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仁山文集                 黑鼎


 

    一个春天的上午,斐校长跑到村口的发屋报喜说,麦兰子,电台里正播出你奶
奶讲的故事呢。麦兰子放下手里的吹风机,扭身去街筒子里找奶奶。这时的日光不
再温和,火辣辣地泼下来,使麦兰子感觉街上像铺满白面粉似的。麦兰子够活泼的,
见人就说匣子里正播奶奶讲故事呢。村人说笑,五奶奶真是个老故事篓子,脑子还
那么好,嘴皮子还那么溜。然后就回家听匣子去了。麦兰子知道奶奶是民间故事家,
奶奶肚里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说不完。前些天县城来了人,给五奶奶的故事录了音,
还说要集印成书呢。五奶奶愁苦的老脸平展了,人没醉话却醉了,几乎将所有故事
都道出来了。

    录音之后,五奶奶长了满嘴燎泡,就一直没故事可讲了,跟村里那些老人搭伙
儿,蹲在老墙根下晒太阳。隔老远,麦兰子就看见五奶奶嘴叼那杆长烟袋,眯眼看
日光下的街景儿,枯白头顶着一片光泽。一群老人围着五奶奶闲聊。麦兰子知道奶
奶的威信,她总是人群里的核心。这时有一只花蝴蝶飞来,落在五奶奶头上不动了。
麦兰子悄悄地挪过去想抓那蝴蝶,一伸手,花蝴蝶就飞散了。五奶奶扭脸瞧见麦兰
子,说你这鬼丫头干啥来啦?麦兰子说,花蝴蝶落在谁头上,谁就走红运的。五奶
奶笑说,俺这把老骨头,还能红到哪里去?然后她抬眼发现上午和黄昏没啥两样。
麦兰子说,咋个不能走运,告诉你呀,这会儿电台正播你讲的故事呢。五奶奶问是
真的咋?麦兰子说是刚才裴校长通知的,小学校里正组织孩子们收听呢。五奶奶脸
笑成干菊花,拄着拐杖站起来说,兰子,走,回家听匣子去。晒暖的老人们都各回
各家听匣子去了。麦兰子扶着五奶奶进了家,打开收音机,正讲到一个大铁锅的革
命斗争故事。麦兰子觉得收音机里奶奶变了腔,但还是很亲切的。尽管大铁锅的故
事她听得耳里生茧了,她还是愿意听的,黑泥湾关于大铁锅的说法挺有意思,铁锅
是黑色的,也有老人们叫它黑鼎。麦兰子愿意仔细想一想。但她和奶奶都没有想到,
田副乡长正专程从乡政府赶来,奔大铁锅来的,将五奶奶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

    本是两桩不搭界的事,被各级领导们勾在一起了。田副乡长进村就直接找吕支
书,尽管他知道村长麦连生是五奶奶的儿子,但他还是找了吕支书。因为他知道吕
支书年轻气盛玩得硬,村里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人做主,麦村长只是个配搭儿。田副
乡长跟吕支书说,你们村露脸的日子到啦!吕支书眼亮了,那得靠田副乡长提携。
田副乡长说了说县委宣传部肖部长的重要指示。县委肖部长听了五奶奶讲的故事,
对其中大铁锅十分感兴趣,把大锅挖出来,配合全县爱国主义教育,抓个典型,现
身说法,电视台还来录像呢!吕支书嘴上说好,心里也犯嘀咕。村长麦连生老实厚
道不伤人,在村里本来威信就好,那样一鼓捣,他明显会压过自己了,而且吕支书
在村里人口碑越发糟了。田副乡长看出吕支书心里想啥,就劝说,吕老弟,别看是
往麦村长脸上贴金,其实你也脸上有光,弄好了,咱们都会受益。你知道,我孩子
老婆一直在县城,弄好了我可以通过肖部长调回去,我一走,你看副乡长的位子就
空一个,乡里一直想提拔你,你是知道的。吕支书脸就松活了,大声说,照你这么
说,俺得两横加一竖干啦。田副乡长笑说,这就是机会,谁抓不住准他妈是傻蛋!
遇事儿不要总盯着别人得了啥,要先算算自己合适不合适。吕支书就拧开大喇叭将
麦村长和其他支委们喊到村委会。村长麦连生听说要将他家埋了多年的大铁锅挖出
来,脸上犯愁,牙花子嘬得响。他说别的好说,怕俺娘不答应啊。

    麦村长和田副乡长到麦家老宅时已是晌午了。五奶奶不在家。五奶奶去哪儿了
呢?麦村长说俺娘说愿住老宅。他就让女儿麦兰子跟奶奶在老宅做伴儿。田副乡长
说再找找。这时村委会喇叭响了。吕支书招呼他们回去喝酒。麦村长说今年春汛有
满籽螃蟹,喝完酒再壮壮胆儿跟老太太说。然后他们就走了。他们没料到,从村口
麦兰子发屋走过时,五奶奶就在里边听匣子呢。五奶奶听匣子里自己讲故事,麦兰
子也想听,她怕孩子误了活儿,就跟麦兰子到发屋里来了。麦兰子二十出头了,已
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村里村外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怕她心里没根,任谁扔
个甜枣就跟着走。自从她高中毕业回村开发屋,人就野成六月花朵了。时常有男孩
子找她,有时半夜三更敲窗户,弄得五奶奶为她提着心。麦兰子几乎成了五奶奶的
一块心病。老人想来想去,问题还出在发屋上。孩子不是坏孩子,可干发屋这营生
早晚把孩子带邪了。五奶奶跟儿子麦村长说,别让孩子干这个啦!没听有人说城里
发廊么,美发是假,卖×是真!尽管麦兰子到不了那份上,可也不受听啊。麦村长
吱唔说,让她干啥呢?村里企业她又怕累。五奶奶说,俺看让她去小学教学不赖,
既稳当又体面。麦村长就找了裴校长,裴校长喜欢麦兰子,就是学校满额没指标,
找了几次乡文教助理也没管事。麦兰子赌气,还就认准了小学校,她说让俺当老师
才撤了发屋。五奶奶一筹莫展。她总想跟学校套个近乎。她知道儿子这个村长当得
窝囊,是丫头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五奶奶总想替孙女忙活忙活。她又说,兰子,
咱不干这营生啦。奶奶豁出去这老脸给你跑跑,当老师去!麦兰子没吭声,笑。


    天黑掌灯时分,五奶奶和麦兰子进家,被麦村长和田副乡长撞见了。麦村长说,
娘去哪儿啦?让俺和田副乡长好找。五奶奶忙给田副乡长递烟倒茶。麦兰子对父亲
说,俺和奶奶在发屋听匣子呢。麦村长训麦兰子说匣子有啥好听的?麦兰子在灯下
嘻嘻笑个不停,说匣子里播奶奶的故事呢。田副乡长赶紧插言说,播啦?肖部长让
电台播的,有大铁锅那段么?麦兰子说,当然有哇!啥故事,这是俺家真儿。田副
乡长说是真的,假冒的我还下不来抓典型呢。说着他与麦村长递眼色。五奶奶看见
这阵势着猜出有事儿,她不愿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田副乡长找俺有事么?田副
乡长笑笑说,先给五奶奶道个喜,然后就直说吧。就说了说肖部长和乡党委的意见,
末了由麦村长说说村委会的意思。五奶奶听说又要挖铁锅了,就翻心,心里翻出一
堆陈年旧事来。

    麦家是黑泥湾的铁匠世家。圆鼎是铁匠业的护符。圆鼎说白了就是铁锅。传说
鼎是由黄帝始创的,开始用它煮熟食物,后来加以附会,成为旌表勋绩的礼器。而
对于铁匠家族,人丁兴旺时就叫鼎族了。做个大铁锅镇邪,作为家族的护身符。五
奶奶挺信这个说法。五奶奶的大铁锅是造于乾隆年间,祖宗传下来的。传到七爷这
辈,还着实荣耀了一下子。五奶奶记得那是1943年打鬼子那阵。她才十八岁,儿子
麦连生刚刚过满月。日本鬼子秋季扫荡,七爷跟着县大队的人帮助村人往船上转移。
船大没法拢岸,又赶夜里有泥流将舢板埋了,七爷急中生智拿出自家大铁锅运人。
铁锅够大的,推进水里,一趟能装几十口子人,比艘小船还顶用。后来鬼子杀过来
了,就在海边泥岸上建炮楼子当据点,七爷被抓进据点当伙夫。县大队和八路军几
回攻据点都拿不下来。这又是黑泥湾入海口的唯一的码头,很重要。县大队和八路
军又计划硬攻,七爷望着八路军战士的尸体码成墙,血将那片泥岸都染红了,他心
急火燎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据点里当伙夫的七爷想起做饭的大铁锅了。鬼子和伪
军有五百多人守据点,吃饭成问题,后来发现海滩上的大铁锅就乐了。拉进据点,
由七爷用大铁锅煮米粥。就在县大队进攻据点的前一顿晚饭,七爷偷偷在大铁锅里
放了毒,晚饭后鬼子和伪军躺倒一片,七爷粗拉数了数有三百多人,没死的也捂着
肚子哼哼。没喝粥的一些鬼子将七爷捆起来,将大铁锅里放满油,在油锅里将七爷
炸了。当天晚上,县大队就十分轻松地将据点端了。后来,七爷和大铁锅的故事就
传下来了。党和政府想教育人,就端出大铁锅故事来一回,由五奶奶讲述更具说服
力。讲得五奶奶望着大铁锅都木了,别的实惠没捞着,自己倒练成民间故事家了。
1958年的夏季,五奶奶当了村妇代会主任。当时村里为显示社会主义优越性,收小
锅办大食堂。被一时冷落的大铁锅又派出用场了。村干部说用这个大铁锅砌大灶。
五奶奶心里难受,这合适么?她眼前又显出七爷的影子。村干部说这更有意义,还
委派五奶奶在食堂当家。五奶奶分饭时,神神气气地站在大铁锅旁给村人盛粥。她
忽然觉得照进人儿的稀粥成了某种精神食粮了。大铁锅教育了几代人,喂养了几代
人。有一天傍晚,村里一位成份不好的老头饿坏了,去偷大食堂的粥,被当场抓住,
以为他要往大锅里放毒搞破坏。批斗会上,他们让五奶奶发言。五奶奶十分气愤,
指着那人的鼻尖说,你也学七爷往锅里投毒?那人点头说不是你让学七爷么。在场
人就哄笑起来。领导背地捅五奶奶,提醒说,咋这样说,七爷投毒是为革命,他是
反革命,界限问题不能含糊呢。当时村里小锅全砸了,藏锅不砸的抓起来办班。那
一阵儿,全村就剩这个大铁锅了,专区和县里在村里开了吃食堂现场会,五奶奶站
在大铁锅旁讲得直落泪。不过,那一阵子,五奶奶从来不吃大铁锅里的粥,她咽不
下去的。没隔多久,大食堂不办了,大铁锅就被遗弃了,霜打风吹扔在村口的麦场
上。五奶奶看着寒心,就找村干部,要求将大铁锅抬进大队部保管。村干部没理她。
她说你们不管俺可抬老宅去了。村干部说你看着处理吧。五奶奶召集族人准备把大
铁锅请回家宅。她说锅里盛着七爷的魂哩。抬锅时正赶上麦收清场,大铁锅被人推
到场边的水塘里。大铁锅在水里悠荡,总也不拢岸,五奶奶哭了声说,这是七爷找
安魂的岸头呢。五奶奶又烧纸又磕头的,好不容易才把大铁锅招回岸的,抬到老宅
的后院。可是不久,开始搞大炼钢铁运动,七个民兵进来就要砸这口铁锅,五奶奶
躺在大铁锅里骂,兔崽子们,你们的良心呢?这是啥样的锅不知道么?你们要砸锅
就先砸死俺!民兵们吓退了。晚上村干部连轴转给五奶奶做思想工作。五奶奶死活
不依,政府百样好,就这一样不好,咱这传家宝不是衣裳,说脱就脱说穿就穿的,
真让人受不了。村干部走后,五奶奶怕影响儿子进步,自己拧着小脚去邻村娘家叫
来两个哥哥,连夜将大铁锅装上马车,拉到小学校后边的海边泥岸上埋了。五奶奶
说,早就该让七爷入土为安了。怕露馅儿,也就没留坟头,每年清明节,五奶奶就
去泥岸上烧些纸钱。但谁也不知道大锅埋在啥部位。后来人们几乎将大铁锅忘却了。

