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发云文集

思 想 最 后 的 飞 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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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是孟凡家的一只猫。当初给它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并无什么深意,只是一时应急。
思想是一只很老的猫,有十好几岁了。如果拿人来比,应该是已届期颐之年。不过猫和人不太一样,即便老了,也不太看得出来,没有弯腰驼背手脚颤抖须发花白满脸寿斑之类的表征,更不会成天絮絮叨叨说这里疼那里麻,弄得整个世界都像生了病一样。因此,你常常忽略了它很老,也无法预知它什么时候会死去。关于猫的寿命,没有什么权威的说法。民间有“七猫八狗”的俗语,说猫活七年,狗活八年。其实不太准确,英国有一只猫活了三十六年,孟家的猫有活了二十多年的。老百姓养猫,大多三两年,四五年就病死老死毒死或跑掉了。当然,也有说“七猫八狗”是指孩子到了七八岁变得像阿猫阿狗一样调皮捣蛋不易调教。
思想还是一只很有来历的猫,祖上曾在宫里待过。应该算是御猫之后。
思想在蛇山坡上孟凡家的那座老屋里生活了十几年之后,最近随主人搬迁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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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凡的新居在报社新建的职工大楼的第十九层。三室两厅,118个平方,一个很吉利的数字。
新家新装修,全套新家什,全家喜气洋洋。
  搬进新居的当天,思想却格外反常。撅着胡须,瘪着耳朵,耸着背毛,粗着尾巴,楞着眼睛,红着鼻头,在几个房间厅堂过道间疯狂乱蹿。由于地面太光滑,常常是跑出几步便如溜冰一般,失控地往斜刺里滑去,然后摔倒,然后爬起来继续逃蹿。一边可着嗓子嗥叫,口腔开得很大,类似美声的那种口型。很恐怖。思想在宁静的时候,叫声是很妩媚的,口型很美,只把上唇的绒毛向两边优雅地咧一咧。
  孟凡唤它它不听,抱它它不要,去逮它,它呲出牙来竟要咬人。折腾了几个小时。到吃晚饭的时候,又怎么也找不到它的人了。全家三口只得放下碗筷,四处叫唤四处搜寻,没有反应也没有踪影。大家有些不安起来。对孟家来说,它不光是一只猫,还是孟家多少代人的一个纽结。搬完家后,孟凡的妻子袁源曾开玩笑说,孟家和历史的联系,就剩下这一只猫了。
  后来,终于在室外走道上一只空纸箱里寻到了它。它蜷伏在里面,满脸泪痕,把两颊的毛都濡湿了。孟凡认出那只纸箱是搬家时用来装思想的食盆水盆睡垫杂物的,还留着些老屋气息,便将那纸箱连同思想一起抱进屋去放在阳台上,在一旁盛上猫食,倒上饮水。思想也不搭理,郁郁地趴着,下颌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惘然若失的样子。
  是夜,转钟过后,突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的劈天炸雷,让这28层的塔楼都晃动起来。疲倦已极的孟家人在这风雨雷电中醒来,又听到一阵节奏急促的钢琴声和思想声嘶力竭的嗥叫,孟凡夫妇和女儿孟祥云同时冲出卧房,只见在蓝色的电光中,思想正踏在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惶惶然望着窗外。
孟凡记得小时候,孟家猫偶有这种反常状态,奶奶就会骇怕地叨念:要出事的,要出事的……奶奶相信,畜牲能知道许多人不知道的事。一次是邻家失火,一次是54年大水。最让奶奶刻骨铭心的,就是孟凡的爷爷在汉口大智门车站战死的那一夜,孟家的几只猫集体上蹿下跳,如虎狼一般仰天长啸。孟凡刚想说这件事,又咽了回去。
最终还是女儿祥云前去抱了思想,抚慰了一下它,将它连纸箱带食盆水盆一起挪到卫生间去了。
思想比祥云大两三岁,它是看着祥云长大的,在许多年中,它都陪祥云睡觉,直到去年,祥云读初二了,孟凡夫妇怕耽搁女儿的学业,才把女儿搂猫睡觉的习惯戒了下来。
  在思想的眼里,祥云只是一个小妹而已,它对她十分宽厚十分溺爱。祥云小时候,手脚不知轻重,常常抓着思想的两只前腿,让它像人一样站起来,拖来拖去,跳舞,做游戏,或者给它戴各种发卡皮筋蝴蝶结一类的饰物,弄得思想难受得很。但思想从不对祥云做什么粗暴的动作,隐忍地任其折腾,一副大人不见小人怪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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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这一番表现和夜半的一场雷雨,多少扫了一些孟凡一家乔迁的兴致。可以说,从拿到钥匙到探看新房到装修设计装修施工到添置家具家电一应物品,几个月来,孟凡一直处在一个不断升温的过程之中。到了最后购物的几天,几近疯狂。平日里,常常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货比三家走完一条街最后什么也没买的孟凡两口子,像着了魔似的将一叠叠钞票犹如撒传单一样,一把把撒出去,仿佛第二天人民币就要作废。他后来想,消费也会上瘾的,一旦启动,就如雪球下山,不可遏止。不过他又一想,没有这一疯,许多东西永远买不成。当他终于将新家的一切安置好,挺立在宽敞华丽的客厅之中,环顾四周,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阵恍恍然之后,才醒过神来,然后是百感交集。
可以说,在孟凡这四十八年的人生当中,差不多有一半的年月在为住房苦斗,花费了无数心机,耗掉了不少好时光。说是忍辱负重也好,说是委屈求全也好,说是同流合污也好,说是卖身求房也好,都不为过份。特别是近些年,对房子的思虑,几乎耗尽了他的热情与才气,连做梦梦见最多的也是房子――宽敞华丽的,促狭破败的,正在着火的,突然垮塌的……还有他祖上的那一幢迷宫一般的豪宅。那地方孟凡只在少年时去过一次,清醒时回忆印象已很模糊,可在梦中却见得清清楚楚,连那山墙上的的草稞和屋脊上的虬龙都历历在目。
这一切常让他在梦醒之后惘然长叹。作为一个男人,连春梦都没有做过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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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搬家之前,孟凡一直住在武昌蛇山北坡上的一座老民居中。蛇山,就是那位伟人的豪迈诗句: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的蛇山。蛇山是武昌城内一条穿城而过的狭长山脉,将一个偌大的武昌城生生地一隔两半。这在全国的城市中是极少见的。蛇山北坡陡峭面阴,多为一般市民杂居。南坡平缓向阳,是历来官府,寺庙,道观,贵族园林的属地。明楚王朱桢豪华气派工程浩繁的城中城――楚王府,便是在南坡依山而筑的。占地纵四里,横二里,如一座北京故宫。这一片空前绝后的建筑群,连同它们的主人,都毁于明末那一次张献忠的进城。史籍说,那一次杀人杀到如割野草一般“翦剃无存”。那一片空前绝后的楚王府到如今更是连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
孟凡是在北坡那幢老民居中出生的,孟凡的父亲也是在那儿出生的。在那一溜山坡上,布满了这一类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老民居,参差错落一直铺排到山坡下面的民主路边。马路两边沿街的房子都很高大,所以蛇山坡上的那些民居不容易被人见到。民主路是武昌城的一条老路,与蛇山平行,解放前叫察院坡,是旧时察院府的所在地。近两千年来,武昌城大多时间都是省治府治县治所在地,留下了许多以这类以官府机构命名的地名亦或其他古老的地名。近一个世纪以来,改掉了许多。如果将它们在今天的武昌城区图上全部恢复,并一一注明这些地名的出处由来,那么是可以将此图当作考古文化断层工作图来看了。
当年旧城还在的话,这条路可以从城西临江的汉阳门直通城东出城的小东门。在民主路上,有一些不起眼的小豁口,曲曲弯弯通往街后的山坡,这些豁口从前连个名称都没有,解放后才编了地名:蛇山1坡、2坡、3坡…… 以便管理。孟凡的家便在其中一坡。孟凡家的房曾是私房,一楼一底共六十多个平方。因是依山而建,一楼的后半部分被山坡切去了一个大斜角,只留下了一个地面呈45度角的暗室。二楼的后门能直通往后山坡。当年,身为革命党的祖父买下小屋,就是因为这里隐蔽,又便于逃逸。作为革命党人的秘密站点是很合适的.当时的满清重兵和总督衙门都在山南。如有不测,可多赢得一些时间。从后门上了蛇山,便是葳蕤的林木草丛,至蛇山头,可驾舟渡江,至蛇山尾,可快捷出城。即便是渡不了江也出不了城,在那一片杂乱无章迷魂阵似的民居中,想寻一个人也是很不容易的。
那时,作为武昌巨富的祖父,全然没有想到日后子孙们会在这里一住就是八九十年。在革命成功大半个世纪之后,会为一个安身之处朝思暮想。

到了孟凡娶妻生子时,孟家已是三代六七口人都挤在这幢小屋中过活。这里草木丛生,蚊虫繁密,老鼠猖獗,春夏之际还有浓重的湿气霉气瘴气。下上几天连阴雨,连窗户玻璃都会长出白毛来。一夜间黑皮鞋霉成白皮鞋,墙角边床底下长出蘑菇来也是常见的事。1957年建武汉长江大桥后,过江铁路紧挨他家后门。列车驶过,犹如一阵铺天盖地的炮轰,常能将墙皮都震落下来。白天十多分钟一趟,夜里半个小时一趟。孟凡大半辈子就生活在这隆隆的车轮声中,刚过不惑,就有些耳背了。还有就是房屋地势高,人口日多,水压渐渐不够,经常没水。原来附近还有一口井,前些年也枯了。因为是私房,也没有什么单位来解决这类问题。周边的居民多是备了扁担水桶到山下去挑。孟凡一家都是那种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的文弱人,只得用些水壶铝锅之类的器皿一趟一趟地去端。因为是私房,按从前的标准,面积还不算小,所以孟凡的父母亲,一直没能分到房,还背了许多不明不白的说法。私有制的害处,孟凡是从自家的房产上得到了切身体会的。文革中,父亲写了申请,将房产交了公,房管部门开始还不想要,因为交公之后,每月多收几块钱房租,每年少收几十块地税,半斤八两,没多大意思。交了公,还得负责房屋维修。经孟凡父亲的一再要求,后来是作为知识分子斗私批修与私有制划清界限的实例才办了下来。到后来,分房政策宽松了一些,父母亲却已退休。孟凡下乡插队,招工返城,赶上高考最后一班车,毕业后分到一所职业大学任教。学校没什么名气,但时间很宽裕,对于孟凡这类身子懒散思想勤快的人倒还很合适。后来,日益为住房所苦,而学校房屋极紧,熬了近十年,依然未见曙光。孟凡狠狠心,放弃了专业,到一家报社做了记者,直奔一套住房而去。到报社分房的时候,又因孟凡已享受了公房,不在分房正选之列。如果是私房,反倒可以享受无房户待遇。反正在房子的问题上,孟家几十年来中的全都是下下签。
有时想起当年,祖父毁家纾难,一举卖了祖上豪宅捐助革命的义举,而数十年后的儿孙又重新赌出半生时光换取一块栖息之地,真是让人觉得又心酸又滑稽。

所以,当天上掉下一串新房钥匙的时刻,孟凡欣喜若狂恍然如梦,当即打电话召来妻子袁源,一刻不愿耽搁地跑去探看新居。当孟凡与妻子揣着钥匙乘坐电梯升到大楼的第十九层,寻到自己的房号,用那把锃亮的钥匙捅开自己的房门时,尽管里面空空如也,他却宛如进了阿里巴巴金光灿烂的百宝洞,半天不相信这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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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到卫生间探看思想,思想依然蜷伏在那只纸箱里,食盆水盆都没有动过,也无大便也无小便。孟凡这才意识到,思想碰到麻烦了。
养过猫的人都知道,猫有许多古老又顽固的习性,如拉完屎要用泥土灰沙将其盖上,俗称“猫盖屎”;闹猫时会四处滋尿以向异性示爱,宛如人类送玫瑰;要在粗糙的地方刨爪子――刨去旧的,长出新的,保持其永远锐利;还有就是归山――猫如果预感自己要死了,便会悄没声地离家出走,无踪无影地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只是今天的一些都市猫,随着主人居住环境的改变,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死在家里,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孟家猫一直是固守着这个传统的。许多年来,孟家的猫过世了一代又一代,孟家人从未见过它们是如何死的,连它们的尸体都没有寻见过。对猫这种离家赴死的行为,不知是谁给起了这么一个有佛教意蕴的名词――归山。孟凡后来读书,发现许多动物都是这样的,临要死了,便离开群体,独自向森林,草地,沼泽深处走去,从此就消失掉了。有人说,有的动物还会给自己掘一个墓穴,自己将自己葬了,大象可能就是如此。所以,即便在那些大象非常密集的地方,人们也极少能见到它们的尸体――除非是非正常死亡。比如被人杀害,锯去了象牙,扔下了身子。动物的这种行为,常让孟凡感动,觉得比人死得还要有尊严。
在蛇山坡上的老家时,思想的这一类事儿都很容易解决,拉屎拉尿到后山坡去,灰沙泥土管够。恋爱了,上房顶树梢,滋尿也好,疯闹也好,哭天嚎地也好,空间广阔得很。磨爪子也很方便,岩石草皮树干四处都是用武之地,他们家的后门框上至今还留着五六道深达一寸多的沟槽,那是他们家多少代猫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刨出来的。要归山了,山上林深草密,更是至境。而现在一下子到了半天云里。别的先不说,光解决思想入厕的问题就很麻烦。四处锃光瓦亮,不要说灰沙泥土,就是浮尘也难寻一星。孟凡先想去弄些沙土来,但想每天换盆楼上楼下也挺费事,便希望它学会使用卫生间,憋急了,总要拉的。他把那间客用卫生间铺上一些纸屑,权且充当灰土。靠墙立一块木板,作思想磨爪子之用。又将吃食饮水换上新鲜的。一切安顿好后,全家人才出门。孟凡对妻子说,买一点鲜活鱼,给它做一顿好饭,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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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了,思想是一只很有来历的猫,它的祖先是一只宫廷御猫。从一百多年前被皇上赐给孟凡的高祖算起,思想的家族在孟凡的家族已繁衍了几十代。其间经历了两个皇帝,一个太后,五个总统,一个委员长加上六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革命,战乱,饥荒,动荡,各种各样的运动和各种各样的清洗,孟家猫一直衍续到今天而香火未绝,真是不容易。

