿吓得够呛,再加上只穿着背心小裤头儿受此待遇,就难免更傻冒儿似的只剩下哆嗦了。

  可她却让这鸡胸脯儿颤动得更迷糊了……

  她只觉得自己在爹妈、在伙伴、在亲戚朋友间无法得到的,在这丑人儿身上就要得到了。人家都是全合人儿,谁体会自己心底儿的苦处?只有他!只有他这个被女人背弃了的男人才能理解自己这个被男人背弃了的女人!想到这儿,她搂得他更紧了,不但畅畅快快地哭,而且还开始吞吞吐吐他说……而他,开头只像是脖子上挂着个纸糊人儿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但听清她说明缘由后,竟也跟着窝窝囊囊地哭了起来,他这一哭不打紧,愣差点儿把怀中这纸糊人儿给搂散架了。

  泪是心中的油,谁不伤心谁不流……

  但既是油,就有助燃的作用,更何况他只穿着背心和小裤头儿呢!而他那虾米似的身段儿又怎么看怎么像根儿干柴棒子,这就显得更有点玄乎。瞧!哽咽停止了,剩下的只是默默地拥抱。干柴棒子开始打颤儿了,但对她来说,这就像一股又一股抖动的火苗儿,使她那本来就够炽热的身子猛地便燃烧起来。火、火!紧紧搂着已经不够了,她顿时想起了报答,不!更恰当地来说,是报复!

  “瓶底儿哥!”她火辣辣地叫了一声。

  “叫、叫我?”他战兢兢地问了一声。

  “他们能……”她说。

  “他们能?”他也说。

  “我们也……”她又说。

  “我们?……”他也又说。

  “我、我不生孩子!”她急切地叫着。

  “我、我也不生孩子!”他慌忙地应着。

  “等什么?”她像问他。

  “等什么?”他像问她。

  “你!”她猛地搂紧了他。

  “你!”他也猛地搂紧了她。

  “瓶底儿哥……”她激动得打颤儿了。

  “好人哪……”他一伸手拉熄了电灯。

  得!干柴棒子终于点燃了……梦!一个令人心摇神晃的梦!迷幻间,她只觉得头顶儿上那霹雷闪电再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片暖融融的云团儿,把自己遮着、盖着、卷着、裹着,柔情脉脉地在蓝天上溜弯儿。眼前飞过一只鸟儿、又一只鸟儿,风儿还送来了体贴入微的话音儿。多好啊!没了那吓人的折腾,没了那可怕的“实验”。就在这上头自己也能成个人儿了。但云团儿似乎仍觉不够尽心,还在轻轻地摩娑,还在款款地涌动。光点儿,细雨儿,柔情蜜意的喘气儿。醉了、醉了,她只觉得心窝里溢满了甜酒儿。

  夜,更深了……

  那梦就作得更起劲儿。但不知为什么,她激动、她尽兴,却突然咬着嘴唇儿轻轻哭了起来。云团儿一惊,打着颤儿问话了:

  “怎、怎么了?是、是我哪儿做、做、做错了?”

  “没、没!”她猛地更搂紧了他,情切中竟又失口喊着,“放心!放心!我、我不生孩子!”

  “你、你!”他也猛地又搂紧了她,“也、也放心!我、我也不生孩子!”

  “瓶底儿哥……”她哭得更畅快了。

  泪,同病相怜的泪!既然它是心中的油儿,那这一流就必定把火苗儿浇得更旺了。酣畅,放心!她只觉得云团儿顿时变得更炽热了,卷得更紧,裹得更深,一下子便把自己带向了一个从未到过的美好境界之中。猛地,她欢快地打起了颤儿,只感到自己一眨眼也化成了一团云,和他搅着、揉着,刹那间便幸

  福地消融在一块儿了。

  突然,她本能地感到了什么……

  得!这一感觉不打紧,随着又是一个全新的梦!

  怪了……

  梦!又一个全新的梦……

  似乎经过白天晚上的轮班儿见习,两只猫儿也渐渐地变得友好起来。

  这可是大裤裆胡同的一大喜事儿……

  谁说这大裤裆胡同没一点洋味儿?这不裤腿日儿就养着两只洋种儿猫吗!这两只小祖宗能和睦相处,那将来必然少不了一批洋后代。大裤裆里到处小银球几滚着,一定又能在一片古色古香的乱哄哄中增加一绝!