    五奶奶伤心的时候总笑着。

    母亲的笑脸使麦村长心里没底了,他低着头不说话,怕母亲骂。田副乡长听到
前些年关于大铁锅的几回折腾,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说,五奶奶,这次将大
铁锅请出来,情形就大不相同啦!是县委肖部长主抓,配合爱国主义教育,谁敢不
敬?五奶奶提起铁锅就想七爷,眼窝潮潮的想落泪。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说,不
是俺认死理儿,是俺怕这把老骨头撂不住折腾哩。麦村长插言说,又不用你老做啥。
田副乡长劝说,你老看见啦,这会儿的孩子们都娇惯成小皇帝啦,哪里知道革命斗
争史?都他妈忘本喽,为了救救孩子们,你老也得给面子。五奶奶脸真松活一些,
仍说,让俺讲啥就讲啥,不挖铁锅行不?她话头顿住,话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田副
乡长说,那不行,有实物才有力量,况且要录像。肖部长还说,锅真是太大,说不
定还能申报迪尼斯世界纪录呢!那时候,还能为国争光呢。五奶奶不说话了,像一
尊表情复杂的菩萨。麦兰子凑过来,悄悄地跟五奶奶咬耳朵。麦村长蹬麦兰子一眼
说,去,孩子家掺和啥?也不知是田副乡长偷听到了麦兰子的悄悄话,还是察颜观
色悟出来的他笑笑说,五奶奶,你有事儿需要乡政府办的,说出来,俺去跑腿儿。
麦村长催促说,娘,小田都把话说这份上啦,你老还不给面儿?五奶奶叹一声说,
俺这把老骨头哪有“权”头硬呢!其实呀,俺也巴不得你们能干出人光耀祖的景儿
来。不过俺也有个条件。田副乡长说啥条件,尽管说。五奶奶接着说了说麦兰子去
学校教书的事儿。田副乡长满口应下。五奶奶抚摸着麦兰子的头,说俺孙女究竟是
几世修来的福气,还能沾上爷爷的光呢。麦村长瞅着田副乡长笑,然后就问五奶奶,
娘,锅埋哪儿啦!五奶奶说那片泥岸里。麦村长说,俺问是哪一块儿。五奶奶说那
是你大舅二舅埋的,他们都没啦,俺又没跟去。田副乡长满不在乎地说,让民工去
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麦村长担心说,别把岸上的皂角树糟蹋喽。田副乡长说,
那几棵树算啥?比起咱们谋划的意义来,眼下有啥比铁锅更重要呢?

    第二天早上,麦兰子为五奶奶梳好头。五奶奶的脸黄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湿了
的干菊花。她穿上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褂子,正对着镜子照,裴校长笑悠悠地走进宅
院。一见裴校长,麦兰子就有些激动,她不看裴校长的脸,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
五奶奶见麦兰子喜欢裴校长,也就跟着喜欢他了。将来麦兰子进了学校,还要裴校
长照顾呢。裴校长中师毕业,三十冒头儿,人挺能干可命不好,前年她妻子艾老师
带孩子们去泥岸植树,不幸遇车祸死去了,扔下个四岁的女儿。裴校长一直没续娶,
五奶奶看得出,裴校长对麦兰子有那个意思。

    日头高了,海边的弥天大雾就散尽了。五奶奶、麦兰子和裴校长绕过小学校,
就看见一群民工弯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树伏倒一片,铜钱大的树叶子落在
岸边滚动。空中散发着轻微的土腥味。田副乡长、吕支书和麦村长站在泥坡下吸烟
说话。田副乡长不时伸着脖子问,铁锅找到了么?那边回答没有。吕支书笑说,别
急。麦村长嘟囔着骂,这群废物蛋,锅没找着,树倒毁了不少。他知道这块地埝就
是父亲流血的地方。后来就变成拦截海潮和泥流的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层沙,打
木桩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实的皂角树却得守住堤岸。眼看着大窟窿小眼的裸岸,
麦村长心里不好受。都知道大铁锅埋在这里,村长老人说,七爷的魂护着村人呢。
裴校长的担心与麦村长合拍,可他知道麦村长不顶事,就直奔吕支书和田副乡长,
说了说毁了树的后果。吕支书大咧咧地说,等村里外帐要回来,就盖教学楼。你怕
啥?田副乡长一见裴校长就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他将裴校长拉到一边,开导个
没完,先说上级对大铁锅的重视程度,然后又与裴校长的个人利益挂了钩。说得裴
校长抓着脑勺儿嘿嘿笑,那照你说,俺可要将大铁锅放在学校里,让孩子们天天受
教育。田副乡长说,俺想过,就放学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学校当孩子王,海参鱿鱼
分不清,这回得认识多少人?特别是那些头头脑脑。裴校长被田副乡长说开了窍儿,
脑里一闪,说不定时来运转了,将来还能跳个槽什么的。

    都来跟五奶奶说话,五奶奶看着泥岸又翻心了,就由麦兰子扶着坐在泥岗子上
歇着,没有搭理他们这些官们。麦兰子轻轻为五奶奶捶背。脚底有鬼蟹拱泥打挺儿
的声音,海风又湿又硬,五奶奶松弛下来的皮肤不适应,一会就由黄转灰了,皱巴
巴挤成一团。麦兰子问,奶奶哪儿不好受吗?五奶奶没言语。其实她想起七爷了,
即将见到大铁锅也就哪儿都不好受了。她梦里时常梦见那死鬼。梦见七爷躺在大铁
锅里飘在海上找不到岸。

    快晌午了,大铁锅还没影儿呢。五奶奶扭脸看那片泥岸,光秃秃的了。裴校长
站在五奶奶身后叹道,多好的林子毁啦。他越发感到跟农民打交道不容易了。毁树
林是违背绿化法规的,国外这么干早有绿色和平组织来人捣乱了。村里有啥事就几
个干部嘴里一吐气儿,定了;有时酒后开支委会,出点歪招儿。裴校长觉得新鲜又
可笑。在泥岸最后一棵树倒下去的时候,裴校长眼里汪了泪。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
老师了,她就是带孩子们到这儿植树被车撞死的。裴校长是麦兰子最关注的人,麦
兰子发现他哭了,她不明白他为啥流下这奇怪的眼泪。她怎么也没想到艾老师身上,
就悄悄捅奶奶说,你看裴校长哭了。五奶奶人老并不糊涂,一眼就看出裴校长想艾
老师了,她叹息一声,瞪了麦兰子一眼没说破。麦兰子沉不住气了,上去捅裴校长,
哭啥?裴校长忙把脸扭向一边去。

    田副乡长看看手表,快12点了。他急得抓耳挠腮,嘴上骂骂咧咧的。这群饭桶,
连口锅也找不着,还想要工钱?这可咋办,肖部长上午还等我回电话呢。麦村长过
来说,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乡长没好气地训他,说啥?一点魄力都没有,还想当
第一把手?说着就瞟瞟吕支书,一看吕支书拿大哥大跟小姐侃呢,就又放心落胆地
说,麦村长,这事儿可是急茬儿的。夜长梦多,一旦肖部长把大铁锅看淡了,咱他
妈就瞎子点灯白落忙啦!麦村长嘟囔说,那你说咋办?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铁锅也
不会自己钻出来。田副乡长急得跺脚,那就动你白薯脑子呀。吕支书打完电话走过
来了。他怕五奶奶叫他。麦村长走到五奶奶跟前问,娘,你记清了么?俺大舅他们
是埋这儿了么?五奶奶骂他,咋啦?连你娘也信不过啦?一句话就将麦村长说蔫了。
到底是吕支书脑瓜骨活,把手一挥说,把推土机开过来。歪锅对歪灶,歪嘴对歪庙,
俺他妈就不信这铁锅会飞!咱也来点歪招子!然后就仰脸笑。麦村长沉了脸。五奶
奶听见了,远远地骂,小吕子,你狗日的说啥?小心你五奶奶撕烂你的臭嘴!吕支
书也知刚才说过了头,忙点头赔不是,五奶奶,俺是着急么,说不对的地方别生气,
老人不把小人怪么!五奶奶说,俺看你也像小人。吕支书愣了愣要火,田副乡长忙
说笑着打和,才话赶话岔开去了,吕支书这招儿够灵的,推土机嗡嗡地开过来,在
泥岸上拱来拱去,将粗乱的树根都铲起来了,冒着热气的泥土翻出花儿来。很快,
生了锈的大铁锅就被铲出地皮了。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去。田副乡长亲昵地敲打着
锅沿儿说,天呐,真大哩。铁锅比他想像的还要大,像块小盆地,铁皮很厚,被污
泥锈蚀得麻麻瘩瘩。人们指着锅说笑,身后传来五奶奶的哭声,拉长的哭音很响,
听得人心里难受。麦兰子也跟着哭,她搀着五奶奶扑扑跌跌走过来,到铁锅跟前,
娘俩就跪下去了,点燃了那些火纸。麦村长见这阵势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乡长,
也跪在旁边磕头,泪流满面。吕支书躲在一边打电话去了。田副乡长也跟过去,用
吕支书的手机给肖部长报了信儿。肖部长很兴奋地指示,抓紧操办现场会吧。通完
话,田副乡长回到大铁锅旁,拽起麦村长说,表示一下就行啦。快扶老太太回家吧。
本来挺正经的事儿,别让人看成搞迷信活动。麦村长点点头,就和麦兰子一起,搀
扶着五奶奶回家去了。当顶的日头,将这三代人的身影印在海滩上。走了一段儿,
五奶奶朝铁锅回头三望。大铁锅已模糊不清了,只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里。