八十年代初期,思想那一窝猫仔出世。
按孟家世代的规矩,母猫临产前,要预先给猫仔起好名字,一般还要多起几个,以免到时不够用。孟家历史上出现过这类的失误,以致多生出来的几只猫在仓促中被安上了很不适当的名字而叫了一辈子。孟家的母猫临产,不管严冬酷暑,白天黑夜,都要有一个与猫最亲近的人伺候一旁,一来记住猫仔的长幼顺序,二来处理一下意外事故--比如脐带缠了脖子,比如母猫没了力气,猫仔卡在产道口不进不出,比如猫仔混沌中爬到一边被冻着,比如母猫一时糊涂在吃掉衣胞的时候,将猫仔也一并吃掉了……在孟家历史上发生过这类惨剧。最重要的是:每当一只猫仔娩出,主人都要轻声呼唤它的名字。据说这样做了,猫仔就能记住一辈子,永远也不会逃逸……这些,都不是孟凡的想当然或道听途说--孟家有一套猫的族谱,厚厚的几册。自宫中领回的第一只御猫记起,一直到眼下的这位思想。嫡系旁支血亲姻亲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都记得详详细细。是一部难得一见的有关猫的社会民俗学资料。现在原件在孟凡海外一个亲戚那儿。前些年为了征集近些年各系的资讯,那位亲戚给孟凡寄来了一部复印件。孟凡听国内的亲戚说,日本某图书馆曾想花六位数的大价钱收买这部奇书,被那位爱国的亲戚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不知是人算错了还是猫算错了,思想的母亲产期提前。那天夜里,孟凡和妻子听见衣橱里面一阵悉悉嗦嗦之后,突然传来鼠叫一般的吱吱呀呀声。两口子下床,找来电筒一照,母猫正拥在一堆衣服中生产。孟家猫的孕期历来很准,大都在五十九天左右,这次却突然提前了五六天,尚未来得及给它准备产房。那产房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只腰圆形木盆,长三尺,宽两尺,对猫来说很阔绰的。垫上些棉絮草纸之类,置于阴暗避风处就行了。木盆边缘不高,母猫可以自由进出,而猫仔却爬不出来。这腰圆形木盆原来还有什么其他用途,孟凡一直没弄清楚,反正从他记事起,就知道这是生小猫用的。大约是祖上专门制了作孟家母猫的产房的,年代也实在不短了,应作一件很特殊的文物来看的。这只木盆平日放在后屋的阁楼上,这次还未及取下安置好,母猫就急匆匆钻进衣橱中去生产了。这衣橱柜门上的玻璃镜子在不久前孟凡两口子的一次争执中被打碎了,还没顾得上去配新的,只挂了一块零头布临时遮挡一下,母猫进去是很容易的。孟凡赶紧拿手电筒一看,好在只生了一个,不致弄错顺序,但得马上唤猫的名字了。慌乱之中他想起一段日子以来报刊电台电视台大会小会上说的最多的几句话,便顺手拿来做了猫仔的名字:拨乱--反正--解放--思想--加快--步伐--改革--开放。结果,母猫生到第四只便不再生了。那第四只猫仔就叫了思想。
初初叫思想的时候,还有些涩口,叫着叫着就顺当了。思想这两个字渐渐失去它的原意,只剩下两个发音,如丝响,斯享,私饷……所以,当孟凡家的人当门一站,大声呼唤思想回家的时候,谁也没觉得有什么怪异,就像街坊邻居唤二毛苕货三丫头一样。后来和它亲昵时,也叫它思思,想想,小思想想。
思想是一只小女猫。这也就决定了它在孟家的地位。在孟家猫氏族里面,是以母系为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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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凡的祖上,算起来应是孟凡的高祖,做过湖广粮道,就是主管湖南湖北两地的粮食征集漕运的官员。在当时,这是一个实权很大油水很厚的职务。在那个民以食为天的时代,这职务不亚于今日的银行行长,土地局长或主管财政的副省长。武昌城内至今还有一条街叫粮道街,湖广粮道衙门就曾设在那条街的中段。孟凡的高祖曾在那里办过公。孟凡的高祖置下的一处六进六出的大公馆,也在那条粮道街上,离那粮道衙门不远。这些都是孟凡上中学之后无意间知道的。一次,一个远房亲戚路过武汉来家探访,那是一个壮壮实实的小老头,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式对襟衣服,象一个进城的老农。从父母和他的谈话中,知道他和孟凡的爷爷共一个爷爷,也就是孟凡爷爷的堂弟。他在他那一辈人中排行第九,所以孟凡该叫他九爷爷。九爷爷问起孟凡在哪儿读书,孟凡告诉说在三十三中。待那位九爷爷问清了三十三中的所在地之后,拍案叫道:哎呀呀,那就是你高祖原来的粮道衙门呐!孟凡没想到自己天天进出的学校,竟曾经是自己先人的官府所在地,从此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九爷爷又问:高祖的那座公馆还在不在?孟凡问什么公馆?九爷爷又是:哎呀呀,怎么到了你们这一代,祖上的事都弄不清了呢?孟凡的父母在一边很尴尬也很紧张,那神色中有许多嗔怪,意思是怎么向孩子说起这些不堪的旧事呢?那年月已是大讲阶级的时候,这些烂事躲都躲不赢。但又不好直说。一来九爷爷大老远地从外地来,二来人家辈份放在那儿。便直是用别的话题打岔。没想到人老了总是很固执的,一个劲儿地说孟凡的高祖,说那位见过光绪皇帝的湖广粮道,便是吃饭时,也没从那话题上挪开。吃完了饭,那九爷爷便要孟凡陪他去粮道街看看,探访旧日的粮道衙门和高祖那座富丽堂皇的孟公馆。那时,孟凡家在蛇山北坡的一幢普通民居中已经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孟凡曾以为自己的家世世代代就是生活在这里的。
从孟家出来,下了蛇山坡,便是民主路。九爷爷说,这条路原来叫察院坡,旧时的察院府就设在这里。察院懂不懂?孟凡说不懂,九爷爷便跟孟凡说察院。
从曾叫察院坡的民主路拐进横街头,九爷爷便又说横街头。九爷爷说,横街头从前曾是一处百年老书市,明清时,乡试的贡院离这儿不远,一些书商们便在这里摆摊设点,卖些考生们应考的书籍资料,到后来,渐渐地便卖成了书市一条街,什么样的书都有得卖的,从老祖宗的经史子集到革命党的反清书刊,从唐宋诗词到明清小说,都有。后来兴西学了,达尔文的书,赫胥历的书,也都能见到。当年你爷爷是这儿的常客呢!我至今还留着几本他送我的书,盖的书章就是这儿几家老书店的。
从横街头插进去,穿过一条狭窄的青龙巷就到粮道街口了。往里走几百米,就到了孟凡就读的三十三中。路程大约十多分钟。孟凡每天要走来回四次,要有晚自习,便是六次。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片地方的从前,更没有想到它们与自己家族有那么多的关联。粮道衙门已是大变了,那位九爷爷张张惶惶转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确凿的旧时痕迹。倒是在与它一墙之隔的另一处机构,发现了往日的几幢偏房,因此只能估摸着说出当年孟家高祖是在那一块地皮上坐堂处理公务的。从孟高祖粮道衙门的旧址出来,九爷爷又领着孟凡去寻祖上故居。九爷爷离开武汉数十年,但一回到这一片故地,便像鱼儿回到了水里,鸟儿回到了林里,看家狗回到了旧宅,哪里还要孟凡引领?老人轻车熟路步履敏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任何一处小的细节都有灵活的反应。九爷爷说,粮道街曾是武昌最有钱的人居住的地方,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地位有名份,正如今天一些重要军政机关附近的住宅区一样。在此之前,孟凡是从来都没把这条旧街放在眼里的。他总认为粮道街是一条很乡土气的街,从那街名望文生义,大约是卖粮运粮之道吧,反正不如解放大道中山大道那么气派,也不如江汉路南京路那么洋气,就连与之交接的解放路,也比它繁华多了。
九爷爷说,你说的解放路,以前叫长街,抗战胜利以后叫中正路,就是蒋中正的中正。那从前是做生意的人聚集的地方,和粮道街是不能比的。以前的粮道街,都是高墙深院,哪能让生意买卖做进来。说这话时,已见到小街两侧倒是有了许多做买卖的小店了:酱园,茶园,杂货,百货,餐饮,布匹,藤器,圆木,修伞的,打箍的,做白铁壶的……有两三间门脸的就算很气派了。成了一条真正的引车卖浆者流的小街市。最大最有名气的是那一家永远湿漉漉臭烘烘的粮道街菜场。在那个萝卜白菜鱼肉禽蛋都要配给的时代,这里是附近数万户居民心仪神往的地方。许多年后,孟凡回想起粮道街,印象最深的一是他的中学母校,再就是那家菜场。小小年纪的他,许多次从冬夜的睡梦中被叫起来,与母亲一道去排队买菜,有时是买藕买排骨,有时是买老得发紫的包菜。可以这样说,只要是能吃的,就有人排队。常常是半夜三更排到日上三竿。黑压压一片人群面对空空如也的卖菜台子,望眼欲穿地等待拖菜的卡车板车三轮车的到来。等到最后,只等来一声吆喝--今天随么事都没得卖的!
那时粮道街的路面依然是旧日留下的青石路。已被多少代人的脚掌磨得光洁如镜。
  往东行二百多米,九爷爷一眼就发现了他祖上那幢公馆,连大门前那一对石雕下马墩都还在。只是那石墩面上的刻花已被磨平,圆润滑溜,不知被多少条裤子摩挲过了。那两扇铁皮包铁钉铆的大木门也在,只是上门的一对黄铜大门环换成了一付铁栓。踏上五级青石台阶,是一道近两尺高的石门坎,腿脚不便的人要过这一道门坎还真有点难,要当只条凳坐坐却很合适。门坎也被磨得光光溜溜,中间还微微凹下去几分。孟凡当时还想,总听人说门坎高,原来真有这么高的门坎。只是不解为何要将它做得如此的高。许多年后,他到一些显赫的机关去办事,发现虽然已经没有了那一道石门坎,但那一级级的台阶却都远远高于他高祖的门坎的--这要多填几多土石料进去。他想。
  进得屋去,才让孟凡大开了眼界。上中学之后,这条粮道街他天天要走的,但从未留意这些古旧朴拙的门后面是什么样子,更未走进去过,有些院墙已开了做店铺,那旧日的大门便夹在店铺中间更不显眼。走进去之后,才理解了九爷爷说的旧日那种显赫气象。特别是没有想象到像这样大的宅子,只住一家人家。走穿一道光线阴暗的甬道,绕过一面影壁,是一座宽阔的大天井。地面用细密的麻石条镶嵌,中间略高,四角各有一个用石料凿出孔眼的地漏。天井的四周是回廊,靠大门的两间,九爷爷说是门房,就象今天的传达室。回廊的左右是东西厢房。厢房有上下两层,楼上四周是走廊。走廊的栏杆雕龙刻凤,让人想起旧诗词中人上高楼独倚栏杆的场面。天井后面是一间大客厅,可以放得下五六张八仙桌。九爷爷说,这是高祖会客的地方,一般人只能进到此处。如今这大厅已变成楼上楼下七八家人家的公共厨房,煤堆灶台水缸炊具将所有的墙面填满,长年的烟熏火燎,墙壁上像涂了一层沥青似的油光闪闪,天棚上垂下丝丝缕缕浸满油腻的蛛网。看着这等景象,九爷爷怔怔地好一会儿,咕哝了一声:糟蹋成这个样子了。见一位正撬炉子准备烧水的妇人疑虑地瞟了他们一眼,才又往后走去。穿过堂屋一侧的通道,后面又是一座天井,四周也是上下两层的厢房,只是那楼上走廊的栏杆变成了窗扇。九爷爷说,这楼上是你高祖的书房,楼下的厢房也是会客用的,只用来会见等级更高的客人或是密友。这厢房的里间与后面一进的卧室相连。文革时,孟凡见到“点火于基层,策划于密室”的字样,便会想起他高祖的这几间厢房。九爷爷说,这天井中原先有几块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假山下面是水池,养有金鱼和莲花。现在已被铲平,铺上了水泥,四周有几个水龙头,大约是公共洗涮之处,因为天井里上上下下牵扯着蛛网一样的绳索,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衣物,楼上还有用竹竿直截搭在斜角的窗框上晾衣的。抬头望去,层层叠叠,天空被切成万花筒般的小碎片。再往里走,又是一套形制相近的天井厢房,那客厅也用作了厨房。九爷爷说,这一进是你高祖的起居室,楼上楼下加起来也有十来间。第四进是女眷居住的地方。后来孟凡的曾祖兄弟三人先后成家,那第四、第五、第六进便各家占了一进。第四进的天井中有一口井,井还在,那井沿被上上下下的井绳磨出了许多深痕,最深的几处有两三寸。第六进原来是给高祖未成年的子女们居住习读的。六进之后是一座后花园,后花园再过去,便是下人杂役奶妈伙夫轿夫马夫们的住处,还有伙房,茅厕和马厩。这一切,除了那座青砖茅厕尚在,其余的变化就很大了。全部盖起了一排排平房,将一座昔日美丽的后花园铺陈得一片密密麻麻。在浏览高祖旧居的途中,一位住户曾说这里解放初做过一阵子什么机关,后花园的那一排排平房,便是给机关的单身职工们住的。后来那机关迁走了,就做了民居。前前后后大约总有六七十户人家。孟凡想,六七十户人家,一进哪怕只占一间,那就是六七十间,加上客厅,回廊,走道,偏厦,茅厕……他不知道他那位高祖是怎么用得过来的。
  走穿了六进房屋,再走过后花园及下人居住处改建的大杂院,才算是将孟凡高祖故居的直线距离走完。按九爷爷的说法,在四进五进的回廊两侧,还有偏门通往另外两套宅院,那里曾是高祖的两位庶夫人的住处。现在已经封闭了,不知里面现况如何。
  从大杂院后门出来,孟凡发现竟到了后补街。也就是说,他那位高祖的公馆,前接粮道,后通后补,贯穿了武昌城中很有名的两条街道。
  那天陪九爷爷逛了一大圈之后,孟凡心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甚至有些恐惧的感觉。那时的孟凡还非常单纯,是一个听红军故事,学雷锋精神,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歌曲成长起来的优良少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先祖中有这么一个大封建官僚(那是领袖所说的三座大山之一),有那么一座用劳动人民的血汗砌起来的豪宅大院(那时正在以四川大恶霸大地主刘文采的反动庄园展览示众)。这些尽管离他十分遥远,但一种罪恶感已深深地植入了孟凡心中,甚至对长久以来一直向他隐瞒了这段历史的父母亲也觉得可疑起来。
  那天陪九爷爷转了一圈回到家后,孟凡发现自己的父母亲对这位不速之客并不太热情,甚至连留吃晚饭的示意也没有,更没有留宿的意思。于是那位九爷爷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从此再也没有来往。许多年后,有亲戚来说起九爷爷,说第二年闹文化大革命,他就被红卫兵打死了。那位九爷爷走后,家里的气氛显得有些鬼祟。睡下之后,听得板壁那边母亲在咕哝:这老家伙真是个祸害,害了自己不说,又来害别人。刚摘了帽子,又不晓得天高地厚了。是个什么好事,还带了孟凡去看……
九爷爷走了几天之后,孟凡的父亲在一次聊天时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孟凡:那天九爷爷和你聊了些什么?孟凡便说了高祖的那座公馆,还说了解放路原来叫中正路,就是蒋中正的中正。孟凡的母亲在一旁听得咬牙切齿:这老东西真是疯了,说这些给孩子听是什么意思?父亲说,问了咱们家的猫没有?孟凡反问道:什么?问我们家的猫?父亲一听有些释然,忙将话岔开去,说九爷爷也很喜欢猫的。许多年后,当孟家猫的身世解密之后,孟凡的父亲说起那位九爷爷来的往事:那次你九爷爷来,我最担心两件事,一是提起你当粮道的高祖,一是说出咱家猫的由来。第一个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不但说了,还拉着你去实地考察。不过一想说了也就说了吧,你高祖骨头都烂了,房产也被你爷爷献给了革命事业。好在他老人家一时疏忽,也许是没来得及说起猫的事。当时,我们真是担心死了。万一这事走漏了风声,人和猫都要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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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家尊猫爱猫是有传统的,甚至作为儿女选媳择夫的一项重要条件。不论是媒人提亲的,还是自己相中的,对象第一次来家,长辈们都要仔细观察他(她)对猫的反应。有时甚至故意设一些小局,比如让猫上了饭桌吃食,比如唤猫过来时有意让它从对象身上踏过,或者让对象抱一抱猫,抚一抚猫。最简单的就是在座椅上茶几上留下一些猫毛,如果对象恶心这些东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出门就周身拍打,那此门亲事多半难成。有些聪明的子女在对象上门之前便预先通气,让他们不论真假,要显得爱猫甚于爱自己。