  可瓷人儿却似乎怕这个……

  每天,她还来当苔丝的白班儿监护人。她好像早已隐隐绰绰感到上当了:佐罗和苔丝仿佛现在才刚刚有了点儿“叫春儿”的劲头儿,可建立感情却整整提前了近两个月。或许说,为了猫儿难免牵扯猫腻儿之类的事儿。但她确实沾沾自喜上这个当值的!

  她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可猫儿却等待不了啦!佐罗和苔丝过去总是一个卧在柜顶儿上,一个钻在床底儿下。现在不同了,总爱往一起凑合。而且一逮住机会,就变着法子成双成对儿地专找背旮旯里溜,缠绵徘侧得玄乎。为此,她感到惶恐,他也感到惶恐。过去总战战兢兢地怕这两位小祖宗不接近,现在又总战战兢兢地怕这两只洋种儿猫过于热乎。天哪!它们过早地成其好事,自己那好日子就算完了!

  瞧!人和猫儿的命运竟如此息息相关……

  她和他显然慌了神儿。不行!得采取断然措施!于是,洋少爷佐罗便被关在了里屋里,而苔丝小姐则被限制在外屋活动。人为万物之灵,一切必须从大局出发。但关着关着,却似乎反而加速了这两只洋种猫儿的爱情发展。佐罗在里屋不屈不挠地抓门儿撞窗子,苔丝在外屋里应外合地叫不断声儿。这份儿乱乎啊!好像它根本没爱过一只花狸猫,它也根本没有钟情于一只黑猫子!

  得!锣鼓点儿骤然加快了……

  那一晚上留下多么美好的一个梦,至今一想,让人心里头还甜得直打颤儿,可现在眼看要再作不成了,就连平时这安稳日子也兜底儿被搅乱了。瞧!里屋佐罗撞着脑袋寻死,外屋苔丝在扯着嗓子耍赖!再没工夫像平常那样:小声说话儿,悄悄拉手儿,相互讨好儿,偷偷亲嘴儿!但猫向来不讲偷偷摸摸,白们耍大大方方成其好事儿!她更惶惶然不安了,他更是手忙脚乱地开始镇压。但收效甚微,佐罗和苔丝终于公然“叫春儿” 了。没完没了,没明没夜,一眨眼工夫,窗台儿外、屋顶儿上、房廊间、院子里,便招来了许多不明真相又而又崇洋媚外的土种儿猫!

  瞧!一双双闪亮儿的黄眼睛……

  她惊恐地望着,甚至觉得在这一双双的猫眼睛中,还夹杂着一双烧鸡刘色迷迷的眼珠子,乱了,乱了!由于两只洋种儿猫牵头儿,古老的大裤裆胡同里便回荡起一片公猫、母猫、中外结合、土洋呼应的“叫春儿”大合唱!吵昏头了,可老街坊们却瞅出了希望。

  您哪!咱们大裤裆胡同要开洋荤了……

  这一天,她还没抱着苔丝来,众多的公猫和母猫就开始在

  窗子外闹乎上了。他吓坏了,惊慌得手脚失措,生怕她被猫的围攻惊吓坏了。但谁又曾料想到,她来了后,面对众猫儿的嚎叫竟置若罔闻。秀气的脸庞儿涌起了两朵红晕,一双明媚的黑眼仁儿也显得分外有神儿。一进门儿,她便异常地把苔丝扔给了佐罗,任两只猫儿发了疯地去亲热。随之便是喝多了酒儿似地盯着他,只顾着自己傻乎乎地那个乐啊!众猫儿见洋伙计已各自有了主儿,便只好悻悻地离开这争风吃醋之地。但他却在一片寂静之中还是缓不过神儿来,一时间竟又变成了个傻冒儿。

  “瓶底儿哥!”她突然美滋滋儿地叫了他一声。

  “啊……”他还莫名其妙。

  “是、是!”她猛地扑到他的怀里说,“这回肯定是了!”

  “什、什么?”他更傻了。

  “不、不是我不行!”她更来劲儿了,“是,是他是个大没瓤子!”

  “什么?什么?”他更糊涂了。

  “瓶底儿哥!”她突然咬着他的耳朵轻轻说,“我、我、我有了!”

  “啊……”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你、你能行!”她搂得他更紧了,“你,你没废了!你、你是个全合人儿!”

  “全合人儿?”他开始打颤儿了。

  “这、这……”他抖得更厉害了。

  “你、你?!”她慌了。

  “您哪!”他却猛地搂紧了她。

  “瓶底儿哥!”她又叫了一声。

  “是您!”他哭了,哭得满痛心的,“使、使我又成了个全合人儿!”