    中午五奶奶难受没吃饭。

    中午官们高兴喝多了酒。

    下午天气阴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会大喇叭还是响个没完,召集各方面人商量
大铁锅现场会的事。麦兰子搀扶五奶奶赶来时,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还醉迷迷地睡着。
麦村长喊着的喇叭,把裴校长也喊来了。听见麦兰子和五奶奶说话,田副乡长率先
醒了,捅捅打鼾的吕支书,吕支书翻翻身说了句梦话,宝贝儿别捣乱。都笑了。麦
兰子出了个鬼主意说,放舞曲儿,吕叔这阵儿就迷跳舞。田副乡长就让人放舞曲,
舞曲一响,吕支书果然伸胳膊弹腿儿地坐起来,边揉眼边说,哪儿开舞会呢?人们
又笑。田副乡长摇摇手说,大家安静啦,现在开会。大伙都看见了,大铁锅已挖出
来了,它的深远意义呢!却不料,吕书记和裴校长在开会现场便为大铁锅置放在何
处吵了起来。原本田副乡长已经答应把大铁锅放在学校了,可吕支书眼看着就要开
现场会了,想把铁锅放在村委会门前。裴校长说,没道理,学校是村里的学校,又
不是带犊子。有人总拿我们当后娘养的。吕支书生气了。吼,你说啥?别指桑骂槐
的,不愿呆,滚你们城里去!裴校长大声说,我呆村里是冲孩子们,冲你我早走啦!
你口口声声重视教育,就丁点实事不办。县教委和乡里都拨建校款了,就村里你这
拖后腿,弄得麦村长给我们白跑腿儿。吕支书脸上挂不住了,骂,你王八犊子少装
人,俺还怕你个孩子王不成?田副乡长气得抖了,吼一声,都给我住嘴!成何体统?
大家都为工作,何必动肝火?他嘴上这么说,哪路神仙都不愿得罪,就拿求援的目
光瞟五奶奶。五奶奶知道裴校长与吕支书的劲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大铁锅只是个导
火索。她无心去管爷儿几个纠纷,但大铁锅的安放去处还是愿意放学校。利益熏心
的人们望着铁锅想自己的事呢,真正看中大铁锅精神的,恐怕还得是纯洁的孩子们。
五奶奶见众人闷她就开口说,依俺说,放学校吧。田副乡长说,那就按五奶奶的意
见办吧。大伙有啥意见?当然了,吕支书说的也有道理。你说吧,麦村长?麦村长
憨笑,是啊是啊。弄得大家不知道他到底向着哪一头。吕支书阴眉沉脸地吸烟,不
吭。五奶奶瞅着他憋气,站起身,扑拉扑拉大襟袄,拉着麦兰子说,大伙开吧,俺
先走啦。田副乡长笑着送到屋外边,连说谢谢五奶奶的支持啊。五奶奶抓住田副乡
长的胳膊,小声说,俺家兰子工作的事儿,你可当紧啊。不然老朽收回铁锅。田副
乡长拍着肚皮说,放心吧,你哪,现场会就现场办公。五奶奶夸了田副乡长几句,
就撅哒撅哒地走了。村巷里蹲墙根的老人招呼五奶奶加盟,五奶奶像大干部似地摆
摆手说,忙啊,俺真眼热你们哩。到了麦兰子的发屋坐下来,五奶奶埋怨说,你爷
那死鬼,他一蹬腿倒干净了,弄得俺一辈子不得安生。麦兰子嘻嘻笑,奶奶别得便
宜卖乖,你落一辈子光荣哩。五奶奶嘟囔说,光荣顶啥?这些年那苦吃的。你说也
就怪了。俺年轻那阵儿,多少人劝俺走一家,俺一动心,那大铁锅就在眼里跳。有
一回还真碰上了可心的男人,就是不敢挪窝儿。就像无舵的小船儿漂啊漂的,明明
看见了岸,就是拢不过去。唉,人也就是一本糊涂帐呢。麦兰子听着奶奶自顾自唠
叨,却不再笑了,看着奶奶可怜。从某种角度讲,爷爷的大铁锅坑人不浅呢,她猜
想奶奶年轻时梳着大辫子肯定挺俊的。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奶奶,你说你心里
有了意中人,又不敢去追,心里啥滋味?五奶奶愣起眼问,兰子,你有心上人啦。
麦兰子脸红着说没有。五奶奶笑说,你蒙不过奶奶的眼睛。告诉奶奶,这小伙子是
谁呀?麦兰子慌乱地摇头。五奶奶说,你不说俺也知道是谁。麦兰子壮着胆子问,
你说是谁。五奶奶说是裴校长,对不?麦兰子的慌喜全写在白嫩的脸上,她拿小拳
头捶打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眼真毒!还不知人家……五奶奶叹一声说,裴校长那
孩子人不错,就是大你快十岁了,还有了孩子,你别太浪漫喽,给俺干点托底的事
儿吧。麦兰子噘着嘴巴说,大咋啦?有孩子咋啦?还怕人家……五奶奶转口说,女
人啊,找个好对象就是图享福的,啥算享福呢?正唠叨着,天上就有一声响雷。已
是到了雨季,但雨终没有落下来,零星星几点就住了。五奶奶伸长脖子,扭头朝窗
外好一阵子张望。

    一连几天的晚上,裴校长都来五奶奶家十分认真地起草讲演稿。五奶奶心里明
镜似的,裴校长是奔麦兰子来的。他们见面就说笑个没完。那天晚上下大雨,雨落
得到处水啦啦的,到了很晚也不停。麦兰子跟五奶奶商量让裴校长住下。五奶奶说
就住西屋吧,然后自己在东屋躺下了。麦兰子高兴地为裴校长铺床打洗脚水。五奶
奶喊了三遍,她才磨磨蹭蹭回东屋睡觉。五奶奶看见麦兰子眼睛亮亮的,脸红得像
灯笼。她说,兰子,得掂得出轻重,不然,你爹你娘又该埋怨俺啦!麦兰子说,奶
奶话咋那么多?就将被蒙了头灭了灯,甜蜜的慵懒使她合上眼,却睡不着觉。五奶
奶骂一声死丫头就睡了。天亮了,雨停了。五奶奶睁眼起来就发现麦兰子的被窝空
了,很沉地叹息一声,就去灶堂点火做饭去了。边放米边想,这大铁锅说不定是他
们的媒人呢。饭熟了,麦兰子没像往日一样赖床,理亏地走出西屋,亲亲热热地喊
奶奶。她一扭身,一撒娇,娇模娇样的就软化了奶奶。麦兰子说,裴校长天不亮就
起来写稿儿,俺过去学学,将来教书也有用场。五奶奶抓着筷子打她一下说,别描
啦,越描越黑。奶奶不糊涂,就是别让俺跟你坐蜡就行啦!麦兰子笑着做鬼脸儿,
将忧心统统抛脑后了。裴校长也出来跟她们吃早饭。吃完饭他把写成的讲演稿念给
五奶奶听。麦兰子听着既好奇又木讷。五奶奶笑说可真敢捅词儿,因为讲演稿上说
大铁锅将村里的精神文明建设推向高潮,成为奔小康的铺路石,成为孩子们的心中
偶像。五奶奶说,这铁锅有这么大劲儿么?裴校长说,是田副乡长让这么写的。五
奶奶蠕着嘴巴说,大铁锅会成为孩子们偶像?孩子们追的,是啥刘德华邓丽君的,
能有铁锅?笑话。麦兰子格格笑,奶奶知道的不少哇?裴校长也笑,正说笑时,田
副乡长来了。田副乡长进屋就问裴校长讲演稿咋样了。五奶奶说,小田呀,你咋这
能整?你还能升官的!田副乡长心里爱听,嘴上说,俺们都得托五奶奶的福呢。然
后他就主持着,由五奶奶一字一句地练习讲演。这样折腾到晌午才算过关。五奶奶
喉咙干得要冒烟,沮丧地说,哪辈子没做好梦,老了老了还出这么大洋相。麦兰子
说奶奶是鸡冠花老来红了。

    现场会说到就到了。

    风停雨住的大晴天,天气是无可挑剔的。县委宣传部肖部长来了,自然影响着
一批人。乡里书记和乡长陪着。全县各地宣传干部、中小学校长和优秀少先队员都
来了。电视台录像机一到,对准大铁锅就录个没完。五奶奶和麦兰子很早就到学校
里候着。裴校长出出进进忙开了。五奶奶看见日光里的大铁锅,心里就格外神气。
大铁锅放在学校操场升旗的旗杆底下,周围缠着一圈儿红绸布,正面坠着一朵大红
花。裴校长说过,大铁锅运到学校就组织孩子们清洗干净了。孩子们都以能洗刷大
铁锅为荣。五奶奶踮脚儿看了半天锅底,都给擦得逞亮了。瞅着瞅着,五奶奶恍惚
看见里边有七爷的人影,就白了脸要翻心。麦兰子看着不妙,就拉着五奶奶躲开铁
锅坐进教室。会前,田副乡长到操场上检查一下小乐队,又看了看大铁锅。他发现
大铁锅周围站着几个少先队员,站得笔直绷着小脸儿,手里攥着木头枪。田副乡长
觉得不大对头,他叫来裴校长说,咋整的,这几位往铁锅旁一站,跟过去刑场似的。
裴校长眯眼一看就笑了。马上换来四位怀抱鲜花的女学生。田副乡长挺会平衡关系,
会议由吕支书主持。他没想到,吕支书在经济场上浪荡惯了的人,对这次现场会也
很重视。会前他还让肖部长与五奶奶见了面。五奶奶呵呵笑着,一个劲儿往前推麦
兰子,说俺老了日后还望领导关照俺孙女。肖部长不明白内情说,下回开会就让你
孙女讲。麦兰子说俺可不讲。田副乡长怕五奶奶给肖部长出难题,而影响领导对她
的看法,就将县教委人事股孙股长叫到五奶奶身边,悄声说了说麦兰子工作的事,
孙股长说现在确实没指标,等等我会安排的,随后还说裴校长朝俺推荐几回了。五
奶奶和麦兰子都笑着点头。不一会儿大会就开始。一切都是按田副乡长安排进行的,
井井有条,忙而不乱。稍有欠缺的是,末了吕支书有段发言大谈村里奔小康的事和
碱厂生产线,离题远了些,多亏田副乡长及时制止,才算有了完美结局。中午了,
人们陆续往校外走。肖部长出了校门对教委的领导说,这小学也太破旧了,得抓紧
盖。说着拿手指指渔民家豪华小楼,这样的反差让人心里不舒服呢。都走了,五奶
奶拽住田副乡长说,你别拍拍屁股说走,这大铁锅咋办?田副乡长怕去晚了不能跟
肖部长一桌吃饭,没说出个四五六就走了。裴校长过来跟五奶奶宽心说,你老放心,
我会照看的。让它跟国旗在一起,不是挺合适么?五奶奶还在生田副乡长的气,说,
都他妈是势利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麦兰子劝几句,你老跟孩子似的翻小肠
啦。裴校长为分五奶奶的心,领着老人和麦兰子看校舍,看孩子们的决心书。一扇
破旧掉土的山墙上,贴着孩子们关于大铁锅的作文。五奶奶是睁眼瞎不识字,让麦
兰子给她念。念着念着,五奶奶的眼泪就下来了。五奶奶说还是孩子们说话受听,
没假哩。听着那些场面上人的连篇虚话,心里翻得慌哩。裴校长听五奶奶这样说,
就动情了,三下两下将自己替五奶奶写的讲演稿撕了。他边撕边骂,教他妈装蒜,
有几个真正为孩子着想?奶奶你知道么,我抢铁锅拉现场会,就是想让那些当官的
看看小学旧成啥样子。可是,有哪个敢说真话?有时一生气,我真想回城去,不好
调就停薪留职做买卖,总比受这窝囊气强。可是,每当我看见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
又舍不得哩!也许万般都是命呢。麦兰子插坡嘴说,找他们呀!裴校长摇摇头,都
说破嘴皮子了。五奶奶看看裴校长心里热乎乎的,她越发喜欢这孩子了。这年头的
年轻人能有这份心的不多了。她看着大窟窿小眼的泥皮墙,又瞅瞅教室里歪瓜裂枣
的桌椅,心里难受,问裴校长问题出在哪儿。裴校长说海边富了,校长换了一茬又
一茬,有的开酒店,有的倒渔虾,就是不愿当清贫的孩子王!到我这拨儿想往好弄,
村里又不配合,建房就羊屙屎似地拖着。五奶奶问,县里乡里给钱,就差村里的?
差多少?裴校长说,去年联席会订的,村里出十八万。五奶奶气得沸儿沸儿的,骂
着,这群杂种,再穷也不能穷了教育,再苦也别苦了孩子呀!他们可好,吃饭吃头
牛,屁股坐栋楼,良心让狗吃啦?谁家没有孩子?俺去找他们,一天不拨款,就骂
他个狗血喷头。裴校长笑笑说,奶奶别生气,我放个怨气罢啦!别给你老气个好歹。
五奶奶说俺管定了,这少先队辅导员可不是白当的。麦兰子说,俺奶奶上阵也许管
点事。裴校长看着五奶奶的菊花脸是墨着一团慈祥,心腔一热,给五奶奶鞠了一躬。
五奶奶愣住了。麦兰子闪腰岔气地笑了。