孟家养猫,始于那个做了湖广粮道的高祖。据说有一次高祖奉召进京,忐忑等候多日,皇上终于召见了。那一回去的都是各省的粮道、盐道。这一类肥差,历来招人妒恨。稍有不慎,便有告发的奏折飞到京城。如果哪天皇上心烦,又读了这类折子,御笔一批,轻则去官,重则掉头。所以,这类官员大多惧怕被召进京。而且一旦进京,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凶是福,都要尽快打点那些能为自己说上话的高官近臣,放血割肉也在所不惜。这些,孟凡的高祖想必一去就办了,但到皇上召见之时,两腿依然打摆子一般抖索得停不下来。皇上一一问过各省粮道今年入库的石数,明年可完成的计划。突然问道:湖广今年实征多少?孟粮道一听,显然皇上是已掌握了实情的,编瞎话已无意义,便镇定下来如实说了。皇上说:怎么实征数比进库数要大出一倍?孟粮道说,今年鼠耗太大。皇上问:仓鼠乎?硕鼠乎?孟粮道一听,心里叫道:这下完蛋了,皇上这话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了。本来,地方征粮,下到粮长,上到粮道,都要层层加码的。这一点很像我们今天的各级政府的经济指标:中央要一万,省里便是一万一,县市便加到一万三,到了乡镇可能就是一万五了。所以到了后来,中央政府干脆给你一个加码的指标--曰“粮耗”,如“雀耗”,“鼠耗”,“仓耗”,“运耗”,让各级官员能名正言顺地捞一点油水,而不至于偷偷摸摸,弄得堂堂朝廷命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于是,实征数减去实耗数再减去进库数。这中间的差额,便成了各级官员名正言顺的一笔收入。这笔收入被冠以“养廉”之美名。聪明一点的下级官员,还会从这一笔“养廉”中抽出一部分来孝敬上司或那些没有得到好处却能说得上话的官员。这笔钱名曰“羡余”。中国的文字便有这样的功用,可以将不可言说的事物言说得道貌岸然,让聪明人也听得糊涂起来,最终在认可了这美丽词儿的时候,也认可了一桩不堪的事件。孟粮道知道,这类事皇上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再说,湖广的粮耗并不算太高。据他所知,有的省已高到每石库粮实征两石四斗八。但是在皇上面前,是无须申辩也无须讲什么道理的。所以当皇上问到是仓鼠还是硕鼠时,他便装糊涂,应声道:仓鼠,仓鼠,这些仓鼠个个都吃成了硕鼠。皇上听罢,不知是为了孟粮道的聪敏还是为了他的糊涂,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说:朕今日赐你一只猫,并赐字四个:捕尽硕鼠。当即,宫中管事便抓来一只硕大的母猫,当庭赐予孟粮道。

这便是孟家猫的祖先。
孟粮道怀抱御猫,跪谢皇恩浩荡,三呼万岁,内衣已湿了三层。
  孟粮道当然不会指望它真的去捕鼠。对于他来说,这只猫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孟家世世代代的福星。千呵万护带回湖北,聘了行家精心伺候。还举行过几次盛筵,做了好几次仪式,诚接御猫。(孟凡后来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马上就想起了当年领袖送芒果的事。)孟粮道又将皇上随口诌的四个字刻成大幅的金字匾额,挂在了自己粮道衙门的正厅上方。有了这一猫一匾,孟粮道往后的日子无灾无难,一帆风顺,在古稀之年无疾而终。

如果说,孟家对猫的热爱,早年是起于敬畏。那么到了后来,在对它们的养育伺弄中,渐渐生出许多真情来。孟家一代一代的孩子,都是在与猫的嬉戏中长大的。孟家一代一代的老人,都是在猫的依偎中离世的。所以,猫之于孟家,犹如牛之于印度,象之于泰国,犬之于爱斯基摩人了。

  皇上赐予孟家的那一只猫,种属暹逻猫。暹逻就是今日的泰国,据说是早年暹逻王进贡来的,也算世界名猫。但若不细看,似乎与普通中国家猫相差不多。不像波斯猫,俄国猫,瑞典猫,喜玛拉雅猫,一眼就看出特别的不同来,或长毛,或短腿,或粗脖憨颈。或毛色与眼睛的颜色十分怪异。暹逻猫比一般的中国家猫体形略大,毛短而细密,长腿长脖颈,眼睛有蓝有黄,毛色有白有灰有浅褐。有一个最大的特征,那就是:细长的尾巴和身子的毛色花纹总是不同。猫尾的毛色更深或有环形纹,高高举起的时候,像背上插了一支标枪,蜷伏躺卧的时候,像怀里抱了一杆烟枪。暹逻猫性情凶悍,善捕鼠。尽管孟家公馆华贵阔绰,但毕竟是砖木结构,老鼠可藏身的地方很多,可食之物也很多。因此,孟公馆内的鼠患一直也十分猖獗。可自从那只御猫来了之后,竟收敛了许多。
为了让御猫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孟粮道又花了一些银两,向京城宫中太监求得一只公猫。从此,孟公馆中猫丁兴旺,猫口翻着倍地增长,最多时达百只,光伺猫的专职人员就有三个。一些郡县的下级官员也乘机前来求要。他们当中有真爱猫的,也有想沾沾财喜之气的。在湖北,猫又叫财喜,有穷养狗,富养猫的说法。而皇上亲赐的御猫,不光是有财气喜气,简直还有龙气。当然也有乘此机会向上级纳贡行贿的。求猫的帖子送上的同时,还附上一份名曰“亲养费”的银票,少则几十两,多则成百上千两。银两的多少,要看求猫人最终想达到什么目的。此种做法既充满善心爱意,又不显山露水,双方感觉都很舒服。就像日后大款奸商给官员的孩子派压岁利士,给官员的父母敬祝寿钱一样。
如何称呼皇上亲赐的那只御猫,曾让孟粮道很是犯难了一段日子。按民间一般叫法,唤作咪咪,花花,来福,来财……显然都不宜。最后,孟粮道按孟家宗族字派给它起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名--孟广福。昵称广福。孟粮道自己是广字辈,表示当以同怀视之。但此名只能由孟粮道一人呼唤,后辈及下人一律称猫爷。
孟家对猫的血统也很讲究。猫一多,婚姻便很乱,常常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于是回到了母系氏族,只认母亲血统。一窝猫仔下来,头一只母猫便为正宗,也就是长房长女制。如日后这一只不幸夭折,第二只母猫便升为正宗。所以前面说了,孟家对猫出生的顺序是很认真的。只是猫不像人那样便于管理,常有正宗公主从外面带了身孕回来的事。再加上纯种暹逻公猫也不是说弄就能弄得到的,长久在家族内近亲通婚,后代中也常有体弱多病甚至先天残障者。到得后来,便对男猫的种属出身不再苛求。能门当户对就门当户对,万一不对,也就任它去了。好在暹逻猫的某些遗传基因特别强大,如那一条永远与身子格格不入的尾巴,不论哪个男猫搀和进来,也始终改变不了它。到了思想这一代,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暹逻血统,真是很难说了。但那条尾巴,依然是别具一格。思想黄眼睛,短被毛,细腰高腿长脖子,体型如一只缩小的美洲豹。浑身雪白。只有那尾巴从齐根处刷地变褐,并镶有一圈一圈黑色的环形纹。

在孟家,猫的传世也是遵循中国传统的,正宗者只传长房长孙,其余各房则按顺序分配。这个规矩执行了数十年,到孟凡祖父那一代便渐渐废弃了。谁愿意养谁养,怎么养都行。孟凡的祖父刚好是长房长孙,年幼时还是按老规矩接养了一位公主。祖父是一个思想很新锐的人,对这一套老礼数早已不当真。但从小耳濡目染朝夕相处,对孟家猫还是很喜爱的,那更多的是一种对生命的喜爱,与皇上无关。要不然,他后来不会参加反满革命,也不会献出自己的生命了。倒是祖母非常看重这一事件,特别在是她丈夫去世之后,对孟家猫更是恩爱有加,呵护至极。其后那么多年,战乱贫困运动饥荒,她不知付出了多大心血,让孟家猫一代一代衍续下来,几乎到了割股饲猫的程度。三年饥荒时,祖母已七十多岁,除了从自己每天七两的口粮和每月半斤的肉食中拿出很大一部分来给孟家猫之外,每天都要咚着一双小脚,走穿一条民主路,到江边候在那些搬罾人的旁边(搬罾就是用长竹篙将渔网浸入江水,等候一段时间,待鱼游进去再拉起网来的一种捕鱼方式。),要一点小鱼秧子。那小鱼秧子,小的只有米粒大,几乎还是个胚胎,大的也不到一寸长。再大一点的,别人就要自己吃了。候上几个时辰,积攒了有一小捧,放在手掌心还盖不满。然后用一块手帕包了,回来熬成汤,拌在米饭或馒头渣里喂给猫吃。看着猫吃食,祖母眼里充满无限的怜爱与辛酸。如果闻到哪家有剖鱼的腥气,她会拿了一只碗,向人家讨要所有别人弃之不要的鱼身上的东西。从鱼腮、鱼鳔、鱼肠子,直到鱼鳞和鱼鳍,回来洗净了做成猫食。有时祖母也央求孟凡和她一起去附近的沙湖晒湖紫阳湖去捞螺蛳蚌壳一类的东西,回来将壳捶碎了,挑出里面的肉来,煮一煮喂猫。但猫不喜欢吃这一类水产,除非饿极了。后来这类水产越来越多地被人捞去吃了,常常是泥里水里搅和半天,最终空手而归。孟凡也就乐得不去了。
祖母她老人家有一句名言:人可以一辈子不沾荤腥,猫不可一日无荤腥。
孟凡的祖母死于三年饥荒的最后一年,老人家离世时,只剩五十多斤,真正是一把老骨头了。孟凡的母亲说,奶奶是为猫饿死的。那时的粮食都是各吃各的,再仁义的家庭,也很难共产。每月细粮粗粮总共也只二十斤上下,恨不得三天就能吃光,哪里还顾得上猫呢。有时看着猫饿得呜呜咽咽地呻吟,失魂落魄地找寻,孟凡那少年的心也会为之一恸。但真要从牙缝里抠出一点什么来给它们,却又很难做到。后来回想起这些往事,孟凡心里总有一丝愧疚与隐痛。他想,在饥馑与穷困中,人性善大多是一句空话。只有极少数,类似于奶奶这样的人,才能用那种近乎于宗教的情怀战胜私欲。他不知道奶奶在那几年当中每天究竟吃了多少东西,便是父母将家里配给的高级点心之类买回来给奶奶吃,(这里所说的高级点心,只是些极普通的饼干,桃酥,喜饼之类,有的还搀和了不少大麦面和玉米粉。今天,便是在乡下的小杂货店怕也难再见到了。)奶奶也常常是放在嘴里嚼吧嚼吧,你稍微不注意,她便从自己嘴里掏出来抹到猫嘴里去了。奶奶去世前的临终嘱托全是关于猫的。她要父亲答应她把猫养好,不要断了香火,不然会有灾的。如果养不好,她是会回来的,她回来就要把猫带到那边去养。
孟凡的父亲是一个孝子,孟凡的祖父在辛亥首义中为保卫新政权而战死的时候,孟凡的父亲还在娘肚子里,其后许多年,孟凡的奶奶独自一人茹苦含辛将孟凡的父亲抚育成人。所以,孟凡的父亲对孟凡的奶奶从来都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
在紧接而来的文化大革命中,孟凡父亲为孟家猫所付出的代价,也实在不比孟凡的奶奶小多少。那时候,养猫养狗种花种草都是修正主义了。孟凡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运动一来,首当其冲。尽管孟凡的爷爷该算是堂堂正正的革命烈士,但他参加的毕竟是辛亥革命,充其量也还只能算是资产阶级革命。那时候,在一般的中学生眼里,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的革命,其他所有的革命都是假革命,反革命。到后来,连那些参加过毛主席领导的革命的人,大多数也都变成了假革命,反革命了。所以,孟凡的父亲从来不提那位辛亥义士。很长时间里,连对孟凡他们几个孩子都不说。直到那位九爷爷来过之后,孟凡的父亲才含含糊糊地讲了一点。意思是说,孟凡的爷爷是背叛了反动封建官僚家庭的,是追求进步的,孟凡的爷爷从来没有反过党,因为他在还没有共产党的时候就死了……关于爷爷的详细情况,是在孟凡上了大学之后,才逐渐搞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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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凡到报社开了一个短会,处理了一些事务,心里不踏实,就匆匆赶回家来。每逢单位分房装修搬迁,当事人上班开溜便是合情合理的,这已成为一条不成文法。
孟凡回家时,妻子袁源也已在家里了。袁源说,思想还是不吃不喝。
孟凡开了卫生间的门,门刚刚推开一条缝,思想便腾空而起,从孟凡的头顶飞跃而出,径直蹿上客厅的窗台,对着窗外大声嚎叫起来。几次向楼下欠出身子,作出跃跃欲试的样子,然后又恐惧又绝望地缩了回来。孟凡想去抓它,又怕思想失足掉下楼去,便远远地唤它,思想只是自顾自地望着楼外凄厉地叫唤,在窗台上烦躁地来回踱步,孟凡等它走到一头时,快捷上前将那扇窗子关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袁源说,它想出去。
孟凡说,它没有来过这么高的地方。
袁源说,它不喜欢这个地方。
孟凡说,还没有习惯,习惯就好了。