  得!丑小鸭一下子就变成了白天鹅……

  丑小鸭绝不会引人注意,成了白天鹅却准得出漏子。瞧!首先就震动了两只猫儿,顿时竟停止了亲热,似乎也在感到惊讶: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没有追逐、没有惶恐、没有隔离,更没有禁闭,而有的只是不闻和不问。佐罗和苔丝稳不住神儿了,绿的猫眼儿瞪着,蓝的猫眼儿闪着,竟好像突然发现:这两位主儿的个子猛地蹿高了。您哪!没错儿,腰板儿挺直了!轮到两只猫儿惴惴不安了。

  莫非另两位主儿要来换班儿了?……

  随之,便是第四个梦,一个大裤裆胡同最隐秘的梦!猫儿没成了,人倒先成了,这算哪档子和哪档子事儿啊?

  但这却的的确确是真格的……

  瓷人儿完全为自己成了个人儿晕乎了,白天看不够那虾米似的身段儿,竟主动头一回哀求小姊妹调了班儿,半夜来偷偷幽会瓶底儿。好您哪!窝囊是窝囊点儿。可正是他,又使自己成了个人儿!梦,她多么渴望再重复那晚上的梦。刚一想,心底儿便又甜醉了,她又醉了,竟忘了自己是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裤裆胡同里。那门儿,那人儿,那柔情蜜意的喘气儿,自己就是闭上眼睛,单凭感觉也能找到。但刚等悄悄跨进那熟悉的门洞儿,就猛觉得一股呛鼻于味儿迎面扑来。再定神儿一看,啊!又是烧鸡刘!

  他、他来这地儿干什么?……

  她哪里知道:烧鸡刘早盯上她了。如果说,上一回他还有点儿后怕,生怕万一捅漏了,自己会被铁旋风卷出大裤裆胡同。那现在烧鸡刘就连这点顾忌也没了。大哥正犯愁呢:如今这离婚麻烦,女人咬定了不蹬还真没辙,得变着法儿找点儿茬子……

  得!话说到这儿就够了!于是他就又开始为哥们儿两肋插刀了。好您哪!不插行吗?要不这大裤裆里源源不断的烧鸡,怎么往现代化的乾隆皇帝大酒家那二十二层楼顶儿上 的旋转大餐厅里飞?更何况这茬子找到了自己的手里,说不定就成了自己油渍麻花枕头上的一枝花儿。嘻嘻!打凉又败火儿!

  但他却不知道,对方早已成了个完完整整的人儿……

  “嘿嘿!”他一把抓住了她,“今儿个总算让我等着了!”

  “你、你想干什么?这回她不恍惚了。

  “没什么!”他更嬉皮笑脸了,“别人捞走了稠乎的,也该让我舀点儿稀的喝!干嘛总找窝囊废呢?反正你又不能生孩子!”

  “胡说!”这回她变得理直气壮了。

  “胡说?”他愣没听出味儿来,“不信你就再去窗根儿下听听,大哥就为了这个,正搂着那大美人儿商量怎么着找茬儿蹬了你呢!”

  “蹬了我?!”这回她竟敢于恨了。

  “怎么样?”他还以老眼光看人,“今儿个你叫作送货上门儿,我当然会变着法子替你遮掩着。和我烧鸡刘一个热被窝儿里商量事儿,准保你热乎得流油儿……”

  语末了,猛听“啪”的一声!

  “你!你你你……”烧鸡刘捂着腮帮子愣住了,这事儿不叫人刮目相看么?

  “你去告诉他!”她仿佛忘乎所以了,“他是个废物!废物!废物!”

  “什么?什么?!”这回该着他犯傻了。

  “我能!”她得意忘形了,“我能生孩子!我能生孩子!我能生孩子!”

  得!当时便把个烧鸡刘吓得拔腿儿就跑……

  而大裤裆胡同里又哪儿听过这个啊?深更半夜的,声儿震着,音儿抖着,直把睡梦中的人们惊得愣往被窝筒底儿钻,啊!老街坊们都知道,大裤裆胡同里不但爱闹鬼,而且常有疯子!