    由大铁锅牵线搭桥儿,都各忙各的事儿去了。田副乡长猛往肖部长那里跑,调
回城里文化局当副局长的事已有眉目。吕支书紧追着田副乡长巴结肖部长。他在城
里请肖部长吃饭,又结识了吕县长,虽说吕县长是女人,可也是一家子,而且有了
往来走动。麦村长见吕支书回村胡吹一通,也跟着高兴,心里暗暗祈祷,快将吕支
书提拔走算了。麦村长怕大铁锅的张扬太大,召来各地参观学习的,村里待客没钱,
又得打肿脸充胖子。谢天谢地,果然没扬轰太远,全县范围学学就将这股风刮过去
了。五奶奶惦着麦兰子的事,也着急学校和建房款,干着急愣没辙,吕支书和田副
乡长忙得不见人影儿。麦兰子又回发屋做活了,撇下五奶奶一个在村巷里独来独往
跑单帮了。红极一时的大铁锅也没人提起。傻呆呆地卧在操场上。裴校长怕淘气的
嘎孩子往里边屙屎屙尿,怕雨水积久了有臭味儿,就找人将大铁锅倒扣过来,远看
像卧着一只千年巨龟。五奶奶有时拄着拐杖过去看看,玩耍的孩子们追着五奶奶讲
故事,五奶奶就在铁锅旁边坐下来讲一些。讲完了,五奶奶忽然看见锅沿儿上有密
密的粉笔字。她不认字,以为是谁将心得体会写在锅上了,就让孩子们念给她听。
孩子们一念完她就气傻了,上头写着狗剩儿大王八,五奶奶奇怪竟还有人记着七爷
的小名儿。裴校长审了全校的孩子终于审出一个小名叫狗剩儿的,写字人也找着了,
五奶奶这才放心落胆地回去了。路过村委会门口时,五奶奶向值班人打听吕支书回
村没有,那人说没有,可有事找五奶奶。说县电台给五奶奶寄来了200 元讲故事的
稿费,另外忙活现场会还有70元的补助。加一块儿有二百七十块钱。五奶奶心内掐
算一下说,把钱捐给学校吧,瓜籽不饱是人心呢。于是这些钱就真的捐给小学校了。
裴校长和老师们挺感动,又要写报道稿发出去,五奶奶摆摆手说,甭啦,让哪个势
利鬼看啦,又得跑这儿折腾一回。俺不图那个,啥事对得起良心就行。说完五奶奶
就拄着拐杖走了。做了善事,便是五奶奶梦里从没有过的美景了。

    这个小村的春天有刮不完的风。风很响地拍打着门窗。五奶奶探出头来看看街
景儿,早晨竟和黄昏没啥两样。麦兰子围上红头巾走到门口,还嘱咐奶奶别出屋。
五奶奶应一声,却被风闹得心浮气躁的,还是拄着拐杖出了家门。五奶奶往街口一
站,就被风吹成土人儿了。她要不说话,会被人看成一株老树杈子。她听过路人说
吕支书两口子正打架呢,她心里说,这兔崽子可露头了,就扑扑跌跌去吕支书家里
了。吕支书原来那胖媳妇跟五奶奶有二厘五的亲戚,那年得了尿毒症死的。那时五
奶奶常来他家串门子,那闺女跟吕支书吃了多少苦哇,这几年吕支书发财了有权了,
两层小楼也住上了,她却没这福气给翠兰腾地方了。老天爷就是瞎了眼,好人未必
有好报的。翠兰那闺女就占个模样好,人却贱得很。五奶奶知道吕支书原先媳妇活
着时,翠兰就跟吕支书勾搭上了。有一回还给村人留个“做好事”的笑柄。那时吕
支书还是民兵连长,他经常组织民兵在夜里搞战备演习。那天夜里翠兰找他,他就
让副连长领着民兵去演习,他说村支书研究学雷锋的事儿,然后就偷偷与翠兰幽会。
他们抱着凉席钻进村东的一片棒子地。凉席一铺,吕支书就搂住翠兰脱掉衣裳忙活
起来,翠兰催他快点干完,因为蚊虫太多舒坦一会刺痒一宿。吕连长悠在上面就没
完没了,可他万万没料到副连长来这片地里演习来了。副连长很严肃地说,同志们,
敌人就在那里,一分队从左,二分队从右包抄过去歼灭敌人。说完呼啦呼啦钻进棒
子地。不一会儿有个民兵报告说,副连长俺们真的抓到了敌人。副连长钻进去看见
吕连长正慌忙地穿衣裳,啥都明白了,忙将民兵引到别处去回来跟吕连长道歉说,
俺真不知道你在这儿做好事啊!吕连长骂道,告诉他们嘴巴严着点!你他妈的跑这
儿干啥!副连长说原来那块棒子地灌水了俺才临时动意到这的。不久就走漏了风声,
村支书让吕连长写检查,还将他本年度的学雷锋标兵给撸了。后来他媳妇死了,翠
兰很快就嫁过来,村人才将这类作风问题看淡了。后来一提做好事村里人都知道是
干啥。翠兰嫁过来对吕支书严加看管,他一出门翠兰就嘱咐,你在外边可别跟野女
人做好事啊!五奶奶一上楼就看见照片撕了一地。翠兰双手叉腰地骂,给俺胡扯八
扯的,搭咕个小姐就美得你屁股朝天,要不是俺亲眼见着,还骗俺是人妖呢!吕支
书被人拉开了,坐在沙发上回嘴说,俺看是壶里插着烧火棍儿——胡搅啦?不想过,
就吱声儿。翠兰骂,轰俺走,招那小妖精过门儿,死了心吧,姑奶奶不好惹哩!吕
支书又站起来想打她,五奶奶拿来木拐杖指着他的脸说,小吕子,大老爷们家熊娘
们,露脸啦?俺看你还敢动翠兰!翠兰见来了帮手就哭哭啼啼跟五奶奶诉屈。吕支
书说五奶奶你别让她的,她那疯狗脾气见人就咬!五奶奶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劝
了翠兰几句,就将吕支书叫到楼下的客厅里。她想劝劝吕支书别拈花惹草了,后来
一想劝赌不劝嫖,劝是劝不住的,就扯住建校款的话题不放。吕支书说了一堆官话,
气得五奶奶倒憋气,骂道,别来这套,这些话留在会上说,跟五奶奶说实的。俺看
你小子是灶房里的菜锅油透啦!吕支书说,你老就是骂出大天十六点儿,也是一句
话!五奶奶问啥话?吕支书说,孙女穿着奶奶鞋,钱紧呗!五奶奶说,动你狗脑子,
没别的招儿了么?咱村这个先进那人第一的,钱呢?是不是都让你小子小眼儿流啦?
吕支书说,瞧你老真敢捅词儿。俺有那胆子?五奶奶说,俺看胆子大得敢日天!你
不想辙,俺就住你这儿不走。吕支书说,住吧,俺愿意天天听你老讲故事。他说这
话时头脑轻快了许多,眼睛高了一下,说,嗳,俺倒有个招子,五奶奶兴许办得来。
五奶奶说啥招儿?吕支书眨眨眼睛说,咱村是被三角债拖住的。县食品公司欠咱村
六十万,你老能讲故事嘴皮子溜,而且能讹人,说不定能要回点儿来。这要回的钱
拿出二十万建学校还不成问题?五奶奶摇头,俺不是这意思,是说建学校。吕支书
说,俺说话算话,就建学校!五奶奶面带轻松的笑容走了。吕支书客客气气地送五
奶奶到门口。大风将村巷刮得很乱,五奶奶残弱的身影很快就被风尘遮住了。吕支
书一直不敢轻视五奶奶,心里叹道,老太太一辈子当寡妇,老手儿(守)啦!五奶
奶摇摇晃晃走在风尘里,看村巷的路像驼黄色的绳头,绳头摇来甩去没有尽头,仿
佛一辈子也走不完。唉,路无尽,慢慢走吧。五奶奶想。