后来,思想终于从窗台上下来,躲到沙发背后去了。
突然间,孟凡和袁源一起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又听见一阵唰唰唰的声音,循声找去,见思想在两只沙发的夹角间拉下了一大滩屎尿,正弓着身子使劲地在屎尿周边的大理石地砖上刨着,一边将它想象中刨起的灰土向屎尿盖去,它做得固执又专注,见长久还未遮盖掉屎尿的气味,都有些气急败坏了。孟凡两口子将沙发挪开了,它还在一心一意地执着地刨着。待袁源拿了拖把卫生纸来清扫时,它还不愿意离开。
  收拾完思想的那一滩秽物,将思想又关进卫生间,两人都无言。他们都知道对方想到了一些让人窘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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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源和孟凡的姻缘中,有两样东西是很重要的,一是书,一是猫。袁源后来想过,光有书呢,缺了一些人间情怀,光有猫呢,又少了一种精神境界。
袁源和孟凡是在七十年代中期一次年轻人的小型聚会上认识的。那时的一些青春聚会不像现在,喝酒,跳舞,唱卡拉OK,亦或吃摇头丸甚至上床。那时的年轻人聚会,总谈一些天下最大的事情,当前的形势,革命的前途,人民的命运,中国向何处去……常常要表达一些很犯忌的思考。因此,这一类聚会都带有一种秘密紧张的气氛。那个时候,一些青年的思想日渐活跃,出现了很多类似地下读书会的小组合。有的是工厂的青工同事,有的是下乡插友,有的是文革战友,有的是小学中学同学或街坊邻居。先是相互传借一些封、资、修的小说,后来是手抄本,再后来就慢慢交流起读书心得,对一些问题的思考体会。再后来还传看一些禁忌文章,如《中国向何处去》,《第三次革命》等等。那种紧张神秘又带有犯罪快感的思想碰撞,成为了他们青春生活中最激动人心的精神聚餐。后来孟凡研究辛亥革命史,发现当时的党人初兴时,也是以这类读书会的方式纠集的,便理解了文革中,当局何以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地剿灭社会上爱读书的小团体。
袁源的家是这类聚会的一个重要据点。那时,袁源的父母都还被关着,家里就一个奶奶和一个弟弟,奶奶从不干预他们说什么,还可以给他们做吃的。弟弟很小,只要放他出去玩,可以一整天不落屋。袁源当时虽然才二十挂零,却已是一个经历丰富的女革命家了。文革开始后,刚上初一的袁源便和一帮大串联中认识的大学生兄长混在了一起,给他们跑腿,刻印,提浆糊桶,耳濡目染,冲锋陷阵,成熟得很快。据说她的第一个恋人是在一次武斗中死去的。第二个恋人在一个反革命案中被枪毙了。袁源自己也受了不少折磨,终因年纪小,又是个女孩,没遭大难。但已是一副曾经沧海的样子。所以孟凡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被她那种沧桑气质迷住了。袁源的一个亲戚在一家大机关资料室里工作,袁源常去那儿借一些书,主要是借一些苏俄及西方的文学作品。后来发现她那儿还有一些内部出版的供批判用的书刊,如日本军国主义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忧国》,《丰饶之海》,苏联作家科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巴巴耶夫斯基的《人世间》,沙米亚金的《多雪的冬天》,还有《第三帝国的兴亡》,《尼克松回忆录》,《赫鲁晓夫回忆录》,以及那种供批判用的不定期出刊的32开本杂志《编译参考》等等。禁锢多少年后,见到这些东西,就像小和尚下山见到了“老虎”,不论老和尚怎么吓唬,小和尚还是要说“想老虎”。袁源痴迷执地着缠着她借,她最终答应了。那个亲戚是一个勇敢的女性,袁源至今感激她。尽管每次她只让袁源拿走两本,还用各种方式伪装起来,并规定不许超过两天,不许让外人知道,不许在资料室有人的时候提这档子事……
袁源一直还记得孟凡初去她家的样子,那时他瘦瘦的,斯斯文文,戴一副最普通的棕红色有机玻璃框架的眼镜,留一个典型的学生西装头,说话斯文但尖刻,爱带一些不伤大雅的脏字。如巴妈的,个杂子,狗尔……这些脏字大都语义不详,谁也没弄清楚它们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当个语气词,类似于古汉语中的夫呀兮呀之乎者也一类。这些语气词使孟凡抑扬顿挫的叙述显得格外生动,如果要硬性将它们抽去,那孟凡的语言会顿失风采。所以,他一旦和领导,公安一类人说话,便结结巴巴生涩又干瘪。那时,许多知识分子子弟说话都爱带脏字,表示知识份子革命化,资产阶级劳动化。她记得他第一次来就带了一份见面礼,是一部郭沫若的《洪波曲》。他说,郭老这本书很有意思,里面许多地方写到武汉。然后细细转述起来。孟凡的转述能力也很强,他能用地道的带了脏字的武昌话准确生动地转述一个西方爱情故事亦或一个深刻新颖的社会思想。那本南斯拉夫人写的《新阶级》的主要论点,袁源就是听孟凡一一转述的。她至今没读到那本书,但在孟凡转述之后,比读过印象还深。
有一次,孟凡发现她枕头下面的某一部内部出版的书,他以一种真诚到痛苦的心情向她求借。袁源很果决地说,这书不能转借,她答应过别人。他说,我以我的人格,我的性命向你保证,绝不会坏你的事。就是那一次,为了证明他阅读的安全性,孟凡向袁源讲述了他爷爷的故事,讲了他现在在蛇山坡上的家,曾经是革命党人的秘密工作站。他说,从满清政府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它。他又说,你想想看,当初如果没有那些革命者将那些革命书刊传布到那些进步青年手中,我们的革命队伍要损失多少优秀人才!袁源说,这本书的期限已到,明天上班之前就要还回去,我自己还没有看完呢。孟凡问,你几点上班?袁源说,七点。孟凡斩钉截铁地说,我今天晚上十二点来拿,明天早上六点五十还你。两个人把话都说绝了,僵在了那里。一会儿,孟凡起身说,你抓紧时间看,我晚上十二点来。说完,不等袁源表态便匆匆走了。
  就这样,以书会友,孟凡开始了和袁源的往来。那时的青年男女,交往有许多禁忌。以书做托儿互相接触,就成为一种高雅安全可进可退的好方式。但孟凡和袁源的交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实仅仅只为了书,为了那种躁动的青春思考。他们两家住得不远,走路十分钟,交往也很方便。他是那种奇文好书新思想不过夜的人。蓦然间就来了,坐下就开聊,不作任何寒暄,聊完聊透拔腿就走。在那种严峻的岁月里,他们互相刺激,说了许多犯天条的话,也说了许多今天看来愚昧可笑的话。袁源说,你将来不是一个思想家,就是一个反革命。他说,你也一样。那时他们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认识大半年之后,袁源才第一次去孟凡家,还是孟凡来接她的。孟凡说,他家的猫生了小猫,他要送袁源一只。袁源说,我连自己都养不好,别害了一条性命。他说,你只去看看也行。说罢,便一往情深地说起他家的猫来。当时袁源很奇怪,一个全心全意关注人生关注社会政治的思想家,怎么会对阿猫阿狗有这么大的兴致?就在那天,孟凡给袁源讲了他家猫的长长的故事。那时,他们由于思想的交流,已成为了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却没有一点点男女之情。从袁源家出来,走解放路--也就是孟凡九爷爷说的中正路――拐民主路――也就是孟凡九爷爷说的察院坡,然后从一个很不显眼的小巷壑口插进去,曲曲折折蜿蜒至蛇山半坡孟凡的家。这里的民居布局杂乱,高低错落,不小心便会迷路,确实是一个秘密斗争的好场地。也许是多年前孟凡那个九爷爷不经意间的一番话,也许是文革中期相对沉闷无聊的生活,孟凡花了许多功夫了解武昌的变迁沿革民风民俗。他的许多述说,让袁源大开眼界,渐渐觉得武昌这座平静又世俗的城市变得神秘厚重起来。走到任何一处,他都会告诉你说,这个地方原来叫什么,有什么讲究,发生过什么事件。他说他爷爷当时卖了粮道街的孟公馆后,所以在蛇山北坡选了这一处房子,实在是费尽心机的。他说他爷爷那时的武昌城,被一条长长的蛇山一隔两半,城南到城北只有如今解放路天桥那儿的一个小山洞可以通行。除此之外,只有翻山或沿江边绕行。而当时的满清总督衙门及重兵都在城南,城北这边的管制相对松弛。那时的蛇山林深草密,有什么不测,从后门出去往里一钻,便难得寻见。上得山后,前可通汉阳门渡江,后可奔大东门出城。万一不便逃逸,那一带地形复杂,随便往哪儿一拐就不见了踪影。袁源记得那一天的路上,孟凡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发出了质疑。他说:毛主席有一句名言,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句话放到我爷爷身上,就不那么说得通了。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封建官僚阶级出身的人,自己一天都没有劳动过,更没有被什么人剥削过。按现在的话说,是吸劳动人民的血汗长大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寄生虫。他为什么要变卖家产投身革命?为什么要冒死去推翻他们祖祖辈辈效忠的朝廷?最后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袁源说,这一段话,就是放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身上也不准确,他家是富农。还有总理,还有鲁迅,还有马克思恩格斯……那个时候,他们常常为自己这一类今天看来十分浅薄的思考而激动不已。两个都没有亲自吃过苦头的少男少女,为自己的深刻自豪或痛苦。
跟着孟凡七拐八弯来到他家,由于事先听了孟凡讲的故事,袁源对这一幢破败的房屋竟生出一股敬意。那时孟凡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已经插队去了,平日只有他和他的父母亲。那是他家住房最阔绰的一段时间。楼下一间堂屋,堂屋后面是一架阴暗窄小的木楼梯。楼梯间后面是厨房,厨房后面有一扇小门,通往那半间大斜角的暗室。孟凡先带袁源钻进那间暗室。孟凡说:我爷爷他们在这里藏过枪械炸药,我小时候还在这里捡到过子弹,后来被我父亲扔到茅坑去了。
暗室里有一盏瓦数很小的灯。孟凡说,我在这里看书。你看,保不保险?说着,他在墙壁上抽出一块砖,从里边掏出几本书来,又放回去,再将砖塞好。顺着暗室倾斜的地面,放了几只小木箱,可以坐人。这大约是他阅读的座椅。如果在上面铺一点棉絮,还可以睡觉。暗室一侧那三角形的墙上,有一扇两尺见方的木窗,打开后便可以爬到屋后的山上去。外面长满了杂草,刚好将这扇木窗掩住。看得出来,孟凡对他的这间暗室很得意,差一点忘了他约袁源来是看他家的猫的。或者说,他其实更想袁源来看看这间暗室。从堂屋后面的楼梯上去,有一前一后两间房。前面的一间是孟凡父母的,后面的一间是他们三个孩子的,现在由他一个人住。那时袁源没有想到,几年以后,她也会住到这一间房里来,与这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伙子同床共衾生儿育女,过了一段漫长又困窘的日子。
那只腰圆形的猫盆就放在他的床下。孟凡上楼的脚步声一响,便听见了一声猫叫,似乎是打个招呼。进屋后,孟凡蹲下身子,将猫的产房从床下轻轻地拖出一半。只见一只浑身雪白而长着一根环形虎尾的大母猫在一块污渍斑斑的棉絮上优雅又慈爱地侧卧着,五六只毛茸茸的小猫仔蜷伏在它的腹窝里。有的在吃奶,有的在一边四仰八叉地睡觉,都还没睁眼睛。孟凡一边轻柔地唤着母猫的名字,一边一一抚过猫仔,并将压在下面的掏出来重新放个舒适的地方。母猫见了生人,眼里露出些凶光,无声地一下一下呲着牙。孟凡说,莫怕莫怕,自己人――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说着,从木盆外端过一碗清水喂母猫喝。母猫欠起身子,用舌头卷吧卷吧地喝了几口。孟凡放下盛水的碗,将木盆推回床下说,小猫睁眼之前不能见到强光,它们的眼睛还没长好。袁源看着他,想,这个年轻的思想者,在此刻变成了一个善良的老奶奶。那只母猫大约是思想的高祖曾祖一辈的。那时,离它祖上从京都迁来武昌已快一个世纪了。不知道它是否会梦见它的先人在宫廷中的生活。孟凡曾很肯定地说过,猫是会做梦的。猫做梦的时候,可以从它脸上的表情看出来。
在那天,有一个瞬间中,袁源心里涌出了一种很柔和的感觉,像冰层上涌出了小小一注春水。这个感觉是在她看见孟凡用手掌窝成一个卷儿,轻轻从母猫怀里握出一只小猫,轻轻放在另一只手掌心中,然后用几个手指肚轻轻抚它的时候产生的。

他们那一批年轻的思想者在不久之后的几年中,开始受到接二连三的打击。首先是一个年轻的中学教师,因与外地一个什么学习小组通信,被查获,判了三年刑。他在审讯中交待了所有的往来关系,其中包括孟凡和袁源,害得孟凡和袁源被调查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又有一个因文革的问题一直没有招工返城的同学被关,从他的借书名单上又找到了他们一帮人--那时候,很多读书青年都有一本私人的图书借阅手册,某某某,某年某月某日,借某书。如已归还,便在后面注明:某年某月某日归还。以避免在错综复杂的扯借过程中,不知了书的去向。这次搬家,袁源还翻出了她当年的那本借书登记册,发现了许多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书。其中就有孟凡:某年某月某日,借《杜勃罗留波夫选集》,某年某月某日还。某年某月某日借《尼克松回忆录》,某年某月某日还。甚至还有几本音乐方面的专著--《西方音乐欣赏》,《和声学教程》等,真是很有意思。根据上面的记录,有几本书孟凡是一直未还的,袁源拿了记录示予孟凡,向他索要当年所借的书。孟凡一口咬定是还了的,是袁源自己忘了记。说着,果然在书架上找到其中一本,袁源说,这书一直在你们家吧?孟凡说,老夫老妻了,哪还分得清你家我家?我家的都成了你家的。说话间,袁源和孟凡都意识到,那一段纯净的岁月已逝去久远了……
一直到一九七六年以后,他们那一批读书者中,还有不断遭难的。由于这么折腾了几年,他们在单位几乎都成了危险份子。当高考开始后,大家便陆陆续续通过考大学逃出了监控。孟凡是第三年考取一所师范大学历史系的。他的数学和英语拖了他两年的后腿。那时,袁源已高出他两届。他们都过了该结婚的年龄,于是就结婚了。