  那虾米似的身段儿慌慌张张闪现了……

  一见这最贴心的人儿,她又变得心慌意乱了。仿佛又要步入一个可怕的梦。瞧!这黑乎乎的曲里拐弯儿的胡同,这一座座屋顶上长满了荒草的房子。瞧!那古老的茶楼儿,那摇摇欲坠的酒肆,那一家家发着霉味儿的店铺,那已经倾斜的老古玩店,还有那已经颓败了的娘娘庙前那对儿石狮子……在昏幽幽的路灯映照下,显得是那么死气沉沉,那么朦朦胧胧,又那么模模糊糊地寒气逼人!

  明天,明天这一切就会搅着、拌着又复活了……

  她还在呆滞地打着颤儿。真正成了个人儿,她才更懂得了珍惜,她才懂得了怕!惘然间,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丈夫铁旋风似地卷过来了,又似乎听到了大组长那泼妇般地沿街叫骂!更可怕的是,她竟又突然想起了一个老人们讲过的故事:在那乾隆爷留下的 “漠北第一泉”石碑旁,老年间曾多次出现过专治妇女的木驴子!

  古老的胡同,古老的梦……

  突然,她发现他已经把自己搂住了,虽然也是那么颤巍巍,可搂得却是那么牢实。她感到了他那火苗儿跳荡似的热,打着颤儿,又把心底儿那甜蜜的梦煽忽着闪现了。一刹那,什么大组长,铁旋风、还有那木驴子,顿时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猛地,她也紧紧搂住了他,亲着、吻着,热乎乎地喊:

  “瓶底儿哥!咱们豁出去了!”

  梦、梦!一个更加放肆而又更加甜美的梦!云团儿在情切

  切地裹着、卷着、推着、涌着,亲着、吻着,摩娑着、爱抚着、豁出命地讨好着!融了、化了、揉了、合了、搅了、拌了,在纵情的欢快中再也分不清你我了!

  啊!死了吧……

  可梦却似乎非要往下做不可。恍惚间,好像并没有人来打扰,云团儿却骤然从自己身上消失了。自己正从半空中往下坠落、坠落,眼看就要坠落在另一个梦里了。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一片模糊。等她再一醒过神儿,天哪!自己已经坠落在自己家里了。组合家俱、美式沙发、录音机、电冰箱、大彩电,还有那让人见了就害怕的席梦思双人床。多么熟悉,又多么瞧着眼生!骤然,一切又仿佛旋转着化没了,只剩下了一个白色的光点儿,带着悲哀,裹着忧伤,隐隐绰绰地逐渐显现清楚了。

  啊!原来是孤零零的苔丝……

  她感到不祥,朦朦胧胧地想起,似乎是今儿个上午,正当苔丝和佐罗已经适应了无人管束的环境,眼看着就要成其为好事儿那工夫,得!诸神突然归位了!大组长第一个扑过去抱起了自己的猫儿,眼神儿竟奇怪地瞅着自己的丈夫打起颤儿。而自己那颇为匪气儿的男人,也慌慌张张地抱起了自家的苔丝,目光没着落地瞧着自己。佐罗可着劲儿反抗着,苔丝拼着命儿哀叫着。此情、此景儿,可真称得起:棒打鸳鸯两分开!更为奇怪的是,那瘦小的虾米似的身段儿,竟像背后安上了弹簧,腾的一下绷直了腰板儿,愣向着两位人高马大的主儿嚷嚷开了:

  “松手儿!放开、放开、放开它!”

  “你、你疯了……”大组长还想耍横。

  “谁疯了?”瓶底儿竟瞪起了眼睛,“缺德,缺德,缺大德了!它们正要配对儿!”

  “别、别这样……”大组长顿时软了。

  “放开它!”瓶底儿更发起了狠劲儿,“它们要生孩子!它们要生孩子!它们要生孩子!”

  两只雪团似的猫儿也在喊、也在叫、也在抖着锦毛儿挣扎着。

  自己似乎也在扯着嗓子抗议……

  随之,这平时好端端清静的屋子,眨眼间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喊不够,叫不够,那就是抢!顿时,自己扑向了苔丝,瓶底儿扑向了佐罗,四个人儿和两只猫儿便搅作一 团了。人喊、猫叫、凳倒、椅翻,刹那间窗子外就引来无数只眼睛。古怪地闪动着,还夹杂着惶恐的声音:

  “疯了、疯了!爱猫儿爱出疯病了!……”

  什么?什么?刹时,她只觉得窗外闪现出无数幸灾杀祸的眼珠子,正向着自己推着、挤着、滚着、涌着,莫名其妙地卷过来了。她一怔,便发现自己已经被拉到屋外了。那柔情的云团儿消失了,身旁只剩下了一股讨厌的铁旋风。梦,从蓝天上坠落下来之后的梦!不管你情愿不情愿,都得等着往下做。

  瞧!那只孤零零的猫儿……

  她迷迷怔怔,也是那么孤孤零零。身旁铁旋风暂时消失了,可外屋却传来了他和烧鸡刘压低嗓门儿的说话声儿。不容反抗,可透着股子可怜劲儿。

  “我可告诉你,把自己的舌头好好管着!钱儿多得流油儿,你可得好好想想从哪儿来的!”