    去城里要帐的班子很快就搭起来了。有五奶奶、村委会王会计和裴校长。一看
有裴校长,麦兰子缠磨着奶奶也要去,由裴校长说服五奶奶同意,班子成员就又多
了麦兰子。原说用吕支书的伏尔加汽车,后来吕支书说去城里有引资谈判,就由麦
村长从冷冻厂调了一辆双排座汽车。麦村长说,娘,别着急上火的,身子骨当紧。
兰子多照顾你奶奶。五奶奶嘱咐几句雨天关窗户。麦村长鼻子就酸了。嘟囔说,唉,
都怪俺无能还让你老去跑款。五奶奶说快回吧,就让司机将车开走了。一路上,五
奶奶看这看那心情挺好。好久没出村了,到外头遛达遛达倒也不赖。裴校长与麦兰
子说笑不止,五奶奶分明看见麦兰子的手放在裴校长手上,两只手攥得紧紧的。麦
兰子说,奶奶累了就眯会儿吧。五奶奶心想叫俺闭眼你们又亲又啃呀,别忘了车上
还有王会计和司机呢。她倔倔地说俺不累。五奶奶就问王会计村里经济情况,王会
计是吕支书的人,嘴巴很严,问十句回不来一句。王会计只说了说县食品公司欠村
里海产品款子情况。五奶奶骂食品公司把人坑得够呛,然后说,这会儿哪都钱紧,
那钱都去哪儿啦?裴校长插言说,都他妈入个人腰包啦!五奶迷惑不解问,哪咋就
敢搂?咋搂呢?裴校长说,这会儿有新词,叫拆借资金,国家的钱先拆乱了再借,
就有回扣啊提成的,钱就很体面地归个人了。没听有人说么,只要国家一放款,咱
就有信心把它搅乱喽!还不是混水摸鱼!五奶奶骂,都他妈坏良心啦!王会计不说
话暗暗笑。麦兰子问,那国家没法子啦?五奶奶说是呀,没招儿啦?情愿烂膏药贴
在好肉上自找麻烦?裴校长说,银行要改革啦,贷款也严啦,反腐败也抓狠啦!五
奶奶咬咬牙说,有些贪官该杀,不能让一只老鼠坏一锅汤!麦兰子撇嘴说,瞧俺奶
奶,土地爷放屁够神气的!说完就笑。五奶奶笑骂,这鬼丫头,拿你奶奶开涮啦!
裴校长说,咱莫谈国事了,请五奶奶给咱讲故事吧。五奶奶说你想听啥故事?裴校
长说,讲个逗乐儿的。五奶奶一边吧着老烟袋一边说,奶奶给你们讲一个“不”的
故事,文字游戏。人们都竖耳听着。五奶奶眯起眼悠长了腔说,从前有这么小两口
儿,结婚三年没生孩子。闺女回娘家,娘就问女儿说,你们不哇?娘不好意思直问,
以为女儿和女婿不会干那事儿。女儿见娘挺含糊,也跟着说,俺们不不。意思是干
那事。娘又说了,既然你们不不,咋还不哇?意思是咋还没下崽儿。女儿说,俺们
不不还不呢,要是不不不就更不啦?五奶奶自己先笑得打嗝儿,人们也都捧腹大笑。
麦兰子笑得喘气儿说,奶奶别讲荤故事,俺还没成家呢。五奶奶瞪她一眼说,别装
洋蒜,没成家,你比奶奶不糊涂。麦兰子红着脸捶奶奶。王会计说,跟五奶奶出门
儿就是轻松。裴校长没吱声,他正品咂中国文字的奥妙呢。说说笑笑汽车就开进县
城了。麦兰子说先逛逛商店,五奶奶说先办正事儿。就直接去了县食品公司,公司
一把手陆经理不在。她们就调头去了县政府招待所住下了。王会计和五奶奶躲在房
间里歇着,裴校长带麦兰子去他家看女儿去了。下午裴校长和麦兰子抱着孩子出现
在五奶奶面前。五奶奶见麦兰子挺喜欢这女娃,心想这门亲事十有八成了。五奶奶
接过孩子亲亲,就想起死去的艾老师了。自从挖锅毁了泥岸上的皂角树,五奶奶就
时常想起艾老师。那片树林都是艾老师带孩子们栽下的。这事还不知艾老师在阴间
答应不答应呢。这她越想心里越乱,就提醒麦兰子说,兰子,大闺女抱孩子终归不
是自己的,你得多想想。麦兰子任性地说,俺认准的事儿,谁也管不住!五奶奶说,
人家裴校长是城里人,将来回城咋办?麦兰子说,他说过,就在学校干定啦!五奶
奶叹道,难为裴校长啦,为咱村的孩子们,俺白搭一个孙女也值得。麦兰子笑说,
这叫啥话,这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五奶奶说一张嘴巴两张皮,横竖由你说。吃
晚饭时,五奶奶他们在招待所门前看见了吕支书的伏尔加车,车停着没见人,麦兰
子左顾右盼也找不着人,哼了声说,八成又搂小姐跳舞去啦。五奶奶讷讷道,搂小
姐跳舞的滋味就那么好受么?她正说着,看见田副乡长从招待所旁边的舞厅里走出
来。麦兰子眼尖,老远她就认出田副乡长。田副乡长扭头朝送他下楼的陪舞小姐说,
回吧,小费找你吕大哥要!然后就骑上自行车。五奶奶让麦兰子把田副乡长喊住。
麦兰子尖声细气的喊田副乡长,田副乡长骑着车子蹬得更快了。五奶奶骂着,给那
兔崽子拦住!裴校长把孩子递给五奶奶跑去截住了田副乡长。田副乡长笑着走过来
喊五奶奶。五奶奶话里夹枪带棒地不受听,你躲啥?俺不让你请客!田副乡长紧着
解释说,不是,没见着五奶奶,刚才麦兰子喊,我还以为是舞厅小姐追俺要小费呢!
刚才听吕支书说过,五奶奶替村里要债来啦!唉,老人家精神可佳呀!正说着,腰
间BP机响了,他朝裴校长和麦兰子笑笑,就独自去楼道口安静处回电话去了。吕支
书回到包间嘴里就骂骂咧咧地说,这韩国老板就是他妈鬼,包间开了,小姐都找好
了,他妈的又不来啦,这不是拿咱村长不当官么!他正说着,一位妖艳的小姐拿屁
股拱吕支书说,他们不来更好,我们姐几个今天让吕大哥做一回皇帝。吕支书正没
好气,又见裴校长和麦兰子瞅着,就没鼻子没脸地骂,都他妈给俺鸡蛋下山,滚!
小姐们厚着脸皮不走,因为吕支书还没给小费呢。裴校长走到他跟前说碰上了田副
乡长才找来的,五奶奶向你要陆经理家的电话。吕支书阴眉沉脸的翻开小本告诉了
他们,并留他们在这里玩玩儿。裴校长没摇头时麦兰子就捅他,快离开这鬼地方,
好人准呆坏喽!他说怕五奶奶着急就拉着麦兰子走了。吕支书不愿在舞厅里碰上村
里人,加上客人失约,他就没有了玩的兴致,默默拿出手提包,掏出8 百块钱一一
分发给她们。他边发钱边骂,婊子们,今儿个便宜啦,还可再陪一拨儿。任他咋骂
小姐们依旧笑着。吕支书站起身,司机下去发动车了,他走到门口又走回来,伸手
分别摸摸小姐们的屁股,又分别拍拍小姐们的脸蛋儿,才心安理得地下楼去了。在
楼道里有一位穿黑衣裙的小姐与他擦身而过,吕支书马上认出是他的老相好,就喊
她到了楼外的停车场。吕支书打开伏尔加车门,示意那小姐进去跟他走。那小姐一
脸轻蔑说,就这破车还不换,坐上去跟你丢人!吕支书想火,又怕被旁人瞧见,围
着小姐好言相劝,连拉带拽才将小姐弄上车,车一启动,吕支书也叹自己的破伏尔
加在城里实在不入流,不说,换好车的心思到愈强烈了。这一幕都被在不远小摊儿
喝冷饮的裴校长和麦兰子瞧见了。逗得麦兰子耸着肩膀笑,吕支书准又找到地方做
好事去啦。裴校长一脸正气地说,又瞎说,别糟贱雷锋啦,麦兰子说俺是开玩笑嘛!
裴校长说你就要成为老师了,说惯了就不好改。麦兰子忙掩了口说,日后俺不说啦!
裴校长叹一声说,吕支书这样胡整下去迟早会栽的,男人好色么,不算啥大毛病,
关键是咋个好法,摆出去得叫人服气。吕支书也太贱啦!麦兰子不高兴地说,这还
不算大毛病?俺不准你做好事!麦兰子依偎着裴校长瘦高的身子,在县城的主街道
上散散步。麦兰子很满足了,她不明白,城里为啥有那么多烦躁的人和不真实的眼
神。裴校长说了几句情话,并把下颏在她额头上蹭了蹭,嗅到她头上的馨香。这种
质朴的芳香,在城里找不到了。他不明白自己为啥那么喜欢原始,喜欢学校后边的
黑泥岸,喜欢老浊的海浪头,喜欢流着青鼻涕的乡下孩子。他问麦兰子,是喜欢城
市还是乡村?麦兰子孕着一脸的兴致说,俺喜欢城市。裴校长说你不是喜欢是好奇。
麦兰子望一眼满天星星,都觉新鲜呢,也许是好奇吧……

    夜里十二点钟,裴校长和麦兰子回到招待所房间。五奶奶哄着孩子睡着了。麦
兰子一推门五奶奶就醒了。五奶奶猜想他们躲哪儿甜蜜去了,不多问只催裴校长给
食品公司陆经理家里打电话。裴校长去服务台打了电话,陆经理媳妇说他好久不回
家住。他就猜想一个家庭该解体了。他忽然想起食品公司有他的同学。打电话从同
学嘴里摸到了陆经理的底细。陆经理这阵子光躲债呢,晚上不回家住单位,回单位
也是后半夜。五奶奶听了就说,咱们后半夜去堵陆经理。麦兰子说,奶奶顶得住么?
五奶奶瞪眼凶她,可一头儿苦吧,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儿呢?裴校长想想的确
没别的好招,就让王会计在房间瞅孩子,他领着五奶奶和麦兰子去了食品公司。五
奶奶站在门口自语。问门卫得知陆经理还没回来呢。麦兰子和裴校长搀着五奶奶坐
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后半夜天气凉了些,洒水车从路灯下开过去,路上就湿了一
片。潮冷的气流灌得五奶奶一阵咳嗽。咳嗽声嘶哑而陈旧。五奶奶自叹说老了老了
倒像花一样娇气了。弯月悬在夜天里,如五奶奶的慈眉。裴校长和麦兰子肩挨肩坐
着,五奶奶看见他们老往一处靠,霜打的秧似的就知道了两孩子困了。五奶奶怕他
们冻着,就讲故事逗他们笑。笑得麦兰子捂肚子,歪在裴校长怀里半晌爬不起来。
惊动门卫朝街上探头骂神经病。夜里三点多钟,有一辆小轿车驶来,停在食品公司
门口,下来一位腆着大肚子的男人,轿车就很快开走了。五奶奶让麦兰子上去问问
是不是陆经理,麦兰子颠儿颠儿跑过去,笑着跟男人搭话,那男人显然醉了酒,晃
晃悠悠站在门口敲门打酒嗝儿。男人见了麦兰子点头嗯嗯着,嘴里说宝贝儿可来啦。
就伸胳膊紧紧搂住麦兰子。麦兰子吓得没了章程,一边挣脱他一边喊救人。裴校长
和五奶奶都惊了脸奔过来。裴校长像男人醒了血性,过去就朝那男人的胖脑打了一
拳,横头悻脸地骂。五奶奶吓得嘬舌头说,真败兴,遇着这么个狗东西!那男人松
开麦兰子与裴校长厮打在一起,裴校长的眼镜被打掉了,他弯下腰从地上摸眼镜,
这时门卫保安人员出来了,那男人凶势顿长,一挥说给他们都关起来,就被人搀到
楼上去了。裴校长、五奶奶和麦兰子同保安人员解释半天也不顶用。五奶奶问那男
人是不是陆经理。保安人员说是。五奶奶浑身就软了,心叹要帐的事是大风里点灯
没啥指望了。裴校长说,宁可帐不要啦,咱也跟他没完!告他非法拘禁罪。麦兰子
委屈地哭了。五奶奶将麦兰子搂进怀里说,莫哭,咱不怕他们。这是共产党的天下。
说着说着。她也淌下满脸老泪。裴校长看着她们哭心里难受,就劝几句。五奶奶说
俺不是怕,屈点也不算啥,就是这建校款要不回去了,对不住孩子哩。她越说裴校
长越不落忍,扭头冲外边吼,杂种,放俺们出去!吼得喉结都颤了。一生气,五奶
奶脑袋就懵,又稀里糊涂地骂了几句吕支书。然后仨人坐着麻袋包睡着了。