在其后的几年中,也许是太漫长的腥风血雨弄得大家身心交瘁,也许是沉重的学业和家务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他们那一批人,差不多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结婚生子--大家相互往来少了许多,即便往来,也只是喝喜酒,看孩子,问分配,谈工资,很少有那种纯思想的形而上的交流了。
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孟凡像是蛰伏了一冬的虫蛇,雷声一响,又爬出洞来。开始关注各类新书新思潮新动向。他开始研究辛亥革命史,一是想弄清他祖父那一批人当时的社会政治思想发展脉络,一是想弄清辛亥革命对中国后来的几十年究竟生成了一些什么样的意义。他还写了几篇文章,发表在几家院校的学报上。文章都不大,但观点很激进。其中一篇《革命,还是立宪?》还引起了一些批评与商榷。那时的孟凡三十出头,那才气与锐气让许多朋友们看好。孟凡除了勤奋做学问,还很活跃地参加各类学术思想交流活动,仿佛是七十年代中期那一次思想活动的翻版与升级。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时是在地下,现在已浮出水面,登堂入室了。在一次很高规格的研讨会上,几个当年的读书者相逢,都有一种十年磨剑一朝出鞘的感觉。少年壮志,天下豪情,尽在书生文章言谈中。那时他们都很乐观。
没想几年之后,孟凡大变了。深居简出,不著一字,连人的模样都苍老起来。有朋友用小说《红岩》中的故事开玩笑说,枪一响,华子良就疯了。一次,几个朋友实在放心不下,怕他出什么毛病,径自上门找他,说,经历了这许多风雨,不致于此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个杂子――年纪来了,经不得吓了。便扯到别的事上去了。那天,他说的最多的,是他眼下的窘况。父母日渐衰老,孩子一天天长大,经济日益拮据,连书都买不起了。特别是住房,已让他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说他前些日子去了几个大学同学的家,有在省市委工作的,有在新闻单位工作的,也有前些年下海办了公司的,让人很受刺激。孟凡不断地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最可怕的是,在我们学校,解决这个问题几乎无望。他说他打算调到一家新办的报社去,据知情人说,不久会有房子。大家很惊异。他们知道,孟凡对报社的工作向来是很不屑的,常说,谁在那种地方打一个滚,思想便堕落,笔头便愚钝。没想到他现在倒想去了。
孟凡说起他现在依然在搞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还找到了有关他祖父的一些资料。那是辛亥首义胜利之后,湖北军政府汇集的参加人员的回忆录。因为他祖父已在汉口大智门与清军一役中牺牲,文稿是由别人代写的,但一些史实毕竟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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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拉完屎尿,终于平静了一些。吃了几口食,喝了几口水,自个儿回到那纸盒中睡去了。自此,孟凡夫妇才舒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卧室。双双在那张新买的大床上仰面躺下。孟凡第一次放肆地将自己的身子抛上床去,让它在那层厚厚的席梦思上尽情地弹跳。多少年来,孟凡都是小心翼翼地对付着自己的那一张床和床下的楼板,它们会联合起来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像一群骄气又坏脾气的女孩子,几乎是一碰就叫。如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吱吱嘎嘎如拆房一般的喧嚣,隔壁几家大约都能听见的。因此,他们夫妻的房事多年来一直都在极其克制的状态下进行,如两个在机关密布的银行里战战兢兢撬盗保险柜的窃贼。有一次,他看一种自行车定车比赛,就是在一个很小的圆圈中,骑在车上,不能前行,不能后退,又不能倒下。他觉得很像自己,用很大的力气,做很小的动作,还不能出声。如今,在这钢筋水泥的大楼上,在这厚重结实的床架上,在这具有良好弹性良好缓冲的席梦思床垫上,你便是如妖精打架那样张狂那样无忌,也无后顾之忧了。想到这里,孟凡用手去抚袁源的身子,然后替她解了衣服。
孟凡夫妇进行了一次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活动,用时髦话说,进行一次高峰体验。袁源似乎将压抑了一生的声音都呼喊了出来。事后,袁源突然默默地哭了起来。孟凡问她哭什么。袁源说,我都四十六岁了。
孟凡当然知道妻子这句话的意思,却装着没听懂地说,那有什么,我也四十八岁了。不会嫌你老。
袁源知道孟凡其实听懂了,便不再做声。
过了一会儿,孟凡说,还来得及。

可能是源于当年对那个在资料室工作的亲戚的羡慕,可能是倦于多年来与人奋斗的凶险,袁源读的是图书馆情报专业,毕业后如愿分到省图。实现了她一辈子活在书堆里的理想,那时她还有许多浪漫许多梦幻许多贵族气。从来没有想过衣食住行柴米油盐生儿育女比书更有力量。还有疾病,它能消磨掉最强大的激情。袁源幼年生活优越,养成了一种非常敏感的体质,对蚊子苍蝇老鼠蟑螂潮湿炎热都缺乏正常的耐受力,特别是那强大的噪音,让她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袁源嫁给孟凡之后,几乎就没有睡过好觉,即便吃了药,也只能迷糊四五个小时。她看书,可以看见文字,但看不见文字的意思。后来,常常连文字也看得模模糊糊的了。这些,深深刺伤了孟凡的自尊心。他曾多次自言自语说,狗尔,老子总有一天要去抢银行的。
近些年袁源几乎不再读书。除了上班,生病,她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了女儿身上。从汉语拼音到平面几何,她将自己青少年时期的学业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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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粮道去世之后,孟粮道的长子,也就是孟凡的曾祖,分得了孟公馆的房产,另外两个儿子,一个得了乡下的田产,一个得了一家钱庄。几个外嫁的女儿,各自得了一些金银细软古董字画。孟公馆除了一部分依然给家人居住,其余大部分陆续租赁了出去。前面说了,与孟公馆所在的粮道街紧邻的后补街,是历年朝廷的候补官员们的集中居住地。这些候补官员大多是豪绅巨贾花钱捐来的,得了朝廷一个官衔之后,便分配到各地等候补缺。僧多粥少,这些候补们常常是一候多年。有的一直候到老死,也未必得到一个实缺。这样,他们便在省城武昌常年居住,以致住出了一条街来。那些做了久等准备的,便自己盖房买房,没想到要久等的,便在附近租房。所以,孟凡的曾祖得了那一套大宅子之后,便没干过任何营生,吃了一辈子房租,在离世前又将这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库给了孟凡的祖父。

孟凡的曾祖闲散了一辈子,到中年后常有失落之感,希望几个儿子能重搏功名,特别是寄厚望于聪慧机敏的长子,也就是孟凡的祖父。哪知孟凡的祖父在那种自由自在的环境中长大,对科举八股一套实在学不进,在二十岁上考进了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武昌兴办的新学堂--两湖书院。两湖书院的课业都十分新鲜,师资也很优秀,但学风学纪极其严明,除了休息日,平日不许离校,孟凡的祖父受不了约束,一年之后便肄业了。
在两湖书院时,孟凡的祖父遇见了一位早他一年入学的学长,此人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那位学长名叫黄兴。
开始,孟凡的祖父并未直接参与黄兴的革命活动,只是为他蛊惑人心的革命宣言所感染,读了不少的党人书刊。孟凡的祖父肄业之后,有了许多闲适,开始四方游历,广交朋友,渐渐开阔了眼界,生出了许多新思想。后来经一挚友介绍,参加了武昌地区早期的反清革命组织――文学会。黄兴第一次从日本回来为武装起义筹款时,孟凡的祖父变卖了孟公馆的后三进,将钱款全数捐出。那次起义因机密泄露而流产。黄兴再次亡命日本。到数年后,黄兴筹划广州起义的时候,孟凡的祖父又将剩下的房产全部变卖来资助革命起义。那次起义也以失败告终。两次失败的起义,几乎耗尽了孟凡祖父的全部家产。但当时革命党尚在秘密之中,孟凡祖父毁家纾难的壮举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紧接着武昌起义在仓促中爆发了,孟凡祖父尚未来得及论功行赏封官进爵,就在汉口大智门车站与清军一役中死于一阵乱炮。那一场战斗相当惨烈,阵前将士几乎全部牺牲,连尸体都无法清点收敛。孟凡的祖父本不是在编的军事人员,他当时是为前线送红布标识去的。战斗刚刚打响的时候,革命军以左臂系白布互相识别,结果清军也系了白布,混乱中给了革命军许多杀伤。军政府遂决定革命军改系红布。孟凡祖父等人受命将市内所有能买到的红布全部买下,并通知全市所有布店不许卖红布与清军。待孟凡的祖父冒死驾舟赶往汉口,革命军已死伤过半。本来,孟凡的祖父完全可以在完成任务之后安全返回,但不知怎么他就留在阵地上了,直到牺牲。有一篇当时的回忆文章中提到孟凡的祖父,说他一介书生,不谙兵械,唯一腔热血。见汉口满城皆火,同志死伤甚众,悲愤难抑,当即于街垒中学习放枪技法慨然御敌。激战中身负数伤拒不撤离,大呼曰:武昌乃首义之都,全国仰重,武昌一失,天下瓦解。汉口不守,武昌难保,城之不存,命何惜哉!孟凡读到此处时,曾仰天浩叹,没想到,孟家也有过这等血性男儿!
孟凡的祖父牺牲之后两个月,孟凡的父亲出世。当时的军政府也曾定期给这孤儿寡母一些抚恤,但紧接着政局动荡连年军阀混战,渐渐无人来顾及这母子俩了。一个钟鸣鼎食之家,转瞬间沦落为底层贫民。
孟凡曾几次试图分析揣摩祖父毁家纾难慨然赴死的心理动机,总难得出很令人信服的结论。参与那一次革命的人,大多衣食无虞,许多已在当时的军政机构中任职,用现在的话说,是体制内人。像黄兴一类,甚至是很受政府重用的,年纪轻轻,被保送至两湖书院,刚毕业,又被湖广总督张之洞选派到日本考察,是当作第三梯队培养的对象。黄兴家中也很富庶,有几百石田产,不属于水深火热活不下去了的无产者。他们何以会如此决绝走上一条造反路?
首义成功后,在武昌、汉阳、汉口分别建了几处辛亥首义烈士墓,许多烈士连姓名也没有。所以,孟凡的祖父究竟葬在何处,也一直没有弄清楚。有一次,孟凡从汉口利济北路经过,无意间发现了一处辛亥烈士墓。那是一处无名烈士墓,一柱人把高的小墓碑,竖在一方小小的墓室上,又简陋又逼仄,远不如一些个体户的墓园气派。更赶不上共产党的烈士如施洋向警予的陵园那般壮丽辉煌。这一处小小的无名烈士墓在四处高大建筑的挤迫下,象一片楼房间的小小闲地。墓园外面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谁也没有在意这里躺着一批壮士豪侠的英灵。为一次推翻千年封建王朝的革命而献身的人们,很快就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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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社的职工大楼还平铺在图纸上的时候,便成为了报社上上下下数百个人永远的头条新闻。电梯间,办公室,资料室,食堂,厕所,走道……各种各样的私密场合及你来我往的电话热线,无处不在议论着这个宏大事件。大家知道,这是今生今世最后的一次福利分房,按经济部一位年轻记者的说法,是最后一次名正言顺地对公共资产的瓜分与占有。人们准备了各自的方案,决计拼死一搏。扬言买了药水的,时刻准备上访上告的,卖血割肉准备厚礼打通关节的,调集老父老母妻子儿女前来哭诉的,装孙子做奴才以获取最后一点印象分的,一些平日里情同手足的朋友,突然间也变得鬼祟起来……整栋大楼气氛非常悲壮。宛如一首歌中所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全靠自己救自己。
孟凡原来很乐观,在这期间,他始终很矜持地保持着一种低调。他算算房子的套数,申请分房的人数,以为凭着自己的工龄,年龄,学历,职称,作品以及历年来获得的一些奖项,拿一个高分问题不大。没想到打分方案一出来,给了他当头一记闷棍。来报社前的工龄,按50%计分,新闻奖以外的奖项不予计分,双职工的加分,已有住房的原则上不予考虑,住房面积不够的,可酌情补充一部分面积,或交出原有住房后再另行分配……几乎没有一条是对他孟凡有利的。更令孟凡愤怒的是,方案中许多条款,明目张胆地有利于各类行管人员,就连司机会计保密员都沾光。到底是有文化的单位,知道从立法着手,做到不合情而合理,贪赃而不枉法。而且连此分房方案都是通过合法程序出台的。孟凡一反多年来的淡泊超然,去论理,去申诉,去上告,去拍桌子骂娘!但无济于事。整个运作如地球自转公转一样,不以孟凡的意志为转移地向前推进。孟凡质问一个管分房的领导,报纸靠谁来办?是采编人员,还是处长科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领导说,报纸靠谁来办?靠党来办!没有基建处长,谁去跑地皮跑规划?没有广告科长,哪来的钱盖楼?谁是皮?谁是毛?你有没有搞错?几句简单的话,弄得一向思想敏捷口舌锐利的孟凡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见孟凡气焰收敛了一些,领导换了平和一些的语气说,你们的工作是很重要,名声也比我们大得多,能写文章能发稿,走出门去,上上下下都把你们当人,好吃好喝呵着捧着,塞红包送礼品,你们自己就不要忘乎所以了。候宝林有一个相声听过没有?一个人让一个酒鬼顺着他手电筒的光柱爬上去,那酒鬼说,我不爬,我爬上去,你一关电门,我掉下来。你们现在都爬上去了,但不要忘了,电门还在我们手里捏着呢。