  “大哥!我、我可是好心……“好心?你那好心可经常往外喷狗屎!你要敢把昨儿晚上的话往外捅一句,我就帮你到铁格子里找碗饭吃!不信,咱们就试试!”

  “大哥!别、别别……”

  “得!话就搁在这儿了!以后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还尽管吭气儿!”

  “哎!……咱哥儿俩,谁对谁呀!”

  恍惚间,外屋的声音消失了,再一抬头,他已经站在了自己的眼前,还是那么有谱儿、有派儿、一身洋打扮儿,就是突然没了那股男子汉的匪气儿。他一反常态,竟没有掀倒了泄火儿的意思,而是惶惶不安地瞅自己,好像天生就是个怕老婆的下贱货。

  “这些日子,嘿嘿……”他找话茬儿。

  “……”她不搭话,只想云团儿。

  “赶明儿,”他还在说,“我给你搬回个录相机,那玩艺儿真绝!有了它,看电影儿就像看小人书。嘿嘿!真带劲儿,两千

  六!”

  “……”她还是不吭声儿,又想细雨儿。

  “你、你怎么回事?!”他开始憋不住了。

  “……”她还不接茬儿,更想得甜得心头打颤儿。

  “你、你真有了?”他终于可怜巴巴地问了。

  “……’她一怔,可腰板儿挺得更直了。

  “真的?”他带着哭音儿又叮问了一句。

  “……”她还是不回答。

  “没错儿!”他自己倒哭哭笑笑了,“我早知道,你能给我争脸儿,你能!快四十了要得个小子,他妈的!老天有眼,祖宗积德!”

  “……”她更不搭话。

  “这、这,”他又像在说服自己,“这准是两个多月前那一棰子!当时我就说呢!有,有股特殊感觉,是那么股子邪乎劲儿!准是、肯定、赶情、没错儿!”

  “……”她却不由地想起了另一夜……

  “是、是吧?!”他仿佛猛地又起了疑心,“真的、真有了吧?活祖宗!说话、说话呀!你、你这是干什么你!”

  “……”她似乎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但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发了疯似地猛向她扑上来了,一下子抱起了她就往席梦思床上扔。她不说话,紧闭上了眼睛,谁让自己还是他的老婆呢?一件件被剥光了衣服,他骤然变得抖抖瑟瑟的了。她赤裸裸地躺着,好像专门给他难堪似地一动不动。但她还是能感觉出,他的手正打着颤儿在抚摸自己的腹部,他的耳朵正紧张地贴在自己肚子上听。神神叨叨,磨磨叽叽,还拢不住神儿地直喘气儿。

  好您哪!苦了……

  她哪儿知道,当烧鸡刘归来添油加醋地告密后,可把这位一向自以为是的主儿给打懵了。是的!他需要找茬儿把老婆给蹬了,可现在这送上门儿的茬儿却似乎又太扎手了,自己的老婆能到外头打野食儿这事要一传出,那自己马上就得跟着在大裤裆胡同身败名裂大掉价儿!老婆再骂出自己是“废物”,再公然宣布她“能生孩子”,这里头的文章就更大了去了!自己不是成了满胡同人嚼在牙缝里的被阉了的老公狗了么?这太可怕了!那今后自己不但在大裤裆胡同里算不得个全合人儿,而且在新旧地面儿也无法再混事儿了!

  天哪!那可人高马大的怎么活?……

  幸好如今这铁旋风已带着很浓的现代化气味了!迂回一刮,倾刻间便把那人高马大的大美人儿扫到一边儿去了。而这位水灵灵的主儿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也趁势一转身儿打道回府了。您哪!就叫天下大事久分必合、久合必分!谁都怕自个儿出丑露底儿,于是那两只眼看就要合欢的猫儿首先便倒了霉!