    傍天亮儿,陆经理醒了酒,恍惚想起昨夜有啥事,就下楼问保安人员。保安人
员一说,他反倒将保安人员骂个狗血喷头,谁让你们随便扣人的?保安人员一说是
你呀。陆经理赶紧亲自去仓库,将五奶奶、裴校长和麦兰子接到办公室。陆经理从
外貌上看出这仨人都是良民,越发恐慌了。裴校长和麦兰子偏偏得理不饶人,口口
声声要上告。陆经理问,你们晚上在门口干啥?裴校长说,你甭管干啥,我们总没
犯法吧?麦兰子加了一句,你还侮辱俺,是可忍孰不可忍。五奶奶一直默不作声,
按她的性子宁折不弯跟陆经理干,换回尊严。可眼下她想要帐的事呢,为了孩子们
屈屈身不丢人。她站起身没鼻子没脸地骂麦兰子,给你们脸啦?既然陆经理认错儿
啦,你们犟啥?三年等个闰腊月,谁还用不着谁!陆经理见两个年轻人被骂蔫了,
就上前扶奶奶坐下说,老人家通情达理,谢谢啦!俺昨夜打发东北要帐的喝了三席,
醉啦醉啦。五奶奶说,俺看陆经理不是糊涂人。其实,俺们是找你来的。陆经理瞪
圆了眼问找我有啥事么?五奶奶口才是好,一口气滴水不漏地讲了要帐建学校的经
过。陆经理感动得眼皮儿发湿,上去抓住五奶奶的手说,老奶奶是故事大王,你家
大铁锅的事迹我也看了,革命家庭哇!可亲可敬,这回你老人家为孩子们奔波,真
是难为得!谁家都有孩子,谁都有良心,就冲老太太您,我就给办。公司这阵确实
没钱,俺就是东拆西借,先给你们凑足二十万,咋样?五奶奶乐了,说了不少奉承
话。裴校长和麦兰子眼睛也亮了。陆经理叹息说,欠你们村的款是有原因的,吕支
书那小子为啥不敢找俺?他理亏着呢。他不按合同办事。他托领导,又送礼,又施
美人计的,我老陆有二十八年党龄,不吃他那套!五奶奶附和说,小吕子不是个东
西!陆经理又说,这么做本没道理,良心就是道理!容我两天,后天下午来公司办
款!五奶奶千谢万谢地说,陆经理是明白人爽快!真是不打不成交哇!陆经理一个
劲留他们中午吃饭。五奶奶说不麻烦了,就和裴校长麦兰子回到招待所。五奶奶和
麦兰子偎在床上就睡着了。孩子一醒,裴校长就将她送回家去了。吃午饭时,王会
计问昨晚咋一宿没归,麦兰子刚要放怨气,就被五奶奶拦过去了,五奶奶说在门外
等到天亮才见陆经理。她得维护陆经理的形象。她本想留王会计在城里等,这么多
人消费太大,后怕陆经理那出差工,就又在城里呆了两天,直到她带王会计办完款
才回黑泥湾去了。

    王奶奶又以能要三角债出了名了。没几天,五奶奶的新故事在黑泥湾传开了,
而且越传越神。弄得村里乡里许多索债厂家纷纷上门请五奶奶外出要债。本来五奶
奶的日子过的寡幽,平淡而顺溜,前些天被大铁锅搅活一回,眼下又给打乱了。五
奶奶挺深沉的,雷打不动。就显得越发神秘了,有个船厂干脆提着重金笼络五奶奶
来了。五奶奶遭辱似的火了,骂,把俺看成啥人啦?钱是好东西,有钱能使鬼推磨,
可俺不希罕!身外之物,死了谁能带了去?俺上回要帐,是为学校建房!才抹下老
脸来去求人。那罪受的,像讨饭,俺为挣钱要帐,真的是大姑娘要饭抹不开脸呢。
那人说,你老不是还得提成了么?五奶奶黑封了脸问谁说的。那人说外面都这么传。
五奶奶就日娘捣老子地骂开了,骂得那人提钱乖乖溜了。果然,是有谱儿的事,吕
支书派王会计给五奶奶送来二万块钱的提成费。五奶奶心内掐算,学校建房村里需
出十八万,剩二万就算是提成了 .她想不通,这公家款说给个人就给个人呢?跟挪
用公款差多少?五奶奶死活不收,她说俺就这清苦命,福浅架不住呢。她让儿子麦
村长将钱送交村委会,麦村长叹息说,娘退款,俺双手赞成。外财不富穷人命,可
是你不要,吕支书拿回去就更敢乱花,帐上写娘名,黑锅就背上了。麦兰子歪着脑
袋说,这些钱是奶奶该得的,付出苦了,为啥不收?五奶奶说,你个丫头懂啥?奶
奶拿了钱不烧心?到了阴间见你爷,也不会安生哩!麦兰子说,爹不说了么,交回
去吕支书三回两回学雷锋啦!麦村长扭头凶麦兰子,没你的事儿,瞎喳喳啥?五奶
奶正愁。烂红眼轰蝇子忙活不开了,她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思谋好了再说。这
时裴校长走进屋来,一下子提醒了五奶奶,她说,就把这钱捐学校,添桌椅板凳用。
麦村长说,这倒是好主意。麦兰子噘着嘴巴有意见,裴校长进屋,就将一肚子气往
他身上撒,去,把俺的衣裳挂外边去!裴校长挺宠麦兰子,乖乖挂衣服去了。他听
见五奶奶骂麦兰子不懂事儿。不过他早有思想准备了,娶小媳妇的人,都有妻管严
的病根儿呢。挂完衣裳,五奶奶问裴校长,建学校的工程队找到没有?裴校长说找
到了,过几天就来。麦兰子问,原地建,孩子们去哪儿读书?麦村长说,小裴,你
看把村西头的纸袋厂腾出先用着,行不行?纸袋厂停产啦。裴校长说,吕支书答应
么?麦村长说,他没啥理由反对。五奶奶摇了摇长烟袋说,他敢调歪!裴校长笑了,
是啊,吕支书这会儿越发怵奶奶啦。村里有奶奶镇着,谁也不敢出大格儿的,奶奶
可得保住身子骨哇。学校老师和孩子们都说给奶奶磕头呢。五奶奶朗朗地笑起来。

    牛毛雨下起来没完。仲春天气已过,一天就比一天暖和。五奶奶没事做的时候,
就独自盘腿坐在炕头听雨。沙沙的雨声里,是五奶奶最爱回忆过去的一段光阴。她
又想七爷了,想七爷的大铁锅了。然后对着雨叹一声,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呵。
回想的时候,五奶奶觉得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哪儿也看不见岸,四周啥声音也没有。
倒是裴校长和麦兰子踩着两脚泥,很急地进门,一句话将五奶奶拽到现实中来了。
麦兰子喘着气说,奶奶不好啦,那18万建校款,让吕支书买了桑塔纳啦!五奶奶像
判官一样审孙女说,桑塔纳是啥物件?教学用的?裴校长说,是一种小轿车。五奶
奶说,无法无天啦!他这叫啥支书?良心呢?他的良心抵不上一截狗杂碎!俺去找
他论理!裴校长望望外面说,奶奶别急,雨停了再说。然后就叹息学校又盖不成了。
五奶奶骂,小吕子啥钱都敢花呀!裴校长说,前几天我见吕支书,他说施工建筑由
他负责,想捞点油水,我也答应啦,谁知他很快就变卦啦,奶奶的心血白费啦!麦
兰子说,那天晚上那小姐不上伏尔加,俺就知道吕支书最急的是想换好车。五奶奶
说咱去乡里县里告他!裴校长说,告顶啥用?买车又没装自己腰包,犯哪家法?麦
兰子说,上头都让吕支书喂饱啦,都替他说话!五奶奶沮丧地坐回炕沿儿说,依你
们说,咱的瘪子气就吃上啦?俺这把年纪,白白让这小子给涮啦?俺不服,俺一辈
子就没服过谁!然后她顶着雨气哼哼地往外走。麦兰子忙拿出折叠花伞给五奶奶撑
着。花布伞飘在雨中村巷里,就像太阳花一样好看。过路行人朝五奶奶搭话儿,问
五奶奶是讲故事还是要债啊?五奶奶沉着脸,应着,不讲故事也不要债。那你老雨
天里去做啥?五奶奶说去打架,路人吓得吐舌头走了。五奶奶先去吕支书家,翠兰
说自打换了新车往外跑得更勤了,很少回家。翠兰一直拿五奶奶当近人儿,就问五
奶奶,听说俺那口子在城里买了房子,你老知道在哪儿么?五奶奶摇头说俺咋会知
道。不过,翠兰你可得把小吕子管严点啦,挺好的人变啦!翠兰问咋变啦?五奶奶
说你是他老婆,应该比俺清楚。人呐,变得都不像人啦!翠兰沉下脸子说,你老这
么说,俺可不爱听。请转告小吕子,回家后找俺一趟,不然,俺就咂你家锅,拆你
家房!翠兰说,咋啦?惹着你啦?五奶奶没回话,与麦兰子走进雨幕里。翠兰见五
奶奶走远了,骂道,十个老太太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这五奶奶还越活越硬朗
了。五奶奶又被麦兰子搀着去了村委会。吕支书不在,说去城里引外资了。麦村长
和两个支委正商量计划生育的事情。妇联主任看见五奶奶就说,让五奶奶帮咱管计
划生育的事儿吧!五奶奶说话有人听。五奶奶被吕支书买车一事气得脸子寡白,对
儿子说,生孩子的事俺不管,把小吕子的材料给俺搜集搜集,让全村百姓评评理儿,
告到上边去!怕伤人,你就给俺辞职,弄条破船打鱼去!娘说的话,你听见啦?麦
村长额头淌淌汗了。娘说的话,正是困扰他多年的难题。两头都想过了,想归想,
到动真格时他又犯难。麦村长眼里聚泪了,瞅瞅娘的白发,又将脸埋进大掌里,呜
呜地哭起来。麦兰子见爹一哭也眼泪汪汪的。五奶奶昂头挺着,心跳得厉害,身子
晃几晃。她不再说话,缓缓抬起胳膊,朝蹲在地上的麦村长脑袋狠打一拐杖。麦村
长一动不动。麦兰子扑上来抱住奶奶,别打了,奶奶。五奶奶扭转身,拄着拐杖,
踉踉跄跄地走进雨中。五奶奶的举动,使屋里人呆傻了。五奶奶守寡这些年,知道
儿子厚道本分,从来没这样打过他,而且当着这么多人。麦村长站起身,追到门口
扶着门楣,热热地喊了声,娘——随后就将拳头攥得嘎嘎响了。五奶奶听见麦村长
喊了,依旧倔倔地走着,走着,没回一下头。她的白发在风雨里飘扬。