每次分房都像一次地震,震完了也就完了,地球照样转,各单位早已适应了这一自然现象。所以其间有什么动荡,大多是一付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强硬到底。一榜公布的时候,果然就没有孟凡。一查分数,只在二轮房的候选人之中,而且依然要交出原有住房,供三轮房分配。孟凡再次说明,原有住房是他父母亲的,前些年父母亲去世之后,才在一次换房证的时候将房主改成了他的名字,从继承权来说,还有弟弟妹妹一份。管分房的说,我们弄不清也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来龙去脉,我们只看房证。孟凡说,我去把房主换过来还不成?管分房的说,来不及了,要是半年以前换的,我们一点话也没得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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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个时候,孟凡知悉了一个重大工程事件。那天,一个在一家大装饰公司工作的老同学来访,孟凡谈到分房窝火呕气的事。那老同学说,你为这几十百把个平方呕个么气哟?东湖那里一栋几十层的高楼,说废就要废了,那一栋楼可以给你分两百次呢!孟凡问,什么楼?怎么废了?老同学说,新楼,越斜越狠,都快成为比萨斜塔了。说不定你这里还能看得见呢。说着,拉了孟凡爬到蛇山坡上,在一片远远近近林立的高楼群中,果然可以看到那一幢楼。在与相邻的一座楼的轮廓线的比对中,的确看出了它的倾斜来。这座高楼大约有二十几层,外墙都已装修好了。孟凡问,还有没有救?老同学说,听说正在请专家扶正。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封锁的很严,一般人进不了现场,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做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更做为一个梦想多年而未分得一爿住房者,孟凡一下子激动起来。第二天,他通过那位老同学混进了那座比萨斜塔,费了许多周折,采写了一篇报道:《耗费巨资三千万,高楼成了比萨塔》,还拍了一组照片。总编看了也很气愤,说,我们这里为十个平方打破头,那边两万个平方当儿戏。总编让孟凡将稿件和照片留下来,说尽快发出去。几天过去了,稿子和照片都没有发,孟凡去找总编。总编说,有关方面反馈,正在实施抢救措施,看看后果如何。如果抢救成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写。孟凡问换个什么角度。总编说,比如某项新技术获重大成功,挽回经济损失多少多少。你知道,现在住房问题很敏感。孟凡说,扶正以后,再发扶正的稿,这是两码事嘛。总编说,总得给人家一个改正的机会吧。到时候,两桩事情一起说也不迟。那天,孟凡跟总编纠缠了很久,还说了一些过头的话。总编说,你现在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但我们搞党的新闻工作,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并警告说,这件事,在没有结果之前,不许乱捅!
孟凡窝了一肚子的火,悻悻离去。但从此他就盯上了这座斜塔,他几乎成了这桩事件的专案记者。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注水,灌浆,顶抬,支撑……种种方法都用过了,不知道又往里面投了多少钱,而那高楼依然倔犟地斜着,像一座刘胡兰就义的雕塑,而且倾斜度越来越大。一位工程人员偷偷告诉孟凡,掰不过来了--基桩打少了,深度也不够,这高楼的下面原来都是淤泥--只会越斜越狠,最后倒塌。那人指着周边一片矮小的楼房说,那时就不是几千万块钱的事,还要出人命的。孟凡回到报社又写了一篇题为《比萨斜塔还能斜多久?》的专稿,并将新拍的照片与原来的照片放在了一起。从与邻近高楼的比对来看,那楼果然又斜了许多。他将稿件和照片送交总编,并说,如果这次本报再不发,他将交给其他媒体。总编这次倒没多说什么,只说,我们再核实一下吧。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约孟凡出来吃饭。吃饭的地点是在武昌的一家高档海鲜酒楼。按约定进入一间包房,孟凡发现除了电视台的这位朋友之外,还有一位白领丽人,三十多岁,衣饰打扮都很得体。电视台的朋友介绍说,这是师总,老师的师,我省实业界的重量级人物。师总宛然一笑说,不说这些,都是朋友,别弄俗气了。点了酒菜,便与孟凡聊了起来。酒菜上桌后,电视台的朋友说,师总今天请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在你们报纸做广告的事。师总一直在搞娱乐餐饮房地产,现在又投资药业。有一支新药马上就要上市了,想把广告做大一些,在中央台和我们台投了近一个亿。报纸呢,在省内想先投五百万。师总看好你们的报纸,也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孟凡听着,心中不禁一紧――五百万的广告!这等于让他孟凡中了一个头彩。他几乎不太相信这事是真的。再说,这类美事,电视台的朋友完全可以自己与报社广告部联系,轻轻松松又名正言顺地拿那一笔回扣,何必要花钱请客把钞票往我孟凡身上栽呢?想到此,他没说什么,继续吃菜喝酒。师总见孟凡没有什么特殊反应,笑笑说,这广告投入我也没有最后定夺,只是想先了解一下情况。这样吧,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下,做一年的报眼需要多少钱?再登一些介绍疗效的文章--也就是你们所说的软广告,每千字多少钱?说完,便不再提广告的事,而把话题转到他那辛亥英烈的祖父身上。听孟凡说完,师总发了许多感慨,并说,像孟凡现在居住的老屋,当算一件文物呢。师总说她在国外,经常能见到这一类的建筑,它是一座城市的历史,也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师总开玩笑说,不知孟老师能否割爱将它转让给我?修缮一下,摆放一些当年的物品,一定很有意思呢。现在,这些有来由的建筑越来越少,以后都是宝呢!孟凡差一点要问师总会出什么价了。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心想,万一人家只是顺嘴这么一说,你便真想把那些破烂当作文物给卖了,岂不成了一大笑话!便含糊地说,那老屋我现在还住着呢。

饭吃到中间,那位电视台朋友的CALL机叫了,他从腰间取出一看,掏出手机复CALL。听完电话后很抱歉地说,有一件急事,他得提前走了。又对孟凡说,师总是一个很值得一交的朋友,既可当红颜知己,也可作江湖兄弟。孟凡不太习惯当了面把话说透,只是笑笑。倒是师总很得体地将电视台的朋友的话打断,说,你别把你们做作广告的那一套搬到这儿来。

电视台的朋友离去后,孟凡和师总从要作广告的那支药聊起,说到医疗制度,说到经济形势,枝枝蔓蔓生发开去,渐渐就海阔天空了。于是,许多个人的资讯材料思想观念情趣爱好,便在这无拘无束漫无边际的闲聊中显现了出来。师总比孟凡大约小十来岁,老家在东北一个小城。八十年代末期的大学生,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因卷入那一场风波,虽然没吃太大亏,但分配得不好。没去报到,下海了。先在北京,后来又去南方,碰上了一些机遇,渐渐做起来了。师总说,她那一批人,许多人由此走上经商之路,做大了的也很多。一是下海不久,便遇上邓公南巡,他们因为身已先在商海中,比那些后来者多占了一些先机。二是他们多受了一些教育,比第一批改革者们――也就是八十年代中期的那些个体户乡镇企业家们多一些文化知识准备。三是因为无路可退,只能一往无前,又比那些有知识有文化但身在体制内吃惯大锅饭的人少一些怯懦少一些疑虑。所以,古人说哀兵必胜死而后生之类的话,是很有道理的。这里面有辩证法,是吗?师总说这些话的时候,象一个真诚的大学生,又象一个聪慧的学者,显得很可爱。师总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算因祸得福,邓小平大约没有想到,当初在天安门广场上反对他的那些人,到后来许多又受惠于他。你现在去查一查如今那些三十多岁的少壮派老总,有多少没在那一场风波中滚过一板子?当然,我们当中的很多人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些被我们深恶痛绝的贪官污吏,如今成了我们的靠山我们的盟友。大家互相勾结互相依存同舟共济荣辱与共,成了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呢。你们做报纸的,要是将这个题目拿去作一篇大文章,一定很好看。
孟凡没想到初次见面,师总便会如此坦率如此无忌,数年来,在报社那种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暧昧氛围中,这种倾心相与的交谈已很陌生,听着听着,竟有些感动起来。也抛却先前的矜持,开玩笑说,我真要如实写了,你们生意还做不做?
师总也笑笑说,你真要写了,你能发得出来吗?到你这类文章真能发出来的时候,我就按另一种规则做生意了。我等着那一天呢。
师总如此一说,倒将孟凡给噎住了。孟凡发现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对手,心先有一些虚怯了。一种自卑感悄悄噬痛了他的心。于是摆出一副叫板的架式说,如果我豁出去,在海外的媒体上发呢?
师总又一笑说,海外媒体上,比这厉害的东西多的是。又能怎么样呢?老百姓还是看你们的报嘛。
作为一个报人,孟凡当然知道师总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他心中一痛。
师总见孟凡不再反击,和解地说,其实,到时候,你不写,我自己也要写的,要不然,我今天就不会对你说这些了。身在其中,比你雾里看花总要多一些材料多一些感受。
孟凡说,到时候,怕已脱不了许多干系。世界干净了,自己却脏了。
师总说,把许多将来的事情看透彻,就会把今天的事情做干净。
孟凡说,我是指另一种脏。
师总说,如果这样说,到时又有几个不的脏呢?
师总说到这里,孟凡竟在她淡淡的笑意中看出她的一些苦楚与沧桑来,宛如面对一个可人的青楼女子,让人生出些许怜爱。同时,又觉得这美丽优雅的少妇身上,还有一种让人恐惧的东西。
说了以上许多之后,师总突然换了一种平静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口气说,我知道你目前在关注一栋楼,也作了很多深入的调查,但是你大约只了解到第一层的东西,对它后面第二层,第三层可能就不太了解了。有些东西你也不可能了解得到,我可以很粗略给你说一说。我是这一栋楼的投资方――准确一点说,我代表这一栋楼的投资方。承建方你已经知道,但你只知道它的公司名称,它后面的人你不知道。这一栋楼出了问题,当然我的损失最大。按常情,巴不得新闻界把它捅出去,通过正当程序挽回损失。但这样做不行,结果会是官司打赢了,一分钱也得不到。这其中的奥妙要跟你讲三天才能讲得清楚,也不能讲。如果换另一种方法,我的损失会减少到最小,今后还能从其他方面得到补偿。还有一个原因,我是你们报纸的广告大户,我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报纸的损失也很惨重。我知道,这一点对你来说并无直接关系,但对报社来说就非同小可了。这几年,报纸竞争残酷。竞争什么,说穿了就是竞争广告收入。所以,你们报社一旦知道其中过节,也会慎重行事的。当然,这其中也还不仅仅是广告收入的问题。所以,我给你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你能体谅我的处境。将来,一当我摆脱了这个困境,我会把所有的实情告诉你,到时候你想怎么洋洋洒洒地写都行。说到这里,师总莞尔一笑,说,我给你说了这么多,丝毫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你完全可以自行其是。我知道,我如果不在我眼下这个位置,对这件事我会是另一种姿态。算起来,你应该是我的师长了,读书时,我最能接受的,就是你们这一代留校的老师。
  那天夜里,两人不知不觉聊到很晚,几乎忘了时间。从师总那儿,孟凡听了很多故事--当然不光是说那座比萨斜塔的。这些故事让孟凡觉得自己仿佛世外桃源人。尽管报人大多自以为掌握着很多资讯,尽管报上三天两头也有一些内幕揭密、实况追踪之类的东西,相比之下,那最多也只能算是一层表皮真皮,离下面的脂肪肌肉经络骨骼还远着呢。有的根本就是似是而非,南辕北辙,说了比没说还坏。
孟凡和师总离座时,整个酒楼已经打烊。师总开车将孟凡送到民主路蛇山坡那个小豁口前。师总说,太晚了,要不然我倒很想看看你祖父的那幢房子。见孟凡没有马上接话,师总又说,我来武汉三年多了,除了几条大马路,几家大酒店,再加上一些必须打交道的机关部门,对这个城市几乎是一无所知。哪天闲下来,真希望你能陪我好好逛它几天,背街小巷都去看一看。
孟凡本来很想邀师总去家里坐一坐,但这个意念刚一冒出来,就为自家的窘迫而自卑了。多年来,除了老友,他从不邀人上自己家来。于是说,只要师总有这个雅兴,我很愿意陪你走一走,好好卖弄一下我对这个城市的知识。
  告别时,师总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凡,说,这不是给你的,你明天帮我去广告部问问情况,把名片给他们就行了。
  孟凡问,关于那座大楼的稿子,是否先撤回来呢?
  师总说,这是你的权力。不过,这事以后总得见报的。这么大一栋楼出了事,你不报道,别的媒体迟早也会知道的。
  师总这么一说,孟凡倒有些糊涂了,问,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师总说,先等几天看吧,我会经常跟你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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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班后,孟凡去了一趟广告部,将师总的名片递给广告部主任,说这个人想做报眼的广告,做一年,问问什么价。广告部主任接过名片一看,有些惊诧,问孟凡,你和师总是什么关系?孟凡说,朋友。广告部主任依然狐疑地盯了孟凡一眼,说,看不出,真人不露相啊!于是在广告联系登记册上填写了简略内容。在填到联系人一栏时,犹豫了一下,问孟凡,这事你能单独跑下来吗?孟凡说,试试看吧。于是,广告部主任让孟凡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孟凡又到总编办公室找总编,说,关于那幢楼的稿子,想待事情有了进一步发展后,重新写一下再发。总编似乎一点都不感诧异,马上就将两份稿件和那几张照片一起递还给了孟凡。

  一个星期之后,报社分房第二榜公布。在最后的几行中出现了几个新名字。他们的备注一栏中都写着:特殊贡献+ 5分。这几个人中间便有孟凡。其余两个,一个是一位见义勇为受了伤的记者,另一个是一位食堂的女厨师,市劳模。
  孟凡看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惴惴地跑去找那个要关他电门的领导。那领导说,你是装糊涂,还是来要味呀?孟凡一听,真糊涂了。忙诚恳地说,确实不清楚,要是您不便说,只要把那房子分给我就行了。那领导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先前那股气焰,便很贴心地说,你不是给报社拉了一个大广告吗?那五分就是奖给你的。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但它当然只是一层表皮,这表皮下面的真皮脂肪肌肉经络骨骼如何,孟凡不想也不敢看去。他只是忐忑地等待最后的定夺--三榜定案,谁知道其后还会有什么蹊蹊跷硗。

就在这天晚上,师总打来电话,说第二天一清早六点半,将对那幢楼实行定向爆破,希望孟凡能到现场。孟凡心里一紧,问,救不过来了吗?师总说,救不过来了,越往后拖越危险。孟凡问,其他媒体有没有人去?师总说,没有,给你独家新闻。不要告诉其他媒体。这么大的事,不发也不行。一栋大楼不见了,总得有个说法。师总匆匆说完挂了电话。