  而现在这迂回战术终于达到高潮……

  她只顾闭着眼睛躺着,根本没料到他现在的眼神儿有多紧张。他怕她真有了,又怕她真没了。瞻前顾后,胆战心惊。他那副又哭又笑的怪模样儿,一会儿伸过耳朵去听听,一会儿探过手儿去摸摸,就好像得了魔症。

  隐隐的,肚子里真有个肉团儿在萌动……

  她首先觉察到了,紧闭的两只眼睛里一下子便涌出了热泪。而他?也仿佛感觉到了,猛地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巴掌。随着便傻冒儿似地扑在她的肚子上,亲着、吻着、嗅着、舔着,还疯疯癫癫地嚷嚷着:

  “有了!有了!真他妈的有了!……”

  “……”她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好!好!”他更来劲儿了,“我、我也能有个儿子了!让那些红眼儿鬼再骂咱爷儿们!别躲我呀!今儿我得好好亲亲你,好您哪!有功之臣哪!”

  “……”她还是歪着头儿,不搭不理。

  “这、这个,……”他猛地又打了一个激凌,“是、是我的吧?是、是两个月前那 一邪乎吧?……是吧?是吧?……”

  “……”她还是侧过脸儿,不吭不哈。

  “是!是!”他似乎在说服自己,“肯定是!没错儿!是、是我的种儿!……”

  “……”她还是咬紧嘴唇,绝不接话茬儿。

  “你吭声儿呀!”他突然带着哭腔,“他妈的!说呀!说呀!是我的!是……吭他妈的声呀!……你、你这是想成心气我!对下对?老子今儿个一定要听你说、说、亲口说!”

  得!动硬的了……

  她刚来得及打了个冷颤儿,就感到他猛地揪着头发把自己提了起来,推着、揉着、晃着、摇着、啃着、咬着、喊着、叫着!天旋地转间,她只觉得浑身快散架儿了,但心底儿里却猛地往上一股股直蹿火苗儿。越摇越旺,越煽乎越往头上顶!啪、啪地又是两个耳光子,她顿时间便被打炸了:

  “不!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

  “啊……”他惊叫一声儿,蓦地傻眼儿了。

  “离、离婚!”她却还在喊叫着。

  “别!别!”猛地,他乱了神儿跪下了,急忙抱住她的双腿,连哭带叫地哀求着, “就、就算我过去混蛋,不是玩艺儿!成不成?求你千万别说气头儿话: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的!我、我变牛变马也得报答你,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别、别,千万别别别别……”

  得!大裤裆胡同总算矮下了一个!

  您哪?绝了……



8


  又过了一年……

  又有一帮老外到大裤裆胡同来参观,热闹得仍旧,一切还算满意。只是遗憾再没见到结猫亲家的盛况,因而那竖起大拇哥的“蒿!蒿!篙!”也就减了不少。

  唉!老街坊们能不为此深感惋借么?……

  好您哪!住的好端端的却不知为什么要搬走?抽筋儿抽的!就连那东西裤腿口儿各缀着的锦毛绒球儿也跟着没了。大裤裆胡同里缺了这颇带洋味儿的一景,致使好些人的身上便渐渐沾

  上了遗老遗少的气味儿。

  骂!骂大街的还能少得了么?

  谁让这两户能人儿要污染这风水宝地儿?就说铁旋风这小子!愣不在二十二层的乾隆皇帝大酒家当小车队队长,非要调到一个更偏僻更老派儿的小县去混事儿。真他妈的没福气!可又听说最近他却偏得了个大胖小子,而且又和县长攀上了猫亲家。老天没眼!而那位水灵灵的大组长自从搬进了那座现代化的高楼,却仿佛永远不愿再迈回大裤裆胡同一步了。也缺他妈的良心!可也听说日子混得还挺不错,不但和什么大主任结成了猫亲家,而且还当上了那个最大的现代化百货商场的副经理。同时还抱养了个小闺女,打扮得像个小洋人儿似的。辱没祖宗!听着您哪,猫腻人家多少也难免些个猫腻事儿!

  只有那瓶底儿还不时偷偷来……

  不过这小子那瓶底儿眼镜儿却仿佛更厚了,那虾米似的身段儿也仿佛更弯了,就连那内八字腿儿也仿佛更扭曲了。一来,还总拿着一张发了黄的旧报纸,而且一见了女人就总贴上去让人家看,吓得小媳妇儿们瞧见他就四散逃跑,连派出所都惊动了。

  据说,那上头印着一百多万只苍蝇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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