    天黑下来,雨停住那么一段。麦兰子趁着不下雨去村口发屋取东西,留五奶奶
一人在老宅里做饭。灶堂的火呛人,五奶奶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她正揉眼睛,
就听到门口有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儿她就看见吕支书和翠兰提着一网兜水果进来。
吕支书笑呵呵地说,五奶奶做饭呢?五奶奶坐在灶口没动,说,小吕子,你还真来
啦!她拿烧火棍子拦住他们说,先说明白,建校款买车啦?建学校咋办吧!吕支书
陪笑脸说,是这样,最近有个外商谈判,没好车人家瞧不起,就……先买车啦!建
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求陆经理给一部分。咋样?五奶奶帮孩子就帮到底吧!五奶奶
寒了脸骂,小吕子,你拿俺老太婆当猴耍呀?吕支书笑说,你老别多心,都是村里
的事儿。五奶奶说:陆经理那儿没戏啦,他们也是空架子。亏你想得出,要款你咋
不去?俺就一条,俺要的这笔款子不能挪用!翠兰笑着劝五奶奶几句,她心里正骂
大街呢。吕支书说,买车也是村委会定的。五奶奶从灶堂口站起来说,村委会支委
会哪个敢不听你的?小吕子,别耍聪明,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轻
重缓急,啥是正道儿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哪是井,哪是
岸?你全看得见。吕支书见五奶奶把他当成失足青年了,心里很别扭,胡乱应了个
景儿,就说还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着翠兰钻进轿车里走了。在车上,翠兰好生
埋怨吕支书,俺说不来,你偏要跑这儿接受再教育,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样子。
吕支书骂媳妇,你懂个鸟,不能跟五奶奶闹僵,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哇。田副乡长
马上就要回城了,俺的副乡长材料也报上去了。俺他妈一拍屁股走了,留这不死不
活的摊子,让麦连生和五奶奶胡搞好了。

    五奶奶绝对想不到,村里横竖有一场灾。头伏凉浇倒墙,头伏的雨真大,砸在
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样。五奶奶喜欢听雨,可不愿听这种雨声。一天傍晚,她和麦
兰子都被雨声惊扰,看北风从檐前溜过,将房顶坠落的雨水扯斜了。这时她们听到
轰的一声响。不多时就看船佬敲锣满街跑,边跑边喊学校塌啦。五奶奶问麦兰子,
听听喊啥呢?麦兰子静下一听,脸就白了,话也带了哭腔,坏啦,学校出事儿啦。
五奶奶紧着下炕,娘俩拿了雨伞随村人往小学校跑。

    麦兰子惦念裴校长,干脆将奶奶扔了,自己疯快地跑去。五奶奶一手举伞,一
手拄杖,扑扑跌跌地颠,颠几步摔一跤,她赶到学校时成了泥人。这当口学校的事
故已有结果。好在是放学了,只有三五个没带雨伞和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师
们也走了,裴校长住校,而且还留下一位叫马振良的年轻老师谈心。马振良老师是
五年级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家长告马振良老师借重点辅导为名,
单独帮助这个女生,讲解时对女生有流氓行为。裴校长让马振良老师写检查。正这
时,他们听到很沉闷的声响,出来看见学校院墙倒了一片,泥流汹汹地卷进来,淹
没了大铁锅,冲折了旗杆,直抵挨墙的教室。裴校长和马振良老师看见躲雨的学生,
就双双冲进去了。孩子们呆傻不动。裴校长和马振良先拽出三个孩子,第二回冲进
去,裴校长挟起一个孩子,马振良也抱一个。裴校长眼看着房要倒了,就势从窗台
滚出去,马振良和那个孩子就砸在废墟里了。裴校长和人们七手八脚地扒出孩子和
马振良,两人都死了。大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泥流又冲倒学校后墙往街上去了。
麦兰子扑向泥泥的裴校长,扎在他怀里哭着。裴校长一搂她,哎哟叫了一声,左胳
膊抬不起来,血水滴滴嗒嗒流着。麦兰子捧起裴校长的胳膊说,你伤啦?裴校长咬
牙没说话,死盯着躺在门板上的马振良和孩子,骇然至极的尖叫一声,泪流不止。
五奶奶拄着拐杖站着,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像个三条腿的怪物一样勉强挺着。
不一会儿,五奶奶发现七爷的大铁锅从泥水里漂起来,在校园操场上的水面逛荡。
怪了,大铁锅明明扣着的,啥时翻过来的?顺着大铁锅往远里看,就是那片泥岸了。
过去埋着铁锅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冲下来了,流过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
鬼舌舔过一样。该死的泥流冲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锅,要是还有皂角树,泥流就不
会下来了。报应,都是报应哩!五奶奶挺不住了,终于像泥一样瘫软在泥水里。麦
兰子和众人忙将五奶奶架起来,送回老宅。一路上,五奶奶不住地骂天骂地。其实,
五奶奶心里骂的是吕支书。事故发生的时候,吕支书在乡政府,正与乡长、书记和
田副乡长几个人打麻将。听到报告,吕支书也满身打抖了,乡领导也吸着凉气。忙
推了麻将,风风火火地奔出事现场来了。后来人们告诉五奶奶,吕支书赶到现场,
小脸青着,屁也没放,只是拿脚踢了一下大铁锅。还是田副乡长当场用大哥大给县
委肖部长打电话,说活学活用,马振良老师就是一个新典型。肖部长回话说,为啥
还没盖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得安顿好死者后事,安排孩子们开学。乡里领
导们也狠狠批评了吕支书。裴校长被领导们叫到车里,询问详细情况。五奶奶已经
懒得听这些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热炕上浑身哆嗦。望着房顶,也忽然感觉自
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节日礼花一样落下来,麦兰子和麦连生为五奶奶请
来了医生,打针吃药,第三天就好些了。五奶奶听说学校搬到了纸袋厂。要是吕支
书不挪用建校款,学校早就搬过去了,也不至于出这事。这回再不给吕支书点颜色
看,恐怕以后再没机会了。听说学校给马振良老师开追悼会,五奶奶挣扎着坐起来,
也要去。麦兰子拦她,她说俺是少先队辅导员,谁不让俺去?麦兰子说不过奶奶就
带她去了。马振良的媳妇见五奶奶来了,就哭天抹泪地诉屈,五奶奶你可得给俺做
主,振良没了,给俺家补多少钱俺不在乎,只是说法让人心堵。五奶奶生气地说,
咋啦?谁刁难你啦?马振良媳妇说,俺刚才听裴校长写的悼词了,说振良作风基本
正派,人都没了,俺脸往哪儿搁?五奶奶当下就明白了,让麦兰子把裴校长叫来,
狠狠训了裴校长一顿。五奶奶说,把基本去了,振良那孩子就是作风正派!裴校长
讷讷说,已经落实了,振良老师也承认了,总得实事求是嘛!五奶奶火气挺大,你
们读书人就是死性。裴校长为难说,不是我,是女孩家长盯着呢!五奶奶说,让家
长找俺,活人莫把死人怪!振良救了那么多孩子,就是有问题也对顶啦。裴校长情
知扭不过五奶奶,就偷偷将悼词的“基本”两字划掉了。学校里的后事都办妥了。
裴校长和五奶奶操持办麦兰子教书的事儿。马振良老师给麦兰子腾出了指标。算自
然减员。五奶奶说,啥自然?就是减员。好像学校自然该塌似的。麦兰子更会解释,
泥流冲了学校是自然灾害,当然叫自然减员。裴校长觉得可笑,就说别争啦,麦兰
子明天到学校报到就是啦。麦兰子说,俺咋算?裴校长说,先顶编代课,然后转民
办。五奶奶替孙女高兴,中午包饺子给她庆贺。吃完了饺子,裴校长陪麦兰子去村
口发屋收拾东西。一进发屋,裴校长就把门关死,窗帘也拉上了,扭头抱紧了麦兰
子,舒畅地闭上了眼。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沉了脸说,俺就离开发屋了,心
情不好。裴校长问,你留恋发屋?麦兰子眼圈儿红了,俺对发屋还真有感情。裴校
长说,兰子,你想啥哩?真没劲!麦兰子瞪他一眼,没劲就拉倒!裴校长吸着一支
烟。麦兰子觉得自己脸烫烫的,一摸有泪水在流。裴校长见她落泪了,就站起身揽
住她的细腰,亲昵地问,你咋啦?我们结婚吧!麦兰子扭头扑进裴校长的怀里,吻
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第二天早上,五奶奶很早做熟了饭,喊醒麦兰子去学校。吃完饭,麦兰子翻箱
倒柜找合适的衣裳,当老师穿体形裤不妥,就由五奶奶参谋着换上一件连衣裙。色
儿挺素净,麦兰子一穿显得高雅端庄。这件还是裴校长为她买的。五奶奶见她穿好,
就等她化完淡妆,才送麦兰子去了学校。正巧赶上学生们列队升国旗。五奶奶把麦
兰子一交想走,裴校长叫五奶奶一声跟着升旗。五奶奶望一眼旗杆下的大铁锅,就
悻悻走回来,就拄着拐杖站在国旗下,听着国歌,望着五星红旗,她顿感自豪气涌
动,昏气的老眼湿了。仪式一完,孩子们就跑着说笑。五奶奶跟裴校长说,该叫吕
支书来看一回升旗,这杂种也会受教育的!裴校长笑笑。五奶奶一提吕支书,就想
起让裴校长整的材料来,她问,俺让你和连生写的小吕子的材料呢?裴校长说那份
让雨水泡啦,俺又写了一份,连学校塌房事件也填上了。五奶奶说,给俺,俺挨家
挨户去讲,让老百姓摁手印,然后去乡里告他个兔崽子!裴校长并不抱多大希望,
只是不想让五奶奶生气。五奶奶接过材料,又让裴校长给她念了一遍。然后满意地
点头,拄着拐杖去发动群众去了。村民早就对吕支书憋着劲儿,借学校出事这引子,
村人对吕支书意见更大了。这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况,是麦连生掌握吕支书贪
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内情。村人一听就炸了,日娘捣老子的骂开了,边骂边在材料上
签字按手印。五奶奶颤着小脚儿把材料送到乡政府,请乡书记和乡长看。田副乡长
正忙调动,就溜边儿走了。领导们对五奶奶好言相劝,终于将五奶奶劝回家里,不
几日吕支书媳妇翠兰就堵着五奶奶老宅门口骂街了。她骂街走了嘴,使五奶奶知道
那份材料已经落入吕支书手中。五奶奶糊涂了。真是官官相护哇!麦连生劝母亲罢
手。五奶奶不甘心,又把手头复印的材料送到县信访办公室。半个月过去仍没动静。
五奶奶没辙了,身体几日好些,几日歹些,气得身体木了半边儿。人到了没有指望
的份上就异想天开。那天她独自去泥岸转了转,真的转出绝招儿来了。