  第二天清早,孟凡准时赶到现场。师总亲自在约定地点迎候。一段时间以来这栋高楼工地的四周已被三米高的砖墙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任何闲杂人等均不得入内,看管极严。孟凡后来去过几次,都被拒之门外。他说要找原来采访时结识的几个人,被告知已全部撤走了,现在工地上全是进行抢救施工的人员。听口音都是南方人,什么事一问三不知。
  孟凡随师总进入现场。指挥爆破的一个负责人正拿着对讲机在喊话,做最后的安全检查。师总说,请了全国最好的爆破公司,做了最周密的爆破设计,采用的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爆破技术,进行武汉市有史以来最高大建筑物的定向爆破。这几个之最,如果成功,也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师总上前对那个指挥爆破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看了看表,点了点头。师总快步走到孟凡跟前说,还有十几分钟,我带你去楼里看看。他们俩在一名施工人员的带领下,走进了大楼的一楼大厅。一进去,孟凡腿肚子就发软了:尚未被墙体隔断的大厅里,立着一片钢筋水泥承重柱,每一跟柱子上面都钻满了直径两三公分的炮眼,炮眼里全都填满了炸药,一根根引爆导线从炮眼里爬出来,相互连接,在大厅里结成一张密集的蛛网。尽管离那些炮眼的导线还有几米距离,孟凡已不敢轻举妄动了,强作镇定钉在原地四下看着。师总说,每层都这样,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是另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
  孟凡直觉得身上的筋肉一阵阵发紧,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师总的解说。明知不会有任何危险,还是不可控制地恐惧着。
  春夏之交的早晨六点半,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人们大多还都在睡梦之中。三声哨响之后,开始十秒倒计时,一声起爆令下,二十四层的大楼,如同一支熔软了的蜡烛,从顶部开始,一节一节无声地向下塌陷 ,四面的墙壁都向中心卷去,一股烟雾裹挟着尘土腾空而起,然后向四方扩散,很像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渐渐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吱吱嘎嘎声,如一个巨人中弹之后的咬牙切齿。
  不到一分钟,一个倚天高楼便完全塌陷下来,如一个被魔法降服了的怪兽,可怖地蜷伏在地基上。光那废墟就有四五层楼高。
  没有欢呼,没有拥抱。人们远远地站着,异样地沉默,甚至无人躲避弥漫过来的灰尘。
  指挥爆破的人对师总说,很成功。
师总呆呆地望着那一堆废墟说,很成功。

  师总给了孟凡一份打印好了的稿件,题目是:我市成功实施一项高层建筑定向爆破。内容很简单--某幢高层建筑因地基突然出现沉降,为了周边房屋设施的安全,今晨对该楼房成功地进行了定向爆破。后面便是师总对孟凡说到的那几个之最。
  孟凡拿了稿件,未动一个字,直接交给了总编。总编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将它收下了。
  第二天,此稿见报。一百多个字,又放在二版一排各类消息中。粗心一点的读者很容易忽略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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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这一辈子有过两次生育。一次是在它两岁左右--相当于女人的二八佳期--突然的就在家里呜呜咽咽地嘶鸣了起来,一连好几天。孟凡的父亲说,思想在闹猫了。
动物都很坦率,有了欲望与渴求,便旁若无人地表达出来。夜里,思想就独自外出了。先是听见它在屋顶上唱歌,很快就听到有几只别的猫远远地呼应而来。像是山地人的对歌,长一声,短一声,短一声,长一声,此起彼伏相互唱和。唱到下半夜时,便听得猫的撕打,直打得屋顶劈哩啪啦响。那是几只公猫在为求偶而决斗。此时的思想,一定在某一高处坐山观虎斗。它要从追求者的逐杀中,挑选一个骁勇善战精力强盛不屈不挠的夫婿来。公猫的这种决斗常常相当惨烈,从第二天满屋顶满树杈的猫毛可以看出来。当然,也有互相致伤了的。但为了爱情为了荣誉,公猫们总是要血战到底,决一胜负。这种争战常常要持续一两个晚上。也有半个小时就解决问题的。判断的标准就是:母猫喊叫起来。这说明,战胜者与追求的对象已经双双进入洞房了。袁源初嫁过来的时候,对这种声斯力竭的叫喊很不习惯,也很不理解。按她的说法,这么个柔情似水的时刻,怎么像杀猫一样?待她有了新居那一次高峰之后,她想,极度的欢乐也会像极度的痛苦一样叫喊与流泪。电影中那种双眸含羞温情脉脉是人类自己编出来的,用以掩饰人与畜牲其实是一样的窘迫。当然,尽管道理被她想通了,真要肆无忌惮地做也不容易。只要女儿在家,她从来都是无声的。
  每当听见自家的猫发出这种叫喊,孟家人就会记住日子,由此来推算母猫的预产期。当然,也有失败或不准的时候,但那是极少数的,孟家猫择夫的眼力与生育的能力从来都是一流的。
  思想第一窝生了五只小猫仔,三女二男,花色都极漂亮。它们的父亲大约是一只黑黄白相间的三花猫,因而那几只小猫仔有黑白花的,有黑黄花的,有黄白花的,也有黑黄白三色齐全的。最招人疼爱的是,那五只小猫仔一律都举着一根有黑黄相间环形纹的小尾巴。在思想怀里啜奶时,平铺一排,竖起一模一样的尾巴,叫你怎么也看不够。
  那时,正是袁源临产前夕。孟凡的父母已年老体衰,妹妹出嫁了,无力顾及,弟弟又在准备结婚,焦头烂额……那时的孟家,几乎到了世界末日一般,可说是孟家数百年来最困窘最衰败的时候。所以,那五只小猫仔满月之后,刚能吃一点鱼汤肉粥,便一只一只地送了人。送完了,袁源也临产了。
  将那五只小猫送出,是孟凡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原先孟家家境好的时候,一般都要将小猫养到成年,待确认正宗公主健康无恙之后,才适当送出几只,家境富庶的时候,也有全部留下的。因此,从前孟家的房头之间,常以各家猫的状况来说事。谁家媳妇不孝无能,谁家看似繁荣其实内里已虚,谁家夫妻失和父子反目,都要扯到猫上去。现在思想的猫仔刚刚断奶,刚刚长出绒毛,刚刚会稚拙地扑抓跑跳的时候,将它们送人,真如旧社会插了草标卖幼儿一般。孟凡的父亲躺在床上凄楚地说,送了吧,先送了吧,等你们的孩子稍大一点,再让思想生,头一胎的体质要弱一些呢。
  思想第一次做母亲就表现得又内行又尽责,将几只小猫收拾得干干净净,喂得结结实实。它整天整天地待在窝里,刚开始的几天,连吃喝都不出窝。你要喂它,它就吃一点。你要不喂,它也不出来寻,连上厕所都是张张惶惶一溜小跑。送走第一只小猫后,它便不安起来,在窝里窝外翻找搜寻,一边凄惶地叫唤着,希望那猫仔能听见之后回应它。当后几只接连被送走之后,它似乎都要发疯了,上蹿下跳地哭喊着,寻找着,几乎将屋里屋外每个角落都翻遍了。看着思想苦痛如此,孟家人都非常愧疚。孟凡的父亲嘀咕着:败落了--真的是败落了,连个猫都养不起了。这是孟凡听到父亲说的最放肆的话了。父亲从来就是一个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人,对孟家的兴衰从不发言的。
  或许是这一次失子之痛太深重,思想竟在其后的几年中清心寡欲,不再有求偶之心。直到祥云三岁多,才又春情萌动。或许是旧日创伤渐渐平复,或许是在与小姐妹祥云整日的嬉戏中唤醒了生趣。第二次怀孕,它生了三只小猫仔,也都很可爱。如它一样,毛色雪白,尾巴是棕黄相间的环形花纹。当时,整个中国大陆麻将风行,便依次给它们取名为:发财,红中,白板。事先预备的东南西北四个风没有用上。发财,红中,白板渐渐长大了。因食量增大,给孟家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那时,孟凡的父亲已半身不遂瘫在床上,母亲也是一身的老病,孟凡两口子又里里外外实在忙不过来,便留下那只健康活泼花色漂亮的女猫红中,发财,白板便送了人。别人来抱猫的那天,孟凡的父亲躺在床上,让孟凡将两只要送人的小猫抱给他看一看。他把猫揣在怀里,抚了好一会儿,说,等以后,我们走了,你们再好好养几只。说着,干瘪的眼窝里溢出两行浊泪来。孟凡见状,赶紧抱过猫让来人领走了。他再三叮嘱那人:好好待它们。如果有难处,随时送回来好了。
  思想和它那个仅有的女儿一起过了两年幸福的好时光。那一年全市统一灭鼠,家家户户都发了鼠药。因为要达标,那次发放的鼠药特别厉害。结果,思想的女儿吃了中毒的老鼠,回到家来,口吐白色粘液,挣扎了两天,睁着凄苦的眼睛死去了。
经历了又一次打击,思想从此再没有生育过。原先,孟凡觉得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机会。他们孟家猫的历史中,有过十二三岁的老猫下仔的纪录,如六七十岁的妇人生孩子一般。
其后几年,是孟凡家境心境精神物质都陷入极度困窘的时期。直到父亲去世的前几天,又说起猫来,孟凡才想起思想已多年未育了。父亲说,你去抱一只公猫回来吧,思想渐渐老了,不想动了,有只猫和它作个伴,或许会好一些。父亲怔怔了半晌,突然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咱们孟家养猫,也有五世了。第三天,孟凡的父亲去世。九个月后,孟凡的母亲也去世了。
  孟凡父亲去世的头天夜里,思想便是反常地嚎叫跳蹿。孟凡记得奶奶说过猫能看见阴间来阳间接人的那些鬼魂。父亲去世时,思想就一直伏在老人的脚边。冬天时,思想常这样。孟凡的父亲半身不遂后,偏瘫的那只脚怕冷,思想常给他焐脚。每当孟凡的父亲一喊:思想--焐脚来--,思想就会轻捷地一跳,钻进被子,依偎着孟凡父亲那只残脚,很快就给焐热乎了。

  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之后,思想对于孟凡来说,已不单单是一个可爱的宠物,同时也成为了他的一份情感与道德的重负。他开始理解一生拘谨、淡漠、甚至有些自私胆小的父亲,何以会在祖母去世之后,对孟家猫变得愈来愈尽心尽责一往情深。父亲是一个很刻板的地理教师,一生没有至交亲朋,一生没有特别嗜好,一生不过问世事也从不与别人发生龃龉。这样的人会对畜牲牵肠挂肚,是很让人感动的。所以,孟凡后来做过几次努力,希望思想能留下后代,但都没能成功。思想仿佛已看破红尘,心如止水,对男女之事不再有兴趣。孟凡曾借过一只大公猫回来,进屋的当天,那么雄壮的一只大公猫,生生被思想追打得鸡飞狗跳墙一刻也未得安宁。这么折腾了一个星期,眼看着那只健硕的公猫身上的肉松了,毛乍了,脸瘦了,简直就是一副难民模样。全家人也都筋疲力尽心灰意冷,只好赔了小心将那公猫还了回去。
  孟凡想起了以前送出去的那些思想的儿女们,忙逐一联系,谁知竟没有一只留存下来的。有的说跑了,有的说送了人,有的说抱过去不久便夭折了。不追寻还罢了,总以为还有思想的骨血在一些友人的家中。当知道了这些残酷的结局后,让孟凡更是怅然。他想起了奶奶说过的话。他想,大约思想是早已感知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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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楼炸掉后不几日,师总又约了孟凡出来吃饭,还是老地方。
关于广告,关于分房,关于那一栋楼,关于那两篇稿子……这一系列事件,当然是有某种神秘联系的。读了这么些年的书,见了这么些年的事,又在报社这么个见多识广的地盘上滚了六七年,孟凡对这一切当然不会不明白,起码不会不起疑心。但他不说,也不问。中国的事,许多都是不能说,也不能问的。每一件事情都各不相干,每一件事又都有合情合理的说头与依据。如果互相一牵扯,便面目全非了。比如甲单位进了一个人,乙单位某领导家里装修,丙单位得了一笔贷款,丁单位某人的女儿就业,看起来全不沾边的事--甚至其中各自都不曾打过照面。但你往深处一看,说不定就相生相克环环紧扣呢。这类配合,大多都做得心心相印了无痕迹,是当今社会中一门精妙的艺术。所以,对孟凡这个进报社才六七年的人突然得了一套住房这件事,尽管有人提出了疑议,但一摆上桌面,便清清楚楚干干净净了。他原来的底分放在那儿,拉广告又加了几分--这项政策是一直都有的,照章办事而已。第三榜下来,虽然又有一些微调,但孟凡的那套房已算是铁定了。紧接着,一串明晃晃的钥匙便到了他的手中。而且,更让孟凡意外的是,报社不再提让孟凡交出旧房的事。
待到钥匙到了手中,孟凡发现还有新的难题在等着他。尽管是福利分房,但要买下完全产权,最少还得交几万块钱。全体得房者都热火朝天地筹备着装修了,他总不能就这么搬进毛坯房子吧。装修完后,原先那些坛坛罐罐破烂家什又如何能与这新居相配?一算下来,前前后后还要十几万。孟凡到了报社,虽说工资奖金多出不少,偶尔也有那位领导说的红包车马费之类的灰色收入,但并无大宗横财。几年下来,家中积蓄刚够交房款的。真是得了宝马又缺金鞍。他几次想起与师总首次见面时,师总说到将那旧屋买去作一种文物收藏的事,本想探问一下,再想想,终于作罢。