    七月的那天早上,五奶奶让儿子连生套好一辆马车。马车套好,五奶奶又不让
儿子和麦兰子沾边儿。麦连生问五奶奶做啥,五奶奶说拉着大铁锅去县政府门前静
坐。麦连生说,这行吗?五奶奶说,县太爷不见俺,可他们知道这锅,看他们见不
见俺。麦连生心叹这招儿够绝的,也就没拦,背水一战不进则退了。他招呼村里几
个男劳力跟随老太太去,帮助装锅卸锅。那些恨吕支书的村民自愿加盟,又拉了一
车人。大锅装上了车,因为是倒扣着,远看像一只千年巨龟在乡道上爬行。五奶奶
很神气地坐在铁锅上,挥着长烟袋坐阵。吸引得路人朝这边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
注。铁锅很像恒古不变的堡垒,谁也无法动摇它。五奶奶坐在铁锅上,罩着一层仙
气。一辆辆汽车从她身边闪过。过了五道桥,忽然有一辆轿车停下来,车里走下田
副乡长。田副乡长问五奶奶,拉着大铁锅干啥去?五奶奶装成没事人似地笑笑,小
呀,俺回娘家!田副乡长已调县文化局当副局长了,大铁锅对他不重要了,也就没
过分走脑子,只随便问,回娘家还带铁锅?五奶奶说,可不,百里不同风,十里不
同俗。娘家要这个。田副乡长呵呵笑两声,真逗!就说自己回城了,让有事找他。
五奶奶祝贺两句,便看见田副局长钻进轿车走了。五奶奶“呸”了一声,逗得后面
车上人都笑。看见别人笑,五奶奶也笑出许多意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铁锅挺滑
稽,像演戏,人的一世都像唱戏,台好开,戏难唱呢。五奶奶想。进县城时都晌午
歪了,人们嚷嚷着吃饭,五奶奶长烟杆一挥说,不准吃饭,放妥锅,拉开架势再说,
免得出啥闪失。五奶奶的忧心是对的,大铁锅扣在县政府门前,五奶奶往锅底上一
坐,拦截五奶奶的电话就打到县公安局。是村里走了风声,被吕支书知道了。公安
局的人赶到现场,五奶奶正坐在锅底啃面包。不一会儿就围满了人。县政府办公室
刘主任慌慌张张地问哪位领导?五奶奶说俺是头儿。刘主任问有啥要求?五奶奶说,
俺要见县长,告状!刘主任劝几句不顶用,就跑回楼上秉报了。吕县长正午休,听
到情况就找到肖部长。大铁锅是肖部长抓的典型,竟抓出漏子,使吕县长十分恼火。
肖部长埋怨几句田副局长和吕支书,就乖乖下楼与五奶奶对话。五奶奶端坐着,眼
皮没抬,吧哒着长烟袋,问,是你,当县长啦?肖县长可得给俺们做主!肖部长说,
俺是肖部长。五奶奶说,你走,俺跟你没话!肖部长笑着劝劝,五奶奶耷蒙着眼皮
没回一句话。公安局的人急吼,肖部长别管了,我们把这干巴老太太带走。五奶奶
说,谁敢动俺,俺就死在铁锅前!肖部长训了几句公安局的人,别再添乱了,你们
知道这铁锅么?知道五奶奶么?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五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
骂愣了,再瞅五奶奶觉着神了。吕县长还是出来了。看了看五奶奶手里的材料问,
这都是真的?五奶奶说,要有半句假话,吕县长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锅里炸了。吕县
长拉住五奶奶的手说,老人家,请到楼上来,我现场办公!五奶奶老脸松活了,站
起来,挥挥长烟袋说,你们别动,在这儿待命!她说完撅达撅达跟吕县长走了。她
听到人群里的哄笑了。

    日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五奶奶的状告成了。五奶奶是被吕县长派车送回黑泥湾的。拉铁锅的马车傍晚
才到村里,大铁锅又送回学校。县纪委和检察院跟来了联合调查组,专门审查吕支
书的案子。吕支书开始被隔离审查了,审两天就审出事儿来了,立案逮捕了。村里
来了乡政府的工作组,征求支委们意见,又把麦连生请了回来,接替吕支书。五奶
奶在村里的威望陡增,村里大事小情儿都找五奶奶。然后再由五奶奶向儿子发号施
令。五奶奶热心快肠,乐意替老少爷们办点实事儿。要生孩子指标,批宅基地和出
海捕捞证等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找五奶奶。没有五奶奶,麦支书还真有点拿不起来。
村里有些大事,麦支书都要请示五奶奶。村委会研究过的事,还要由五奶奶最后定
夺。比如建学校,五奶奶让麦连生将吕支书的桑塔纳卖了,换回的钱,由五奶奶掌
管着建学校。几个月下来,五奶奶累成一团驼背了,没牙的嘴巴合不拢缝儿。裴校
长和麦兰子劝五奶奶,别往里掺和了,养身子吧!见好就收,懂吗?你不是常说物
极必反嘛。五奶奶能以悟道之法点化世人,一到自己就糊了。她想省心,就是身不
由己了,她发现原来人掌权是很上瘾的。这些日子,五奶奶心里的快乐咋也按捺不
住。小车不倒只管推吧。老了老了还到来了劲儿了。也许人都愿在水里扑腾,明明
看见岸了,就是不肯上去。五奶奶想。夜里五奶奶又梦见了铁锅和泥岸。天边天际
的大小,铁锅里的七爷拚命往泥岸划水,总也不拢岸。五奶奶站在泥岸上喊,看见
俺了么?俺脚下就是岸。七爷远远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五奶奶一个冷
惊吓醒了。她感觉七爷想回家了。天不亮五奶奶就爬起来,拄着拐杖去学校看铁锅。
铁锅是七爷的魂儿,是她的光彩,她的脸面。多瞅几眼,能驱妖避邪,浑身的病兴
许就好了。从小学校回来。五奶奶就找到儿子麦支书。麦支书自从当上第一把手就
忙得不行,见到五奶奶就说,你老有话快说,俺还要去乡里开会。五奶奶没好气地
说,官升脾气长啦?连你娘也懒得理啦?麦支书连说俺不是这意思。五奶奶说,俺
想把大铁锅埋回泥岸。俺梦见你爹了,你爹的魂不安呢。麦支书笑笑,你老又闲得
没事瞎琢磨,迷信。大锅就别折腾啦!五奶奶眼凶他,你说啥话?没大铁锅福佑你,
你能当支书么?小吕子能倒运么?麦支书说,既然这样,非埋了干啥?五奶奶说,
俺不放心,俺这把年纪说完就完,抛下大铁锅,俺死后能安生?你爹责备俺咋办?
麦连生叹道,唉,人老了就总胡思乱想。依娘说埋,也没法埋那片泥岸了。五奶奶
愣住问,咋着?麦支书说,那片泥岸,外商看中,要买下建冷库。五奶奶鸭子似地
伸长了脖子说,你敢,不跟你娘商量,你就私做主张。麦支书说,是支委会商定的。
俺跟吕支书不一样,不能太武断,啥事得多听大伙的。五奶奶骂,你耳根子软,光
听别人的,会吃亏的!麦支书说,娘别生气,慢慢你老就想通啦。五奶奶绷着老脸
说,俺想不通!麦支书叹口气看看手表,就钻进门口的绿吉普车走了。五奶奶跺着
脚骂几句,正巧麦兰子回家来取课本。五奶奶说,兰子,你来论论理,这大铁锅该
不该埋回去。麦兰子格格笑着说,奶奶,大铁锅就在学校扔着吧,俺看着,说完就
拜拜一声走了。五奶奶骂一句,这群不孝子孙。

    秋凉的一天下午,五奶奶听说麦支书去城里接买泥岸的外商了。她就拧着小脚
来到村委会,召集在家的支委们开会。听说五奶奶操持会,支委们都很快凑来比麦
支书还灵。看着支委们都凑齐了,五奶奶拿眼扫了他们一遍,半晌不说活。她在权
衡妥不妥。她越不吱声,支委们就越紧张。末了,五奶奶嚅动着嘴巴说了一句话,
告诉你们,那片泥岸不能卖!然后就拄着拐杖走了。其实五奶奶不让出卖泥岸,是
为村人着想的。她找阴阳先生看过全村风水。阴阳先生说全村压在一条龙脊上,泥
岸是龙头,北河沿儿是龙尾。龙头得压着镇物,村人方能平安兴旺。给五奶奶说得
挺服气,那镇物不就是七爷的大铁锅么!她要将铁锅埋回去,村里纵使有祸也将无
祸了。五奶奶的威力够大的,麦支书接着外商一来,支委们就嚷嚷着换地方。外商
说,换哪里?支委们说,村西北河沿儿吧。麦支书不知内情,他不愿换,又怕人说
他太武断,就勉强附和说。外商说回去商量一下。没隔几天,麦支书就听说外商买
了邻村的海边泥岸。邻村净落八十万元地皮费,将来的受益还不算。支委们让麦支
书骂了一顿。支委们委屈,也心疼嘴边的肥肉溜走了,就都埋怨五奶奶。麦支书得
知娘掏鬼,回家就跟五奶奶使性子发脾气。五奶奶骂,吼啥?俺还不是为村人好。
麦支书说,着想啥?还不是帮倒忙!五奶奶生气说,俺不管了,你们有事别找俺!
她比任何时候都寒心了。一烦心,她就往上翻眼睛,喉咙里呜呜响着,一连好些日
子,村里真没事找五奶奶。学校里课紧,麦兰子又不能陪她说话,她想串串门子,
跟村里老伙计们晒太阳。老人们都躲她,躲不掉的就对她客气几句,笑也是硬撑出
来的。没人敢围她听故事了,都当官司一样敬她。五奶奶理不清村人为啥躲她?五
奶奶不是过去的五奶奶了么?丑了?恶了?臭了?五奶奶一时摸不着头脑。有一回,
五奶奶蹲在村口茅坑里听到外边有人议论她。有人说,五奶奶这个皇母娘娘哩,谁
想到她能火起来。有人说,屁,火啥?老家伙越来越不干好事儿啦。她告吕支书,
也是为儿掌权呗。听说建学校老太太就捞了一把。那人又说,那不算啥,前一阵,
老太烟袋杆一挥,把外商轰跑了,几十万块的肥肉白扔啦!唉,老太太垂帘听政,
村里又该倒霉啦!麦支书总听老娘的,最后还不如吕支书呢。五奶奶心里骂少他娘
放闲屁,就想站出去论理。可是她的脑袋要炸了,腿脚也不听使唤了。她扶着茅坑
的墙走出来时,外面没了人影。没有对手,五奶奶憋好的气话,沿那串弯弯肠子漏
掉了。后来,五奶奶见了村人就恶心,成天绷着老脸不说话了。

    命运也捉弄五奶奶了。有一个礼拜天,裴校长和麦兰子去城里买结婚用品,学
校里没人,这时有人将大铁锅咂碎了。五奶奶听说后,当下腿一软,晕倒在地。醒
来后,被麦兰子背着去学校操场看现场。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铁锅碎成三瓣儿。五
奶奶想,吕支书恨铁锅,可他被关押。不是他,就是可恶的村人干的。若是早把铁
锅埋进泥岸,也不会遭这个难。五奶奶好生埋怨儿子。她拄着拐杖,找村治保主任,
找村支委,找乡长和乡派出所,都没有怎样的重视。他们对这一事件很淡漠,不知
道大铁锅来历的人,一个劲逼五奶奶讲这段故事。听完后说挺有意思。回到村里,
五奶奶就几天不吃不睡,终日坐在炕头上,望着远处的泥岸愣神儿。她只吸烟,有
口烟就能挺着。一日,县文化局田副局长从省城开文物工作会议回来,来到黑泥湾
找五奶奶。他说大铁锅是文物,要逐级上报。他跟五奶奶说一句,五奶奶仿佛没听
见。过了一会儿,田副局长又说,她还是仿佛没听见,依旧默默地吸烟,好像是与
她无关的闲事。田副局长一走,五奶奶就拄着拐杖去了泥岸。已是晚秋时节,海岸
是少有的空旷。岸上扣着一些老龟似的旧船。五奶奶发现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
她坐在泥岗子上,才看到孩子们又重新栽了皂角树。岸上落满焦黄的叶片。明明有
树,可在五奶奶眼里永远是裸露的了。五奶奶迷迷盹盹地坐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她扭回去看,看不见人影,只有声音。问,老人家这儿是岸么?答,是岸。又问,
天外有天,岸外有岸么?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五奶奶愣了愣,听到了哭声。
无雨的傍晚,是谁在哭?为谁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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