见面之后,师总说了些感谢孟凡理解与配合之类的话。
孟凡问,炸了之后再如何。
师总说,承建方正在筹资重建,并将适当补偿工期延误的损失。师总说,如果能做到这点,已是最完满的结局了。但这些尚在谈判之中,中国的事,你不知它会怎么变的。说到这儿,师总说,对方知道你已经收集了许多材料,写了稿子,也知道你还拍了照片。那天爆破,我带了你去,他们也见到的,很担心这事什么时候还会曝光。因此提出了个要求,似乎做为一个谈判条件。我今天来找你,是希望再次得到你的鼎力相助。这事对我来说,是生死攸关。
  孟凡问,需要我做什么?
  师总说,他们希望你能出让那些材料和照片,包括胶卷。
  这一类在西方黑道片中常见的情节,竟然如此生动地出现在孟凡的生活中。他的心不禁咯噔一下咚咚跳了起来。他尽力用平和的口气问,我要是不愿意出让呢?
  师总说,我刚才说了,可能损失最惨重的就是我。当然他们也会遇到很多麻烦。如果往深处追究,那麻烦就更大了。
  孟凡问,会怎么对付我?
  师总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一直盯着你的。
  孟凡说,这事现在说大约已经晚了。起码我们报社是知道的。还有最先通告我的那位朋友。
  师总说,他们会有他们的各种方法,我希望你一定不要小瞧了他们。我想,他们其实只是要你做一个承诺。
  师总说到这里,孟凡感到背上泛起一阵寒意。
  师总接着说,当然,我不会傻到就这么拱手相送的。我会捏在自我己手上,直到一切圆满解决。你也无须全部交出,可以留一个备份。这样,万一哪一处失了手,还有另一处。
  孟凡想,这就越来越像黑道片了:一盒录影带,一片磁盘,一块芯片,满天下追杀,刀光剑影,危机四伏,死里逃生……至此,他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一只脚已踩上了地雷。
  师总见孟凡不语,便笑笑说,本来不该对你说这么多。此事的内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我也只会将它作一项商务关系去了结。
  师总后来问起报社分房的事,孟凡说,他也分得了一套。
  师总说,也该分你一套了。半辈子过去了,总得有个安身之处。
  孟凡说,这套房,和你的广告有关系。
师总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做广告,总会有人得好处,不是你,就是别人。但得了最大好处的还是报社。再说,报社盖了大楼,总是要分给大家住的。不是你,也是别人。
师总说,来武汉几年,交往的都是商业对手,再就是工商税务银行,和他们打交道又累又无聊。和孟老师结识之后,几次深谈,就像赶路人进了一间凉棚,还有大碗的凉茶,让人身心一清,真是很舒服。师总问,什么时候搬家,我一定去祝贺乔迁之喜。以后,如果不妨碍的话,我要经常到您那儿坐坐,换换脑子,要不然,真要变成一架赚钱机器了。
  孟凡自嘲说,拣了银子无纸包,还得一大笔钱对付它呢。孟凡这话刚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可耻,似乎在暗示什么。他很懊悔,赶紧接着说,不过,简单一点,也能对付。
  师总却很直率地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你帮了我的大忙,而且,以后怕还要给你添麻烦的。如果成功,哪怕从其中拿一点零头来作回报,也够你应付眼下的需求了。你想一想,我那一栋楼是多少钱呢!
  师总如此直白地一说,孟凡反倒更加难为情起来。他很坚决地说,我不能从这栋楼上拿一分钱。
  师总说,我也不会为了这栋楼给你一分钱。我想把你祖父的那一幢房买下来--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起过这事,是吗?这是我们公司和你之间的事。而且,我还想陆续买下一批这类的建筑,一来可以对它们进行有效的保护,二来可以树立公司的社会形象,第三,这些建筑将来或许还能产生新的利润。我完全是从我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的。
  孟凡说,这幢房子在文革中已交了公,产权已经不属于我们家了。
  师总说,这很容易。你可以出让租用权,也可以先将它的产权买下来,再转让给我。如果你觉得合适,这一应手续我派人来办。你觉得它该卖多少钱?
  孟凡曾让有关的朋友打听过那幢房的租用权转让费,最多就四五万,便如实说了。
  师总说,这样吧,我出十五万。其实,就它的真正价值来说,应该不止这些,我也不多给你了。先将它的产权买下,我再作为你的私房买下,这样更好一些。你回去以后,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如果行,打电话给我,手续我来办。
师总的出价,大大超出孟凡的底数,让他欣喜又惶然。他没有和谁商量,第二天便回了师总的电话。和师总相识以来的一系列事件,他都没有对袁源说过。从一开始,他便觉得其中有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他决心让袁源躲开这些,继续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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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以后,所有手续办完,师总派人送来一张存单。这是孟凡一生中拥有的最大的一笔钱。
拿到存单,孟凡惆怅起来,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揪心揪肝地在牵扯着他,竟有想哭一哭的感觉。他想起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也像自己一样,将祖上的房屋卖了,将自己的一段生活割断了,如果说当年祖父卖房,祖父义无反顾地割断与往日的联系,是为了一种信仰,一种理念,或一种正义的冲动,而今天的自己呢?
那天晚上,孟凡楼上楼下屋前屋后转悠了好久。这幢他们祖孙四代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屋,这幢他深恶痛绝巴不得早日弃之如敝屣的老屋,一瞬间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面对梦想已久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孟凡心里空落落的。
袁源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在寻什么呢?
孟凡强笑笑说,看祖上有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袁源说,你拿一把铁锹来挖一挖,说不定能挖出光绪皇帝的玉玺或孙中山的手谕来呢。

孟凡来到后山坡上,许多年来,他已很少来了。山上树木日渐稀少,先是过江铁路像剖鳝鱼一样,将蛇山的脊梁纵向劐了一刀。修建了黄鹤楼公园之后,大半个蛇山建满了钢筋水泥的亭台楼阁,且被高墙沿山围了个严严实实。山尾也被其他一些单位瓜分殆尽,圈地的圈地,盖楼的盖楼,几乎已看不出什么山来了。儿时,这座山是他和小伙伴们的乐园,是都市中一处天赐的自然博物馆。山上有鸟,有刺猬,有野兔,还有乌龟和蛇。山涧和水洼中有青蛙,春末夏初,会生出许多黑黝黝的蝌蚪来。他常和小伙伴们拿了玻璃瓶来捉一些回去养,一直养出两条腿、四条腿,养出一只翠绿的指尖大小的青蛙来。有时忘了换水,也有养死了的。山上还有许多昆虫,蝴蝶,蜻蜓,蚂蚱,和一种像蚂蚱但是尖头尖尾青绿色的昆虫,他们叫它“修子”。还有知了,会叫的叫“响子”,不会叫的,叫“瘪子”……许多昆虫和植物,都由他们自己命名或跟着大孩子们叫。如一种浑身金亮的甲壳虫,他们叫它“金姑亮”。“金姑亮”很好看,飞行能力极强。抓来之后,用细线系住它脖颈处的沟槽,便可以放飞了。它可以拖着很长的线快速又有力地飞翔,就像后来的那种无线电遥控的模型飞机。“金姑亮”是很宝贵的,在班上同学中可以用它换几粒糖或十几张烟盒纸。山上许多的植物都可以吃,如地菜,竹笋,马齿苋,苜蓿草,野蒜,野葱……有些还可以生吃,如槐花,如野葡萄,如一种叫“爹爹婆婆”的小红果,如一种叫“酸鸡子”的绿叶草,还有一种白白嫩嫩的茅草根,他们叫它“地甘蔗”。在那些没有零食的童年,蛇山赐予了他们许多的口福。最令他们激动的是在蛇山上建造自己的窝棚,用树枝扎成三角形架子,铺上长长的山茅草,几个小伙伴钻进去,到天黑也舍不得出来。如果刚好碰上下雨,缩头缩脚蹲在里面,听雨滴打在窝棚顶上的声音,那意境就更是美得无法说了。
因为孟凡家得蛇山之地利,成为班上同学最喜欢来的地方,因而孟凡也变成最为同学羡慕的人。如果他对谁说,再也不要你到我屋里来了,那便是最有打击力的一句话。很傲慢的同学也会软下来,拐弯抹角来讨好他。

孟凡站在他家屋后的山坡向下望去,武昌城一片灯红酒绿,一直漫延到远方,漫延到长江对面的大汉口。从眼下一座座酒店商家的霓虹灯招牌,到远方那些塔楼上闪闪烁烁的航空灯,横跨长江的两座大桥被桥灯缀出的身影,还有江对面的龟山,那浑圆的背脊已被破开,盖了许多房屋,竖了许多广告,架了一付索道,还硬生生地在龟山头上插进了一杆巨大的电视发射塔……一个时代就这样远去了。
他记起与师总第一次吃饭时,他曾以炫耀的口气谈起武昌,说武昌是一个优雅的城市,武昌是一个平和沉静大智若愚的城市。如果不炸掉那么多山头,不填掉那么些湖泊,武昌还是一个真正的,全国少有的山水园林城市。武昌是一个文化深厚的城市,光是一座蛇山,一座黄鹤楼,在那里留下的诗文,便可以连缀成一部唐宋以来的中国文学史。那天,他顺口给师总报了一串名字,直报得让师总目瞪口呆――李白、王维、孟浩然、杜牧、贾岛、白居易、苏轼、苏辙,李商隐、陆游、岳飞、辛弃疾、刘过、姜夔、范成大、王阳明、张居正、袁宏道、袁中道、袁牧……直到近代的黄遵宪、康有为,刘光第、吴研人……多少千古绝唱一代名章,都是在这儿问世的,孟凡随意背诵了一些,如“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如“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路。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如“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如“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孟凡说,他小时候,还在他家屋后的山脊上见到过刻有岳飞诗文的石碑。这样美丽深厚的文化传统,北京都比不上的。最后孟凡说,武昌还是一个豪侠仗义之城。结束了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其实是一次武昌人民的起义,它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也没有什么完备的组织,当时,革命党的高级领导人全都不在湖北,他们当中有的人根本不同意在武昌举行起义。辛亥革命更多的是武昌人民在形势危急时――更准确地说,是情绪激昂时一次自发的暴动。至今,在武昌的一些老人中,还流传着“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说,说的就是革命党和市民们通过互赠月饼,在其中夹带纸条,约定中秋起事的故事。本来一群过得平平安安的人们,为了一些对他们来说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事――为了甲午海战的惨败,为了圆明园的焚毁,为了四川的一条铁路,为了几位党人的牺牲,无数武昌市民,包括那些已在统治者军营中服务的军人,和像孟凡祖父那样锦衣华屋生活优裕的人们,拼出自己的安宁及身家性命,向一个巨大的王朝作决死一搏。这在全国城镇中也是少有的。
  这是孟凡最后一次对武昌的抒情。他觉得以后大约不会再有这样的情致,也不再有这种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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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新居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家里三天两头人来客往。踏看新房,已成为如今都市的一个新节目。亲朋好友,街坊故旧,同一座大楼里的新住户们,一拨一拨川流不息。这其中既有庆贺乔迁之喜的旧俗,又有视察比较各家各户装修陈设的新风。
经过这一番互相踏看之后,孟凡才发现,尽管全都是工薪阶层,但在新居上的花费,大多不在他家之下。要靠规规矩矩的工资,是绝对不够的。
  在这种来来往往之中,最受罪的就是思想了。来客之前,就得早早地将它关起来,以免它到处乱跑拉屎拉尿,或在四处落下猫毛。也怕有人嫌猫,扫了人家的兴致。这样,一天来上个两三拨,落座时间稍长一点,甚或再留下来吃饭,思想就得被关一个长长的禁闭了。自由高傲了一生的思想,哪受得了这些。待客人走后,将它放出来时,它常会不吃不喝,一下子便蹿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后来客人往来渐渐少了,孟凡发现思想已变得格外沉静,吃喝也极简略,连大小便都少了许多。那一段时间,正是祥云准备中考的紧迫日子,思想这个样子,弄得全家人都很心疼。特别是祥云,每天放学一回家,就要搂着思想说许多劝慰的话,将一些好吃好喝的端到它眼前。可它只是闻闻,便将脸转开。它只喜欢伏在祥云的怀里。思想这副样子,弄得祥云功课也看不进去了,泪汪汪地问它究竟想要什么。
孟凡猛然意识到,思想怕到了要归山的时限了。这一点,他从前一直未想过。他以为思想会一直跟他们这样过下去的。孟凡不敢对女儿直说,便将思想抱开,让女儿温习功课。可是祥云进了自己的房间,思想便会从孟凡身上挣脱出来,蹲在祥云的房门口,一声一声地叫着要进去。祥云尽管知道中考前时间的珍贵,但又实在忍受不了思想的呼唤。她打开门,让思想进去。思想便跳上祥云的书桌,找一块空地方趴下,一直陪伴祥云熬到深夜。常常就那样睡着了。
  思想在孟家的最后几天,已经非常瘦弱了,以致它的许多动作都显得古怪又夸张。它跳上祥云的书桌时,会比平日跳得高出许多,因为它的身子已经非常轻薄了,而它还记得用原来的力气。思想落下的时候,飘飘忽忽的像一片羽毛。它常常不能站稳,四肢像快要散架的藤椅腿,摇摇晃晃的。最后两天,它已全然不吃不喝,只是焦躁地在房间里寻找一块隐蔽的地方。可是,装修一新的房间,到处都规规整整,亮亮堂堂,没有什么私密之处。有几次,思想乘孟凡家开门的一瞬间冲了出去,可楼梯间也是空空荡荡,也无藏身之处。它又急匆匆地沿狭窄的步行楼梯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向楼下冲去。没冲下两层,便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孟凡见它执拗刚烈如此,又心疼又气恼。孟凡说,将它送回蛇山那边去吧。话刚说完,祥云便大哭起来,说,那我陪它一起去!今年我不参加考试了!
  那天晚上,孟凡抚着思想空虚的身子,轻声对它说,好好活着,我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呢。你就是要怎么样,也等祥云把考试考完,行吗?
  也怪,说完这些之后,思想果然不再折腾,它变得十分宁静。白天躺在祥云的床头,夜里伏在祥云的桌上。一副即将圆寂的模样。你若唤它,它便柔和地抬起眼皮,很慈祥地轻轻应一声。
祥云中考的第三天中午,孟凡两口子赶回家,张罗祥云吃完饭。祥云离家前对思想说,好好睡一觉,等我今天考完最后一门,我天天陪你玩,带你回蛇山。孟凡夫妇将祥云送到电梯口,千叮咛万嘱咐打好最后一仗。待他们转回家中,却发现思想神色怪异地站在客厅中间。它非常精神地四处环望,四条腿也立得笔直,眼光又恢复了从前的炯炯光泽。孟凡两口子见状大喜,以为它前一阵子的不适已经过去,便一边唤它一边朝它走去。思想望了他们一眼,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腾空跳起,落在了窗台上。立定后,又回头看了孟凡两口子一眼,然后很坚定地向窗外一跃!
等孟凡两口子绕过沙发扑到窗前伏下身子往下探看时,思想的身体正在半空中飘飞,如一块素白的绢巾。思想飘落的地方,是楼下杂乱的工地上遗留下的一片茂密的矮树丛,绿幽幽的。思想眺望这片地方已经很长时间了。
那块素白的绢巾准确地落在了那一片绿色上,很快便融入其中。

孟凡两口子飞也似地冲进电梯,跑到楼下,绕到大楼后面,寻到那一片杂树丛,也不顾乱草绊脚,也不顾刺棘划脸,一边凄苍地呼唤,一边张惶地搜寻,但怎么也找不到思想了。

  一个星期之后,蛇山坡上的几户老邻居结伴来探看孟凡的新家。参观了一圈,坐定下来,其中一位问起孟家的猫来。孟凡如实说了。另一位听后大惊,说,前些天,在孟凡老屋的房顶上,见到一只猫,久久立在屋脊上,有点像思想的模样,特别是那尾巴,但又老又瘦又脏,远远看去象一个丑陋的小野兽,再一想两地隔江过河几十里路,怎么说也不会是它。夜里还听它叫了一阵子,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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